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藏之研究-第二節 瑜伽唯識學的如來藏說

第二節 瑜伽唯識學的如來藏說

唯識學派Vijñānavādin有關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的見解,試分別的加以論究。

一、「如來藏」:如來藏是什麼?是依什麼意義而說的?『寶性論』約三義說──「佛身遍」,「無差別」,「如來(佛種)性」。在這三義中,唯識學者但約「無差別」說,如『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四下)說:

「一切無別故,得如清淨故,故說諸眾生,名為如來藏」。

「一切眾生,一切諸佛等無差別」,無二無別,所以名為真「如」tathatā。世親Vasubandhu的『攝大乘論釋』也說:「自性本來清淨,即是真如,自性實有,一切有情平等共相;由有此故,說一切法有如來藏」(1)。真如是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的別名。真如是實有自性的;本來清淨的;是一切有情的平等共相(無差別相),也就是生佛不二的。無差別的真如性,遍於一切眾生,所以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這是如來藏說的本義。真如是遍於一切法的,所以說「一切法有如來藏」,這應該是唯識學者的新義。也許「眾生有如來藏」,無論怎樣解說,總不免帶點神我ātman的意味,所以雖然真如是「一切有情平等共相」,卻說為「一切法有如來藏」!一切眾生或一切法有「如」性,為什麼說有「如來」藏呢?tathāgata,或譯如來、如去,是契入如、如顯現的意義。契入如或顯現如,約究竟說,就是如來──佛的異名。佛是如性究竟顯現清淨的,眾生是沒有清淨顯現的,這就是真如(圓成實性)的離垢清淨與自性清淨。然而這到底是約世俗安立說的,如約真如自性(勝義),那是無所謂契入不契入,顯現不顯現的。真如離能所,所以約真如自性說,眾生如與如來如,沒有任何差別可說。那末,一切眾生有「如」性,一切法有「如」性,也就可說有「如來」了。依世俗安立說,眾生雖可說有「如來」,而還沒有能離障清淨,隱而未顯,如胎兒在胎藏garbha中一樣;依於這一意義,所以說為「如來藏」。

二、「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2)。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佛性buddha-dhātu,buddha-garbha,都就是我ātman,這是『大般涅槃經』,『央掘魔羅經』所明確說到的。如來有常、樂、我、淨──四種功德;如來的「我」德,是一切如來藏經論所說到的,而如來藏,佛性就是我,在唯識學派中,說得多少含蓄一點,其實也還是說到了的。『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說:

「清淨空無我,佛說第一我;諸佛我淨故,故佛名大我」。

漢譯的『究竟一乘寶性論』,也引證了這一偈:「如清淨真空,得第一無我;諸佛得淨體,是名得大身」(3)。梵、藏本沒有這一偈。『佛性論』也引此偈說:「二空已清淨,得無我勝我;佛得淨性故,無我轉成我」(4)。這一偈,在『大乘莊嚴經論』中,是說無漏法界dharma-dhātu的大我mahātman相。「如」是空性清淨śūnyatā viśuddha;空性是無我nairātmya,沒有眾生妄執的神我,而無我空性,正就是佛所得的最勝我。如『論』釋說:「第一無我,謂清淨如,彼清淨如即是諸佛我自性。……由佛此我最得清淨,是故號佛以為大我」(5)。如清淨空性,唯識學者是解說為(如來藏)我的;佛證得最清淨法界(真如),所以佛可以稱為大我。

真如法界是佛與一切眾生無差別的平等共相,既然是「諸佛我自性」,當然也是菩薩、一切眾生的我自性。『大般若經』『初分』『學觀品』:「實有菩薩,不見有菩薩,……由不見故,不生執著」(6)。唯識學者依據這一段文字,解說為對治「十種散動分別」。『般若經』一向說「菩薩不可得」,「不見有菩薩」,「菩薩但有名字」,而『學觀品』卻說「實有菩薩」,這是什麼意義?玄奘譯『攝大乘論(世親)釋』卷四(大正三一‧三四二下)解說為:

「此中無相散動(十種散動之一)者,謂此散動,即以其無為所緣相。為對治此散動故。般若波羅蜜多經言:實有菩薩。言實有者,顯示菩薩實有空體;空即是體,故名空體」。

玄奘所譯的,可以解說為菩薩的實有空體。其實,這是說:菩薩以真如空性為自體。如真諦Paramârtha所譯『攝大乘論釋』說:「由說實有,顯有菩薩以真如空為體」(7)。無性Asvabhāva『釋論』也說:「謂實有空為菩薩體」(8)。可見「實有菩薩」的意義是:真如空是菩薩實體。菩薩沒有世俗的神我,卻有勝義的真我。如來藏約真如無差別說,我也是約真如說。佛可說為大我,菩薩可說「實有菩薩」,眾生當然也可說「實有眾生」。不過後代的唯識學者,大都避而不談,儘量避免以真如為「我自性」的意義。

唯識學的本義,是以真如空性解說「如來藏我」的,還有可以證明的,如『大乘莊嚴經論』卷二(大正三一‧五九六上)說:

「佛體平等,由法界與我無別,決定能通達故」。

佛以最清淨法界為自體,以法界與我的無差別,說明佛自體的平等,「我」正是法界的「大我相」。『顯揚聖教論』也說到了「大我」,如(9)說:

1.「廣大阿世耶者,謂大我阿世耶及廣普阿世耶。大我阿世耶者,謂諸菩薩由得自他平等解故,為諸有情皆得解脫清淨信欲。廣普阿世耶者,謂諸菩薩於流轉寂滅得無分別平等解故,為利有情二俱不住清淨信欲」。

2.「是大我意樂,於自性無得;廣意樂當知,二性無分別。論曰:當知此平等心性,即是大我阿世耶,及廣大阿世耶。於遍計所執自性無所得故;於有漏無漏二性,過失功德亦無所得,由無分別故」。

阿世耶āśaya譯為「意樂」,這裏的二種意樂,就是「清淨信欲」。依第一則,理解有情的自他平等,發起一切有情同得解脫的意樂(與「同體大悲」的意義相同),名為大我阿世耶,大我約一切有情的「自他平等」說。依第二則,(唯識宗依心立我)「平等心性」是通達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無所得,也就是心空性。每一有情的「我自性」,是平等無差別的,但有情不能通達,迷著虛妄的神我。菩薩能通達自他平等,起大我意樂。佛能圓滿證得法界(我)平等,遍法界身以法界為自體,就是佛的「大我相」。『顯揚聖教論』卷一二(大正三一‧五三九上──中)又說:

「五、究竟不可見故,如言內我之體,有何相貌而常恆不變自性正住?……如於語相違難,隨順會通,如是於不定顯示難,究竟不可見難,亦爾」。

論文是解釋從經文引起的疑難。疑難共有五類,「究竟不可見難」是第五難。自「內我」,怎麼說也都不是的。沒有相可說,怎麼知道有自體?知道是「常恆不變自性正住」呢?依論說,這應該隨順會通。佛經所說的,有的「語相違」,前說與後說不合。有的「不定顯示」,對於同一內容,以種種異門來說明。對於「語相違」、「不定顯示」所引起的疑難,應該「隨順會通」。「隨順會通」,是隨順無顛倒解,如理的正義為準繩,依此如實法義來會通經說。常恆不變的自內我,難以說明,引起學者的疑難,唯識學者是依真如平等空性來解說會通的。

三、心性本淨:citta-prakṛti-prabhāsvaratā,譯為心本性淨,心性本淨,或譯為自性清淨心。源出『增壹阿含經』,為『般若』等大乘經所採用。初期大乘經,多說一切法本性淨,一切法本性空,表示法界dharma-dhātu、真如tathatā的意義;心性淨只是法性淨中之一。後期大乘經,傾向唯心cittamātratā說,心為一切法的所依,多說心性本淨。法界清淨與心性本淨,有了同樣的意義,如來藏經典也就多說自性清淨心。唯識者對於心性本淨的見解,如『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二下──六二三上)說:

「譬如清水濁,穢除還本清;自心淨亦爾,唯離客塵故」。「已說心性淨,而為客塵染,不離心真如,別有心性淨」。

『論』文以水的清濁,來比喻「自心淨」svacitta-śuddha。水有垢濁與清淨的;除去垢濁所得的清淨水,「清(淨)非外來」,水的清淨性是本來如此的。這正如方便修行,除去客塵,顯心的清淨,也是「淨非外來,本性淨故」。從雜染心而轉為清淨,顯出的心清淨性本來如此,與真如的自性清淨,離垢清淨,意義完全一樣。所以,所說的自心本淨,約心的真如性citta-tathatā說,並非說虛妄分別abhūta-parikalpa的有漏心識是清淨的。對於心清淨,『莊嚴論』解說為:「如是心性自淨,而為客塵所染,此義已成。由是義故,不離心之真如,別有異心,謂依他相,說為自性清淨。此中應知說心真如,名之為心,即說此心為自性清淨,此心即是阿摩羅識」(10)。自性清淨的心,是心真如,梵本作法性心dharma-citta;真如心與法性心,意義是相同的。總之,自心清淨,約無差別的真如說,與如來藏、我的約真如說,意義相同。『成唯識論』卷二(大正三一‧九上)說:

