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集-第七節 《大智度論》與大乘經論

第七節 《大智度論》與大乘經論

龍樹(Nāgārjuna)的《十住毘婆沙論》也是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出的,共十七卷。此論是《十地經》偈頌的解釋,只譯出初地與二地;如果全部譯出,那也是一部大論。平川彰的〈關於十住毘婆沙論之著者〉一文,提出《十住論》與《智論》的五種異義,以此而對兩論是同一作者,保持「存疑」的態度(1)。如:

一、《智論》卷三三說「十二部經」(大正二五‧三〇六下),而《十住論》卷九說「九部經法」(大正二六‧六九中)。

二、《智論》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不同意「不可說法藏」,而《十住論》卷一〇(大正二六‧七五中)及卷一五(大正二六‧一〇七下)卻取「不可說法」。

三、《智論》卷一三,在家五戒可以部分受持(大正二五‧一五八下),而《十住論》卷七卻說在家「應堅住五戒」(大正二六‧五六中)。

四、《智論》卷一三的「過中不食」在八戒以外(大正二五‧一五九中──下),而《十住論》卷八卻把「非時食」列為第八(大正二六‧六〇上──中)。

五、《智論》卷四六以「十善為總相戒」(大正二五‧三九五中),卷一三別說在家出家戒法(大正二五‧一六〇下──一六一下),而《十住論》卷一四但以十善戒明三乘戒(大正二六‧九七中──一〇〇中)。

這些異義,應從《智論》思想的特色去了解。《智論》是可以含容不同說法的,而不是「非此不可」。如「阿毘曇門」、「空門」、「[虫*毘]勒門」,偏執了就會多生諍論,如得般若,則「入三種法門無所礙」,此如前所述。所以《智論》每有多樣性的思想,如五道與六道,《智論》是同意六道的,卻又處處說五道。如第一結集,取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三藏」說,卻又說「四藏」與「雜藏」。結集三藏,是依《十誦律》說,而結集緣起,卻依《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說;而卷二所謂「千人」參加結集(大正二五‧六七下),還不知是採取哪一部派的呢!

十二部經中的優陀那(Udāna),《智論》說是無問「自說」義(大正二五‧三〇七上),但《智論》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七中)又說:

「抄集要偈……,作無常品,……作婆羅門品,亦名優陀那。」

這是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用法,有部一般是稱《法句》(Dharmapada)為法優陀那(《法集要頌》)的。然而在《智論》中,又一再的引用《法句》,如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下)等。這豈祇是《智論》,《十住毘婆沙論》也有這種前後不統一的情形,如卷一五,明明說了九部經的名字,又說:

「諸佛所教法,所謂十二部經。」(大正二六‧一〇六上

《智論》破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的「不可說法藏」,又一再引用「不可說法」,這些上來都已說到,此處不勞重贅。──然則平川彰所述一、二兩種異義,並不構成「兩論作者非同一人」之論證條件。

第三、有關受持五戒的異義,依《大毘婆沙論》卷一二四,這是「犍陀羅國論師」與「迦濕彌羅論師」,也就是有部西方系與主流系之間的不同。如(大正二七‧六四五下──六四六上)說:

「健馱羅國諸論師言:唯受三歸及律儀缺減,悉成近事。……迦濕彌羅國諸論師言:無有唯受三歸及缺減律儀名為近事。」

第四、非時食戒是近住(upavāsa)第八支,是有部舊說。但《大毘婆沙論》卷二七(大正二七‧六四七中)已說到:

「問:此有九支,何以言八?答:二合為一,故說八支。……離非時食,名為近住;離害生等,名近住支」。

「二合為一」,是指將「離塗飾香鬘」、「離歌舞倡伎」合為一支,故說「八支」。但是論主已區分八戒的主體(近住)及支分(近住支),而突顯「離非時食」的重要了。同為說一切有部的《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一(大正二三‧五〇八下)更是明確說到:

「問曰:夫以齋法過中不食,乃有九法。何故八事得名?答曰:齋法以過中不食為體;以八事助成齋體,共相支持,名八支齋法。是故言八齋,不云九也。」

然則第三、四之異義,只是有部的異解,而作者在《智論》與《十住論》中所取不同,只是造論的不同適應。在《智論》作者含容異說的特色下,這不是什麼嚴重的對立。

第五、「十善為總相戒」,是兩論所同。論義不同,只是解說的經文不同而已。《智論》解釋的是《般若經》,是須菩提(Subhūti)、舍利弗(Śariputra)及釋尊等說的;是大乘而又「通教三乘」的,所以不能不說到在家與出家的多種律儀(saṃvara),進而說菩薩十善──尸羅波羅蜜(śīlapāramitā)的殊勝。而《十住毘婆沙論》所解釋的,是《十住經》,是「但為菩薩」說的。菩薩,不一定是人,不一定在佛世(不一定有律儀戒),所以重在用心的差別,以此說明人天的十善行、二乘的十善行與菩薩不共的十善──戒波羅蜜。經是應機而不同的,釋經之論當然也有差別,這不能說是二論矛盾,更不能依此產生「二論作者容或非一」的懷疑。

