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龍樹Nāgārjuna學被稱為中觀派Mādhyamika,可見『中(觀)論』所受到的重視。龍樹是大乘行者,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所以更應從『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去理解大乘的全貌。龍樹生於南印度,在北方修學,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抉擇、貫通一切,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佛法」的「四部阿含」以外,大乘經的傳出,部類眾多,宗趣不一,所以龍樹依據古說,依「四阿含」的不同特性,立四種悉檀siddhānta,以貫攝一切佛法,悉檀是宗旨、理趣的意思。四悉檀是:有的是適應俗情,方便誘導向佛的「世界悉檀」;有的是針對偏蔽過失而說的「對治悉檀」;有的是啟發人心向上向善的「各各為人悉檀」;有的是顯示究竟真實的「第一義悉檀」。以此四悉檀通攝當時的一切佛說,「皆是實,無相違背」(1)。經說不同,如從應機說法來說,一切是如實說,「佛說無不如義」,所以「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然依修行而得究竟來說,那就是「第一義悉檀」了。第一義──勝義paramârtha在「佛法」中,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緣起法是法性dharmatā,法住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依緣起說,蘊,處,(因緣),諦,界,及出世因的道品,都是勝義,這就是『雜阿含經』(巴利藏作『相應部』)的主要內容。龍樹是大乘行者,依『般若經』說,以涅槃nirvāṇa異名──空性śūnyatā,真如tathatā,法界,實際bhūtakoṭi等為勝義,如『論』說:「第一義悉檀者,一切法性,一切論議語言,一切是法非法,一一可分別破散;諸佛、辟支佛、阿羅漢所行真實法,不可破,不可散」(2)。勝義是三乘聖者自證的,不落論議語言,所以不可破壞。反之,說一切法(自)性,一切論議語言,說是說非,都是可破壞的。因為世俗施設,都有相對性,沒有不落於可破壞的境地。第一義悉檀真實不可破;如方便的應機設教,有相對的真實意義,所以前三悉檀也可說是實了。

龍樹的造論通經,面對佛教界的種種問題。如「佛法」的部派林立,互相評破;「佛法」與「大乘佛法」間,存有嚴重的偏差,有礙佛法的合理開展。如傳統的「佛法」行者,指大乘為非佛所說(3)。「大乘佛法」行者,指傳統「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過份的讚揚菩薩,貶抑阿羅漢,使釋尊為了「佛法久住」而建立起來的,和樂清淨僧伽的律vinaya行,也受到輕視。如維摩詰Vimalakīrti呵斥優波離Upāli的如法為比丘出罪(4);文殊師利Mañjuśrī以出家身份,「不現佛邊,亦不見在眾僧,亦不見在請會,亦不在說戒中」,卻在「王宮采女中,及在淫女、小兒之中三月」安居(5)。這表示了有個人自由主義傾向的大乘行者,藐視過著集體生活的謹嚴律制(也許當時律制,有的已徒存形式了)。大乘的極端者,以為:「若有經卷說聲聞事,其行菩薩(道者)不當學此,亦不當聽。非吾等法,非吾道義,聲聞所行也,修菩薩者慎勿學彼」(6)。以上是「佛法」與「大乘佛法」者的互相抗拒。又如「大乘佛法」以勝義諦為先,尤其是『般若經』的發揚空義。空是無二無別的,一切法平等,所以空中無善無惡,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無凡無聖。在「一切法空」的普遍發揚中,不免引起副作用,如吳支謙所譯『慧印三昧經』說:「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曉空,何所是空。內意不除,所行非法。口但說空,住在有中」(7)。西晉竺法護譯的『濟諸方等學經』也說:「所可宣講,但論空法,言無罪福,輕蔑諸行」(8)。談空而輕毀善行,是佛教界的時代病,難怪原始的『寶積經』,要大聲疾呼:「寧起我見積若須彌,非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依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除」(9)。「大乘佛法」興起,「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相互抗拒,談空而蔑視人間善行,龍樹的時代,已相當嚴重了!

