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

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

「大乘佛法」興起,傳出十方現在的無數佛名。現在有佛在世,可以滿足「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但佛名眾多,佛弟子的信心,散漫而不容易歸一。(佛法)中,釋尊有二大弟子。在大乘流行中,東方妙喜Abhirati世界的阿閦Akṣobhya佛,西方極樂Sukhāvatī國土的阿彌陀Amitābha佛,受到特別尊重,等於釋尊(法身)的兩大脇侍。阿閦佛,是從「大目」如來聽法而發心的(1)。『賢劫經』說:阿彌陀佛前身,也是大目如來前生的弟子(2)。「大目」,唐譯『不動如來會』,是譯作「廣目」的,大目與廣目。推定為盧舍那Rocana,「廣眼藏」的意思。盧舍那就是毘盧遮那Vairocana,只是大乘初期,使用不純的梵語,所以稱為盧舍那。這樣阿閦與阿彌陀,是(約二身說,釋尊的法身)毘盧遮那佛的兩大脇侍。東方金剛部Vajrakula,阿閦如來為部尊;西方蓮華部Padma-kula,阿彌陀佛為部尊;中央如來部Tathāgata-kula,釋尊也就是毘盧遮那為部尊。「大乘佛法」雖沒有這一組合,而事續kriyā-tantra的三部說,無疑是由此而來的。行續caryā-tantra也還是三部說。大乘經中,如來法會,每有十方菩薩(也有佛)來會,隨來的方向而坐。下方來的,不知是坐在那裏的!在眾多十方佛中,具有代表性的四方四佛,在「後期大乘」經中出現。南方與北方的,沒有東西二土佛那樣受到普遍推崇的,所以四方四佛,起初是多種多樣的(3);『大日經』也有不同的二說(4)。瑜伽續yoga-tantra『金剛頂經』說:東方阿閦[不動]佛,南方寶生Ratnasaṃbhava佛,西方阿彌陀[無量壽](或「觀自在王」)佛,北方不空成就Amoghasiddhi佛,毘盧遮那──大日如來在中間,為以後密乘的定論。『金剛頂經』中,從佛出現的菩薩,都名為金剛Vajra;受了灌頂abhiṣecana後,就取一某某金剛的名字;「秘密大乘」也被稱為金剛乘Vajrayāna了。到底金剛是什麼意義?金剛是金剛杵,印度因陀羅Indra神(即佛教的帝釋)所持的武器,有堅固、不壞、能摧破一切的意義。「秘密大乘」的金剛,可從四方來者四方坐的集會說起。

佛教說:須彌Sumeru山頂,有忉利Trāyastriṃśa天,帝釋Śakradevānām indra是忉利天王。低一些,須彌山四方山上,有四大王眾天Caturmahārājakāyika-deva。忉利天集會時,帝釋在中間;東方提頭賴吒Dhṛtarāṣṭra天王在東方坐,南方毘樓勒叉Virūḍhaka天王在南方坐,西方毘樓博叉Virūpākṣa天王在西方坐,北方毘沙門Vaiśravaṇa天王在北方坐。這一集會方式,如『長阿含經』(三)『典尊經』,(四)『闍尼沙經』所說,與五方五佛的集會方式,不是一致嗎?特別是中間的帝釋,手持金剛杵,是地居天──夜叉yakṣa、龍Nāga等鬼神的統攝者。帝釋自身也是夜[藥]叉,如『大毘婆沙論』引『帝釋問經』說:「此藥叉天[帝釋],於長夜其心質直」(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三三(大正二七‧六九一下──六九二上)說:

「蘇迷盧[須彌]頂,是三十三[忉利]天住處。山頂四角,各有一峰。……有藥叉神,名金剛手,於中止住,守護諸天。於山頂中,有城名善見。……城有千門,嚴飾壯麗。門有五百青衣藥叉,……防守城門」。

金剛手Vajrapāṇi就是執金剛Vajradhara,以手持金剛杵得名。四角都有金剛手,可見金剛手是不止一位的。『大智度論』說:「有人言:天帝[帝釋]九百九十九門,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6)。帝釋是夜叉,守護者也都是夜叉;帝釋統攝四天王,而北方的毘沙門,也是夜叉。夜叉多數是持金剛杵的,所以須彌山上的地居天,真可說是(夜叉)金剛王國了。夜叉──執金剛神,在印度的傳說中,是分為五部族的,如『大般若經』說:「一切不退轉菩薩,……常有五族執金剛神,隨逐守護」(7)。 從集會的方式說,分為五部[族]說,「秘密大乘」而稱金剛乘,與帝釋統攝的金剛王國,是有深切關係的!進一步說:「佛法」一向傳說, 有一位護持釋尊的金剛神。這位護持者,大乘的『密跡金剛力士經』,說是天菩薩── 密跡金剛,並說到了「三密」。 帝釋坐六牙白象,與普賢Samantabhadra菩薩是一樣的;普賢是綜合釋尊弟子──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與帝釋而大乘化的菩薩(8)。依『華嚴經』「入法界品」,十地以上的菩薩,是執金剛神(9),與普賢行地相當。「秘密大乘」的組織,是適應印度神教,取象於夜叉王國而成的。五方五佛,作為十方一切佛的代表。在「大乘佛法」中,「一切佛是一佛」,「是一佛而不礙一切佛」,所以不只代表一切佛,而只要是表徵一佛的佛德(每一佛都可以為主尊而表徵一切)。起初,以毘盧遮那佛為主,四方四佛為伴,就以四德來表徵佛德,如四佛表徵常樂我淨四德,表徵四曼陀羅、四印等法門。在發展中,毘盧遮那佛與四佛平等,那就表徵一佛的五德,如五智等。五佛、五部,所以由持金剛來統攝。「秘密大乘」攝取種種事相而興起,採取表徵主義,成為「秘密大乘佛法」的特色。

