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道信禪門的綱領

道信禪門的綱領

達摩以來的諸大禪師,大都「不出文記」。留傳下來的,或是門人的記錄或集錄,也有別人所作而誤傳的。道信在雙峰弘禪,也傳有這樣的作品,如『楞伽師資記』(大正八五‧一二八六下)說:

「信禪師再敞禪門,宇內流布,有菩薩戒法一本,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門,為有緣根熟者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

淨覺撰『楞伽師資記』,約為七二〇頃,離道信的去世(六五一),不過七十年。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是根據玄賾的『楞伽人法志』的;玄賾是道信的再傳,弘忍的弟子。在傳承的關係上,時間上,都相當親切,不可與晚唐以來的新傳說並論。道宣(六六七去世,為道信去世後十六年)所作『續僧傳』卷二〇(附編)說:「善伏……又上荊襄,蘄部見信禪師,示以入道方便(大正五一‧六〇三上)。道信以「入道方便」──「入道安心要方便」教人,道宣已經知道了。天臺學者荊溪湛然(七一一──七八二)在『止觀輔行傳弘決』卷二之下(大正四六‧一八四下)也說:

「信禪師元用此(文殊說般若)經以為心要。後人承用,情見不同,致使江表京河禪宗乖互」。

道信以『文殊說般若經』為心要,也與神秀所說相合,如『楞伽師資記』(大正八五‧一二九〇上──中)說:

「則天大聖皇后問神秀禪師曰:所傳之法,誰家宗旨?答曰:稟蘄州東山法門。問:依何典誥?答曰: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

『楞伽師資記』所傳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代表了道信的禪門,是確實的、難得的珍貴資料!道信當時弘開的禪門,在上面所引的文句中,就顯出了道信禪法的三大特色:

一、戒與禪合一:弘忍門下的開法傳禪,都與戒有關(第四章再詳為論列)。慧能「說摩訶般若波羅蜜」,「兼授無相戒」,是戒禪一致的。如燉煌本『壇經』(大正四八‧三四〇下)說:

「菩薩戒經云:戒(原誤作「我」,依經文校正)本源(原誤作「願」)自性清淨。識心見性,自成佛道。即時豁然還得本心」。

神秀「五方便」的「離相門」,在正授禪法以前,先發願,請師,受三歸,問五能,懺悔,受菩薩戒,完全是受菩薩戒的次第。正授菩薩戒,如『大乘無生方便門』(大正八五‧一二七三中)說:

「菩薩戒是持心戒,以佛性為戒。性(?)心瞥起,即違佛性,是破菩薩戒。護持心不起,即順佛性,是菩薩戒」。

神秀所傳的,「以佛性為戒」,與「一念淨心,頓超佛地」的禪門,也達到一致的境地。開法傳禪而與戒相關,不只是南能北秀,弘忍門下的宣什宗、淨眾宗,也是如此。尤其是宣什的「傳香」(『壇經』的惠昕本等,也有傳「五分法身香」的開示),顯然是菩薩戒的內容。依『楞伽師資記』所說,道信有「菩薩戒法」,又有「入道安心要方便門」。道信的「菩薩戒法」,雖沒有傳下來,內容不明;但道信的禪門,有戒有禪,是確實的。弘忍門下的禪風,禪與菩薩戒相合,原來是稟承道信(七世紀前半)的門風。這點,極關重要!不明白這一點,柳田聖山(撰『初期禪宗史書之研究』)才重視八世紀的「江陽禪律互傳」,而想像『壇經』的「無相戒」為牛頭六祖所說,不知道這正是道信以來的禪風。

達摩禪與頭陀行相結合。頭陀行本為辟支佛行,是出家人的,而且是人間比丘──過著集體生活者所不取的。頭陀行的禪,不容易廣大的弘通。道信使禪與菩薩戒行相聯合,才能為道俗所共修。說到菩薩戒,南朝非常的流行。梁武帝與隋煬帝(那時是晉王),都曾受菩薩戒。智顗作『菩薩戒義疏』,說傳戒儀式,當時有六本:「一、梵網本,二、地持本,三、高昌本,四、瓔珞本,五、新撰本,六、制旨本」(大正四〇‧五六八上)。地持本,高昌本,瓔珞本,流傳於北地。新撰本(南方新撰,也用梵網十重戒)及(梁武帝審定的)制旨本,是南朝所通行的。智顗取傳為鳩摩羅什所驛的梵網本。道信的『菩薩戒法』,雖沒有明文可考,然從南能北秀的戒法,以自性清淨佛性為菩薩戒體而論,可以想見為梵網戒本。道信的戒禪合一,是受到了南方,極可能是天臺學的影響。

