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集-二

現代禪成立不久,我沒有多少了解,所以也不想多作評論。現在只從《我有明珠一顆》中,所說「阿含、般若、禪皆為趣入涅槃的方便」,表示我所知道的意義。

《阿含》是趣向涅槃的解脫道。解脫與涅槃,是印度固有的術語,所以說解脫、涅槃,並不等於佛法;說解脫、涅槃的外道,在釋迦佛時也是不少的。要正確了解釋迦佛所說的,解脫而趣入涅槃的正道,才不致漂流佛門以外。釋尊在初轉法輪時,先說遠離欲樂、遠離苦行──二邊的中道;中道就是正道,正道以正見(慧)為先導,如實知見四諦。為什麼眾生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無可奈何的生死不已──苦?苦的主要原因(集)是「我」:在認知上,是我見(我所見);在染著上,是我愛(我所愛)。佛證知「我」是虛妄錯亂而可以勘破的,所以說一切法從因緣生:因緣生所以是無常的,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無我所,突破了生死大苦的癥結,才能趣向涅槃解脫──滅。佛說見道(見四諦)得初果的,得「法眼淨」,也說「三結斷」。三結是薩迦耶見(有身見即我見)、疑、戒禁取。三結煩惱斷與得無漏智,如光明現而黑暗消失一樣。如不(永)斷見惑(主要即三結),那裡有「淨法眼」可得!經論中立三解脫門,無常苦故無願解脫,無我故空解脫,涅槃故無相解脫。其實,三解脫門同緣一實,所以被稱為「無二解脫之門」。一般泛說八萬法門,那只是初方便接引,如進入修證,那只有這不二解脫門。也就因此,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為三法印,以印定佛法的如實性。

「般若」系經典,及初期大乘大論師──龍樹菩薩的《中論》等,也受到現代禪的尊重。《般若經》是「通教三乘」,「但為菩薩」。約通教三乘說:一切法空即諸法無我(二空,也名二無我),所以論修慧的契入現證,與《阿含》相通,如《般若經》說:二乘的「若忍若智,皆是菩薩無生法忍」(《十地經》說:同得「無分別法性」)。龍樹的《大智度論》,明確的說三法印與一法印無二;《中論》雖廣說一切法空,而〈觀法品〉仍以觀無我我所而證入。在這一意義上,「般若」的解脫道,是與《阿含》相同的。但現代禪似乎沒有注意到般若的「但屬菩薩」,這不妨從《阿含》說起。釋尊時代的教化,以聲聞弟子證阿羅漢果為主,佛也被稱為阿羅漢。但佛到底並不等於一般阿羅漢,所以稱佛為「如來、應供(阿羅漢)、正徧知(正等覺)」──三名;更稱佛為「如來,……佛」──十號。阿羅漢是正覺者,佛是無上的正等覺者。所以說到功德,阿羅漢是五分法身、六通,而佛是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不共法等:這些是《阿含》所明示的。到了部派分化,雖有不同意見,而佛是一切智者,勝過聲聞的阿羅漢,仍為佛教界所公認。佛為什麼會勝過阿羅漢?由於佛在過去生中,歷劫修菩薩大行,才能圓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等正覺)。菩薩修行的大行難行,佛教界傳有眾多的菩薩故事,名為「本生」。菩薩的修行,以大悲心為本,重於利濟救度眾生,不是聲聞行者那樣的但求自己解脫。佛因地──菩薩所修行的,是六(或十)波羅蜜、四攝,都是以「布施」為第一。所以成佛的因行,是菩薩的「菩提道」,攝得解脫道,而不是以解脫道為先的。約解脫涅槃說,是三乘共的,但聲聞如毛孔空,佛菩薩如太虛空,可說質同而量異。古人譬喻為「三獸渡河,渡分深淺」。《金剛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也就是這一意義。現代禪者尊重「般若」、「中觀」,卻不知大乘般若法門的宗要:說解脫道而不說菩提道,知觀行而不知廣大行,知通三乘而不知但屬菩薩──這所以雖標揭「般若」系統的名目,卻遠離大乘般若法門的實際意義!

