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探究-八 空與一切法

八 空與一切法

空śūnyatā與一切法之關係,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五三八中)說:

「舍利弗!是諸法不爾如凡夫所著」。

「舍利弗白佛言:世尊!今云何有?佛言:如無所有如是有;如是諸法無所有(凡夫不知),故名無明」。

如凡夫所知的,以為如何如何的一切法,都是有所取著的;一切法的實相,並不如凡夫所著的那樣。舍利弗Śāriputra問佛:那末一切法是怎樣的呢?佛說:一切是無所有而有的,凡夫不知道,以為是一般所知那樣的,所以說是無明avidyā。無明是眾生的根本迷惑,也就是生死流轉的根源。這一問答,表示了二方面:一、眾生以為如是如是有的,是迷執的生死;一、聖者知一切無所有,是解脫。這就符合早期的二諦說,如『中論』「青目釋」說:「世俗諦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於世間是實。諸賢聖真知顛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無生,於聖人是第一義諦,名為實」(1)。二諦說,到「中本般若」的「後分」,大大的應用起來。依『般若經』說:第一義諦──勝義諦是沒有任何差別可說的。為了方便說法,不能不說二(相對的),不立二就一切無可說了。所以有名相安立的一切法,及不落名相的勝義。

勝義,「下本般若」多依真如tathatā立論,也有名為法性dharmatā的,如說:「法性唯一,無二無三;是性亦非性、非作」(2)。「中本般若」的「前分」,「後分」,多稱為法界dharma-dhātu、實際bhūtakoṭi,也有稱為法住性的。在真如的十二異名中,空與無相animitta沒有計算在內,但也一再說到無相,如說:「是一切法皆不合不散,無色、無形、無對,一相所謂無相」(3)。空也被稱為空相śūnyatā-lakṣaṇa,如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4)。一切法皆空──一切法與空,應怎樣的去如實信解?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〇三(大正七‧一四上)說:

「舍利子!諸色空,彼非色;諸受、想、行、識空,彼非受、想、行、識。何以故?舍利子!諸色空,彼非變礙相;……諸識空,彼非了別相。何以故?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不異空,空不異受、想、行、識,受、想、行、識即是空,空即是受、想、行、識。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染不淨,不增不減;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如是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處,……;……無得、無現觀;……無正等覺、無正等覺菩提」。

這就是一般最熟悉的:(如『心經』所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的教說。這一教說,「中本般若」一再的說到(5),而上面所引的,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最接近,所以引述這段文來解說。這段文字,明色、受、想、行、識──五蘊空,然後依空明一切法不可得。五蘊,主要是每人(一切眾生)的身心自體,廣義是包含了器世間的山河大地、草木叢林,可說是一切現象界的分類──五類聚。為了文字的簡約,且依色蘊來說。全文可分三節:標宗,明義,結論。一、「諸色空,彼非色」,是標宗。菩薩與般若波羅蜜相應,就是「空相應」。為了要闡明般若波羅蜜照見的空義,所以揭示了「諸色空,彼非色」的宗要。色是一般所說的物理現象(其他四蘊,是心理現象的分類)。一般所知的色法,是本性空的;本性空的,也就是非色。這二句,或作:「是色非色空,是色空非色」(6)。這是說:色是非色的,所以色是空;色是空的,所以是非色。反復說明,而意義還是相同的。

二、「何以故」下,是明義。為什麼「色空非色」呢?「諸色空,彼非變礙相」,約自相空svalakṣaṇa-śūnyatā說。為什麼知道有這樣那樣的法?「以相故知」,相Lakṣaṇa是一一法的特徵,以不同的相,知不同的法。如變礙是色相:變是變異。礙是物質佔有一定的空間,有此就不能有彼。如部派佛教者說:色,分析到最微細的物質點,名為極微paramāṇu,極微是不可析、不可入的,與古代的原子說相同,不可入就是礙。一般所說的變異與質礙相,大乘法是加以否定的。沒有變礙的決定相,那怎麼說是色呢?所以,沒有變礙相──相空,也就是空非色了。「何以故?色不異空」到「空即是色」,是進一層的解明空義。「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或作「色不離空,空不離色」(7)。空是涅槃的異名,或以為空與色是相對的,涅槃空是離色、滅色而後空的,所以進一步說:上文的色空非色,是本性空。色如幻如化,沒有決定性的相,色相空,所以說「非色」。沒有決定性的相,宛然似有,當體即空;色與空不是離異的,而是即色明空的。即色是空,就是色的本性空。般若大乘的特色,是一切法本空,本性清淨,也就是世間(五蘊,生死)即涅槃。如『大智度論』,舉『般若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引『中論』頌說:「涅槃不異世間,世間不異涅槃,涅槃際、世間際,一際無有異故」(8)。這就是「色空彼非色」的進一步說明。

