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三項 聲聞身而菩薩心的大德

第三項 聲聞身而菩薩心的大德

從部派佛教而演進到大乘佛教,在過渡期間,一定有些「內秘菩薩行,外現聲聞身」的人物,但史料非常的缺乏。釋尊時代,佛教有豐富的史料傳說下來;阿育王Aśoka時代,也還留下多少,以後就不同了。重經法的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也許是重於理想的關係,可說沒有留下什麼人與事的記錄,可以供我們探索,這真是最大的遺憾!流傳於北方的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偶然留下些聲聞行者而有大乘傾向的傳說;從部派演進到大乘佛教的中介人物,由此而可以想像到多少。

說一切有部說到「五事惡見」,如『十八部論』(大正四九‧一八上)說:

「時有比丘,一名能,二名因緣,三名多聞,說有五處以教眾生。所謂:從他饒益、無知、疑、由觀察、言說得道,此是佛(教),從(此)始生二部」。

『十八部論』的異譯『部執異論』說:「四大眾,共說外道所立五種因緣」(1)。『異部宗輪論』說:「四眾共議」,由於大天Mahādeva的「五事」(2),與『大毘婆沙論』說相合(3)。『部執異論』與『異部宗輪論』,又說到「二百年滿」,因外道大天宣說大眾部的「五種異執」,又分出支提山部Caityaśaila等。『十八部論』也說到「摩訶提婆外道」(4)。依錫蘭傳說,大天是阿育王時,分化到摩醯沙漫陀羅Mahisamaṇḍala的大德,支提山(或譯制多山)部等,就是這一系所成立。大天分化到南方,引起五事的論諍,是極有可能的。南方所傳『論事』說:東山住部Pūrvaśaila執:「阿羅漢有無知」,「阿羅漢有疑」,「阿羅漢有他令入」,「道由苦言引得」(5)。東山住部與西山住部Aparaśaila同執:「阿羅漢他所與令不淨」(6)。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所傳,與『異部宗輪論』等,「二百年滿」,外道大天的論諍五事,可說是相合的。

關於五事論諍,與說一切有部有親密關係的(犢子部所出的)正量部Saṃmatīya,也有類似的傳說,如清辨Bhavya『異部精釋』(Tāranātha『印度佛教史』日譯本八七──八八、三七六──三七七)說:

「世尊無餘涅槃後,百三十七年,難陀王與摩訶缽土摩王,於波吒梨城集諸聖眾。……天魔化為跋陀羅比丘,持惡見,……宣揚根本五事,僧伽起大諍論。上座龍與堅意等多聞,宣揚根本五事,分裂為二部」。

正量部與說一切有部相同,以為根本二部的分立,與「五事」有關。正量部所說,「上座龍Nāga、堅意Sthitamati等多聞」,不就是龍(「能」是龍字草書的誤寫)、因緣、多聞──三比丘眾的不同傳說嗎?當時的波吒梨城Pāṭaliputra王,正量部作難陀王Nanda、摩訶缽土摩王Mahāpadma,與說一切有部所傳的阿育王不同。然『大毘婆沙論』,確也只泛說「波吒梨城」,沒有定說國王是誰。這一傳說,可能是與阿育王無關的。五事諍論,大天是宣揚者,而不是創說者。大天是阿育王時代的東方大師,與上座說一切有系(說一切有與犢子部的母體),可能曾有過什麼不愉快,所以說一切有部,說他犯三逆罪;將根本二部的分裂,歸咎於大天的五事,這才與支提山部的大天不合,分化為舶主兒大天、外道大天的二人說。

大天綜合五事為一組,前四事主要是說明聲聞阿羅漢的不完善。『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引真諦Paramârtha『部執異論疏』(大正七〇‧四五六中──下)說:

「大天所說五事,亦有虛實,故共思擇。一者、魔王天女實能以不淨染羅漢衣。二者、羅漢不斷習氣,不具一切智,即為無明所覆。三者、須陀洹人於三解脫門無不自證,乃無復疑,於餘事中猶有疑惑。四者、鈍根初果不定自知得與不得,問善知識,得須陀洹有若為事相。知識為說有不壞淨,……因更自觀察,自審知得」。