「佛法」以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為先,「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為量。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以「佛法」的中道madhyamā-pratipad緣起,貫通大乘空義,寫出最著名的一偈,如『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中)說: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眾因緣生法」,是緣起法的異譯。第二句,依梵本是「我等說是空性」。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已有這種見解,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緣起與空性,不是對立的,緣起就是空性,空性就是緣起。從依緣而起說,名為緣起;從現起而本性空說,名為空性。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所說各有所重,而實際是同一的;說得不同,只是應機的方便。龍樹是大乘行者,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10)。『迴諍論』說:「若人信於空,彼人信一切;若人不信空,彼不信一切」(11)。空,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大乘經說空性,大都是:「空中無色,……無智亦無得」。一切無所得,一切不可安立,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不免引起誤解: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說善惡因果,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問題就在這裏。所以龍樹重空性,而說緣起與空性,不但不是對立,而且是相成的。『般若經』廣說空,重在勝義,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龍樹著重這點,專依無自性niḥsvabhāva明空性。為什麼一切法空?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為什麼無自性?因為是緣起有的。『中論』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如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眾緣中有(自)性,是事則不然」(12)。這樣,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無自性,所以從緣起,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如『迴諍論』(13)說:

「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頌)

「諸緣起法即是空性。何以故?是無自性故。諸緣起法其性非有,無自性故。……無自性故說為空」。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關鍵在沒有自性。緣起是無自性的、空的,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空性是無自性的,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緣起即空,也就是「世間即涅槃」了。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偈中所說的「亦為是假名」,「論」意是:空性也是假名的。如『智度論』說:「畢竟空但為破著心故說,非是實空」;「畢竟空亦空」(14)。空性是假名說,緣起也是假名說的。『般若經』初,以一切但有名字──唯名nāmamātratā,說菩薩、般若波羅蜜不可得。假名──波羅聶提prajñapti,或譯施設,假施設。『大品般若』立三種假:法假dharma-prajñapti、受假upādāya-prajñapti、名假nāma-prajñapti。法假,如蘊、處、界等法(或類別七十五法,或百法)。受假,如五蘊和合為眾生,是依眾緣和合而有的。名假,是世俗共許的名字(15)。這一切,都是假名的。『中論』的「空則不可說,非空不可說,空不空叵說,但以假名說」(16)的假名,正是prajñapti的對譯。然「亦為是假名」的假名,原語為prajñapti upādāya,正是三假中的受假(或譯為取施設、因施設)。龍樹說「亦為是假名」,在三種假中,特取「受假」,這不致為一般誤解為「有法施設」,也不同於空華,龜毛等名假。「亦為是假名」的假名,是不常不斷、不一不異等緣起,沒有實性而有緣起用,如『空之探究』中廣說(17)。『般若經』說空性,說一切但有名字──唯名;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闡揚大乘的(無自)性空與但有假名。一切依於空性,依性空而成立一切;依空而有的一切,但有假名(受假),所以我稱之為「性空唯名論」。

龍樹以無自性義,成立緣起即空,空即緣起,也就貫通了「佛法」(大乘稱之為「聲聞法」)與「大乘佛法」的對立。如「佛法」說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而大乘說一實相印,即一切法本空、本不生、本來寂滅。知一切行無常anityatā,無常故苦duḥkha,苦故無我我所nir-ātman-mamakāra,以無我我所執而得涅槃nirvāṇa,是『阿含經』的一致意見。「大乘佛法」依據一切法本不生的見地,竟說:「色是無常,……受想行識是無常,……是名說相似般若波羅蜜」。應該說:「不壞色故觀色無常,不壞受想行識觀識(等)無常」(18)。不壞,是沒有變易的。不壞色等觀無常,也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不生不滅是無常義」(19)。不生不滅,怎麼說是無常呢?『大智度論』卷二二(大正二五‧二二二中──下、二二三中)說:

「問曰:摩訶衍[大乘]中說諸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此中云何說一切有為作法無常,名為法印?二法云何不相違?答曰: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如觀色念念無常,即知為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

「摩訶衍中有一實,今何以說三實(法印)?答曰……有為法無常,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無有自在,無有自在故無我。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以是故,摩訶衍法中。雖說一切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其實)無相即寂滅涅槃」。

無常是念念生滅的,涅槃是不生不滅,一般每以此而看作不相同的二法。然「佛法」以無常(苦)故無我我所,以無我我所能契入涅槃。無我我所是空義,龍樹以空(即無我我所)為中心,無常故空;空即無相涅槃。以空貫通了生滅與無生滅,而有「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的結論。無我我所是空義,然「佛法」並沒有說一切法空,不生不滅!對於這,龍樹也有良好的通釋,如『智度論』說:「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20)。「佛法」並不是不說法空,如『智度論』所說,三種法門中的「空門」(21)。「佛法」只是「多說眾生空」而已,如『大智度論』卷二六(大正二五‧二五四上)說:

「不大利根眾生,為說無我;利根深智眾生,說諸法本末空。何以故?若無我則捨諸法」。

「佛法有二種說:若了了說,則言一切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

依龍樹論意,說無我,說一切法空,只是應機不同;說得含渾些,說得徹底些。所以「佛法」說無我,「大乘佛法」說一切法空,是相通而不相礙的。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中論』的「觀法品」,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如說:「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滅我我所故,名得無我智。……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22)。可見佛法本來不二,隨機而方便不同,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一切不可得,對於根性鈍的,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可能會引起誤解,從『佛印三昧經』等,可見『般若經』等,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同時,外道也有觀空的,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主要是二諦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23)。眾生生活在世俗中,沒有世俗諦的名、相、分別,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不依世俗諦的善行,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如『大智度論』說:「觀真空人,先有無量布施、持戒、禪定,其心柔軟,諸結使薄,然後得真空」;「不行諸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24)。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沒有染淨可得,而眾生不了,要依世俗的正見、善行,才能深入。『金剛般若經』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5)。要知道,空性即緣起,也就是不離如幻māyā、如化nirmita的因果。如『論』說:「若無常、空相,則不可取,如幻如化,是名為空」(26)。空是如幻如化的,幻化等譬喻,是「以易解空,喻難解空」;「十喻為解空法故」(27)。一切法空,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雖知無實,然色可見、聲可聞,與六情[根]相對,不相錯亂。諸法亦如是,雖空而可見可聞,不相錯亂」(28)。所以,「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29)。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善行、正行,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也修度化眾生,莊嚴佛土的善行,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龍樹「性空唯名」的正確解行,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30)

龍樹的時代,部派紛諍,而「佛法」與「大乘佛法」,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所以龍樹論的特色,是確立不二的中道,能適應多方,兼容並蓄。龍樹『中論』的中道,是八不的緣起說。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阿含經』是約中道緣起說的;不生不滅,『阿含經』是約涅槃說的。緣起的定律是:依緣而有的,也依緣而無。在依緣而有的一切法中,直顯依緣而無的本性空寂(涅槃),一以貫之而立八不緣起。這就是:緣起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緣起寂滅也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的。正如『般若經』所說:十八空是「非常非滅故」;而說「如燄燒炷」譬喻的緣起時,也是非常非滅的(31)。說緣起,說本性空寂,都是如來本著了無戲論,畢竟寂滅的自證,為化度眾生而方便說法。說,就不能不是相對的「二」,說緣起,說涅槃,而其實是無二無別。「佛法」與「大乘佛法」的如實相,是不二的,不過由於根性利鈍,智慧淺深,譬喻為「如毛孔空與太虛空」,其實虛空是不能說有差別的。龍樹正本清源,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中論』說世間即涅槃,是大乘論義。而二十七品中,初二品總明不生(不滅)與(不來)不出,以下依四諦catvāry-ārya-satyāni開章,所觀察的,都是『阿含經』與各部派所說的。每品都稱為「觀」,是以八不緣起的正觀,觀察佛教界流傳的教法,使所說契合於佛法的實義。一一的探求論究,似乎破斥了一切,而不知正是為了成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中論』依即空的緣起,成立「佛法」的三寶,四諦,世間因果。在大乘法中,當然是依即空的緣起,成立菩提心,六度,四攝,自利利他的大行;成立究竟圓滿的佛果──大菩提,大涅槃。『般若經』說: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一切是不離即空的緣起,也就不離即緣起的空寂。古代三論宗說:龍樹「破邪即顯正」,是約深觀的契悟說。如約依空而能成立一切法說,那就不能這樣的泛泛而說了!

