中觀今論-第九章 現象與實性之中道

第九章 現象與實性之中道

第一節 太過‧不及‧中道

緣起是側重於現象的,性空是側重於實相的,本性的。依佛法來看,現象與本性的中道,是甚深的。佛法的說明諸法實相,以此相對的二門──緣起與性空為方便。從緣起明性空,依性空明緣起,如不能適中的恰到好處,即有太過與不及的誤解。本來,佛法以內的各宗派,對於空有,都自以為見到了中道義,然在把握空有中道義的中觀者看來,各宗派所了解的中道,近於中道而多少還是不偏於此,即偏於彼,不是太過,便是不及。

一、漢傳的般若三家:依中土所傳,對於二諦空假,有三宗的傳說。齊智琳法師與隱士周顒倡導此三宗說。此三宗的思想,淵源甚早,如智琳與周顒的信中說:「年少見長安耆老,多云關中高勝,乃舊有此說」。羅什法師來關中時,關中即有此三宗說。不過傳到江東,要遲一些。其中,一是究竟的,二說稍差一點,在佛法屬於不了義。周顒的三宗說:(一)、以空假名破不空假名,(二)、以不空假名破空假名,(三)、以假名空雙破二者,為中道正義。後來三論宗,即常談此三宗。

「不空假名」:如《大乘玄論》說:「不空假名者,但無性實,有假世諦,不可全無,如鼠嘍栗」。此說:諸法從緣起,緣起無實性,所以名空,而假名是不空的。緣起無性名空是真諦,假名不空是俗諦。此不空假名宗,古人比喻為如鼠嘍栗,他雖知無實性空,而猶存假名不空,如鼠食栗中仁盡而殼相還在。這因為,他們以為現象界,不能甚麼都沒有,若一切皆無,則墮斷見邪見。這本是對的,但以為若說有,即應當是不空,這即不能與空相成而無礙,即不能恰當。主張假名不空,所以對於空義的了解還不夠,這是不及派。

「空假名」:不空假名宗,空得不夠,此空假名宗又空得太過火了。此宗以為:從緣起法的假有義,以觀察因果、事相等,此屬俗諦;以真智去觀察,則緣起法無不皆空,即是真諦。《大乘玄論》說:「第二空假名,謂此世諦舉體不可得。若作假有觀,舉體世諦;作無觀之,舉體是真諦,如水中按瓜」。我們用手去按瓜入水,瓜隨手沈入水中;然手一出,瓜即浮起來。此空假名者,以為空是連假名也要空掉的;空是能破析假有而不可得的。此宗以為真諦空,能空破因緣假有,即空得太過了,也不能把握空有之中道。他雖承認一切法空,但不能即空而善巧安立於有,成為得此無彼,得彼無此的二諦不相及,這是太過派。

「假名空」:三論宗的正義是假名空,簡說為假空。緣起是假有法,假有即非真實性的,非真實有即是空。假名宛然現處,無自性即是空,不是無緣起假名的,此與空假名不同。空是即假名的,非離假名而別觀空,即假名非實有名空,故又與不空假名不同。《大乘玄論》說:「假空者,雖空而宛然假,雖假而宛然空,空有無礙」。如此方可說為中道,古三論師取此為正義。此與天臺家的即有即空相近。《菩提道次第廣論》,西藏傳說龍樹學於勝義諦有二派:(一)、極無所住,(二)、現空如幻。《廣論》可以不承認有此二宗,但不能否認西藏從印度所傳,確曾有此說。即現即空,即空即現的現空無礙,實為淵源於龍樹學的。中土的三論宗,近於此宗。此種思想,乃循僧肇法師的《不真空論》而來:「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無,事象既形。象形不即無,非真非實有,然則不真空義,顯於玆矣!故放光云:諸法假號不真,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三論宗傳此為假名空,說一切法空故非不及;雖空而假有不壞,也不是太過,所以能得現象與實性的中道。