二、『楞伽』與『般若』合一:近代學者每以為:達摩以四卷『楞伽經』印心,慧能改以『金剛經』印心。因而有人說:禪有古禪與今禪的分別,楞伽禪與般若禪的分別。達摩與慧能的對立看法,是不對的。依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可以徹底消除這一類誤會。達摩以四卷『楞伽經』印心,當然是確實的,達摩門下曾有「楞伽師」(胡適稱之為「楞伽宗」)的系統。然據『續僧傳』所說:「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大正五〇‧五九六下)。「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大正五〇‧六六六中)。達摩禪從南朝而到北方,與般若法門原有風格上的共同。到了道信,遊學南方,更深受南方般若學的影響。在吉州時,早已教人誦念「摩訶般若波羅蜜」了。等到在雙峰開法,就將『楞伽經』的「諸佛心第一」,與『文殊說般若經』的「一行三昧」融合起來,制為『入道安心要方便門』,而成為『楞伽』與『般若』統一了的禪門。

般若法門的「一切皆空」,天臺學者說得好:或見其為空,或即空而見不空,或見即空即不空,非空非不空。換言之,『般若經』所說的空,有一類根性,是於空而悟解為不空的;這就是在一切不可得的寂滅中,直覺為不可思議的真性(或心性)。大乘佛教從性空而移入真常妙有,就是在這一意趣下演進的。達摩以『楞伽』印心,而有『般若』虛宗的風格;道信的『楞伽』與『般若』相融合,都是悟解般若為即空的妙有,而不覺得與『楞伽』如來藏性有任何差別的。

道信遊學南方,深受「摩訶般若波羅蜜」法門的薰陶,終於引用『文殊說般若經』為「安心方便」。『文殊說般若經』,共有三譯,道信所用的,是梁曼陀羅仙(五〇三──)所譯的,名『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二卷。這部屬於般若部的經典,含有明顯的如來藏說,如『經』(大正八‧七二六下七二九下)說:

「文殊師利言:眾生界相,如諸佛界。又問:眾生界者,是有量耶?答曰:眾生界量,如佛界量」。

「如來界及我界,即不二相」。

「如來界」,「佛界」,是「如來藏」、「佛性」的別名。「眾生界」,(菩薩界),「如來界」,平等不二,為『無上依經』,『法界無差別論』等如來藏說經論的主題。『文殊說般若經』已從如來性空,眾生性空(般若本義),而進入「法界不二」說,與『楞伽經』的如來藏說一致。『楞伽』與『文殊般若』的關係,還有兩點可說:一、『文殊說般若經』譯出以後,傳為真諦所譯的『大乘起信論』,已引用了「一行三昧」。『大乘起信論』,一向被認為與『楞伽經』有關,是依『楞伽經』而造的。『起信論』的引用「一行三昧」,就是『楞伽經』與『文殊說般若經』的融合。二、在達摩系統中,慧可弟子和禪師,和禪師弟子玄景,玄景弟子玄覺;玄覺與道宣、道信同時。『續僧傳』卷一七說:「玄覺……純講大乘,於文殊般若偏為意得(得意?)」(大正五〇‧五六九下)。玄覺為達摩門下,重視『文殊般若』的又一人。道信的時代,『楞伽』與『文殊般若』,早有融合的傾向。道信這才依『楞伽經』及『文殊說般若經』,成立「入道安心要方便」的禪門。可以說,「楞伽經諸佛心第一」,是達摩禪的舊傳承;「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為適應時機的新綜合。在禪者的悟境,這兩部經是沒有不同的(方便不同),但「摩訶般若波羅蜜」,在達摩禪的傳承中,越來越重要了。

三、念佛與成佛合一:「念佛」是大乘經的重要法門。在中國,自廬山慧遠結社念佛以來,稱念阿彌陀佛,成為最平易通俗的佛教。達摩禪凝住壁觀,聖凡一如,原與念佛的方便不同。道信引用了一行三昧,一行三昧是念佛三昧之一。「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息一切妄念而專於念佛,心心相續,念佛心就是佛。道信的「入道安心方便」,是這樣的方便。依念佛而成佛,雙峰禪門才能極深而又能普及。從弘忍門下的念佛禪中,可以充分的明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