其實只要熟悉印度論典,則同一作者在不同著作中有不同意見,也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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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論》引用了龍樹《中論》偈,有的標明出處,有的直引偈文而未明出處。《智論》也引用了提婆(Āryadeva)的《四百論》(漢譯為《廣百論》)。如卷一之「非二安隱門」偈(大正二五‧六四中),卷二六之「若了知無我」偈(《大正》二五‧二五四上),都出自《四百論》的〈破見品〉。這一點,已為丹麥兩位學者Chr. Lindtner與Per. Sorensen所發現(2)。至於羅睺羅(Rāhulabhadra)所作的《讚般若波羅蜜偈》,《智論》卷一八更是長篇加以引述(大正二五‧一九〇中──一九一上)。

提婆是龍樹的弟子,羅睺羅是龍樹的再傳弟子。如果《智論》是龍樹所造,他會引用弟子與再傳弟子的作品嗎?在Lamotte的想法,以此應可證明:《智論》作者應出於初期中觀論者之後,而且不可能是撰寫《中觀論頌》的龍樹(3)

但在佛教中,師長與弟子間的年齡差距,有時未必很大。而龍樹又年壽極長,約生活於西元一五〇──二五〇年間。所以引用弟子與再傳弟子的作品,當然是可能的。這一點,日本學者宇井伯壽與干潟龍祥,也認為龍樹有引用弟子及再傳弟子著作的可能,如加藤純章〈大智度論的世界〉所說(4)

Lamotte列舉《智論》所引三十三種大乘經(5),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第二十九‧〈寶幢分〉(Ratnaketu[dhāraṇī]sūtra),Lamotte認為《智論》卷二八引稱《寶頂經》(Ratnaketusūtra)(大正二五‧二六六下),是《大集經》的〈寶幢分〉。其實《智論》引《寶頂經》說,以明菩薩勝於聲聞,這是原始的《寶積經》,編入《大寶積經》第四十三會的〈普明菩薩會〉,而不是《大集經》中的〈寶幢分〉。此外,《十住毘婆沙論》卷一七所說的《寶頂經‧迦葉品》(大正二六‧一一八下),也是《寶積經》的一分。

第三十二‧《智論》卷六所引《文殊師利本緣》(大正二五‧一〇七上──一〇八上),Lamotte不知原文出處,其實這是《諸法無行經》末段,文殊菩薩過去生中謗法的因緣(6)

此外,《智論》說到《大悲經》、《雲經》、《方便經》等(7),但有經名,而Lamotte就分別推定為十五‧《大哀經》、三〇‧《寶雲經》、二三‧《慧上菩薩問大善權經》。《智論》只說到經名,沒有說到內容,這是很難斷定他是什麼經的。

附帶說明一點:二十八‧《大方等無想經》,曇無讖譯,《智論》數數引到(8)。經中已說到「佛性」、「常樂我淨」,而有如來藏思想。如果《智論》是龍樹所造,有可能會引用到這部真常思想的經典嗎?可能的。初期的如來藏說,依其經文所說,可證明是興起於南印度,而與一切世間樂見(Sarvalokānandad-arśana)比丘有關。這一點,《大法鼓經》與《大雲經》(即《大方等無想經》)(9)所說大同。這位弘傳真常法門的比丘,生於南印之娑多婆訶那──案達羅(Andhra)王朝時代。案達羅王朝亡於西元二三六年頃,所以這位持法比丘,不能遲於西元二世紀末,而經典的集成,則可能在西元三世紀間。多拉那他(tāranātha)的《印度佛教史》說:南方阿闍梨龍叫(Nāgāhvaya),與提婆同時,也是龍樹的弟子,是「唯識中道義」的唱道者(10)。多氏為西藏覺囊巴派(Jo-naṅpa),是真常唯心論者。在西藏,真常唯心是依附唯識見的(11)

然則說真常我之《大雲經》的主人,與提婆同時,《大雲經》是有可能為龍樹所提及的(沒有提到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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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所述,可明白:《智論》與《十住毘婆沙論》之作者,同是龍樹,應屬無誤。《智論》雖引用若干大乘經乃至其弟子提婆與再傳弟子羅睺羅之文字片段,時代皆不會晚於龍樹,若以此而推論《智論》非龍樹造,為證不成。

註解:

[註 11.001]平川彰〈十住毘婆沙論の著者について〉(《印度學佛教學研究》五卷二號,頁五〇四──五〇九)。

[註 11.002]加藤純章〈大智度論的世界〉,引Lamotte所說(宏音譯,《諦觀》五二期,頁一一──一二)。

[註 11.003]Lamotte〈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郭忠生譯,《諦觀》六二期,頁一五六)。

[註 11.004]加藤純章〈大智度論的世界〉,引Lamotte所說(宏音譯,《諦觀》五二期,頁一二)。

[註 11.005]Lamotte〈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郭忠生譯,《諦觀》六二期,頁一四四──一五一)。

[註 11.006]《諸法無行經》(大正一五‧七六一上)。

[註 11.007]《智論》卷百(大正二五‧七五六中)。

[註 11.008]如:大正二五‧三〇八上‧三九四中‧七五六中。

[註 11.009]參見《大法鼓經》(大正九‧二九三上──二九九上),《大方等無想經》卷四──五(大正一二‧一〇九六下──一一〇〇中)。

[註 11.010]日本寺本婉雅所譯,多拉那他《印度佛教史》(頁一三九)。

[註 11.011]有關「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與初期如來藏經事,詳見拙著《如來藏之研究》(頁一一九──一二二);有關覺囊巴派與如來藏說、唯識見之關聯,參看同書(頁一四八──一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