「秘密大乘」的集會,取法於諸天(鬼神)的集會方式。「佛法」中,『長部』(二〇)『大會經』(『長阿含』一九『大會經』):有四位淨居Śuddhâvāsa天人來,說偈讚歎三寶。於是佛為比丘說:有無量數的天族來會,各地區的夜叉眾; 四方四大天王眾天王所統攝的,龍,夜叉,犍達婆gandharva等,地天,水天,火天,風天,日天,月天等;也有梵天brahman來會,護持三寶,魔māra不能嬈亂。『長部』(三二)『阿吒曩胝經』,『十誦律』作「阿吒那劍」,附注說:『晉言鬼神成經』(10)。唐代譯出,但已失去了。這部經是:毘沙門以(統攝的)夜叉眾都能信佛,所以說「護經」以護持四眾弟子。護經的內容,是讚歎七佛的佛法清淨,所以領導四天王的部族,守護四眾得安樂。這兩部經中,夜叉占有重要的地位。西元七世紀,錫蘭王最勝菩提第四Aggabodhi Ⅳ時,錫蘭開始念誦「護經」,以求消灾而降吉祥(11)。『長部』是「吉祥悅意」,「世間悉檀」,有適應世俗的特性。鬼神來會,也只是歸信讚歎,自動的願意護持。「佛法」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鬼神,也就默認鬼神的限度能力, 但三寶弟子是不歸依天(鬼)神,也無求於鬼神的(對在家眾,似乎沒有嚴格的禁止)。鬼神有善的,也有惡的,善的歸依護持,惡的會嬈亂傷害,所以「部派佛教」中,有降伏暴惡夜叉、毒龍的傳說。如佛法南傳,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說釋尊三次到錫蘭,降服夜叉與惡龍(12)。傳到北方,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有佛與金剛手菩薩,到北天竺,降伏夜叉、龍王等的傳說(13)。依漢譯的『一切有部律』,顯然已有供養天神,乞求護助的事緣(14),暗示了佛教適應世俗,採取了神教式的祈求。

「大乘」的神教化傾向,越來越顯著。一、由於釋尊的「本生」,也有天神(鬼)的,所以「大乘佛法」,不但梵天與帝釋,轉化為文殊Mañjuśrī與普賢,龍,夜叉,犍闥婆,緊那羅kiṃnara等,有的也是大菩薩了。如參加『華嚴』法會的,有十佛世界微塵數菩薩;(十)佛世界微塵數的執金剛神,身眾神,足行神,道場神,主城神,主地神,主山神,主林神,主藥神,主稼神,主河神,主海神,主水神,主火神,主風神,主空神,主方神,主夜神,主晝神,(八部眾的)阿修羅王,……乾闥婆王,月天,日天,三十三天王──以上是地居天的;須夜摩王天,……廣果天王,大自在天王(與色究竟天相當)(15)。這樣,民間傳說的鬼天與畜生天,都是大菩薩了。『華嚴經』所說的華藏莊嚴kusuma-tala-garbha-vyūhâlaṃkāra世界,藏是胎藏garbha,蓮華胎藏,表是蓮實是本有的。「十地品」是金剛藏vajragarbha在佛前說的。來會的菩薩,是金剛藏,寶藏,……如來藏,佛德藏,也都以胎藏為名(僅問者名解脫月)。『 華嚴經』的泛神與胎藏思想,都是從印度神教中來的。

二、通俗化、神秘化的信仰,祈求鬼神以消災,降吉祥、護法,在大乘佛教界流行。西元三‧四世紀,已片段的譯傳我國。如『孔雀王神咒經』,說眾多的夜叉,羅剎女rākṣasasī,女鬼piśāca,龍,河神,山神,大仙等,雖漫無組織,而神教式的信行,正深深的滲入佛教。三世紀譯出的『摩登伽經』,說二十八宿,七曜的吉凶。『大集經』的一部分,都有這一傾向,如『月藏經』。『大集經』的一部分菩薩(成立經典),取法於地居天:如中央是須彌(山)藏;須彌山以上的,是虛空藏;須彌山外四洲,是地藏;旋繞於須彌山腰的,是日藏與月藏。這幾位菩薩,也都以胎藏為名。印度神教的胎藏思想,這樣的與(地居)天神(鬼畜)相關聯,不斷的融攝在佛法中。

三、西元四世紀,印度梵文學復興,舊有的婆羅門教,演化為印度教。印度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傳說極早,而完成現有的形態,約在西元二──四世紀。十八種『往世書』,傳出更遲一些,但民間的神話傳說,早已存在,而在發展演變中完成。這些神的傳說,形成自在天──溼縛Śīva,毘紐Viṣṇu,梵天,「三天一體」的神學(信行者各有所重)。梵天妃是辯才天Sarasvatī;毘紐又名那羅延Nārāyaṇa,妃名吉祥天Śrī-mahādevī,都出現在大乘經中,尤其是溼縛天,天后烏摩Umā,又名突伽Durga;別名非常多,如多羅Tārā,不空Amoghā,千手Sahasrabhujā,千眼Sahasranetrā,青頸Nīlakaṇṭhi,馬頭Hayagrīvā,後來都成為觀自在Avalokiteśvara菩薩的化身(16)。溼縛天,似乎著重於女性,如溼縛與烏摩所生的長子,毘那夜迦Vināyaka又名歡喜自在天Nandikeśvara,雙身相抱的歡喜天,唐代已傳來我國了(17)。佛法是含容印度群神的,在這印度神教復興的氣運中,為了適應,「大乘佛法」本著深義的修驗──法法平等,事事無礙而進一步的融攝,也就成為「純密」── 「秘密大乘佛法」。依佛天的德性,組成各安其位的大集會(曼荼羅),是『大日經』。如『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二〇(大正三七‧七八七下七八八上)說:

「此八業及中胎,五佛四菩薩,豈異身乎!即一毘盧遮那耳」。

「(為方便化度)漸次流出入第一院,次至第二院,次至第三院。雖作如此流出,亦不離普門之身。其(外院)八部之眾,皆是普現色身之境界也」。

「當知一切大會漫荼羅,皆是一身,無別身也;即是普門身,即是法界身,即是金剛界身也」。

『大日經』的「大悲胎藏生漫荼羅」, 中央是蓮花胎藏與八葉,大日如來(等)所安住。由中向外,有三重院,安立如來、菩薩,天神等。這表示佛所顯示,由深而淺,可以攝化一切眾生。修學者應機而入,終歸佛道。然從佛的立場來說,這一切無非是佛的顯現。『大日經』的思想,與『華嚴』相近,而根柢是「胎藏」的本具說。如無著Asaṅga的四智說,『寶性論』的四法說,受瑜伽及接近瑜伽派Yogācāra思想的影想,「秘密大乘」組成五佛五部說的, 是『金剛頂經』,一切金剛化了,可說名符其實的「金剛乘」。