真諦所傳,大天五事是有虛有實的。確實有這種情形,是實;「若不如此,說者即名為虛」。如魔女能汙阿羅漢的衣服,是真實說;但大天是顛倒失念而夢中失精,那就是虛假說。真諦所傳,承認大天五事是正確的,但又維持毀謗大天的傳說。大天所說,依說一切有部來說,也應該是正確的。如『阿毘達磨藏顯宗論』卷一(大正二九‧七七九上)說:

「聲聞獨覺雖滅諸冥,以染無知畢竟斷故;非一切種(冥滅),闕能永滅不染無知殊勝智故」。

「染汙無知」是聲聞羅漢所能滅的;但「不染汙無知」,阿羅漢不能斷,而是佛所斷的。這就是大乘法中,佛菩薩所斷的,見修所斷煩惱以外的「無明住地」,這不就是五事中的「無知」嗎?大抵佛滅以後,成為上座中心的佛教,阿羅漢是無學聖者,受到非常的尊敬。到那時,比對佛的究竟圓滿,發現解脫生死的阿羅漢,還有習氣「無知」,還有種種不圓滿。綜合為五事而舉揚出來,與傳統無保留的讚歎尊敬,不免引起了諍論。由於阿羅漢不究竟,不圓滿的宣揚,使人更仰慕佛陀,歸向於佛陀。五事的宣揚者──大天,是引導佛教向大乘法演進的大師,所以『分別功德論』隱約的說:「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其餘皆是小節」(7)

大眾部系的雞胤部Kukkuṭika,是非常精進的部派,如『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上)說:

「其執毘曇是實教,經律為權說,故彼引經偈云:隨宜覆身,隨宜飲食,隨宜住處,疾斷煩惱。隨宜覆身者,有三衣佛亦許,無三衣佛亦許。隨宜飲食者,時食佛亦許,非時食亦許。隨宜住處者,結界住亦許,不結界亦許。疾斷煩惱者,佛意但令疾斷煩惱。此部甚精進,過餘人也」。

衣、食、住,雞胤部是隨機所宜的,這是在僧伽制度外,注意到佛世比丘的早期生活──沒有三衣,沒有結界等制度。大眾部是重法的,也就是重定慧修證的;不重律制而專精修行的雞胤部,正是這一學風。『三論玄義』是依據『部執異論疏』的;『三論玄義檢幽集』又引述了一偈:「出家為說法,聰敏必憍慢,須捨為說法,正理正修行」(8)。雞胤部不重律制,又不重為人說法,而專心於修證。依律制的意趣,不立說戒等制度,不廣為人說法,專心修證,是不能使佛法久住的(9)。雞胤部的見解,違反了重僧伽的聲聞法。不重僧團與教化,精苦修行,初期大乘經傳述的出家菩薩,多數就是這樣的。

『部執異論疏』所傳的雞胤部,也有誤會處,如說「執毘曇是實教,經律是權說」。毘曇──阿毘達磨,一般是解說為經、律以外的論藏。「毘曇是實說」,也就聯想到「經律是權說」。不知大眾部但立「經」與「律」二部;「九部修多羅,是名阿毘曇」(10)。阿毘曇是「無比法」;「大法」、「上法」(11),是對佛說九分教的讚歎。所以雞胤部重毘曇,正就是重視九部修多羅(經),不過重於修證,不重視宣化而已。