『然契經說心性淨者,說心空理所顯真如,真如是心真實性故,或說心體非煩惱故名性本淨,非有漏心性是無漏,故名本淨』。

對於心性本淨,『成唯識論』有二說:一、約心空理所顯真如說,與『莊嚴論』所說的相同。二、約心體非煩惱說,是採取了說一切有Sarvāstivādin系的見解,如『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七二(大正二九‧七三三中──下)說:

「此經依何密意?依本客性,密作是說:謂本性心必是清淨,若客性心容有染污。本性心者,謂無記心,非慼非欣任運轉位,諸有情類多住此心,一切位中皆容有故。此心必淨,非染污故。客性心者,謂所餘心,非諸有情多分安住,亦有諸位非皆容有,斷善根者必無善心,無學位中必無染故。……如是但約心相續中,住本性時說名為淨,住客性位容暫有染」。

依說一切有部說:心識的本性,是中容的無記性,與善或不善心所相應,名為善心、不善心。善心與不善心,是相應善,相應不善,而心的自性是無記的,所以善與惡是心的客性。心的本性是無記,不是染污性,所以說「心體非煩惱故名性本淨」。後一說,是通於有漏心的,也許是『阿含經』的本意,但在大乘經中,心性本淨應該是約心真如說的。『成唯識論』的識本性無記說,也是繼承『瑜伽師地論』的,如卷五四(『攝決擇分』)(大正三〇‧五九五下)說:

「又復諸識自性非染,由世尊說一切心性本清淨故。所以者何?非心自性畢竟不淨,能生過失,猶如貪等一切煩惱。亦不獨為煩惱因緣,如色受等,所以者何?以必無有獨於識性而起染愛,如於色等」。

一切識自性非染污,不是煩惱。如識不與煩惱相應,識不能獨為煩惱的因緣;如於識而起染愛,那是識與煩惱俱起的關係。約識自性非染污來解說心性本淨,正合於識本性無記的意義。『瑜伽論』說「淨識」,都指無漏識,與心性本淨不合。『莊嚴經論』的漢譯本說:「此心(真如)即是阿摩羅識」,梵文本沒有這一句。阿摩羅識amala-vijñāna譯義為無垢識,是真諦所傳唯識學所一再提到的,可能是傳譯時,綴文、證義者,受到真諦學影響而附加進去的!

心性是依心真如性說的。心性本淨,是與客塵煩惱相對稱的。在大乘法中,心性依心真如說,所以心性清淨,就是真如或法界清淨。聖者內自所證的真如或法界,其實是非染非淨的,所以從勝義(聖智自證)的立場,『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說:

「如前後亦爾,及離一切障,非淨非不淨,佛說名為如」。

「釋曰:此偈顯示法界清淨相。如前後亦爾者,所謂非淨,由自性不染故。及離一切障者,所謂非不淨,由後時客塵離故。非淨非不淨,佛說名為如者,是故佛說:是如非淨非不淨。是名法界清淨相」。

法界、真如無差別,無變異,是非淨非不淨(也可說非染非不染),沒有淨不淨可說的。清淨是對雜染說的,真如是前後一如,本來如此,實在無所謂清淨;不過從離客塵雜染所顯來說,真如也可說非不淨的。唯識學者依世俗說勝義,對於勝義──真如、法界,是從世俗安立去闡明的。如直從勝義(非安立)說,那是超越於相對界,非分別名相所及,有什麼淨不淨呢!