「秘密大乘」的修持,隨部類不同而不同,然以念佛buddhânusmṛti觀自心(自身)是佛為本,結合身、語而成三密trīṇi-guhyāni行。三密中,口(語)密vāg-guhya是極重要的!語密,是真言mantra,明vidyā,陀羅尼Dhāraṇī,泛稱為咒語。真言與明,從神教中來,婆羅門是「讀誦真言,執持明咒」(18)的。真言是「三吠陀經」,明是一句、二句到多句,祈求持誦的;有些久遠傳來,不知道意義(秘密)的語句。在「佛法」中,認可明咒的某種力量,但(考慮到對社會人心的副作用)佛弟子是絕對禁止的。不過在部派流行中,治病、護身的咒語,顯然已有條件的容許了(19)。法藏部Dharmaguptaka是使用咒語的,如南傳的『大會經』,只說諸天鬼神來集會,讚歎,歸依,而法藏部所傳,『長阿含經』的『大會經』,將部分鬼神的名字,作為世尊的「結咒」(20)。『三論玄義』說:法藏部立五藏,在三藏以外,別立「咒藏」與「菩薩藏」(21)。流傳到北方的烏仗那Udyāna,民間盛行禁咒,法藏部與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都多少融攝了印度古傳與當地民間咒語。明咒的稱為語密,是與夜叉有關的,『大智度論』卷五四(大正二五‧四四八上)說:

「諸夜叉語,雖隱覆不正而事則鄙近。……天帝[帝釋]九百九十九門,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此諸夜叉語言浮偽,情趣妖諂,諸天賤之,不以在意,是故不解其言」。

夜叉語音隱密難解,不是與金剛語密的意趣相通嗎!「大乘佛法」興起,下本的『般若經』說:不退菩薩是「不行幻術,占相吉凶,咒禁鬼神」的(22),與「佛法」的精神一致。然為了普及流通,極力贊揚讀誦『般若經』的功德。諸天擁護般若法門,所以讀誦『般若經』的:鬼神不得其便,不會橫死;在空閒處與旅途中,沒有恐怖;魔王外道不能毀亂佛法;說話能為人所信;煩惱減少;在軍陣中不會死傷;毒不能傷,火不能燒;不遭官事;諸天增益精力;為父母親屬所愛護(23)。這類現世利益,印度神教是以祈神誦咒來求得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五七(大正七‧八七三上)說:

「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無上咒」(24)

『般若經』的適應世俗,可說是以讀誦『般若經』來代替民間的咒語。般若波羅蜜多「是一切咒王」,有一切咒術的作用,而勝過一切咒術。其他大乘經,也大都是這樣的。同時,重信願的大乘經,稱念佛、菩薩的名號,也有這樣的功德。如吳支謙所譯的『佛說八吉祥神咒經』,受持諷持八方國土如來名號,也有這類現生功德,稱念佛名也就稱為「神咒」了(25)。誦大乘經,稱念佛、菩薩名號,作用與持咒相同,大大流行;佛說、菩薩等說的咒語,也自然會流行。佛菩薩說,那也可稱為「真(實語)言」了。

與「語密」有深切關係的,應該是菩薩行的字門陀羅尼。字akṣara,是一般所說(拼音文字)的字母,為一切語文的根本。『般若經』與『華嚴經』「入法界品」,都說到四十二字母(26)。四十二字,是南印度古傳的字母,法藏部也曾學習(27)。陀羅尼是「持」,憶持不忘的能力,也就能通達法義。如『大智度論』說:「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因字有語,因語有名,因名有義;菩薩若聞字(音),因字乃至能了其義」(28)。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而第一「阿」a字,是一切字根本。「阿」是最初喉音,經頰、舌、齒、唇,而有種種語音,所以阿是最初的、根本的。「阿」──喉音,什麼意義都不是,所以被看作超越的──「不」,「無」。依「阿」而發展出四十二字,一切語文(所表示的),也就一切本質都是超越的,可從一切文字而通達實相。「阿提,秦言初;阿耨波陀,秦言不生」,所以「入阿字門,(能通達)一切法初不生故」。如羅ra是塵垢的意義,所以「入羅字門,一切法離塵垢故」。這樣的一一文字,能通達實相,是菩薩修行法門。(唱)誦字母而能通達深義,如『華嚴經』說:「唱如是字母時,……入無量無數般若波羅蜜門」(29)。吳支謙所譯『無量門微密持[陀羅尼]經』,說到四十二字中的八字;其它大乘經,說到的不少(不限於四十二字),也與「密語」有關(30)。部分「後期大乘」與「秘密大乘」教典,改用五十字母(31),那與一般梵文相同,不過意義還是一樣的。一切不離四十二字,不離阿字本不生,那世間語文,即使是外道咒術,不一樣的可以即事入理(「當相即真」)嗎!這樣的唱念字阿陀羅尼,與一般誦持咒術的,形式上是沒有太多差別的。終於字門陀羅尼,演化為佛菩薩等明咒,「秘密大乘」的教典,也被稱為「陀羅尼藏」了(32)。聲本不生而顯出一切,一切是本來如此,在「秘密大乘」中,不但一切本來如是,也表徵了佛(菩薩、金剛)德的本來如是。印度神教有「聲顯論」,以為聲性常住不變,隨緣顯發為無量音聲,而音聲當體常住。音聲的神秘力,神教的「聲顯論」,與佛教的「字門陀羅尼」,原理是相當接近的!