龍樹會通了『般若經』的性空、但名,『阿含經』的中道、緣起,也就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互不相礙。一切法義的成立,不是為了論議,論議是可破的,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第一義,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大乘的修行,一切依般若Prajñā為導;然得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菩薩,重於方便upāya,所以說:「菩薩道有二種:一者、般若波羅蜜道;二者、方便道」(32)。這是依『般若經』,先後有二「囑累品」而說的。其實「方便即是智慧[般若],智慧淳淨故變名方便,教化眾生,淨佛世界」(33)。般若是體,方便是般若所起的利他巧用,如真金與真金所造的金飾一樣。『般若經』說「五種菩提」pañcabodhi,『智論』解說為:一、發心菩提,二、伏心菩提,三、明心菩提,四、出到菩提,五、無上菩提(34)。大乘以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成佛為究竟,從初發心以來,無非是隨順,趣入菩提的進修,所以五菩提是從發心到成佛的歷程。天臺家的「六即佛」,就是依此(加「理即」)而成立的。然發心有二:初於生死中,聞佛功德,悲憫眾生而發願成佛;次知諸法如實相,得無生法忍,與無上菩提相應,名「真發心」(35)。初發心是發心菩提,明心菩提是真發心──勝義發心。二道、五菩提,說明了發心成佛的修行路程。眾生的根性是不一致的,所以「菩薩以種種門入佛道:或從悲門,或從精進智慧門入」(36) 。「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這就是難行道與易行道(37)。在般若法門的進修中,也有「智慧精進門入;……信及精進門入」(38)。重於信願的,重於慈悲的,重於智慧的,眾生的根性不一,所以經中入佛道的方便也不一。菩薩的種種不同,如『般若經』的「往生品」說。發心到成佛,有遲緩與速疾的差別,『智論』說「乘羊而去」,「乘馬而去」,「神通去」,是依『入必定不必定印經』說的。成佛的遲速,由於發心以前,修習功德所成的根性不同(39)。『十住毘婆沙論』也說:「或有初發心時即入必定;或有漸修功德,如釋迦牟尼佛,初發心時不入必定,後修集功德,值燃燈佛,得入必定」(40)。初入的方便不同,發心成佛的遲速不同,而實質上,都是通過菩薩行位(二道、五菩提)而到達究竟的。龍樹是論師,但也有經師隨機方便而貫通的特長,一切論議是與修持相關聯的;這所以成立緣起即空的中道,而又說「空則不可說」;「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41)