真如非淨非不淨,『辯中邊論』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六中)也說:

「此若無雜染,一切應自脫;此若無清淨,功用應無果」!「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心性本淨故,由客塵所染」。

『辯中邊論』說:真如、法界等,是「空性異門」,約不同意義來表示空性,所以有不同名字,而內容是相同的。成立「空性差別」──有垢與無垢的差別,所以說了上面二頌。雜染與清淨,是佛法化世的根本論題;染淨相對的意義,是不可能沒有的,一定要肯定這雜染與清淨的事實,因此空性就有了有垢位與無垢位的差別。然依空性──真如、法界自性來說,實在是「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的。不過,說空性、真如是「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還是依雜染與清淨而說的,所以,約「心性本淨」,說非染非不染;約「客塵所染」,說非淨非不淨。這與說「非空非不空」一樣,都是依世俗說勝義,而不是直就勝義的超越說。『辯中邊論』說:「有情及法俱非有故,彼染淨性亦俱非有;以染淨義俱不可得,故染淨品無減無增」(11)。可見說「法界本淨」,「心性本淨」,都不過觀待世俗的雜染性而說。

四、種性:如來藏,我,心性本淨──自性清淨心,唯識學者是約真如性說的。如來種性tathāgata-gotra,佛種性buddha-gotra,唯識學約菩薩所有的成佛種子bīja說,這是與『寶性論』如來藏學最大的差別所在。『瑜伽師地論』(『菩薩地』)卷三五(大正三〇‧四七八下)說:

「云何種性?謂略有二種:一、本性住種性,二、習所成種性。本性住種性者,謂諸菩薩六處殊勝,有如是相,從無始世展轉傳來,法爾所得,是名本性住種性。習所成種性者,謂先串習善根所得,是名習所成種性」。「又此種性,亦名種子,亦名為界,亦名為性」。

依『論』說,種子bīja,界dhātu,性prakṛti,都是種性gotra的名字差別。不同的名字,解說為同一內容,都是種子的別名。『瑜伽論』『聲聞地』也這樣說(12)。『大乘莊嚴經論』也說:「性種及習種,所依及能依,應知有非有,功德度義故」(13)。菩薩種性,有性種性──本性住種性prakṛti-stha-gotra,習(所成)種性samudānīta-gotra。本性住種性,是無始以來法爾而有的;習所成種性,是經過不斷的熏習而成就的。這二類,是本有的,及經不斷熏習而功能增勝的種子。『莊嚴論』所說,與『瑜伽論』所說相同。種性、種子是什麼意義?種子是有因體而還沒有果體──「有非有」,所以是可能性,可能生起果法的潛能。因為能出生菩薩功德,所以名為菩薩種性。種性是「功德度義」,能出生功德的意義;種性雖是種子的異名,但種性專約能生無漏功德說。無漏功德有三乘差別,不同的無漏功德,從不同的種子生,所以唯識學立五種種性:一、聲聞śrāvaka種性;二、獨覺pratyeka-buddha種性;三、如來tathāgata種性;四、不定aniyata種性,有多種無漏種子,雖隨緣修證二乘聖果,而可以迴小入大;五、無種性a-gotra,沒有三乘無漏種子,怎麼也不能發生無漏功德,證入聖果。種子是多種差別的,所以唯識學立「五性各別」,「三乘究竟」而不是唯一佛乘的。

『瑜伽論』『本地分』,『莊嚴經論』,立本有的本性住種性,而『攝大乘論』,立種子從熏習vāsanā而有的新熏說,如『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中──下)說:

「云何一切種子異熟果識為雜染因,復為出世能對治彼淨心種子?又出世心,昔未曾習,故彼熏習決定應無,既無熏習,從何種生?是故應答: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此聞熏習,隨在一種所依轉處,寄在異熟識中,與彼和合俱轉,猶如水乳,然非阿賴耶識,是彼對治種子性故」。