「佛法」說「三法印」,「大乘佛法」說「一實相印」。印mudrā或譯「印契」,是標相、標幟的意義。如說三法印,證明這是「佛法」,與佛說相符合,是可信可行的,所以名為「印」。大乘經中,有由此而契入「門句」;不可破壞,不可動轉的「金剛句」;與實相相符的「印句」。『大集經』「陀羅尼自在王品」,說「大海陀羅尼」,內容是「無所有印」到「頗印」(四十二字中的二十六字)(33)『大寶積經』「被甲莊嚴會」,說「虛空印」到「涅槃印」──十六印(34)。『等集眾德三昧經』,說「八種法句」,內容是「空印句」到「滅盡印句」(35)。「大乘佛法」的印,是印定甚深義的。在世俗中,印是「符信」:物品,書寫,雕刻,凡用作證明的,都是印;我國所用的印,璽,關防(近帶有簽字、指印),都是。在譯傳的教典中,傳出的明咒,起初是沒有「印」的。(傳為東晉所譯的)『灌頂神咒經』,初說「文頭婁」mudrā──印:以圓木寫(應該是鏤寫)五方神王的名字,以印印身,可以治病;隨印所向處,可以止風、火,退盜賊等(36)。梁代失譯的『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才見到以手指結成的種種印(有的伴有身體的動作)(37),這就是一般所說的「手印」,──身密kāya-guhya了。兩手、五指不同結合所成的不同手印,都是有所表徵的,如定印、智印,轉法輪印,施無畏印等。一切咒語,與不同手印相結合。修持時,手結印契,口誦真言,心存觀想;佛、菩薩、金剛所說,有加持力,如修得「三密相應」,就能深達如來內證功德,通達『大日經』所說:「乃至身分舉動住止,應知皆是密印;舌相所轉眾多言音,應知皆是真言」(38)。這是適應世俗(印度神教也有手印)所開展的秘密法,手印變化繁多,與語密的明咒一樣。西藏傳有「大印」,依「俱生智見」而進修成佛,一般稱之為「大手印」, 可見「手印」在「秘密大乘」中的影響了!

三密中的意密mano-guhya,以觀自身是佛為主,是從(觀想)念佛發展而來的。在三摩地samādhi中,見佛現在前,而理解到「三界唯心」,「自心作佛」,「自心是佛」。念佛觀與眾生有如來智慧,本有如來莊嚴色相的如來藏我相會通,所以觀佛的,特重於色相莊嚴。如『金剛幕續』說:由「佛慢瑜伽,成佛非遙遠。佛具三十二,八十隨好相,以彼方便修,方便謂佛形」(39)。修天[佛]色身為方便而即身成佛,可說是「秘密大乘佛法」的特色所在。

「秘密大乘」,一般分為四部續。「事續」kriyā-tantra的傳出,是雜亂的;分為三部,每部又分部尊,部主,部母等,那是密乘發展以後所組成的。為了治病,消災,求財富等;護持佛法,如法修行等現生利益,佛教界有了結壇,請神,供養,誦咒等事行,有些說不上是大乘的。由於陀羅尼而明咒流行起來。有些天神,已經是菩薩了:求天神的,也當然求菩薩,更進而求佛了──所求的主尊,稱為本尊。執持金剛的夜叉(天),有重要的地位,而密咒又與夜叉的語音隱密有關,所以金剛手Vajrapāṇi、金剛藏Vajragarbha等,每成為密法的請問者、宣說者。天與佛的名義,在觀念上、使用上,也日漸融和。如『金剛幕續』所說的「佛慢瑜伽」,佛慢或作天慢,佛瑜伽也就是天瑜伽,修佛色身也稱為修天色身。

本來,天神等是佛異名,『楞伽經』已這樣說了。在印度神教復興中,天與佛的差距,越來越小了!念佛觀,般舟三昧是觀阿彌陀佛Amitābha等,於自心中現起。起初求天、求佛的密法,也是這樣。等到與如來藏我思想相結合,那就不但觀本尊現在前,也要觀想自身是本尊,進而如『大日經』所說:「本尊即我,我即本尊」(40)

事續」是否也自修為天[佛,本尊]?是否修本尊入自身?「事續」所說是不一致的。『密宗道次第論』分為三類:「不自修為天,唯於對方修本尊而取悉地」的,是旁機;也「自修本尊」的,是「事續」所化的正機;修「入智尊」,也就是修本尊入自身中的,是正機而修行支分圓滿的(41)。旁機與正機,只是後人的綜合會通,實際上,這是「事續」在發展中的先後歷程。

「事續」與「行續」,在正修念誦時,不外乎修六天:真實天,聲天,字天,色天,印天,相天。觀自我與本尊[天]的真實性,名真實天。緣本尊的真言音相,名聲天。想心如月輪,([梵文])咒字於空中顯現,次第安布(即「字輪觀」),名字天。於自心輪,修成本尊與自我不二的天慢(慢,是不自卑而觀自身是佛的自尊),名色天。以本尊的三昧耶印,印心、額等身分,名印天。修已生起本尊相,堅固明了,名相天(42)。六天的修習,不外乎觀自身與本尊(意密),以咒聲、咒字(語密),以印印身(身密),三密行的修持。

「行續」的『大日經』,說到有相與無相。依經說,應有二類意義:一、如『經』說:「凡愚所不知,邪妄執境界,時、方相貌等,樂欲無明覆。度脫彼等故,隨順方便說。而實無時、方,……唯住於實相」(43)。這是密乘行者,在布置壇場──漫荼羅maṇḍala時,要選擇地點,時間,說善說惡,所以引起問題:佛法是無相無為,「何故大精進[佛],……而說此有相」?依上文所引的經意:人類是愚癡愛著,迷信時間與地理的吉凶,為了適應世間,引導眾生,也說應機的方便了。所以經末說:「甚深無相法,劣慧所不堪,為(適)應彼等故,兼存有相說」(44)。二、『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六(大正一八‧四四上)說:

「諸尊有三種身,所謂字、印、形像。彼字有二種,謂聲及菩提心。印有二種,所謂有形、無形。本尊之身亦有二種,所謂清淨、非清淨。……有想故成就有想悉地,無想故隨生無相悉地」(45)

