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

印順導師佛學著作集


印度佛教思想史

印度佛教思想史自序 …………………………………………………1
凡 例……………………………………………………………………a7
第一章 「佛法」………………………………………………………1
 第一節 佛法興起與印度的時代文明………………………………1
 第二節 釋尊略傳……………………………………………………7
 第三節 中道正法……………………………………………………18
第二章 聖典結集與部派分化…………………………………………33
 第一節 舍利塔與結集………………………………………………33
 第二節 部派分化與論書……………………………………………38
 第三節 部派思想泛論………………………………………………57
第三章 初期「大乘佛法」……………………………………………81
 第一節 初期大乘經的流布…………………………………………81
 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91
 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110
第四章 中觀大乘──「性空唯名論」………………………………119
 第一節 龍樹及其論著………………………………………………119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126
 第三節 提婆的「百」論……………………………………………147
第五章 後期「大乘佛法」……………………………………………153
 第一節 後期大乘經…………………………………………………153
 第二節 如來藏我思想的特色………………………………………166
第六章 大乘時代之聲聞學派…………………………………………179
 第一節 說一切有部…………………………………………………179
 第二節 譬喻‧分別說‧正量‧大眾部……………………………202
 第三節 經部興起以後的綜合學派…………………………………219
第七章 瑜伽大乘──「虛妄唯識論」………………………………241
 第一節 瑜伽行者與論書……………………………………………241
 第二節 瑜伽行者對一般大乘法的見解……………………………251
 第三節 瑜伽行派學要………………………………………………262
第八章 如來藏與「真常唯心論」……………………………………283
 第一節 般若學者的佛性說…………………………………………283
 第二節 融唯識而成的「真常唯心論」……………………………294
 第三節 如來藏與「如來論」………………………………………311
第九章 瑜伽‧中觀之對抗與合流……………………………………321
 第一節 瑜伽與中觀論師……………………………………………321
 第二節 瑜伽學的發展………………………………………………331
 第三節 中觀學的復興………………………………………………360
 第四節 對抗與合流…………………………………………………371
第十章 「秘密大乘佛法」……………………………………………385
 第一節 「秘密大乘」的時地因緣…………………………………385
 第二節 如來(藏)本具與念佛成佛………………………………399
 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416

印順導師佛學著作集

印度佛教思想史-印度佛教思想史自序

印度佛教思想史

印順導師

正聞出版社

中華民國八十二年四月五版

印度佛教思想史自序

民國五十六年,我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自序」中說:在戰亂中所寫的『印度之佛教』,「是用文言寫的,多敘述而少引證,對佛教史來說,體裁是很不適合的,而且錯誤與空疏的也不少。……我要用語體的,引證的,重寫一部」。但直到現在,二十年的悠長歲月,『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以外,只寫了『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如來藏之研究』,『空之探究』,晚年衰病,「重寫一部」──分為多少冊的意願,已無法達成,所以三年前,將『印度之佛教』重印出版。『印度之佛教』的錯誤與空疏,在上面幾部寫作中,雖已作部分的改正與補充,但印度佛教演變的某些關鍵問題,沒有能作綜合聯貫的說明,總覺得心願未了。現在據我所理解到的,再扼要的表達出來。

「佛法」在流傳中,出現了「大乘佛法」,更演進而為「秘密大乘佛法」,主要的推動力,是「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懷念,是通過情感的,也就可能有想像的成分;離釋尊的時代越遠,想像的成分也越多,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實。

佛弟子對佛的懷念,起初是:釋尊遺體──舍利的建塔供養,釋尊遺跡的巡行,表示對釋尊的信敬與思慕。釋尊過去生中──菩薩的大行,也從「本生」、「譬喻」、「因緣」中流傳出來。佛及過去生中菩薩行的偉大,是因佛弟子的懷念釋尊而引發的,成為佛教界的共同信念。涅槃,涅槃了的釋尊,不是神教想像的「神」那樣的存在;但一般信眾,對於佛入涅槃而再見不到了,不免引起內心的悵惘。態度自由而重於理想的大眾系說:佛是不可思議的存在;佛壽是無量的;現在的十方世界,有佛出世:這多少滿足了一般人心──「大乘佛法」在這樣的情形下出現。