依『攝論』說,依止阿賴耶ālaya識的內種子,一定是從熏習而有的,所以說:「外(種子)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14)。佛菩薩的無漏功德,是出世心,一定是從種子生的。眾生從無始以來,不曾有過無漏清淨法現行,也就不可能有熏習所成的無漏種子;沒有無漏種子,最初的出世無漏清淨心,從那裏生起呢?『攝論』說:是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的。佛盡離一切障,所以佛證無漏法界,是最清淨的。從佛自證的最清淨法界,應機而流出的「經等教法」,在四種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中,名為「生此境清淨,謂諸大乘妙正法教。由此法教清淨緣故,非遍計所執自性;最淨法界等流性故,非依他起自性」(15)。佛的教法,從佛自證法界等流而有的。眾生聽聞正法的耳識與意識,雖是有漏的世間心。但聽聞正法教,能在眾生心中,引發趣向清淨出世的動力,所以正聞熏習所成的,名為正聞熏習種子。正聞熏習力漸漸增盛,能生無漏出世心。三乘的無漏功德,都從正聞熏習生,所以雖本來沒有無漏種子,而清淨無漏法,卻有緣而能夠生起。正聞熏習是寄在阿賴耶識中的,依阿賴耶而有對治阿賴耶識的作用,所以不是阿賴耶識自性,是圓成實自性所攝,法身dharma-kāya、解脫身vimuktikāya所攝。唯識學對出世無漏法的生起,有本有說、新熏說二流(『成唯識論』綜合而加以會通),而都是以種子為種性的,約不定種性而說會三歸一的。

與『攝大乘論』相契合的,是『瑜伽師地論』的『攝決擇分』,如卷五二(大正三〇‧五八九上──中)說:

「諸出世間法,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

「若於通達真如所緣緣中,有畢竟障種子者,建立為不般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為般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有畢竟所知障種子,布在所依,非煩惱障種子者,於彼一分建立聲聞種性補特伽羅,一分建立獨覺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如來種性補特伽羅」。

「若出世間諸法生已,即便隨轉,當知由轉依力所任持故。然此轉依與阿賴耶識,互相違反,對治阿賴耶識,名無漏界,離諸戲論」。

種子與種性,『瑜伽論』是作為同一內容的,但種性約能生無漏功德法說。能生無漏出世間法的,是般涅槃法種性parinirvāṇa-dharma-gotra,就是三乘聖種性;不能生起無漏出世法的,是不般涅槃種性a-pari-nirvāṇa-gotra,也就是無種性人。出世間法從什麼種子生起呢?「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與『攝論』的「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意義是相通的。『攝論』約大乘種性說;大乘的正法教,是最清淨法界等流,圓成實性所攝。大乘法教是「生此能證菩提分法所緣境界」(16),所以名為「生此境清淨」,這就是「從真如所緣緣」的意義。從聽聞大乘法教,成聞熏習種子,漸漸增勝而能引生無漏出世間法,聞熏習──真如所緣緣種子,不屬於阿賴耶識,而能對治阿賴耶識,與法界(真如)相應,名無漏界。依『攝論』,這是法身、解脫身所攝的。『瑜伽師地論』卷八〇(大正三〇‧七四七下)又說:

「諸阿羅漢實有轉依,而此轉依與其六處,異不異性俱不可說。何以故?由此轉依,真如清淨所顯,真如種性,真如種子,真如集成,而彼真如與其六處,異不異性俱不可說」。

三乘聖者的般涅槃,是以轉依āśraya-parāvṛtti為體的。捨雜染分而轉化為清淨分;離遍計所執性,捨雜染依他起性,體悟圓成實性而得依他起性清淨分,名為轉依。從法界等流而起的聞熏習,使雜染力減而清淨功能增長,也可以名為轉依──「損力益能轉」,但主要是體悟真如,出世無漏心現前,到達究竟清淨。所以『論』上說:轉依是「真如清淨所顯」tathatāviśuddhi-prabhāvita,以離垢真如為體的;「真如種性」tathatā-gotraka、「真如種子」tathatā-bījaka,以真如所緣緣而熏成聖種性的;「真如集起」tathatā-samudāgata,依真如而集成一切功德的。轉依是離一切戲論的,不離有情自體──六處,也不就是六處,所以不是名相分別所能擬議的。

瑜伽唯識學者,以種子來解說種性,與如來藏學不同。然推究起來,『瑜伽論』『本地分』的本性住種──本有無漏種子,實在就是「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對當時大乘經的如來藏說,從緣起論的立場,給以善巧的解說,以種子來解說種性。如『瑜伽師地論』(17)說:

1.『聲聞地』:「今此種姓以何為體?答:附在所依有如是相,六處所攝,從無始世展轉傳來,法爾所得」。

2.『菩薩地』:「謂諸菩薩六處殊勝,有如是相,從無始世展轉傳來,法爾所得,是名本性住種」。

無漏種子是附在所依中的,種子是能依āśrita,有情自體──六處ṣaḍ-āyatana是所依āśraya。『菩薩地』的異譯,『菩薩善戒經』譯作:「言本性者,陰界六入次第相續,無始無終,法性自爾,是名本性」(18)。「六處殊勝」,後代唯識學者解說為第六意處──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其實只是(五)陰(六)界六入(處)的簡說。陰界六入是有情自體,在陰界六入──有情身中,是舊義;在阿賴耶識中,是唯識學的新義。為什麼名為阿賴耶識?『解深密經』以為:「由此識於身,攝受藏隱,同安危義故」(19)。「身」是根身六處的總名,阿賴耶識與「身」,是不相離的,所以古義的依附(陰界)六處,唯識學中轉為依附阿賴耶識,只是著重本識,而不是與依附六處相違反的。能生無漏法的種性,在有情身中──六處或陰界六處中,與如來藏說是相同的,如(20)說:

1.『無上依經』:「云何如來為界不可思議?阿難!一切眾生有陰界入,勝相種類,內外所現,無始時節相續流來,法爾所得至明妙善」。

2.『勝天王般若經』:「云何法性不可思議?佛言:大王!在諸眾生陰界入中,無始相續,所不能染,法性體淨」。『大般若經』:「如來法性,在有情類蘊界處中,從無始來展轉相續,煩惱不染,本性清淨」。

3.『入楞伽經』:「如修多羅說:如來藏自性清淨,具三十二相,在於一切眾生身中,為貪瞋癡不實垢染,陰界入衣之所纏裹」。

如來藏──如來界,如來性在有情的蘊界處中,為無漏功德法的根源,是如來藏契經的本義。印度的『奧義書』中說:「識所成我,梵也。……識為一切之因,識者梵也」;「依名色而開展,我入於名色而隱於其中」(21)。梵我──識入於名色中,不就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入於一切眾生身中」嗎(22)?如來藏我,是深受印度神學影響的。唯識學者沒有忘卻佛法的根本立場,所以以生滅相續的種子,說本有的無漏功能,以阿賴耶妄識,說識與根身藏隱同安危,巧妙的解說了如來藏我,而脫卻了如來藏我的神學色采,這就是唯識學的種性說。

一切眾生本有無漏種子,而無漏種子非虛妄分別識自性,多少還有本有如來藏的形跡。也許為了這樣,『瑜伽論』『攝決擇分』,『攝大乘論』改取了新熏說。但新熏無漏種,是「法界等流聞熏習」,「真如所緣緣種子」,「真如種子」,與法界及真如,有了不可離的關係。在唯識學中,真如是有情、菩薩、如來的真實我體,那新熏的無漏法種,又有了依「我」而現起的意義。在後期大乘時代,唯心論而要泯絕梵我論的影響,也真還不容易呢!

註解:

[註 23.001]『攝大乘論釋』卷五(大正三一‧三四四上)。

[註 23.002]『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

[註 23.003]『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下)。

[註 23.004]『佛性論』卷二(大正三一‧七九八下)。

[註 23.005]『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註 23.006]『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四(大正五‧一七中──下)。

[註 23.007]『攝大乘論釋』卷五(大正三一‧一八九下)。

[註 23.008]『攝大乘論釋』卷四(大正三一‧四〇五中)。

[註 23.009]1.『顯揚聖教論』卷三(大正三一‧四九三下)。2.『顯揚聖教論』卷一七(大正三一‧五六二中)。

[註 23.010]『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三上)。

[註 23.011]『辯中邊論』卷下(大正三一‧四七五下)。

[註 23.012]『瑜伽師地論』卷二一(大正三〇‧三九五下)。

[註 23.013]『大乘莊嚴經論』卷一(大正三一‧五九四中──下)。

[註 23.014]『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中)。

[註 23.015]『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中)。

[註 23.016]『攝大乘論釋』卷五(大正三一‧三四四上)。

[註 23.017]1.『瑜伽師地論』卷二一(大正三〇‧三九五下)。2.『瑜伽師地論』卷三五(大正三〇‧四七八下)。

[註 23.018]『菩薩善戒經』卷一(大正三〇‧九六二下)。

[註 23.019]『解深密經』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中)。

[註 23.020]1.『無上依經』卷上(大正一六‧四六九中)。2.『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七〇〇下)。『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六分)卷五六九(大正七‧九三六下)。3.『入楞伽經』卷三(大正一六‧五二九中)。

[註 23.021]『愛陀賴耶奧義書』(三‧三)。『布列哈德奧義書』(一,四,七)。

[註 23.022]『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