龍樹依緣起與空性(涅槃)而明一貫的中道,那對於從「佛法」而分流出的部派,也就有了合理的處理。當時,部派佛教思想,趨於極端,如「佛法中方廣道人[比丘]言:一切法不生不滅,空無所有,譬如兔角、龜毛常無」(42),這是極空而破壞了世俗。而「是聲聞人,著聲聞法,佛法過五百歲後,各各分別有五(百)部,……聞說(大乘)般若諸法畢竟空,如刀傷心」(43),這是極有而不知勝義。部派的種種異見,龍樹統攝為「三門:一者、蜫勒門,二者、阿毘曇門,三者、空門」。蜫勒karaṇḍa,傳說是佛世大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所造的,可譯名『藏論』,是盛行於南天竺的論書。蜫勒論的特色是:「廣比諸事,以類相從」;「入蜫勒門,論議則無窮,其中有隨相門、對治門等種種諸門」;論議的都是佛說。阿毘曇abhidharma,「或佛自說諸法義,或佛自說諸法名,諸弟子種種集述解其義」。說一切有部有「六足毘曇」;「發智經八犍度」,及釋義的『大毘婆沙論』。有『舍利弗阿毘曇』,是「犢子道人等讀誦」的。現存漢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與雪山部Haimavata,法藏部Dharmaguptaka的論書相近。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的七部阿毘曇,龍樹沒有說到,也許是孤傳海島,對印度大陸佛教的影響不深吧!「空門」說(眾)生空pudgala-śūnyatā,法空dharma-śūnyatā,都是依據經文──『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增壹阿含經』,『波羅延經』──『彼岸道品』,『義品』等而說的。部派佛教的三門,都是依佛說,依佛說的意義而論述的,只是思想方法不同,陷於對立而互不相容的狀態。對於這,『大智度論』這樣說(44)

「無智聞之,謂為乖錯。智者入三種法門,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不相違背」。

「入此三門,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能知是事,即是般若波羅蜜力,於一切法無所罣礙。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若入空門則墮無中,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

阿毘曇分別法的自相、共相,因而引起一一法實有自性svabhāva的執見,所以墮在「有」中。空門說法空,如方廣道人那樣,就是墮在空「無」中。蜫勒是大迦旃延所造的論,依真諦的『部執異論疏』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分出的分別說(玄奘譯作「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是大迦旃延弟子:「此是佛假名說,此是佛真實說;此是真諦,此是俗諦」(45)。分別的說實說假,說真說俗,很可能墮入「有無」中的(46)。這種種論議,都淵源於佛(『阿含』)說,只是偏執而以對方為「乖錯」。如得般若波羅蜜,也就是通達緣起即空即假名的中道,那可說部派異義,都有其相對的真實性,於一切法門無所礙了!一切法是緣起的,不是沒有特性、形態、作用,與其他法的關係,只是沒有自性吧了。如『大智度論』說:「一一法有九種」:一、有體,二、各有法(業),三、各有力用,四、各有因,五、各有緣,六、各有果,七、各有性,八、各有限礙,九、各有開通方便,知此九法名「下如」。知九法終歸要變異盡滅的,名「中如」。知九法「是非有非無,非生非滅,滅諸觀法,究竟清淨,是名上如」(47)。如tathatā是不異義,也就是如實。下、中、上─淺深的不同,可說都是如實的。所以論師的不同異議,都有相對的意義,只是執有執無,執假執實,所以處處不通。如得般若如實慧,那就一切無礙;應機說法,知「一切佛語皆是實」了!

龍樹說緣起即空的中道,然空是『阿含經』以來,佛教界一致宣說的修行法門,只是解說有些不同而已。『大智度論』提出了三種空:一、分破空,二、觀空,三、十八空(48)。「分破空」,即天臺宗所說的析法空。以㲲為例:將㲲分析到極微paramāṇu,而極微是假立的,如「推求微塵,則不可得」。「觀空」:外境是可以隨觀心而轉的,如『阿含經』所說的不淨觀Aśubhā-smṛti,十遍處daṣa-kṛtsna-āyatanāni等。如一女人,或見是美麗清淨的;修不淨觀的,見是惡露充滿的;嫉妒他的生瞋恨心;無關的人「無所適莫」。好惡、美醜,隨人的觀感不同而異,可見外境沒有實性,所以是空。「十八空」aṣṭādaśa-śūnyatāḥ:雖隨法而有種種名字,而所以是空的理由,都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49)。這是說一切法本來自性空,也就是出離二邊戲論的中道,是大乘空的精義(50)。『智論』含容的統攝了三種空,偶爾也以前二空為方便,但究極的離戲論的中道,是十八空──本無自性空。『智度論』在說到空,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為甚深義時,又提到三種空:一、「三昧空」:在三昧samādhi──定心中,觀一切法空;空是能緣的三昧(心)空,以空三昧觀一切法,所以說一切法空。二、「所緣空」:所緣境是空的,緣外境的空相,名為空三昧。三、「無自性空」,如『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說:

「不以空三昧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是畢竟空從本以來空,非佛所作,亦非餘人所作,諸佛為可度眾生故,說是畢竟空相」。

從這裏,可以理解龍樹的大乘空義,依緣起說;從緣起而知一切法沒有定性[自性],沒有自性故是畢竟空atyanta-śūnyatā,畢竟空是寂滅無戲論的。為了化度眾生,依世俗諦說畢竟空,畢竟空是空相也不可得的。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如從認識論去解說,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當然,龍樹得般若波羅蜜,是於一切法無礙的,也偶爾應用「觀空」來解說。『論』引『般舟三昧經』的念佛見佛說:「三界所有,皆心所作。……若取心相,悉皆無智,心亦虛誑」(不實)(51)。 修念佛三昧成就,佛現在前立;進而見佛如虛空中繁星那樣的現前。但不是佛來了,只是自心三昧力所現。依此而推論為:三界所有,都是自心所造作的。心所造作的,虛誑不實,所以取著心相,是愚癡的。『般舟三昧經』也說:「心起想即痴,無想是泥洹」(52)。『智論』引偈說:「諸法如芭蕉,一切從心生,當知法無實;是心亦復空,若有人念空,是則非道行」(53)。這也是法從心生說,法空心也是空,空是離取著戲論的,所以取空相的也就非道了。又說:「如頗梨珠,隨前色(而)變,自無定色。諸法亦如是,無有定相,隨心為異」(54)。法無定相,隨心而差異不同,與上面所說的「觀空」,是完全相同的。佛法中,善惡與迷悟,「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所以說「心所作」,「從心生」。 反之,「心隨身故,身得樂事,心則欣悅。……將諸天眾入粗澀園中,……諸天人眾鬥心即生」,又如「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藥草能殺諸毒。所食米穀,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眾生柔軟,信等五根皆得勢力。以是等因緣,北方多行般若波羅蜜」(55)。心隨身轉,心隨環境而變異,『智度論』不也說得很明白嗎?所以不可依據片段文字,誤解龍樹與無著Asaṅga的「唯心論」一脈相通!龍樹是緣起論者,直說一切法空,而不是無著學系那樣的。

文殊Mañjuśrī法門,與『般若』同源而異流,每說煩惱即菩提,如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56)。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對於淫欲,『智論』依『般若經』,說三種菩薩:「初者,如世間受五欲,後捨離出家,得菩提道。二者,大功德牢固,初發心時斷於婬欲,乃至成佛道。是菩薩或法身,或肉身;或離欲,或未離欲。 三者,清淨法身菩薩,……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57)。第一類菩薩,如釋尊。第二類,「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不與色欲共會」,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生生世世,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也是這樣。『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說:

「有人言:菩薩雖受五欲,心不著故,不妨於道」。

「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速成菩薩道。若婬欲者,譬如膠漆,難可得離」。

有大乘人以為:受五欲,對修道是不妨礙的,只要不執著他。對於這種見解,龍樹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能「速成菩薩道」,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龍樹傳』說:起初,龍樹與友人,到王宮中去淫亂,幾乎被殺,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這是「大功德牢固」,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先受欲而後出家(第一類),應該是最一般的。第三類是法身菩薩,為了攝化眾生,如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那樣。大菩薩的善巧方便,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說到「煩惱是菩提」,如『大智度論』(58)說:

「因緣生故無實,……不從三世十方來,是法定相不可得。何以故?一切法入如故。若(不)得是無明定相,即是智慧,不名為癡。是故癡相、智慧相無異,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者即是癡」。

「諸法如入法性中,無有別異。……愚癡實相即是智慧,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如是愚癡智慧,有何別異」?