《與現代人論現代禪》(三〇一──三〇二頁)有這樣的一段話:「佛法在人間,他對人世有益,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只是我們在抉擇何者是了義佛法時,是否應該將較可利益人類,對眾生較有利之一項列入判斷呢!事實上,有些人之所以主張初期大乘之優越性,多少便是建立在此種觀念上。進言之,他們認為:初期大乘不但發揮《阿含》深義,並且對人類有情懷有一分最深摯的愛心,對世間表現出最積極、最活潑的態度,故而他是佛陀本懷,了義佛教。對此,筆者稍有異義。我以為:(解脫道最重要)……那是屬於第二義的」。

說「有些人」、「他們」,沒有明白的說到我,但我確是這樣說的。現代禪重於(修改過的)解脫道,不重菩薩的菩提道,事實上也不用談般若了!「般若」系統是大乘經,主要是說菩薩行的。論法義,經說一切法空,一切法不生不滅,世間即涅槃。論發心修行,「十善菩薩發大心」(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度眾生),正是「從人乘正法而進入大乘」。菩提心從大悲心(世俗稱為「愛心」)而來,所以說:「菩薩但從大悲生」。經說菩薩發心修行,是依菩提心、大悲心、般若(慧)──無所得為方便,而修六度等大行。菩薩不是只為自己解脫,而是重慈悲利濟眾生的。從初發心到成佛,《般若經》立菩薩十地次第,《華嚴經》更有十住、十行、十迴向、十地等位次,菩薩決不是急求證入,當下成佛的。所以菩薩在修行過程中,如悲願還不足,那在修空無我慧時,要記著「今是學時,非是證時」,以免急求解脫而落入聲聞果證。菩薩如證入聲聞果,對成佛來說,是被貶斥為焦芽敗種的。要修到悲慧深徹,才契入無生忍,但還是「忍而不證」實際,利益眾生的事還多呢!佛,就是這樣的歷劫廣修菩薩大行,利他為先,從利他中完成自利,這所以佛是福慧的究竟圓滿者。現代禪自己說是佛教,還成立「菩薩僧團」,那應該行菩薩行,以成佛為理想的。可是,不說發菩提心,長養大悲心,反而輕視菩薩的菩提道為「第二義」,這是違反「般若」系大乘經的。

《我有明珠一顆》,引述我的話(一七六頁)說:「菩薩道的本意,是人乘菩薩行,以五戒、十善的凡夫身來力行菩薩道。相信以此上求下化的發心,未來世必能再轉生為人,繼續修行」。

他不是「勘尋出處,逐字引用」,而是記憶所及的。所以大體相近,用字可能會引起誤解,不妨再解說一下。人乘菩薩行,是以人乘善行(戒)為基而發菩提心的,隨能力所及而努力於慈悲、智慧及利益眾生的菩薩行。初發大心者的修行,不能誤解為「菩薩道的本意」。「來世必能……繼續修行」,就是歷劫在生死中修行。由初發心而到久發心,久發心而進入不退轉,由不退轉而成佛(依《小品般若經》四位略說)。菩薩越修功德越大,利濟眾生的功能也越大,菩薩道是不限於初心的,不過弘揚菩薩道,總要從人的初發心說起。我這樣說,他批評為:「大乘佛教的本意,果真是人乘的菩薩行?……那是印順法師個人的看法而已」!初發心學菩薩──「十善菩薩發大心」(十信位),我不覺得是個人的意見。相反的,推崇「般若」系統大乘經,卻不說發菩提心、大悲心,竟以大悲利生的菩提道為第二義,才是現代禪老師李元松的個人看法而已!他也不同意我說禪宗是小乘急證精神的復活,他自己卻(《我有明珠一顆》一七三──一七七頁)說:「臨濟與德山,都是禪門的天王巨星,死在他們手下,證得阿羅漢的不知凡幾」。原來禪門所證得的,是阿羅漢,這不是聲聞乘──小乘的聖果嗎?這是現代禪的新解說,在古代禪師們,怕都說是「見性成佛」的。我曾說:禪宗是「小乘急證精神之復活」,現代禪批評說:「那是印順法師個人的看法」。不過事實確是如此,禪師們是證阿羅漢的,那就與我見解相同了!