字、印、形像,也就是觀心中的語、身、意──三密。於有相事上修持,成就也只是有相的成就──悉地siddhi;如不著相,那三密的修持,能成無相悉地。「無相」,不只是離相,如約華嚴宗意,這是即事而理,理事無礙的無相。『無畏三藏禪要』(大正一八‧九四五中)說:

「三摩地者,更無別法,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名為大圓鏡智。上自諸佛,下至蠢動,悉皆同等。……假想一圓明,猶如淨月。……其色明朗,內外光潔。……此自性清淨心,以三義故,猶如於月:一者,自性清淨義;……二者,清涼義;……三者,光明義。……觀習成就,不須延促,唯見明朗,更無一物。……性常清淨,依此修習,乃至成佛,唯是一道,更無別理」。

善無畏Śubhakara-siṃha是『大日經』的傳譯者。弟子們記下來的禪要,是比「勝義菩提心」深一層的,修「三摩地菩提心」的禪要,內容是修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月輪觀」。

「事續」與「行續」,都有月輪觀,可說是「密乘」修行的基石。「瑜伽續」的『金剛頂經』,修五相而成佛身,也還是這樣。『經』上說:一、「我見自心淨月輪相」;二、「如來如其所有淨月輪相,我亦得見自心淨月輪相」;三、「見淨月輪中妙金剛[杵]相」;四、「見一切如來身即是己身」;五、「現成正覺」(46)。這五相,「一是通達心。二是菩提心。三是金剛心。四是金剛身。五是證無上菩提,獲金剛堅固身」(47)。又如『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如來修行法』說:「見心圓明如淨月」;「於心中想一蓮華,能令心月輪圓滿益明顯住」;「於淨月輪觀五智金剛,……自身即為金剛界」;「想蓮華中出無量光明,……有觀自在王如來,與諸聖眾前後圍遶,……當知自身還為彼佛,眾相具足」;「具薩婆若智,成等正覺」(48)。這也是「五相成身」,不過以蓮華部的觀自在王Avalokiteśvara-rāja如來為本尊,所以於月輪中先現起蓮華。月輪candracakra,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金剛[杵]vajra,執持金剛的(夜叉)天菩薩,為「密乘」發展的重要基素;以金剛表徵智慧,堅固不變而能摧壞一切障。蓮花padma。,表徵大悲胎藏生一切佛;而蓮華八葉,象徵心臟,所以月輪觀,是於胸臆前現起的。月輪,金剛,蓮華,「密乘」的表徵是多樣的,成為瑜伽行者的重要觀行。

「無上瑜伽續」的特色,是「以欲離欲」為方便,而求「即身成佛」。即身成佛,「瑜伽續」的傳譯者不空Amoghavajra,已說到:「修此三昧者,現證佛菩提」;「父母所生身,速證大覺位」(49)。「無上瑜伽續」後來居上,認為修「三摩地菩提心」,雖有即身成佛的名目,還不可能有即身成佛的事實。要修「滾打[軍荼利]菩提心」,「赤白菩提心」,才真能即身成佛;或在中陰身成佛,或轉生成佛(50)。總之,迅速成佛,現生成佛,是「秘密大乘」行者所希求的,也就因此而覺得勝過「大乘佛法」的。大乘菩薩發心修行,瑜伽行派Yogācāra隨順說一切有部,說三大阿僧祇劫成佛;依龍樹Nāgārjuna:「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欲度眾生,何以故言三大阿僧祇劫?三阿僧劫有限有量」(51)!菩薩的發心作功德,利益眾生,是要見於事實的。如釋尊在過去生中,為了有利於人(眾生),一直在犧牲(布施)自己的體力、財力,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大乘如:『維摩詰經』「方便品」,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所作的利生事業。善財Sudhana童子參訪的善知識,不只是出家的、苦行的,也是法官,醫師,建築師,語言學者,航海家,藝術家,慈善家……。菩薩是從利他事業中,弘揚佛法,淨化自己。「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於此初發心」。菩薩的心行,是何等的偉大!但對一般人來說,菩薩行到底是太難了!適應世間,「大乘佛法」有了「易行道」的方便,如「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〇下──四一中)說:

「至阿惟越致[不退轉]地者,行諸難行,久乃可得。……若諸佛所說有易行道,疾得至阿惟越地方便者,願為說之」!

「答曰:如汝所說,是儜弱怯劣,無有大心,非是丈夫志幹之言也!……若汝必欲聞此方便,今當說之!……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

利益眾生的菩薩道,是大行難行。以「信」為方便的易行道,是一般宗教化的,如念(觀想)佛,稱名,禮敬,懺悔,勸請,隨喜,迴向(這些方便,也是「秘密大乘」念誦的方便)。以信行方便,養成堅定成佛的大心,或進修菩薩的難行大行,或往生他方淨土,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重信心,重加持,重念佛,雖然往生淨土,不會再退失大心了,而成佛還是遙遠的。一般的宗教信行,總是希望能立即達成理想的。成就佛果是最理想的,可是太難又太久了些!順應世間心行,如來藏我的法門出現:如來的無邊智慧,無邊的色相莊嚴,眾生是本來具足的。在深信與佛力加持下,唯心(觀)念佛法門,漸漸的開展出依佛果德──佛身,佛土,佛財,佛業為方便而修顯,這就是「果乘」、「易行乘」了!「易行」,本來是為了適應「心性怯劣」的根性,但發展起來,別出方便,反而以菩薩的悲濟大行為鈍根了!

寂靜的『四百五十論釋』說:「若唯修諸天真實[佛勝義性]而非諸天[色身],是則須經多數劫乃得成佛,非速疾成」。這是說,不修天色身的「大乘」,是不能迅速成佛的。持祥的『扎拏釋俱生光明論』引文為證說:「修習成佛因,謂修佛瑜伽,何不遍觀察,果由似因生」?又「一切秘密經說:總之佛陀果,從定慧出生,除佛瑜伽行,行者不得佛」。這是說:不修佛瑜伽,也就是不修天色身的天瑜伽,是不能成佛的。

宗喀巴Tsoṅ-kha-pa.的『密宗道次第廣論』,引上說明而加以說明:「故無凡[庸]身相好而可立為色身相好之因,須於彼生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此(則)除修天瑜伽,更無餘事」;肯定說非此生修天瑜伽,是不可能成佛的(52)。這是「秘密大乘」者,別立成佛的理由,與「大乘佛法」所見不同了!

