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弟子的到處弘化

弟子的到處弘化

慧能卒後一百零年,柳宗元撰『賜謚大鑒禪師碑銘』就說:「凡言禪皆本曹溪」。曹溪禪的發達,成就,晚唐以來,一般都重於洪州、石頭。洪州、石頭,誠為晚唐來的禪宗主流,但曹溪禪風的發展,到籠蓋教界,決不只是洪州、石頭門下的功績。近人胡適之,從燉煌出土的有關神會的遺著,而說「凡言禪皆本曹溪,其實是皆本於荷澤」(神會集九〇)。又有對於南宗的發展,特重「江南般若系統」,偏重於江東佛教的影響。這些片面的,過分的偏重,都是不能正確了解曹溪禪開展之全貌的。從曹溪門下的各方面開展去看,大體可分「嶺南」,「江南」,「中原」──三區,試從此略窺曹溪禪開展的一斑。

一、「嶺南」:慧能弟子的分頭開展,大體上都向故鄉(廣義的)去的。慧能在廣韶行化四十餘年,在慧能入滅後,嶺南方面的弟子,多數留在廣韶──嶺南區域,這是當然的事實。佛教的史傳,對邊區一向是疏略不備。嶺南方面弟子的漠漠無聞,決不是從此衰落不堪。確認嶺南方面弟子的繼續發展,在『壇經』與禪宗史的研究中,為一必要的前提。

慧能在日,韶州學眾,經常有千餘人。晚年受皇室的尊敬,敕修寺院。肅宗時,又迎請傳法袈裟到宮內供養。這對於慧能遊化區的佛教,是莫大的鼓舞。元和十年(八一五),憲宗賜六祖謚為「大鑒禪師」。柳宗元『賜謚大鑒禪師碑』(大正四八‧三六三中)說:

「元和十年十月十三日下,尚書祠部符到都府,公命部吏洎州司功掾,告于其祠。幡蓋鐘鼓,增山盈谷;萬人咸會,若聞鬼神。其時學者千有餘人,莫不欣勇奮厲,如師復生」。

到那時,曹溪山還是千百眾的道場。嶺南方面,應不乏傑出的師僧,不能因傳記疏略不備而漠視,或否認其真實存在的。

『壇經』的「十弟子」,只是晚年隨侍在側的,而且是曹溪法泉寺的弟子。依『傳燈錄』(卷五),志誠,法達,智常,神會,志徹,都是外來的。惟「韶州法海」,「廣州志道」,是嶺南人,一直在廣韶一帶行化。此外,「曹谿令韜」,即守護衣塔的行滔。「廣州吳頭陀」,「羅浮山定真」,「廣州清苑法真」(或疑為十弟子中的法珍),都是十弟子以外的。『壇經』的原始部分,是法海(或作智海)所記所集,為手寫祕本而展轉傳授。其傳承,燉煌本為:法海──(同學)道漈──(門人)悟真。「悟真在嶺南曹溪山法興(「興」,疑為「泉」字草書的誤寫)寺,見今傳受此法」。惠昕本作:法海──志道──彼岸──悟真──圓會。『壇經』是曹溪山僧傳出來的。原始部分,經一番補充而成「南方宗旨」。傳入中原,流到荷澤門下,演變為「壇經傳宗」。『壇經』的記錄傳出,為慧能門下,曹溪山僧對禪宗的重要貢獻!

景慕慧能,稱之為「生佛」、「肉身菩薩」,所說為『壇經』的,正是嶺南的僧俗。從充滿信仰的熱忱中,傳說出慧能(及身後)的事跡。關於出家,受戒的,是廣州法性寺所傳。慧能與曹溪的關係,在曹溪的修建,受皇室尊敬供養,敕建寺院,迎請袈裟,這都是曹溪的光榮,而經常傳於人口的。這些,流入大江南北,為荷澤門下所接受的,如『瘞髮塔記』,『略敘』,『曹溪大師別傳』。這些傳說,稍後為江南──洪州門下所承受而改編的,是『寶林傳』。『寶林傳』敘述從佛,一代一代的二十八祖,又傳到東土六祖──曹溪寶林寺慧能。這些傳說,部分過於傳說性,不免沖淡了史實性。然而傳說,對宗教來說,正是感召人心,宗教活力的源泉之一。淵源於慧能舊日遊化區的傳說,從禪宗的發展來說,影響力的巨大,是難以想像的!