龍樹的解說,是依據『思益梵天所問經』的。『思益經』明如來以「五力」說法,「二者、隨宜」:「如來或垢法說淨,淨法說垢。……何謂垢法說淨?不得垢法性故。何謂淨法說垢?貪著淨法故」(59)。這就是『智度論』所說:「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者即是癡」的意義。一般不知道這是「隨宜」說法,以為究竟理趣。只知煩惱即菩提,而不知取著菩提就是煩惱!如通達性空,般若現前,那裏還有煩惱?如誤解煩惱即是菩提,那真是顛倒了!

註解:

[註 11.001]『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中)。

[註 11.002]『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〇下)。

[註 11.003]『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中)。『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七上──中)。

[註 11.004]『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中)。

[註 11.005]『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中)。『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註 11.006]『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五中)。

[註 11.007]『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註 11.008]『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六上)。

[註 11.009]『大寶積經』卷(四三)『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四上 )。以上部分,可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四章(一一六七──一一七三)。

[註 11.010]『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註 11.011]『迴諍論』(大正三二‧一五上)。

[註 11.012]『中論』卷一(大正三〇‧二中)。卷三(大正三〇‧一九下)。

[註 11.013]『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引文(漢院刊本三三上)。舊譯『迴諍論』(大正三二‧一八上)。

[註 11.014]『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上)。

[註 11.015]『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二三一上)。『大智度論』卷四一(大正二五‧三五八中──下)。

[註 11.016]『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

[註 11.017]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三三──二四一)。

[註 11.018]『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註 11.019]『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上)。

[註 11.020]『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八五中)。

[註 11.021]『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下──一九三中)。

[註 11.022]『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三三下──二四上)。

[註 11.023]『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註 11.024]『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四上)。

[註 11.025]『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一下)。

[註 11.026]『大智度論』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下)。

[註 11.027]『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五下)。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註 11.028]『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註 11.029]『中論』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註 11.030]本節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〇一──二六五)。

[註 11.031]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七〇──一七三)。

[註 11.032]『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四中──下)。

[註 11.033]『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下)。

[註 11.034]『大智度論』卷五三(大正二五‧四三八上)。

[註 11.035]『大智度論』卷四五(大正二五‧三八三中)。

[註 11.036]『大智度論』卷四〇(大正二五‧三五〇上)。

[註 11.037]『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一中)。

[註 11.038]『大智度論』卷五八(大正二五‧四七二下)。

[註 11.039]『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中──下)。

[註 11.040]『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四下)。

[註 11.041]『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註 11.042]『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中)。

[註 11.043]『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三下)。

[註 11.044]『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註 11.045]『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所引(大正七〇‧四六一上)。

[註 11.046]三門,見『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參閱『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中)。

[註 11.047]『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八下)。參閱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三上);卷二七(大正二五‧二六〇中)。

[註 11.048]『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四七下──一四八上)。

[註 11.049]『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三下)。

[註 11.050]『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六上)。

[註 11.051]『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六上──中)。

[註 11.052]『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六上)。

[註 11.053]『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八上)。

[註 11.054]『大智度論』卷四三(大正二五‧三七二中)。

[註 11.055]『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七中)。又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三一中)。

[註 11.056]『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九下)。

[註 11.057]『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

[註 11.058]『大智度論』卷八〇(大正二五‧六二二上)。又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二一上──中)。

[註 11.059]『思益梵天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四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