宗喀巴隨順「果由似因生」的理由,以為佛色身的相好莊嚴,要從「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修天色身的等流因niṣyanda-hetu,才能得佛身相好莊嚴的等流果niṣyanda-phala。「大乘佛法」不修天色身,所以不能成佛,但這是「秘密大乘」者的見解。

大乘法中,無著Asaṅga『攝大乘論』及『金光明經』等立三身:自性身svabhāva-kāya,也名為法身dharma-kāya;受用身saṃbhoga-kāya;化身nirmāṇa-kāya。『楞伽經』最初發問(三譯相同):「云何變化佛?云何為報佛?真如智慧佛,願皆為我說」(53)!真如智慧佛tathatājñāna-buddha是如智不二的,與自性身即法身相當。報(生)佛vipākaja-buddha,約修異熟[報]因vipāka-hetu,得異熟生vipākaja果說。如約受用法樂說,名受用身(佛)。變化佛就是化身佛。續出的『楞伽經』「偈頌品」,二譯都立四身:「自性及受用,化身復現化」(54)。依「梵本入楞伽偈頌品」,四身是:「自性及受用,變化并等流」(55)。『楞伽』的三身與四身,名義不同而沒有實質的差別。三身說的化身,含義廣。四身說的化身,如釋尊;「復現化」是等流niṣyanda身,隨類普應的種種身相。『楞伽經』在三身說法處,又立法佛,法性所[等]流佛dharmatā-niṣyanda-b.,化佛(56)。法性等流佛,與報[異熟]佛,受用佛相當。法性等流,如佛依自證而出教,稱為「法界等流」一樣,不是說修等流因而得等流果,反而這是被稱為報──異熟生身的。『廣論』又說:「波羅蜜多乘[大乘]說:色身體性之因,謂諸最勝福德資糧。相好等之別因,謂迎送師長等」(57)。意思說,大乘也是要修等流因的。其實,菩薩的大行,是在般若的攝導下,以布施、持戒、忍辱等,廣修利濟眾生行,成為人世間值得稱揚讚歎的佛法。

總之,「大乘佛法」所說的相好莊嚴身,是圓滿報[異熟]身,不是依等流因而成的。「秘密大乘」別說修天色身為等流因,只能說「後來居上」,別創新說,不能以此來說修「波羅蜜多乘」不能成佛的。

「無上瑜伽續」「以欲離欲」的法門,「瑜伽續」早已說到了,如『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五(大正一八‧三五五中)說:

「復次,宣說秘密成就:若男子,若女人,謂應遍入於婆儗中,彼遍入已,想彼諸身普遍展舒」(58)

在一般的灌頂abhiṣecana後,教示四種成辦悉地智印。然後說「秘密總持堪任法門」:先說誓;次「示秘密印智」;再說如上所引的「秘密成就」。婆儗,唐不空譯作婆伽bhaga,是女根(女人生殖器)的梵語。「遍入婆儗中」,正是男女和合雙修的法門。『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金剛頂經』的廣本,宋施護譯為三十卷。『經』上不斷的說到:「金剛蓮華兩相合」;「蓮華金剛杵入時」;「金剛蓮華杵相合,相應妙樂遍一切」;「蓮華金剛杵相合,此說即為最上樂」(59)。這一法門,唐不空(傳『金剛頂經』)是知道的,他在『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理趣釋』中說:「想十六大菩薩,以自金剛與彼蓮華,二體相合,成為定慧。是故瑜伽廣品中,密意說二根文會,五塵成大佛事」(60)。「瑜伽續」,一般以為只是觀想金剛杵與蓮華二體和合,不空解說為定與慧。唐代傳來的「密乘」,大抵是以定慧雙運來解說的。也許在重倫常道德的中國,這一成佛的秘密大法,還不能被容忍,不空才要方便的解說一番。

修天色身,以「欲貪為道」,是「秘密大乘」一致的,由於所化的根機不一,所以分為四部續。如『結合』說:「笑、視及執手,兩相抱為四;如蟲住、四續」。「如蟲住」,以蟲為譬喻,「如蟲從樹生,即食其樹」,就是「依欲離欲」的意義。『後分別』也說:「由諸笑及視,抱與兩相合,續亦有四種」。秘密的續部中,所修本尊,是有明妃vidyā-rājñi的;實行男女二根(金剛、蓮華)和合交會的,是「無上瑜伽續」。前三部也有以貪欲為道的表示,如相顧而笑的,相愛視的,執手或相抱的,這雖不及兩兩交會,而表徵貪欲為道是一致的。因此,「續部之名,亦名笑續,視續,執手或抱持續,二相合續,共為四部」(61)。「秘密大乘」四續的分類,是依據欲界天、人等安立的。如『瑜伽師地論』說:欲界中,除地獄有情「皆無欲事」外,其他都是有淫事的。如人,鬼(夜叉等),傍生(龍等),四天王眾Caturmahārājakāyika天,忉利Trāyastriṃśa天(上二天是地居天)都是「二二交會」成淫事的。時分[夜摩]Yāma天「唯互相抱」;知足[兜率]Tuṣita天「唯相執手」;樂化Nirmāṇa-rati天「相顧而笑」;他化自在天Paranirmita-vaśa-vartin「眼相顧視」而成淫事(62)。經、論中分五類,四續依此而立,大體上可說是一致的。「佛法」中,人、鬼、畜及地居二天,是交合成淫的;向上是相抱,執手,顧笑,愛視,越高級的欲事越輕微。再高一級的是梵天brahman,那就沒有淫欲了,所以稱出家法為「離欲梵行」。「秘密大乘」與夜叉yakṣa等地居天有關,所以顛倒過來:顧笑是淺的「事續」,愛視是「行續」,執手或抱持是「瑜伽續」,二二交會是最殊勝的「無上瑜伽續」。理解與行為,與「佛法」恰好相反。而且,人間──人與傍生的淫事,是二根交合而出精的;地居二天的夜叉等,二根交合,卻是出氣而不出精的。「無上瑜伽續」,也是修到和合不出精而引發大樂的。「秘密大乘」進展到「無上瑜伽」,對印度神教的天神行,存有一定程度的關係。

