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第二節 洪州宗與石頭宗

第二節 洪州宗與石頭宗

曹溪門下在南方的,有洪州與石頭。會昌以前,石頭系沒有受到教界的重視,那時的禪風影響,可見是並不太大的。宗密以牛頭與石頭為同屬「泯絕無寄宗」,即使是不完全正確,也一定是石頭下的門風,有被人誤認為近於牛頭的可能。從禪宗的燈史來看,石頭門下與洪州門下的往來,極其親密,與洪州宗旨應有密切的關係。大概的說,石頭是慧能門下,與牛頭有深切的契合與發展的一流。

禪者的見解

慧能的禪,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而且是「直了」、「直指」的。『壇經』主體是一般的開法,是說明的,使人理會到當下是佛。在告訴十弟子時,卻 大正四八‧三四三中)說:

「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於性相。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法對,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

一切法都是對待的,相依而立的(假名),所以「出沒即離兩邊」,只是引發學人去悟入自性。這是後代禪者,與人問答、開示的根本原則。用此方法以指示「即心是佛」,「見性成佛」的曹溪宗旨,石頭與洪州,沒有太大的差別。然洪州重於「性在作用」,如『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說:「起心動念,彈指謦咳,揚眉瞬目(原誤作「揚扇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續一四‧二七九(卍新續九‧五三四中))。石頭門下也曾應用這一方便,但當下就是,而到底並不就是,這是石頭門下所著重的,如『傳燈錄』說:

石頭希遷:大顛「初參石頭,石頭問師曰:那個是汝心?師曰:言語者是。便被喝出。經旬日,師卻問曰: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頭曰:除卻揚眉動目將心來。師曰:無心可將來。石頭曰:元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師言下大悟」(大正五一‧三一二下──三一三上)。

潮洲大顛:「多見時輩,只認揚眉動目,一語一默,驀頭印可以為心要,此實未了」(大正五一‧三一三上)。

洞山良价:「阿那箇是闍黎主人公?僧曰:見祇對次(現在應對的就是)。師曰:苦哉!苦哉!今時人例皆如此,只認得驢前馬後,將為自己。佛法平沈,此之是也。客中辨主尚未分,如何辨得主中主」(大正五一‧三二三上)。

玄沙師備:「有一般坐繩床和尚,稱為善知識。問著,便動身動手,點眼吐舌瞪視。更有一般便說:昭昭靈靈,靈臺智性,能見能聞,向五蘊身田裏作主宰。恁麼為知識,大賺人」(大正五一‧三四五上)。

大顛、良价、師備的話,都是針對當時洪州下的禪風而說的。洞山的悟道偈,最能表示這一意思,如『傳燈錄』卷一五(大正五一‧三二一下)說: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代表南方傳統的,以江東為中心的牛頭禪,從八世紀初以來,對曹溪南宗就發生重大的影響。不但在江南,神會曾與牛頭寵禪師,牛頭袁禪師相問答;忠國師與常州僧靈覺的問答;大曆三年(七六八),徑山法欽應召進京,牛頭學者還遠遠的到中原來呢!牛頭的禪要,是「道本虛空」,「無心合道」,這對江南的洪州與石頭,起什麼影響呢!另一問題是:唐代的道士們,使皇室與李耳聯了宗。皇室是老子的子孫,當然要負起榮宗耀祖──光揚道教的任務,所以道教也越來越發達。禪師們可以不管這個,但「如何是道」?「佛與道」,「道與禪」……這一類問題,卻不能拒絕人不問。這在曹溪門下,洪州與石頭,到底怎樣處理呢?

先說洪州宗:道一說「平常心是道」,如『傳燈錄』卷二八(大正五一‧四四〇上)說:

「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

道一弟子南泉普願,也為趙州從諗說「平常心是道」(大正五一‧二七六下)。南泉弟子長沙招賢,也為人說「平常心是道」:「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大正五一‧二七五上)。道一弟子慧海也說:「心真者語默總真,會道者行住坐臥是道」(大正五一‧四四三中)。「平常心是道」,是洪州宗的重要意見。與「即心是佛」一樣,直指當前心本自如如;約心地說,保持了曹溪禪,也可說是佛法的特色。說到「無心」,如神秀說「離念」,神會說「無念」;都有否定的,無心(或心空)的意味,但解說不一致。牛頭以為:道本虛空,一切法是如幻如化,心也如幻如化,本來無一物。道本來這樣,所以用心不合於道,無心可用──忘情,才泯絕無寄而契合於道。洪州宗直指人心,即心即佛,當體現成,所以說「觸類是道而任心」。在理路上,與「無心」說是不同的。「無心合道」的主張「絕觀棄守」,「無修無證」。而『傳燈錄』卷五,傳南嶽懷讓的問答:「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大正五一‧二四〇下),還不必談無修無證。道一還重於「即心即佛」,而到了弟子手中,百丈懷海已承認「絕觀棄守」的信心銘,傳為僧璨所作了。道一弟子而來自浙江、福建的,對牛頭禪就自然的會給以適當的會通。大珠慧海是建州(今福建建甌縣)人,出家及弘法於越州(今浙江紹興縣)的大雲寺。他極力闡揚「即心是佛」,本著「自家寶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的見地,而說「老僧無心可用,無道可修」(大正五一‧四四五中)。道一的再傳弟子黃蘗希運,也是閩人。他從當下即是,不用別求,擬議即乖的意思,而將「即心」與「無心」,更明確的統一起來。如『傳燈錄』卷九(大正五一‧二七一中二七二上)說:

「世人聞道諸佛皆傳心法,將謂心上別有一法可證可取,遂將心覓心。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於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

「諸佛菩薩與一切蠢動眾生同大涅槃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一念離真,皆為妄想。不可以心更求於心,不可以佛更求於佛,不可以法更求於法。故修道人直下無心默契,擬心即差,以心傳心,此為正見」。

洪州宗在「即心是佛」的原則上,會通了「無心」說,沒有失卻自家的立場。

再說石頭宗:石頭希遷傳有著名的『參同契』,名稱與道教魏伯陽的『參同契』同名,而思想受到傳為僧肇所作的『涅槃無名論』的影響。如『祖堂集』說:

石頭希遷「讀僧肇涅槃無名論,見中云會萬物以成己者,其唯聖人乎。乃歎曰:聖人無己,靡所不己。法身無相,誰云自他?圓鑑虛照於其間,萬像體玄而自現。境智真一,孰為去來?至哉斯語也」!

傳說希遷是因此啟發而著『參同契』的。『參同契』(大正五一‧四五九中)中說: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承言須會示,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石頭以為:西土傳來的心傳,就是「道」。人根利鈍,似乎有點差別,而密傳的道,是沒有南北的。那時,正是神會與神秀門下,進行南宗、北宗的抗爭時代。「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是要學者隨說而會(心傳的)宗,不要爭著自立門戶。這是針對南北,也可能不滿洪州與荷澤門下。『參同契』不說佛,不說法,而說是道。南方佛法,本來受到玄學的影響,而把禪學看作玄學,稱參禪為「參玄」,似乎石頭是第一人。石頭的禪,當然受到曹溪南宗的啟發,直說「即心即佛」。然在石頭與弟子們的問答中,表現出道化的特色,如『傳燈錄』卷一四(大正五一‧三〇九下)說:

「問:如何是禪?師曰碌磚。又問:如何是道?師曰:木頭」。

禪與道,是同樣看待的。說是碌磚,木頭,這可說是無義味話,截斷對方的意識卜度,而實暗示了道無所不在,那裏沒有道(禪)?這所以,道不只是從自家身心去體會,而「要觸事而真」,也就是「觸目會道」。這一接引悟入的態度,是僧肇的,牛頭的,不是曹溪的。禪與道的同一處理,石頭是在曹溪與牛頭的中間,進行溝通的工作。

石頭系再傳到洞山良价(八〇七──八六九),法門有了進步,如『宋僧傳』卷一三「本寂傳」(大正五〇‧七八六中)說:

「咸通之初,禪宗興盛,風起於大溈也。至如石頭,藥山,其名寢頓。會洞山憫物,高其石頭,往來請益,學同洙泗」。

洞山起初參洪州門下的南泉普願,偽山靈祐等。後來參石頭弟子雲巖曇晟,問無情說法。曇晟沒有為他說,後來睹影而大悟,自認曇晟為師。洞山的禪,是出入於洪州、石頭,近於牛頭而進一步的。洞山依牛頭的「無心合道」而作頌(大正五一‧四五二下)說:

「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欲識個中意,一老一不老」。

這一「無心合道」偈,應與洞山的悟道偈(如上已引)相對應。洞山是從道(全體的)的立場來看自己,從自己去悟入於道的。這裏的兩個「無心」,可說「言同意別」。「道無心合人」,是說道體無所不在。道遍身心,並沒有要合人而自然合人的。人呢?雖本來無事,而虛妄如幻,自己與道隔礙了。所以要「無心」──忘卻這一切,才與道相契合。然而,人就是道,並不等於道(全體),因為是「一老一不老」。這正是悟道偈所說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這是對牛頭道遍(有情)無情,無情本來合道說(有語病)的進一步發展。洞山的弟子居遁,師虔,都談論道與合道。居遁所作的頌(十八首),充分發揮了無心合道的思想。

牛頭宗立「道本虛空」。石頭的再傳夾山善會說:「無法本是道,道無一法,無佛可成,無道可得,無法可捨」(大正五一‧三二四上)。石室善道說:「若不與他作對,一事也無。所以祖師云:本來無一物」(大正五一‧三一六中)。祖師指慧能,「本來無一物」,與一般通行的『壇經』相合,這是合於牛頭宗意的。到洞山,進一步的說:「師有時垂語云:直道本來無一物,猶未消得他缽袋子」(大正五一‧三二二下)。

洞山是出入於洪州、石頭,近於牛頭而又有進一步的發展。他是會稽(今浙江紹興縣)人,這裏本來是牛頭宗的化區。早年出來參學,以「無情說法」問曇晟。無情說法,正是從道遍無情,無情有性,無情成佛而來的問題,牛頭宗的主張,是神會、懷海、慧海──曹溪門下所不能同意的。問題在曹溪門下(荷澤與洪州),上承如來藏禪,切從自己身心下手,而不是形而上學本體論的。依佛法,悟入時,是不可說有差別的。在進修的過程中,可能沒有究竟,而到底可以究竟的。圓滿成佛,平等平等。在最清淨平等法界中,一多無礙,相即相入,而決不是「一老一不老」;「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的。嚴格說來,這是玄學化,(儒)道化的佛法。到後來,禪宗互相融入,而臨濟宗與曹洞宗,始終表現其特色。這不只是代表洪州與石頭,更代表東山與牛頭兩大禪系。在禪宗的發展中,牛頭宗消失了,而他的特質還是存在的,存在於曹溪門下,以新的姿態──石頭系的禪法而出現。會昌以後,融合的傾向加深,洪州下也更深一層中國南宗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