三、「是諸法空相」以下,是結成。般若法門,從信解一切法空,經柔順忍ānulomikīdharma-kṣānti而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得到與涅槃同一內容的深悟(不過通達而不證入)。般若是聖道的實踐,不是深玄的理論,所以般若相應,只是一切法本性空的觀照,目的是空(性)相的體悟。所以先標「色空非色」(等),再從色(等)相空而明即色是空,然後結歸正宗,而表示一切法空相。空(性)相,是超越名、相、分別,不落對待,實是不可說的。如『摩訶般若經』說:「一切法不可說,一切法不可說相即是空,是空不可說」(9)。所以名為空相,也只是佛以方便假說而已。經上提出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及非未來等三世,以表示空相。生是生起,是有;滅是滅去,是無,約法體的存在與不存在說。但空相,不可說是有是無;非先無而後有,也非先有而又後無的;不生不滅,表示了超越有無、生滅的相對性。垢是雜染,淨是清淨,約法的性質說。空相,本無所謂雜染與清淨的。經上或稱為清淨,也是佛的方便說,如『大智度論』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以人畏空,故言清淨」(10)。依方便說,空性也是在纏而不染,出纏而非新得清淨的。所以不垢不淨,超越了染淨的相對性。增是增多,減是減少,約法的數量說。空性無數無量,所以不增不減,超越了增減的相對性。空性是超越時間相的,所以說「非未來,非過去,非現在」。「是空不可說」,說空相不生不滅等,還是依超越世俗所作的方便說。空(性)相是這樣的,所以接著說:「是空(相)中無色」等五蘊,無十二處,無十八界,無四諦,無十二緣起。「無得無現觀」,就是『心經』所說的「無智亦無得」;現觀abhisamaya是現證智。沒有智,沒有得,所以「無預流,無預流果;……無阿羅漢,無阿羅漢果」──沒有聲聞乘的四果聖者,及所得的四沙門果。無獨覺聖者,無證得的獨覺菩提;無菩薩(人),無菩薩行;無正等覺(者),無正等覺菩提。三乘人、法,空性中是不可得的。這一段文字,與『心經』的主體部分,完全一樣,只是『心經』要簡略些。如「照見五蘊皆空」,到「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與「諸色(等)空,彼非色」,到「空即是受、想、行、識」相當。既然「無智無得」,有智有得的三乘聖者與聖法,當然也不可得而不妨簡略了。

般若道的實踐,是依一切法而觀為一切皆空,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如實的體悟,如『大智度論』說:「般若波羅蜜能滅諸邪見、煩惱、戲論,將至畢竟空中」(11)。唯識宗雖解說不同,而般若真見道時,也是沒有任何相可見可得的。菩薩依一切法而深觀一切法空,到如實通達時,「一如無二無別」,「譬如種種色身,到須彌山王邊,皆同一色」(12)。『般若經』所說的「空中無色,……無等正覺等正覺菩提」,正是這一意義。

註解:

[註 30.001]『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二下)。

[註 30.002]『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四(大正八‧五五二上)。

[註 30.003]『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二(大正八‧三八二上)。

[註 30.004]『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二二三上)。

[註 30.005]『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二二一下二二三上)。又卷三(大正八‧二三五上二三七中)。又卷四(大正八‧二四〇中)。參閱卷二四(色等與法性界對論)(大正八‧四〇〇上)。卷二五(色等與「本」性空對論)(大正八‧四〇三中)。

[註 30.006]『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〇九(大正七‧四七上)。

[註 30.007]『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二三七中)。『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〇九(大正七‧五〇下)。

[註 30.008]『大智度論』卷一九(大正二五‧一九八上)。

[註 30.009]『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七(大正八‧三四五下)。

[註 30.010]『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

[註 30.011]『大智度論』卷七一(大正二五‧五五六中)。

[註 30.012]『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一(大正八‧三六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