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香雲-六、法句序

六、法句序

《法句》Dharmapada,是從佛說中錄出的偈頌集。《智度論》(卷三三)說:這是「佛弟子抄集要偈」;十二分教中,屬於優陀那Udāna(參俱舍論一)。宋譯的《法句》,題作《法集要頌》,即是法優陀那的義譯。

據一切有部的傳說:「佛去世後,大德法救Dharmatrāta展轉隨聞,隨順纂集,制立品名:謂集無常頌立為無常品,乃至梵志頌立為梵志品」(婆沙論卷一);即指《法句》而說。然吳支謙(西元二三〇頃作)的〈法句偈序〉說:「五部沙門,各自鈔眾經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義,條別為品。……故曰法句」。法救為西元前一世紀人,他應該是改編者。從五部沙門的各集《法句》而說,大抵先有名為《法句》的偈頌集,等到部派分流,各部又各有增編、改編。但既然都是從佛經中集出,也就不致因再編而損減了價值。

《法句》,或譯法跡。法是佛弟子所行與所證的。跡是形跡、足跡。依足跡去尋求,可以達到所到的地方。引申此義,聚集多「名」,能因此而圓滿的詮表意義,即名為句(此如中國所說的「筌蹄」)。釋尊的教說,不外乎「法說、義說」;略集詮法詮義的要偈,即名為「法句」、「義句」。與《法句》相對的「義句」,見於法藏部的《四分律》(卷三九、五四),與我國舊譯的《義足經》相合。在其他的學派中,稱為《義品》。釋尊的時代,億耳於佛前誦《義品》;古典的《雜阿含經》,說到「誦說法句」。這類法義的要集,釋尊住世的時代,已經存在,實是最古的成文佛典。支謙序說:「其在天竺,始進業者,不學法句,謂之越敘。此乃始進者之鴻漸,深入者之奧藏」!意義深長而切要,偈頌又便於讀誦。一直到現在,錫蘭等處還是以《法句》為初學者的入門書。其實,這不但是「始進者之鴻漸」,還是「深入者之奧藏」呢!

支謙的〈法句偈序〉說:「法句經別有數部:有九百偈,或七百偈,及五百偈」。在支謙以前,中國已有《法句》初譯的七百偈本。如說:「近世葛氏,傳七百偈」。但在我國的譯經史上,已無可考見。維祇難於黃武三年(西元二二四)到武昌來,支謙從他受《法句偈》,是第二譯的五百偈本。但「譯所不解,則缺不傳,故有脫失」。後來,支謙又從竺將(或作律,或作持)炎,重新校定。竺將炎所傳的,又多了十三品,成為三十九品,七百五十二偈;即是現存的吳譯《法句經》本。這應該與葛氏的七百偈本相近吧!這已是第三譯了。考究起來,維祇難的五百偈本,實與錫蘭(銅鍱部)所傳的《法句》,大致相當。如現存吳本的三十九品中:

無常品一───言語品八…………錫蘭本缺

雙要品九───愛欲品三二

利養品三三…………………………錫蘭本缺

沙門品三四──梵志品三五

泥洹品三六──吉祥品三九………錫蘭本缺

錫蘭傳本,恰好缺十三品(十三品共二五七偈)。維祇難所傳的二十六品,為四百九十五偈,雖與錫蘭本不能盡合(次第是十九相合的),大體可說一致。至少,這是大陸分別說系(銅鍱部也屬分別說系),如化地或法藏部等所傳,與銅鍱部相近。到西晉惠帝末年(西元三〇五頃),法炬與法立,譯《法句譬喻經》四卷。這是《法句》的解說──敘事由與釋頌義。品目與竺將炎本一致,但僅是一分而已(法句偈多依舊譯)。姚秦皇初五年到六年(西元三九八──三九九),僧伽跋澄與佛念,譯《出曜(出曜即優陀那的意譯)經》三〇卷。所解說的《法句偈》,「集比一千章,立為三十三品」(經序)。從無常品第一,到梵志品三十三;這是一切有部所傳的法救集本。宋太宗時(西元九九〇頃),天息災譯《法集要頌》四卷,與三十三品,近一千章的數目相合,引用秦譯的原頌極多。約《法句偈》說,這是第四譯、第五譯了。支謙傳說的九百偈本,大抵即指這有部所集本而說。銅鍱部所傳的巴利語本,法舫法師在錫蘭時,曾有一譯稿。可惜不曾精勘整理,他就去世了!最近由了參法師譯為華文,參考舫師的舊稿,只引用了數頌,其他都從新譯出。這在我國《法句偈》的譯史中,是第六譯。