說一切有部,不只是論師,也有「持經譬喻者」一流。我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曾廣為論究。在中國古代的傳說中,聲聞而又被稱為菩薩的,如法救Dharmatrāta、婆須蜜Vasumitra、馬鳴Aśvaghoṣa、僧伽羅叉Saṃgharakṣa等,審細的研考起來,都是說一切有部中,持經譬喻師一流。持經譬喻者,是勤修禪觀的,重於通俗教化的──廣引譬喻,多用偈頌來宏法。其中,一、慈世子,應就是『大毘婆沙論』的慈授子Maitreya-datta-putra;世是受字草書的誤脫。『論』上說:慈授子初生時,就說「結有二部」。墮在地獄中,也會說法度眾。不可思議的傳說,完全是菩薩的風範。慈授子是優波掘多Upagupta與迦旃延尼子kātyāyanīputra間的大師,約為西元前二世紀人(12)。二、法救,在『大毘婆沙論』中,被稱為「大德」,為說一切有部四大師之一,健陀羅Gandhāra人,有關於菩薩的理論,約出於西元前二世紀末(13)。三、婆須蜜(譯為世友)是『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的作者,繼承法救的學統,就是『問論』的作者。傳說婆須蜜是法救的外甥,為繼彌勒Maitreya而作佛的師子月如來(14),約出於西元前一世紀。上面三位,都是西元前的大師。四、馬鳴,被稱為菩薩,是東晉以來的定論。馬鳴是一位文藝大師,通俗而富有感化力,也是著名的禪師(15)。五、僧伽羅叉是大禪師,『修行道地經』頌的作者。傳說僧伽羅叉是賢劫第八佛──柔仁佛(16)。馬鳴與僧伽羅叉,約為西元一、二世紀間人。此外,六、在婆須蜜與僧伽羅叉間,有彌多羅尸利(或誤作「刀利」、「力利」),譯義為慈吉祥,是賢劫第七佛──光燄佛。依傳說,是龍樹Nāgārjuna以前的,約為西元一世紀人(17)。七、祁婆迦Jīvaka比丘,是商那和修Sāṇavāsi的弟子(或譯作時縛迦、耆婆迦)。大悲經說:「於未來世北天竺國,當有比丘,名祁婆迦。……深信具足,安住大乘。……是比丘見我舍利、形像、塔廟有破壞者,莊校修治。……命終生於西方,過億百千諸佛世界無量壽國」。這雖是後代大乘者所集出,但至少在傳說中,是有大乘傾向的(18)

被稱為菩薩的,大多數是禪師。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出禪法,如『出三藏記集』卷九『關中出禪經序』(大正五五‧六五上──中)說:

「蒙抄撰眾家禪要,得此三卷。……其中五門,是婆須蜜、僧伽羅叉、漚波崛、僧伽斯那、勒比丘、馬鳴、羅陀,禪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初觀淫恚癡相及其三門,皆僧伽羅叉之所撰也」。

序中的漚波崛,就是優波掘多。勒比丘是脇Pārśva尊者,傳說是馬鳴的師長。「脇尊者言:此中般若,說名方廣,事用大故」(19)。脇尊者的時代,『般若經』已流行北方,以般若為十二分教的方廣,顯然是容認大乘的。脇尊者尊重佛說,不作不必要的分別,學風愛好簡略,與初期大乘的精神相近(20)。僧伽斯那Saṃghasena,是『三法度論』的注釋者,屬於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他著有『癡華鬘』、『百句譬喻經』、『撰集百緣經』。有禪集,有讚美菩薩大行,通俗的譬喻文學,與馬鳴等風格相同,時代也約與馬鳴同時(21)。羅陀是鳩摩羅陀Kumāralāta,傳說中也稱之為菩薩,就是說一切有部持經譬喻師,獨立而成為經部Sūtravādin的本師。出世年代,要遲一些。以上雖有稍遲的,但從西元前二世紀到西元一世紀,說一切有部的持經譬喻師,內重禪觀,外重教化,以聲聞比丘的身分,與大乘興起的機運相關聯,被稱為菩薩。作為北方部派佛教,演進到大乘佛教的中介者,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如說一切有部與法藏部Dharmaguptaka,以說戒的功德迴向,「施一切眾生,皆共成佛道」了(22)。可惜北方的大眾部及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沒有留下資料。如有的話,相信比說一切有部譬喻師,會有更多的大乘菩薩的氣息。

這裏值得特別說到的,是西元以前的大德法救,關於菩薩的論議。關於菩薩入滅盡定,阿毘達磨論者以為:菩薩是異生,沒有無漏慧,所以不能入;有以為菩薩遍學一切法,所以能入。法救的見地,如『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三(大正二七‧七八〇上)說:

「菩薩不能入滅盡定:以諸菩薩雖伏我見,不怖邊際滅,不起深坑想,而欲廣修般羅若故,於滅盡定心不樂入,勿令般若有斷有礙,故雖有能而不現入。此說菩薩未入聖位」。

法救以為:對於止息自利的滅盡定,菩薩不是不能入,而是為了廣修般若而不願意入。這是為了佛道而廣修般若,不求自利的止息(滅盡定);重視般若的修學,深合於大乘菩薩道的精神。又關於菩薩的不入惡趣,阿毘達磨論者以為:三阿僧祗劫修行中,有墮入惡趣的可能,要到修相好業,才決定不墮(23)。大眾部等以為:菩薩乘願往生惡趣(24)。大德法救的意見,如『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卷八(大正二八‧七七九下)說:

「尊曇摩多羅作是說:(菩薩入惡道),此誹謗語,菩薩方便不墮惡趣。菩薩發意以來,求坐道場,從此以來,不入泥犁,不入畜生、餓鬼,不生貧窮處裸跣中。何以故?修行智慧,不可沮壞。復次,菩薩發意,逮三不退轉法──勇猛,好施,智慧,遂增益順從,是故菩薩當知不墮惡法」。

依法救(曇摩多羅是法救的音譯)說:菩薩從初發心以來,就不墮三惡趣,不墮貧窮與裸跣處(落後的野人)。這由於得三種不退,主要是智慧的不可沮壞。法救對菩薩道的般若,那樣的尊重,應有一番深切的體會。三不退,是人類所以為人的,勝過天上的三種特勝的不退。智慧、好施、勇猛,與智、仁、勇相合;好施正是利他德行的實踐。在泛論不墮惡趣時,「大德(法救)說曰:要無漏慧覺知緣起,方於惡趣得非擇滅,離聖道不能越諸惡趣故」(25)。毘婆沙師責難他:「菩薩九十一劫不墮惡趣,豈由以無漏慧覺知緣起」!不知在法救的見地,菩薩不是九十一劫不墮惡趣,而是從發心以來就不入惡趣。菩薩的智慧(好施與勇猛)不退,對於滅盡定,能入而不願意入;對於惡趣,菩薩沒有得非擇滅,可能墮入而不會入。這都是與聲聞不同的,是凡夫而有超越聲聞聖者的力量,真是希有難得!菩薩是凡夫,一直到菩提樹下,還起三種惡尋,但如滴水的落在熱鐵上一樣,立刻就被伏除,菩薩真是不放逸者(26)!大德法救所闡明的菩薩道,屬於上座部Sthavira系。菩薩是凡夫,特重般若,充分表達了人間菩薩的真面目。這是早在西元前二世紀末,已弘傳在印度西北了。

註解:

[註 48.001]『部執異論』(大正四九‧二〇上)。

[註 48.002]『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上)。

[註 48.00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九九(大正二七‧五一〇下──五一二上)。

[註 48.004]『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十八部論』(大正四九‧一八上)。『部執異論』(大正四九‧二〇中)。

[註 48.005]『論事』(南傳五七‧二三一──二五九、二六八)。

[註 48.006]『論事』(南傳五七‧二二一──二三〇)。

[註 48.007]『分別功德論』卷一(大正二五‧三二下)。

[註 48.008]『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大正七〇‧四五九下)。

[註 48.009]《銅鍱律‧經分別‧大分別》(南傳一‧一一──一四)。『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大正二二‧一中──下)。《四分律》卷一(大正二二‧五六九上──下)。《摩訶僧祇律》卷一(大正二二‧二二七中)。

[註 48.010]《摩訶僧祇律》卷一四(大正二二‧三四〇下)。又卷三四(大正二二‧五〇一下)。又卷三九(大正二二‧五三六中)。

[註 48.011]『分別功德論』卷一(大正二五‧三二上)。

[註 48.012]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一一二──一一三)。

[註 48.013]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二四五──二六八)。

[註 48.014]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三七七──三九三)。

[註 48.015]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三二四──三三九)。

[註 48.016]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三九四──四〇六)。

[註 48.017]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三九六──三九七)。

[註 48.018]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一〇四──一〇五)。

[註 48.019]『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六(大正二七‧六六〇上)。

[註 48.020]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三一八──三二〇)。

[註 48.021]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四五四──四六四)。

[註 48.022]『四分律比丘戒本』(大正二二‧一〇二三上)。『根本說一切有部戒經』(大正二四‧五〇八上)。

[註 48.02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七六(大正二七‧八八七上)。

[註 48.024]『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

[註 48.02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三二(大正二七‧一六五上)。

[註 48.02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四四(大正二七‧二二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