二、「中原」:這是以當時的政教中心──京、洛為中心,而向南北延申。在禪宗的開展中,東山下的法如在嵩山,神秀在當陽開法,引起則天的徵召。以神秀為首的弘忍弟子,紛紛入京洛,而京洛成為北宗的化區。禪者,誠然是帝闕不異山林,然在一般來說,弘化京洛,不免與政治的關係密切,而多少沾有貴族的氣息。曹溪禪本富於平民的,勞動者的特色,但在發展中,京洛的中原,也還是教化的重點之一。神會在南陽時代,就開始了定慧不二──頓禪的闡揚。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滑臺召開論定宗旨的大會。天寶四年(七四五),神會入東京洛陽。神會採取了敵前挺進的姿態,抨擊北宗,不免引起了北宗的反擊。以『壇經』一再告誡的「無諍」的曹溪禪風來說,神會的敵對態度,是不足取的。然而頓禪在京洛的迅速生根而發揚起來,不能不說是神會的勳績!胡適整理了這方面的資料,使當時南北相抗的局面,明確的顯示出來。然如以為曹溪禪在中原的流行,開始於神會,一切功德歸於神會,那就未必然了!

司空山本淨,天寶三年(七四四)十二月,應召入京,為慧能門下第一人。本淨入京,比神會到洛陽,還早一年呢!在神會受皇室尊敬時節,傳說為慧能的另一弟子南陽慧忠,又於上元二年(七六一),應肅宗的禮請而入西京(長安)。此外,在北方弘禪而與神會同時的,如『曆代法寶記』(大正五一‧一八六上)說:

「天寶年間,忽聞范陽到次山有明和上,東京有神會和上,太原有自在和上,並是第六祖師弟子,說頓教法」。

無住於天寶八年(七四九)出家受戒。聽說六祖的三位弟子,弘頓教法,還是出家以前,七四六──七年間的事。當時,今河北省的范陽,山西省的太原(『傳燈錄』作「并州自在」),都有曹溪弟子弘開頓教的蹤跡。更早些,慧能弟子淨藏(『傳燈錄』作「嵩山尋」,尋為藏字的誤寫),於慧能入滅(七一三)後,就來嵩山的會善寺,天寶五年(七四六)去世,如『嵩山(會善寺)故大德淨藏禪師身塔銘』(全唐文卷九九七)所說。而慧能弟子曉了,也在匾擔山弘闡曹溪禪,如北宗弟子忽雷澄,作『曉了禪師塔銘』(全唐文卷九一三)說:

「師住匾擔山,法號曉了,六祖之嫡嗣也。師得無心之心,了無相之相。……師自得無無之無,不無於無也。吾今以有有之有,不有於有也。……師住世兮曹溪明,師寂滅兮法舟傾。師譚無說兮寰宇盈,師示迷途兮了義乘。匾擔山色垂茲色,空谷猶留曉了名」。

忽雷澄以為:曉了「得無心之心,了無相之相」。曉了是「得無無之無,不無於無」,而自己是「以有有之有,不有於有」。雖意味為實質相同,而明顯的表達了曹溪禪與北宗的區別。曉了傳曹溪禪入中原,時間不詳,約與神會同時。

三、「江南」:泛指五嶺以北,長江以南一帶。江西、湖南為中心,是慧能弟子中,南嶽、青原的主要化區。還有現今的福建、浙江,及安徽、江蘇的南部。對禪宗的發展來說,這是最主要的一區。今有傳記可考的,弟子青原行思(七四〇去世),得法後,就回本州,住青原山的靜居寺。弟子有石頭希遷(七〇〇──七九〇),大大的在湖南發揚起來。又弟子南嶽懷讓,景雲二年(七一一),離慧能到南嶽去,天寶三年(七四四)去世。傳有入室的弟子六人,其中,道峻住楊州大明寺,神照在潮州,而道一(七〇九──七八八)晚住江西的洪州(今南昌縣)。道一與希遷的弘揚,人才濟濟,曹溪禪達到非常隆盛的境地,不是神會門下所可及了!

慧能弟子而在東南的,是永嘉玄覺,婺州玄策,還有事跡不明的「會稽秦望山善現禪師」,「義興(今江蘇武進縣)孫菩薩」。永嘉,即今浙江的永嘉縣。天臺學盛行於浙東,玄覺(如『永嘉集』)也受到天臺的影響,傳說與天臺左溪玄朗為同門。『永嘉集』(第九)有玄朗「招覺山居」的書。玄覺的覆友人書,並不同意玄朗的見地。『傳燈錄』說玄覺得左溪玄朗的激發,才往韶州參慧能,不如『祖堂集』(及『宋僧傳』)所傳,得玄策的激發,而同往曹溪為妥。玄覺的參訪曹溪,留下「一宿覺」的禪門佳話。玄覺回來,住永嘉開元寺,於先天二年(七一三)就去世了。對東南的佛教,投下了重大的影響。李邕(六七八──七四七)為玄覺撰碑。婺州玄策,或作智策,神策,大策(策,或寫作榮),與玄覺為友。『湖州佛川寺故大師塔銘并序』,稱之為「方巖策公」。玄策晚年,「卻歸金華(即婺州),大開法席」。玄策的弟子佛川慧明(六九七──七八〇),就在湖州(浙西),被稱譽為「南宗傳教菩薩」。玄覺與玄策,都在浙東,天臺宗的化區。而六朝故都──金陵為中心的,一向盛行三論宗的地區,在曹溪頓禪(及北宗禪)的光輝下,激發而牛頭禪大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