重信心,重加持,重修行「貪欲為道」的「秘密大乘佛法」中,「無上瑜伽續」分「父續」,「母續」,有『密集』,『時輪』,『勝樂』,『喜金剛』等多部,因傳承修驗不同,修行的名目與次第,也不能一致。在勝義觀中,有依「中觀見」的,有依(如來)「藏心見」的,(我以為「藏心見」是主流)然不同中有一共同傾向,就是怎樣轉化現生的業報身為如來智身。重在「修天色身」(「生起次第」是勝解觀,「圓滿次第」是真實觀),所以在色身上痛下功夫,這就是「無上瑜伽」「貪欲為道」的特色。轉業報身為佛[天]身的修持,扼要的說,如『教授穗論』(63)說:

「修金剛念誦者,遮止左右風動,令入中脈。爾時猛利本性熾然,溶化諸界,證大樂輪」。

試略為敘說。 一、脈dhamani:脈是風[氣]所行,識所依的,全身共有七萬二千脈,重要的如『教授穗論』說:「脈謂阿嚩都底,從頂髻至摩尼[杵頭]及足心際。 然於頂髻,頂,喉,心,臍,密輪(俗稱「海底」),摩尼中央,如其次第,有四,三十二,十六,八, 六十四,三十二,八支於蓮華及薄[婆]伽中,作脈結形」;「拉拉那與惹薩那等諸脈,上自頭輪及乃至密輪,結如鐵鎖,纏繞阿嚩都底而住」(64)。在無數脈中,有三脈是最重要的。 左脈名拉拉那lalanā,右脈名惹薩那rasanā,中脈名阿嚩都底avadhūti。中脈本來是從頂髻直貫密輪以及足心(湧泉穴)的,但頂髻輪有四脈,頂輪有三十二脈,喉輪有十六脈,心輪有八脈,臍輪有六十四脈,密輪有三十二脈,蓮華[摩尼]或婆伽有八脈,都與中脈──阿嚩都底形成脈結。而左脈與右脈,也是頭頂直到密輪,與中脈糾纏不清,而中脈不能暢通。所以修風直通中脈,是「貪欲為道」的要目。

二、風vāyu:釋尊所教示的念出入息──安那般那念ānâpāna-smṛti,也是修風的。如「息念已成,觀身毛孔猶如藕根,息風周遍於中入出」(65), 也有生理上的修驗,但目的不在色身,只是以修息為方便,依止觀而得心解脫。風,「佛法」說是色法(「無上瑜伽」說心息不二),「輕動為性」,是不限於出入息的。如血液循環等,內身的一切動態,都是風的作用,所以『瑜伽論』說:「謂內身中有上行風,有下行風,……有入出息風,有隨支節風」(66)。「無上瑜伽」說五風與十風,如『密意授記經』說:「(持)命,下遣,上行,周遍,平等住;龍,龜及蜥蜴,天授與勝弓」。依『攝行』說:「心間,密相,喉內,臍中,一切身節,即為持命,下遣,上行,平等,周遍(風所行)之處」,這是五根本風。龍、龜等五風,依『金剛門經』,名為行,偏行,正行,善行,決定行──五支分風;這是心息相依,「依止眼(等)根,引生色(等)識」等緣慮境界的作用。 兩類五風,合為十風。五根本風依左右鼻孔而出入:入從鼻孔入,經喉、心、臍中(與「丹田」相通)而遍及全身,又上行而從鼻孔出。修風也還是念出入息,只是方便不同。

三、明點或譯春點tilaka:明點是人身的精液,但不限於(男)精子、(女)卵子,而是與身體的生長、壯盛、衰老有關的一切精液。依現代名詞說,如男女兩性荷爾蒙等。人在成年以後,會逐漸衰退,或不平衡(病態),或因體力,心力的消耗過分而早衰。在人來說,這是「生」的根源;約佛說,也是成就佛色身的根源。所以明點也稱為菩提心bodhi-citta。在五種(願菩提心,行,勝義,三摩地,明點……赤白二)菩提心中,明點菩提心是最殊勝的。修「無上瑜伽」的,依金剛念誦,修風瑜伽,使風不經左、右而進入中脈。「由業風行動,於臍輪熾然,由得春(點)知足,由安住等至」。這是說,由心修習堅固,策動風力,進入中脈,使下臍風生長廣大,織然如火。臍輪下,是軍荼利kuṇḍalī處。軍荼利風生火熾,就是修得「瓶氣」,與「拙火」相引發。修軍荼利氣與火熱,能溶化一切精力為明點,成為轉業報身為天色身的前提,所以赤白菩提心,也名為軍荼利(或譯為「滾打」)菩提心。如修到提、降、收、放自在,明點降到摩尼端不會漏失,就應該與實體明妃,進行「蓮華、金剛杵相合」,而引發不變的大樂mahāsukha。相合saṃpūrṭi,與等至──三摩缽底samāpatti的梵音相近,也有兩相和合而到達「欲仙欲死」的意義,也就稱男女交合為入定。所以說:「由得春(而喜樂)知足,由安住(相和合)等至」。這樣的修行,如勝義光明與如虹霓的幻身,無二雙運,達到究竟,就能即身成佛了。即身成佛,非修天色身不可,非與明妃實行和合大定不可,所以這一修行,名為「具貪行」。西藏所傳,也有說不修實體明印,修「智印」(觀想杵蓮和合,達樂空不二),也可以成佛。然以「貪欲為道」,「以欲離欲」為方便,是一致的定論(67)

作者沒有修學密法,沒有如上所說的修持經驗,只是從印度佛教的解行演變,略為論列。如上所說的種種修持經驗,應該確認為是有相當事實的。如古代中國的方士,修吐納(也是修風的一類)等法,也就發見了任、衝、督(脊骨內的)、帶等奇經八脈;漢代就有(男女和合的)『素女經』。又如印度神教的「哈札瑜伽」,也說到三脈,五輪;「軍荼利瑜伽」立六輪;性力Śākti派也是從男女和合中求解脫。人類的身體,是有共同性的。在修行者以修風而引生的定力中,會發現身體內一些平常不知道的事。修持的淺深,能不能成仙、生天,姑且不談。中國的方士、道流,與印度神教的瑜伽派、性力派,與「無上瑜伽」的某些共同性,是不妨作比較研究的。從前讀過的某一道書說:「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萬劫千生難入聖」。性、命雙修的主張,不是與「無上瑜伽續」所說,不修天色身,不可能成佛,是同樣的意趣嗎?

