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

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

印順導師

正聞出版社

中華民國八十一年十月七版

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

民國三十一年,我在戰亂聲中,寫了一部《印度之佛教》。那時,我住在深山古寺──四川合江縣的法王寺。僅憑寺裏的一部龍藏,沒有什麼現代的參考書,寫出這麼一部──使人歡喜,使人苦惱的書。現在回憶起來,真有說不出的慚愧,說不盡的安慰!這部書,是用文言寫的,多敘述而少引證,對佛教史來說,體裁是很不適合的。而且,空疏與錯誤的也不少。所以,有人一再希望我重印,有人願意出錢,我都辭謝了說:我要用語體的,引證的,重寫一部。

現在來看這部《印度之佛教》──二十五年前的舊作,當然是不會滿意的!然一些根本的信念與看法,到現在還沒有什麼改變。這些根本的信念與看法,對於我的作品,應該是最重要的!假如這是大體正確的,那敘述與論斷,即使錯誤百出,仍不掩失其光采。否則,正確的敘述,也不外乎展轉傳抄而已。我的根本信念與看法,主要的有:

Ⅰ佛法是宗教。

佛法是不共於神教的宗教。如作為一般文化,或一般神教去研究,是不會正確理解的。俗化與神化,不會導致佛法的昌明。 中國佛教,一般專重死與鬼,太虛大師特提示「人生佛教」以為對治。然佛法以人為本,也不應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神教,非鬼化非(天)神化的人間佛教,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

Ⅱ佛法源於佛陀的正覺。佛的應機說法,隨宜立制,並不等於佛的正覺。但適合於人類的所知所能,能依此而導入於正覺。

佛法是一切人依怙的宗教。並非專為少數人說,不只是適合於少數人的。所以佛法極其高深,而必基於平常。本於人人能知能行的常道(理解與實行),依此向上而通於聖境。

Ⅲ佛陀的說法立制,並不等於佛的正覺,而有因時、因地、因人的適應性。在適應中,自有向於正覺,隨順正覺,趨入正覺的可能性──這所以名為「方便」。所以,佛的說法立制,如以為「地無分中外,時無分古今」而可行,那是拘泥錮蔽。如不顧一切,師心不師古,以為能直通佛陀的正覺,那是會漂流於教外的。不及與太過,都有礙於佛法的正常開展,甚至背反於佛法。

Ⅳ佛陀應機而說法立制,就是世諦流布。緣起的世諦流布,不能不因時、因地、因人而有所演變,有所發展。儘管「法界常住」,而人間的佛教──思想、制度、風尚,都在息息流變的過程中。

「由微而著」,「由渾而劃」,是思想演進的必然程序。因時地的適應,因根性的契合,而有重點的,或部分的特別發達,也是必然的現象。對外界來說,或因適應外學而有所適應,或因減少外力壓迫而有所修正,在佛法的流行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事。從佛法在人間來說,變是當然的,應該的。

佛法有所以為佛法的特質。怎麼變,也不能忽視佛法的特質。重點的,部分的過分發達(如專重修證,專重理論,專重制度,專重高深,專重通俗,專重信仰………),偏激起來,會破壞佛法的完整性,損害佛法的特質。象皮那麼厚,象牙那麼長,過分的部分發達(就是不均衡的發展),正沾沾自喜,而不知正障害著自己!對於外學,如適應融攝,不重視佛法的特質,久久會佛魔不分。這些,都是存在於佛教的事實。演變,發展,並不等於進化,並不等於正確!

Ⅴ印度佛教的興起,發展又衰落,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壯而衰老。童真,充滿活力,是可稱讚的!但童真而進入壯年,不是更有意義嗎?壯年而不知珍攝,轉眼衰老了。老年經驗多,知識豐富,表示成熟嗎?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所以,我不說「愈古愈真」,更不同情於「愈後愈圓滿,愈究竟」的見解。

Ⅵ佛法不只是「理論」,也不是「修證」就好了!理論與修證,都應以實際事行(對人對事)的表現來衡量。「說大乘教,修小乘行」;「索隱行怪」:正表示了理論與修證上的偏差。

Ⅶ我是中國佛教徒。中國佛法源於印度,適應中國文化而自成體系。佛法,應求佛法的真實以為遵循。所以尊重中國佛教,而更重於印度佛教(太虛大師於民國十八年冬,講「研究佛學之目的及方法」,也有此意見)。我不屬於宗派徒裔,也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

Ⅷ治佛教史,應理解過去的真實情況,記取過去的興衰教訓。佛法的信仰者,不應該珍惜過去的光榮,而對導致衰落的內在因素,懲前毖後嗎?焉能作為無關於自己的研究,而徒供庋藏參考呢!

一個戰亂流動的時代,一個不重研究的(中國)佛教,一個多病的身體:研究是時斷時續,而近於停頓。宏法,出國,建寺,應酬,儘做些自己不會做、不願做的事!民國五十三年初夏,決心丟下一切,重溫昔願。「舉偈遙寄,以告謝海內外緇素同道」:

「離塵卅五載,來臺滿一紀。風雨悵淒其,歲月驚消逝!時難懷親依,折翮歎羅什:古今事本同,安用心於悒!」

「願此危脆身,仰憑三寶力;教證得增上,自他咸喜悅!不計年復年,且度日又日,聖道耀東南,靜對萬籟寂」。

《印度之佛教》的重寫,決定分寫為多少部。記憶力衰退了,接觸的問題卻多了。想一部一部的寫作,無論是體力、學力,都是不可能完成的!然而世間,有限的一生,本就是不了了之的。本著精衛啣石的精神,做到那裏,那裏就是完成,又何必瞻前顧後呢?佛法,佛法的研究,復興,原不是一人的事,一天的事。

印度一千多年的佛教史,從內容,從時代佛教的主流,都可分為三類:「佛法」,「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三個時代。在經論中,沒有大、小對立的;沒有顯、密對立的;通稱為「正法」,或「法毘奈耶」的,可稱為「佛法時代」。這裏面,有一味和合時代,部派分立時代。對於這一部分,這一時代的印度佛教,想從五個問題去研究敘述:

佛陀及其弟子

聖典之結集

佛法之次第開展

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

部派佛教

我在香港時,就開始撰寫《西北印度的論典與論師》。民國四十一年秋,從日本回臺灣時,帶回了一部日譯的《南傳大藏經》。我想參閱一下南傳的論書,而推求上座阿毘達磨的初型。但在多病多動的情形下,一直擱置下來。民國五十三、四年,才將《南傳大藏經》翻閱一遍。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與最初論書,與昔年所推斷的,幾乎完全相合。去年,移住報恩小築,這才重行著手寫作;除改寫過去的部分外,共為十四章,改名為《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

現在雖不同於從前的深山古寺,但研究對象,仍為藏經:《大正藏》(引文簡稱《大正》);《南傳大藏經》(引文簡稱《南傳》)。近代的作品,我所見到的,有呂澂〈阿毘達磨汎論〉;木村泰賢《阿毘達磨論之研究》;福原亮嚴《有部論書發達之研究》。知道椎尾辯匡有《六足論的發達》,宮本正尊有《譬喻者大德法救童受喻鬘論之研究》等,都無從看到。孤陋寡聞,說來真是見笑於方家的!但一切,都經過自己的思考與體會,覺得都是自己的一樣,也就不免「敝帚自珍」了!

本書的刊行,常覺法師負責代為校勘,宏德居士予以經濟上的支持,是我所深為感謝的!惟願三寶的恩威護持,能有進一步寫作的機緣!民國五十六年十月十日。

印順序於臺北之報恩小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