二、藏傳的中觀三家:《菩提道次第廣論》,抉擇中觀見,先破除太過與不及的兩派,然後確立自宗正見。

「太過派」:主張一切法性空,空能破一切法,從色乃至涅槃、菩提,無不能破,此為宗喀巴所不許。破壞緣起法,即是抹煞現象,是不正確的。但所以執空能破除一切法者,理由有四:(一)、一切法不外是自生、他生、共生、無因生;四生既不可得,即一切法不能生。(二)、一切法不出有無等四句,龍樹菩薩廣破四句都不可得,所以一切法畢竟不可得。這兩個理由,由於他不能如實了解一切法空義,致有此種誤解。空,本是空卻自性的;破四生及四句等,是說假使諸法是有自性的,那麼諸法不是自生,即是他生;不是有,即是無等。但龍樹論中破四生,即顯假名緣生,緣生是無自性的,故非破自性生的四生所能破。(三)、觀察法空時,一切法是否能觀察得到?在一切法空觀之下,無一法可得,所以能破一切法。(四)、如以為有法不可破的,此不可破的一切法,是不是由量成立的?量,即正確的認識。對於所認識的能恰到好處而得之,此所得的是由量成立,可說為有。但經中說:「眼耳等非量」。非量,即不是正確的認識,即六識所知的一切法,皆為不能由量成立的。此二種理由,約認識論說。中國所傳的中觀者,向來發明此義的不多。印度後期佛教,認識論特別發達,中觀者也重視起來。觀一切法空時,不得一切法,即以為能破一切法,這是太過派的誤解。一切法空,是因觀自性不可得,即由自性不可得而說為空,非一切假名法也不可得。要知觀察到觀察不到與破不破不同。如以甲為有,觀察甲而不得,此觀察不得即是破此有。如不觀甲而觀乙,觀乙時雖不見甲,但不能說甲是沒有,不能說可破甲是有。所以,觀自性不可得而說一切法空,不觀緣起假名為有,不能因此說觀一切法空,即能破緣起假名。又,觀空屬於勝義慧,建立緣起屬名言識。依勝義智說:眼等非量。但世俗緣起假名的一切法,依世俗名言量而假立的,還是可以依有漏的心識量而成立,不能因此而說一切不成立。以一切法空為能破一切法,當然是誤解中觀義的太過者。但如《廣論》的自宗,從自性與緣起,勝義與世俗的差別立論,不得意者,或許會落於不空假名的窠臼!

「不及派」:《廣論》中曾引述此派的解說。此派以為無自性空的自性,即所破的自性,含義有三差別:「(一)、非由因緣所生,(二)、時位無變,(三)、不待他立」。觀一切法的自性不可得,即是破除於一切法上含此三種錯誤的自性見。依此觀察,可悟證勝義空性,得到解脫。宗喀巴評此為不及者,以為他所說的「不由因緣所生」為不及,即沒有徹底破除微細的自性見。佛法中無論是小乘、大乘,無不承認諸法是因緣所生。若觀一切法因緣生,即可破除自性,那麼小乘各派也應該能破除自性!中觀者如何更對破小乘而明無自性?可知觀察因緣所生,實並不能徹底的破除自性見,得到解脫。「不待他立」,即不待因緣生,這也是小乘各派所同說的,故此義亦不夠。不待他,即獨立性;時位不變,即常住性。常住、獨立,雖是自性的含義,然破除常住、獨立,並不即能通達諸法性空。如破除了外道的常、我,小乘的無方極微等,不就能悟證法空。這分別妄執雖除,然生死的根本──俱生的自性見,並未破除。這樣,宗喀巴以此為不及。此宗自性的三義,與我上面所講的:實有、不變、獨存的自性三義,大體相近。根本的自性見,即一般認識上所起的,不待推求而直感的實有感,含攝得不變性、獨存性。一般所認識的,由於根識的局限,直觀事物的實在時,不能知時間前後的似續性──過去與未來,空間彼此的離合性,因此引生常住、獨存等錯覺。雖經意識推比而有相當的了解,但每由事物生起的實在感而推論為獨存、不變性(分別執)。所以雖破此分別執的獨存與不變,未必即能破盡自性見。但若欲了達緣起無自性,在意識的觀察中,仍需從三方面去觀察。如觀察到自性的根源──俱生自性見,三者實是不相離的。這裏有需要考慮的,即有自性者不是因緣生,因緣生者即無自性,龍樹論中處處在說明,以緣起為破除自性見的唯一理由。今此派說自性為非因緣生,宗喀巴以為不及,這顯然是不對的!如未能圓滿通達因緣生義,那只能說他所通達的不圓滿,不能正見緣起的真義──如有部等雖也會說因緣生,而於內容不能徹底了解,故仍執諸法有自性。決不能說觀察緣起不能破除自性,「非因緣生」,不足以攝盡自性的全體。佛陀說法,不但有名,也還有義。小乘各部學者,不能把握因緣生法的深義,故雖標緣起之名,但仍執有自性,不能適如其量的破除自性。這僅能說對於緣起的理解還不夠,不能說緣起不能破除自性的一切。破除自性,唯有如實了解因緣所生;非因緣所生者,即是實在的、獨存的、不變的。俱生的、分別的、法執的、我執的,可以有種種,而非因緣生是同一的。如以此為不及,那麼一般學者說性空,如不能盡得性空的真義,性空也難道不能破執見嗎?如某些學者,自以為應成派而不能盡見月稱義,那麼應成派也就該不究竟了!佛說因緣生義,為通達無自性的唯一因。此宗三義,宗喀巴何以判之為不及?依我看,若說不及,自續派倒可以充數。如清辨論師以勝義諦中一切法空,而世俗諦中許有自相,即略近中土的不空假名宗。承認因緣所生法有自相,即於空無自性義不甚圓滿,需要更進一步去了解。