記得,三十五年暮春,我與了師在重慶分別,他去錫蘭修學而我回浙江。竟是六個年頭了!今已開始迻譯,這真是值得慶慰的!巴利語的聖典,希望能不斷的譯出來!錫蘭來信,要我寫一篇序。我不會巴利文典,從何談起!所以略述法句偈的譯史以代序。

我覺得:一切佛法,同源於釋尊的身教、語教。在後後的流傳中,或重於句義的集理,或重於微言的發揮;或寧闕無濫的偏於保守,或適應無方而富於進取;或局而不通,或濫而不純:這才因時因地而成為眾多的學派。現存的一切佛教,一切聖典,都染有部派的色彩。現代的佛教者,應該兼收並蓄。從比較的研考中,了解他的共通性與差別性。從發展演變的過程中,理解教義的進展,停滯或低落,這才能更完整更精確的體解佛意,才更能適應這無常流變的世間。如執一為是,或自稱為原始,或自譽為究竟,自是非他,這於世界佛教的前途,將是一重可怕的陰影!

一切佛法,同源異流。任何學派、文典,都難以絕對的推為一如佛說,而應從比較中去理解。這可舉《法句偈》為例來說明。新譯第一偈:「如輪隨獸足」;舊譯作「車轢於轍」。pada,可譯為足,所以新譯解說為:如車輪隨於拖車的獸足。但也可譯為跡:「轍」即車跡,所以舊譯都解說為:如車輪的壓於車跡而過。由於釋義不同,傳說的事由也就不同。這是源於同一語文而釋義不同的例子。

新譯第五頌的「從非怨止怨」;舊譯《法句》,以及《中阿含‧長壽王經》,各部廣律,都是:「以怨止怨,決不可能」的意思。「從非怨止怨」,「非以怨止怨」,這是本於同一語句,而傳誦不同的一例。

新譯的五八、五九頌,上頌為喻說:如糞穢聚中,能出生清香而可愛的蓮華,舊譯也都是一樣的。下頌是合法:依舊譯,於生死穢惡眾生中,有佛弟子──慧者,從中出離而得道。《出曜經》作於下賤人中,能出生解脫的聖者。據新譯,在盲瞑的凡夫中,佛弟子以智慧光照。這對於從糞穢出生蓮華的比喻,似乎不相合。這在菩薩行者,此喻即解說為:蓮華不生於高地,必須生於淤泥卑溼處。唯有不離生死的穢惡世間,才能修行成佛,以慧光覺照眾生。這是同聞異解,因機而差別的一例。

新譯四四頌:「誰征服地界,閻魔界天界」?舊譯作:「孰能擇地,捨鑑(應作監,即監獄)取天」?征服,舊譯為擇,即抉擇……錫蘭的解說為「如實了解」,這是一樣的。罽賓所傳,地為愛欲;錫蘭傳者,以地為自己,以閻魔界為四惡趣,以天界為人及六欲天,意義都不明顯,妥貼。原來,《阿含經》中,佛不一定說五趣、六趣,每以現生人間為本,使人了解何善何惡,不致下墮於地獄,而能上生於天趣。所以,征服地界,即人類如實了解,而能自主的(不為他轉,即征服意)離地獄而生天。地,是大地人類;監──閻魔界是地獄;天即三界諸天。這如下頌所說,唯有(人間的)「有學」(依有部說,頂位或忍位即能決不墮落),才能決定的於來生不墮地獄而生天趣。這豈非文從義順!學派的解說,可能為一是一非的,也有可以兩存的,也有應該再為確訓的:這又是一例。

略讀新譯的《法句》偈,使我向來所有的──一切學派,一切聖典,同樣尊仰而決不偏從,自由擇取的信念,更加深了。世界三大文系的聖典,在彼此交流以後,佛法必將發揚出更精確、更豐富、更偉大的光芒!民國四十一年六月,印順序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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