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藏之研究-第五章 如來藏說之初期聖典

第五章 如來藏說之初期聖典

第一節 初期聖典與弘傳者的風格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西元三世紀中,從大乘佛教界傳布出來。從眾生自己身心中,點出本有如來藏性,而得一切眾生成佛的結論。教說通俗而又切要,成為後期大乘(經)的主流。如來藏是如來tathāgata在胎藏garbha中,也就是眾生(因)位的如來。從「如來常住不變」的思想,而理解出眾生本有如來體性。代表這一法門的初期經典,在第一章敘列的經典中,主要的有七部:一、『大方等[廣]如來藏經』,現存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唐不空Amoghavajra所譯的二本。二、晉法顯所譯的『大般泥洹經』六卷,與北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初分)前四品、十卷相當。『大般涅槃經』本來也只是這一部分,後來曇無讖到西域去搜集,才續譯成四十卷。『大般涅槃經』「初分」,是經的原始部分。這一部分,法顯與智猛,都是在華氏城Pāṭaliputra大乘寺中得來的,曇無讖也是中天竺人,可見當時(西元五世紀初)華氏城一帶,這部經是相當流行的。三、『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現存殘本七卷,也是曇無讖譯的。四、『大法鼓經』二卷;五、『央掘魔羅經』四卷;六、『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二卷:這三部,都是宋元嘉年間,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所譯的。七、『不增不減經』一卷,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譯。

上面所列幾部經,足以代表早期的如來藏說,雖然法門是相通的,而說法的因緣,說明的內容,傳出的先後,也有多少不同。如『如來藏經』:以「華藏」為緣起,受到了『華嚴經』的影響,專用譬喻來說明,在煩惱覆藏中,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依晉譯本,佛性buddha-dhātu、佛藏buddha-garbha、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都是如來藏的異名。『大般涅槃經』(初分):以如來tathāgata的入涅槃parinirvāṇa為緣起,說如來常住大般涅槃,不同於二乘所見的入滅。如來常住,所以一切眾生有佛性,如『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說: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大般涅槃經』說一切眾生有佛性,佛性就是如來藏我ātman,對我有著力的說明。經上又說:「我者即是佛義,常者是法身義,樂者是涅槃義,淨者是法義」;「我者名為如來,……常者如來法身,……樂者即是涅槃,……淨者諸佛菩薩所有正法」(1)。大般涅槃的四德,依如來、法身dharma-kāya、涅槃、正法saddharma而安立,都是異名而同實的。『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經上簡略的說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其性無盡。……令諸眾生明見佛性,得見如來常樂我淨」(2)。『央掘魔羅經』:以央掘魔羅Aṅgulimāla執劍害佛為緣,受有文殊Mañjuśrī執劍法門的影響,呵斥諸天、聲聞大弟子、文殊的空行。一再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如來常恆不變如來之藏」。經上說:「一切眾生界是一界」;「一切眾生界、我界,即是一界」。「界、安隱界、一切眾生第(是?)一界,無垢如來藏」(3),表示了如來藏與眾生界、我界的同一性。『大法鼓經』:以波斯匿王Prasenajit的擊鼓見佛為緣起,可說是『法華經』的如來藏化。從「眾生和合施設」說起,說到眾生sattva的不增不減。不減,所以「眾生般涅槃者,為有盡耶?為無盡耶?佛告迦葉:眾生無有盡」;「般涅槃者,悉皆常住」(4)。又說:「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如來之性,淨如滿月」;「彼眾生界無邊淨明」;「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一性、一乘」(5)。眾生是和合施設的,而眾生界sattva-dhātu與如來界(性)一致,富有犢子部Vātsīputrīya所說,我假施設而有不可說我的意味。『勝鬘經』:受到了『法華經』的影響,說「正法」,二乘涅槃的不真實,闡明一乘而說到如來藏。如『經』(大正一二‧二二〇下二二一下二二二中)說:

「得一乘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即是涅槃界;涅槃界者,即是如來法身」。

「如來法身不離煩惱藏,名如來藏」。

「如來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間上上藏,自性清淨藏」。

『勝鬘經』說到了心識與如來藏的關係。說到「自性清淨心而有染污」,更明確的到達空如來藏śūnya-tathāgata-garbha、不空如來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的安立(6)。『不增不減經』:從眾生的不增不減,說「一界」的甚深。『經』上(大正一六‧四六七上)說:

「甚深義者,即是第一義諦;第一義諦者,即是眾生界;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

第一義諦paramârtha-satya、眾生界、如來藏、法身,四者是異名而同一實質的。依眾生界說如來藏三義,如『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眾生界中示三種法,皆真實如不異不差。何謂三法?一者,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二者,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三者,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

眾生界所示的三法,第一是如來藏不空義,第二是如來藏空義,第三約如來藏的平等、恆、有法,也就是普遍、永恆、真實有。經上解釋說:「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備一切法,具一切法,於世法中不離不脫真實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舍利弗!我依此不生不滅、常恆清涼、不變歸依,不可思議清淨法界,說名眾生」(7)。「一切法根本,……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就是如來藏為依、為持,而有世間生死,及涅槃真實法。如來藏為依而有一切法,與『勝鬘經』所說的相合。『央掘魔羅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都說到了心自性清淨citta-prakṛti-prabhāsvaratā。特別是『勝鬘經』與『不增不減經』,文義精簡而富有條理,近於論典,在如來藏經部中,為成熟而傳出遲一些的要典。

初期的如來藏說,依經文所說,可證明是興起於南印度的。在傳說中,與一切世間樂見Sarvalokananda-darśana比丘有關,如『大法鼓經』(8)說:

「有離車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作轉輪聖王。……佛記此童子,當來有佛名釋迦牟尼,世界名忍,汝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離車童子。佛涅槃後,正法欲滅,餘八十年,作比丘,持佛名,宣揚此經,不顧身命。百年壽終,生安樂國,得大神力,住第八地」。

「一切世間樂見離車童子,於正法欲滅餘八十年,……當廣宣唱大法鼓經。……此童子聞此經已,……為凡夫身,住於七地。正法欲滅餘八十年,在於南方文荼羅國,大波利村,善方便河邊,迦耶梨姓中生,當作比丘,持我名」。

依經文說,釋尊時代的離車Licchavi族的一切世間樂見童子,就是未來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的前生。樂見比丘生在印度南方,不顧身命的宣揚這一法門。『大雲經』──『大方等無想經』,也大同小異的說到:梨車童子一切世間樂見,宣說舍利不可得(9)。他是大精進龍王的後身;在釋迦佛的正法將滅時,出家護持佛法(10)。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生在南天竺的須賴吒國,善方便河邊,華鬘村中。「其年二十,出家修道,多有徒眾。……為護正法,不惜身命」。那時是「法垂欲滅餘四十年」,娑多婆訶那Śātavāhana的時代(11)。這位持法比丘,受到當時一般比丘的反對,如『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二四‧一一〇〇中──下)說:

「咄哉!咄哉!如是眾生樂見比丘,實非比丘作比丘像,遠離諸佛所說經典,自說所造名大雲經;遠離諸佛所制禁戒,自為眾生更制禁戒。……如是邪法,誰當信受!……諸惡比丘尋共害是持法比丘」。

『央掘魔羅經』中,沒有說到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但央掘魔羅Aṅgulimāla的幼年名字,叫「一切世間現」(12);未來成佛時,是「南方……有國,名一切寶莊嚴,佛名一切世間樂見上大精進」(13)。「一切世間現」與「眾生樂見」,與「一切世間樂見(童子或比丘)」,是不能說無關的。佛名「上大精進」,也與『大雲經』所說,一切世間樂見童子的前身,是「大精進(龍)王」相合。這位傳說中的比丘── 一切世間樂見,就是弘揚這一法門的比丘;生於南方,娑多婆訶那──案達羅Andhra王朝時代。案達羅王朝亡於西元二三六年頃,所以這位持法比丘,不能遲於西元二世紀末。經典的集成,可能在西元三世紀間。『大般涅槃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雖法門相通,但沒有說到這位持法比丘,似乎已從南方而傳宏到中印度,或西北印度了。傳說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應該是龍樹Nāgārjuna、提婆Āryadeva那樣的歷史人物。

『大法鼓經』說:一切世間樂見比丘,「百年壽終,生安樂國,得大神通,住第八地」,與傳說的龍樹相似,如『入楞伽經』卷九(大正一六‧五六九上)說:

「如來滅度後,未來當有人,大慧汝諦聽,有人持我法。於南大國中,有大德比丘,名龍樹菩薩,能破有無見,為人說我法,大乘無上法。證得歡喜地,往生安樂國」。

「南大國中」,據梵文本,是南方的Vedalī(14),與『大法鼓經』的「文荼羅」相近。漢譯『楞伽經』的龍樹,依梵本及藏文本,是Nāgāhvaya,譯義為「龍呼」、「龍叫」或「龍猛」,與龍樹的梵語不合,應該是龍樹以外另一位大德比丘。藏譯本的『大雲經』說:梨車童子,名一切世間樂見。在佛滅後四百年出家,名龍叫Nāgāhvaya比丘,盛大弘通我(佛)的教法;也說到得初(歡喜)地(15)。月稱Candrakīrti造的『入中論』(釋),也引『大雲經』一切有情樂見童子,以龍名比丘,廣大佛的教法(16)。月稱的引文,也以為就是龍樹的。多拉那他Tāranātha『印度佛教史』說:南方阿闍黎龍叫,真實名字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與提婆同時,為「唯識中道義」的唱道者(17)。在佛法中,如來藏與唯識(唯心)論,確是一脈相通的。這位持法比丘──一切世間樂見,可能就是龍叫,而被集入『楞伽經』中。「龍」,傳說中與龍樹相混雜,於是龍樹與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也被糾纏在一起了。總之,經典所說,雖表現為佛的預記(預言),而印度南方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與如來藏說的發展,應該有多少事實成分的。

初期如來藏說的倡導者,是律身謹嚴的,如『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〇九九下──一一〇〇上)說:

「未來持法弟子如迦葉者,成就大慈,具足淨戒」。

一切世間樂見比丘,是大迦葉Mahākāśyapa那樣的比丘。『大法鼓經』是佛為迦葉說的;『大般涅槃經』,佛為迦葉菩薩說,這都暗示了這一法門持法者的風格。『大雲經』與『大般涅槃經』,一再說到:正法將滅時,非法比丘的惡行,非常嚴重。持法比丘是戒律的謹嚴者,倡導者,與非法比丘們,形成嚴重的對立。『大般涅槃經』,要國王以武器來守護持戒比丘(18)。『大雲經』說:惡比丘們,「尋共害是持法比丘」(19)。『央掘魔羅經』也說:「我於爾時,當作比丘,棄捨身命而為作護」(20)。為了護法,要不顧惜自己的身命。『勝鬘經』中有三大願,也說到捨身命財,「護持正法,於所生身不惜軀命」(21)。如來藏法門所顯出的,就是「扶律談常」,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佛教情況。佛法說:不殺生得長壽報。如來藏學派,可能由於「佛壽無量」,「常住不變」,「一切眾生一眾生」的信仰,淨持不殺生戒而徹底禁止肉食。肉食,聲聞學派是沒有禁絕的;大乘的『般若』、『華嚴』、『大集經』等,也沒有說到。但『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二四下)說:

「象脇與大雲,涅槃央掘摩,及此楞伽經,我皆制斷肉」。

「象脇」,是『象腋經』。「央掘摩」,是『央掘魔羅經』;魏譯『楞伽經』作「勝鬘」,應該是「指鬘」(央掘摩羅的義譯)的誤寫。這幾部如來真實常住不變的經典,及唐代出現於中國的『佛頂首楞嚴經』,都嚴格的禁止肉食。這是印度如來藏學派的特色(婆羅門教徒,也有嚴持不肉食的),深深的影響了中國佛教。

註解:

[註 14.001]『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七中、下)。

[註 14.002]『大方等無想經』卷一(大正一二‧一〇八二下)。

[註 14.003]『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〇下)。又卷三(大正二‧五三七中)。

[註 14.004]『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三上二九四下)。

[註 14.005]『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註 14.006]『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二二一下)。

[註 14.007]『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下)。

[註 14.008]『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四上──下)。又卷下(大正九‧二九八下──二九九上)。

[註 14.009]『大方等無想經』卷四(大正一二‧一〇九六下──一〇九七上)。

[註 14.010]『大方等無想經』卷四(大正一二‧一〇九七中──一〇九八上)。

[註 14.011]『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〇九九下──一一〇〇上)。

[註 14.012]『央掘魔羅經』卷一(大正二‧五一二中)。

[註 14.013]『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三上)。

[註 14.014]寺本婉雅『新龍樹傳之研究』所引(三三)。

[註 14.015]寺本婉雅『新龍樹傳之研究』所引(六四)。

[註 14.016]『入中論』(法尊譯漢藏教理院刊本卷二‧二)。

[註 14.017]多拉那他『印度佛教史』(一三九)。

[註 14.018]『大般涅槃經』卷三(大正一二‧三八四上──中)。

[註 14.019]『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一〇〇下)。

[註 14.020]『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二中)。

[註 14.021]『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