《廣論》中於破太過與不及後,提出自宗的正見,即是月稱論師的思想,稱為應成派。應成派以為:緣起法即是空的,空是不破壞緣起的。承認一切法空,即假有法也不承認有自相,與自續派的不及不同;雖承認一切法空而不許破緣起,故又與太過派不同。

三、印傳之大乘三家:遮太過與不及而顯中道,可作多種說明,現在再略說印度的大乘三家。太虛大師分大乘學為三:(一)、法相唯識學,(二)、法性空慧學,(三)、法界圓覺學。我在《印度之佛教》裏,稱之為虛妄唯識系,性空唯名系,真常唯心系。此大乘三系,可從有空的關係上去分別。

「性空者」所主張的:一切法畢竟空,於畢竟空中能成立緣起有,這是中觀宗的特色。這即是「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其他各派,以為若一切皆空了,豈不破壞緣起?故另立不空之有。而不知諸法之所以是畢竟空,就因為他是緣起有;因為諸法是緣起有,所以諸法是畢竟空。若真的了達緣起有,必能通達畢竟空;通達畢竟空,也必能知緣起有。太過派執空,對緣起的應有者不能善巧的知其有;不及派執有,對於應空者又不能如實的知其空。進一步說:對於有而不能善巧的知為有,則對於空也即不能善達其空。反之,對於空不能善巧的知其空,對於有也即不能善達其為有。失空的即失有,失有的即失空。中觀者空有善巧,一切空而不礙有,一切有而不礙空,這才是善取空者,也即是能善知有者!

「唯識者」,可說是不空假名論師。《瑜伽論》等反對一切法性空,以為如一切法空,即不能成立世出世間的一切法。主張依實立假,以一切法空為不了義。以為一切緣起法是依他而有,是自相安立的,故因緣所生法不空。依他起法不空,有自相,世間出世間法才可依此而得建立,此是不空假名者的根本見解。

「真常者」,自以為是「空過來的」。對於緣起的畢竟空,他們是承認的。但空了以後,卻轉出一個不空的,這即我所說的真常論者。他們以為:空是與小乘所共同的,有些人止於觀空,以空為究竟,這是不圓滿的。頓根利智的大乘學者,從空透出去,能見不空──妙有。《楞伽》、《勝鬘》、《起信》等經論,都是承認妄法無自性,但皆別立妙有的不空,以此為中道。他們所講的不空,是在真如法性上講的,是形而上的本體論,神秘的實在論。唯識家所說的有,側重於經驗的現象的,所以與中觀者諍依他不空。這從空而悟證的不空──妙有,與中觀所說的緣起有不同。中觀的安立假名有,是依緣起法而施設的;不空妙有者,本質是破壞緣起法的,他們在形而上的本體上建立一切法。迷真起妄,不變隨緣,破相顯性,都是此宗的妙論。所以要走此路者,以既承認緣起法空,即不能如唯識者立不空的緣起。以為空是破一切的,也不能如中觀者於即空的緣起成立如幻有。但事實上不能不建立,故不能不在自以為「空過來」後,於妙有的真如法性中成立一切法。此派對於空,也還是了解得不夠。因為空而不得其中,太過了,以致無法成立一切;這才轉過身來,從妙有上安身立命,依舊是真實自性不空。

大乘的三家,法相唯識者是從不及派引發出來的,於諸法性空的了解不夠;失空即失有,所以不能不說自相有。真常唯心者是從太過派引發出來的,破壞緣起而另覓出路,是對於緣起有不夠了解,結果是失有也失空。這二派都是「依實立假」的,「異法是空,異法不空」的。唯有中觀論者依緣起顯示性空,即空而不壞緣有,始能善巧中道。中土的天臺宗,從龍樹的思想而來,受時代思潮的影響,多少有妙有不空的氣息。但法法畢竟空,法法宛然有,較之他宗,仍與中觀義相近。
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