「禪」,這裡說的是印度傳來而中國化了的禪。菩提達磨傳來的是如來禪,以《楞伽經》印心,《楞伽》是唯識說而又有如來藏思想的。唐初,道信在黃梅「營宇立象」,在楞伽禪的基礎上,引入《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這部傳出較遲的《般若經》,說到「如來界及我界,即不二相」,明顯的說到了如來界(藏)。道信引用這部經的「一行三昧」,這才長坐不臥的,(弘忍重)念佛淨心──看心、看淨的方便,普及的發達起來。慧能在(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中,又融攝了《大般涅槃經》的「定慧等故,明見佛性」;「見性成佛」,成為中國禪宗最受尊重的六祖。從達摩到慧能,還是不離經教的。由於大唐開始衰亂,五代的衰亂更甚,北方的義學衰落,禪者也日漸中國化。一則由於「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的傳說,引發離經教而自成一套的禪語,如「祖師西來意」、「本分事」、「本來人」、「本來面目」、「無位真人」、「這個」、「那個」、「白牯牛」等。再則「見性成佛」,到底性是什麼?性在何處?點出「性在作用」而引人去悟入的,如《傳燈錄》卷三(大正五一‧二一八中)說:「王曰:性在何處?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羅提即說偈曰:在胎為身,處世為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徧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

(佛)性在作用,所以禪師們的指示,不但說「是心」,也直指說「是汝」。更多在見聞、動作中去啟示,如:揚眉,瞬目,擎拳,豎拂,叉手,棒打,腳踢,推倒禪床,踢翻淨瓶,撥虛空等外,還有斬蛇,殺貓,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等。這樣的接引學人,為中國禪風最特出的!雖然,第一義不落言詮,不是語文──「語表」所能表達的,也不是身體動作──「身表」所能表達的。但如當機善用方便,身體的動作,使學人不知所措,受怖受驚而內心極度震動,也有能使人進入宗教經驗的可能。不過「身表」的任何動作(「語表」的大喝、大笑也相同),在受教者來說,這是不明確的,可能會引起誤會。所以,如泛濫起來,不免有「皮匠禪」等笑話了。

西元三世紀起,印度佛教界傳出不少的真常經典。主要是說:眾生本有如來界、如來藏、我、佛性(這些是異名同實)等──真我,與自性清淨心──真心說合流。由於四世紀起,「虛妄唯識系」流行,真我、真心攝受唯識學而成「真常唯心系」,禪宗是屬於這一系的。在真常大乘經中,還是說到菩薩,六(或十)度,十地等,而禪宗雖自稱最上乘,直顯心性,即心即佛,卻棄菩提道而不論,這所以太虛大師有「說大乘教,修小乘行」的慨歎!現代禪少說「真心」、「真我」,說(初期大乘的)「緣起性空」。其實,印度經論中的「緣起性空」,與唯識者的「徧計所執性」空,如來藏(佛性、我等)說者的雜染法空而如來藏稱性功德不空;不但是義理的體系不同,還都依自宗而評他說為不了義。中國佛教長於融通,禪者初期採用了《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摩訶般若波羅密」,為講說《壇經》的主體。弘忍以來,漸取簡短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到神會更適應當時而專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了,而同時也引用《大乘起信論》,所以禪宗的內容,決不是以「緣起性空說」為主的。如慧能以下,南嶽門下是「直顯心性」;青原以下,受江東牛頭禪的影響而被稱為「泯絕無寄」,然泯絕無寄也還是「無心即真心」的。所以,論禪宗的思想,與「空」有關,而核心到底是「真心」(或「真我」)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