「秘密大乘佛法」,是晚期印度佛教的主流(「大乘佛法」附屬而行)。創發,宏傳,盛行於印度東方,達八百年(西元五〇〇──一二〇〇)。傳說中得大成就的,得大神通的,真不知有多少!但在回軍的摧殘,印度神教的攻訐下,竟於西元十二世紀,迅速的衰滅了!

註:[ ]內之字,比其他字稍小。

註解:

[註 30.001]『阿閦佛國經』卷上(大正一一‧七五二上──中)。

[註 30.002]『賢劫經』卷一(大正一四‧七中)。

[註 30.003]『望月佛教大辭典』(一九八七下──一九八八上)。

[註 30.004]『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五上)。卷五(大正一八‧三六下)。

[註 30.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七‧二下)。

[註 30.006]『大智度論』卷五四(大正二五‧四四八上)。

[註 30.007]『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四九(大正七‧二六五下)。『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七(大正八‧三四二上)。

[註 30.008]參考拙作『佛教史地考論』(『妙雲集』「下編」九‧二三三──二四三)。

[註 30.009]『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七(大正一〇‧三六四上──中)。

[註 30.010]『十誦律』卷二四(大正二三‧一七四中)。

[註 30.011]淨海『南傳佛教史』(四二)。

[註 30.012]『島史』(南傳六〇‧五──一七)。

[註 30.013]『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九(大正二四‧四〇上──四一下)。

[註 30.014]『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毘奈耶』卷二三(大正二三‧七五三下)。

[註 30.015]『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四(大正一〇‧二上──二一中)。

[註 30.016]『望月佛教大辭典』(二三二下──二三三上)。

[註 30.017]『大使咒法經』(大正二一‧二九九下)。

[註 30.018]如『長部』(三)『阿摩晝經』(南傳六‧一三二)。

[註 30.01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八章(五〇三──五一五)。

[註 30.020]『長阿含經』(一九)『大會經』(大正一‧八〇上──八一中)。

[註 30.021]『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下)。

[註 30.022]『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六二(大正七‧九〇二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五六五上)。

[註 30.023]『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五四一下──五四四下)。

[註 30.024]『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五四三中)。

[註 30.025]『佛說八吉祥神咒經』(大正一四‧七二中──七三上)。

[註 30.026]『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五(大正八‧二五六上──中)。『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五七(大正九‧七六五下──七六六上)。

[註 30.027]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章(七四四──七四七)。

[註 30.028]『大智度論』卷四八(大正二五‧四〇八中)。

[註 30.029]『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六(大正一〇‧四一八中──下)。

[註 30.030]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四章(一二四二──一二五〇)。

[註 30.031]『文殊師利問經』卷上(大正一四‧四九八上──中)。『文殊問經字母品』(大正一四‧五〇九中──五一〇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字輪品」)卷五(大正一八‧三〇中──下)。

[註 30.032]『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卷一(大正八‧八六八下)。

[註 30.033]『大方等大集經』(二)『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大正一三‧二三下──二四上)。

[註 30.034]『大寶積經』(七)『被甲莊嚴會』(大正一一‧一四〇下──一四一上)。

[註 30.035]『等集眾德三昧經』卷中(大正一二‧九七九下──九八〇上)。

[註 30.036]『灌頂神咒經』卷七(大正二一‧五一五中──五一六上)。

[註 30.037]『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大正二一‧一八一中──一八三下)。

[註 30.038]『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四(大正一八‧三〇上)。

[註 30.039]『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九)。

[註 30.040]『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六(大正一八‧四一上)。

[註 30.041]『密宗道次第論』(『現代佛學叢刊』七三‧二八六)。

[註 30.042]『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三(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四──二七)。

[註 30.043]『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四下──五上)。

[註 30.044]『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七(大正一八‧五四下)。

[註 30.045]『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五(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三──九)。

[註 30.046]『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一(大正一八‧三四二上──中)。『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大正一八‧二〇七下──二〇八上)。

[註 30.047]『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四中)。

[註 30.048]『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王如來修行法』(大正一九‧七七下)。

[註 30.049]『金剛頂經一字頂輪王瑜伽一切時處念誦成佛儀軌』(大正一九‧三二〇下)。『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四下)。

[註 30.050]『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三)。

[註 30.051]『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註 30.052]以上引文,見『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一九)──卷二(七)。

[註 30.053]『大乘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九一下)。

[註 30.054]『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三一下)。

[註 30.055]『略述金剛頂瑜伽分別聖位修證法門』(大正一八‧二九一上)。

[註 30.056]『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九六中)。

[註 30.057]『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五)。

[註 30.058]『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卷下(大正一八‧二二〇上)。

[註 30.059]『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八(大正一八‧三六七下)。卷二七(大正一八‧四三〇上)等。

[註 30.060]『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波羅蜜多理趣釋』卷下(大正一九‧六一二中)。

[註 30.061]引證及解說,見『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七──二〇)。

[註 30.062]『瑜伽師地論』卷五(大正三〇‧三〇〇上──中)。『長阿含經』(三〇)『世記經』(大正一‧一三三下)。『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卷六(大正三二‧二〇一下)。

[註 30.063]『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五)。

[註 30.064]『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六)。

[註 30.06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六(大正二七‧一三六上──中)。

[註 30.066]『瑜伽師地論』卷二七(大正三〇‧四三〇中)。

[註 30.067]修風、脈、春點,依『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二六)起,卷二二(五)止。參考『曲肱齋叢書』的『密宗灌頂論』(『現代佛學大系』四〇‧一二八一──一二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