釋尊開示的正法,是「先知法住,後知涅槃」。修學者先徹了因果的必然性──如實知緣起;依緣起而知無常,無我無我所,實現究竟的解脫──涅槃寂滅。涅槃不落有無,不是意識語言所可表示,為修行而自覺自證知的。以菩薩大行為主的「初期大乘」經,繼承「佛法」的正法中心,但「佛法」是「先知法住,後知涅槃」,而「初期大乘」經,卻是直顯深義──涅槃,空性、真如、法界等,都是涅槃的異名。所以,「佛法」從緣起入門,「初期大乘」是直顯諸法的本性寂滅。諸法本性是無二無別、無著無礙的,在「佛」的懷念中,傳出一切眾生有如來(胎)藏,我,自性清淨心的「後期大乘」經。這樣,「正法」由緣起論而發展為法法平等無礙的法(本)性論;又由法(本)性論而演化為佛性(如來藏)本具論;再進就是本來是佛了。這是佛教思想發展中,由法而佛的始終歷程。

佛法甚深──緣起甚深,涅槃更甚深,一般人是難以受學的。為了方便普化,施設「念佛,念法,念僧,念施,念戒,念天」──六念法門,使不幸的人,在恐怖、苦惱或病重時,能內心安定,不失善念,這有點近於一般宗教了。「念(憶念,繫念,觀念)佛」是特別發達的!大乘興起不久,犍陀羅、摩偷羅一帶,有塑造、繪畫的佛像流行。方便的「念佛」,過去是念佛的功德,現在也取(佛像)相而念佛的色身。一心繫念,佛於自心中現起;依據這種修驗,得出「自心作佛」,「三界唯心」的理論。後期的大乘經說:如來藏、我是相好莊嚴的,自性清淨心是清淨光明的,眾生本具,所以念佛不只是念三世十方佛,更要念(觀)自己是佛。「念佛」,是從「初期大乘」,「後期大乘」,進入「秘密大乘佛法」的通途。

菩薩發菩提心,久在生死修難行大行,精神偉大極了!但在一般人,可說嚮往有心而不免無力承擔的,於是繼承「佛法」的方便,說佛前懺悔,勸請,隨喜,迴向菩提。這是廣義的「念佛」,容易修行,為養成大乘法器的方便。一般的「念佛」方便,著重稱名,有「消業障」,「生淨土」,「不退菩提」,種種的現生利益。西元前後,經典的書寫流行,為了普及流通,經中極力稱揚讀、誦、書寫、供養經典,有種種現生利益。般若「是一切咒王」,勝過一切神咒,也就承認了世間的神咒。以唱念字母,為悟入無生的方便。大乘經的音聲佛事:唱字母,稱佛名,誦經,持咒,是「大乘佛法」能普及民間的方便。

「佛法」說到了「念天」,菩薩本生中,有以天、鬼、畜生身而修行的,「大乘佛法」也就出現了「天(大力鬼王、高等畜生)菩薩」。帝釋等每說陀羅尼──明咒護法,咒語漸漸重要起來。「後期大乘」的『楞伽經』等,進一步說:印度民間信仰的天,鬼神,古仙,都是佛的異名,佛所示現的,奠定了「佛天一如」的理論。西元三世紀起,印度梵文學復興,印度教也漸漸興起。在「大乘佛法」的方便道,及如來果德的傾向下,適應外在情勢,發展為「秘密大乘佛法」,多與神(天)教相通。如教典不名為「經」,而名怛特羅(續)。取「奧義書」式的秘密傳授,師長的地位重要起來。咒──佛、菩薩等的真言,是「語密」。神教的手印,佛法也有了,是「身密」。護摩──火供(「佛法」所禁止的),成為自利利他的重要事業。民間信仰的鬼神,進入「秘密大乘」的堂奧:有手執武器,忿怒相的天菩薩(或佛所示現)。溼婆天派有「性力」崇拜,「秘密大乘」也有相抱相合的(俗稱)歡喜佛。適應與融攝神教,「佛天一如」的具體化,為「秘密大乘」的特色!

「大乘佛法」的菩薩大行太難了,一般傾向於重「信」的「易行道」。恰好如來藏是佛智與色相莊嚴的本來具足,與「念佛」的是心作佛,自心是佛相通,「秘密大乘」這才觀自身是佛──「天慢」,發展為即身成佛的「易行乘」。即身成佛,不用修利濟眾生的菩薩大行,等成了佛再來利濟眾生。難行不用修,佛果可以速成,對一般人來說,真可說太好了!

大乘經中,十方世界的佛、菩薩多極了,再加入印度群神,不免雜亂。「秘密大乘」作了有組織的序列,如『瑜伽續』以中央毘盧遮那,及四方四佛,分五部(族)而統攝一切。五方五佛,是仿照忉利天主帝釋在中央,四方來的四大天王四面坐的集會方式。帝釋是執金剛(杵)的夜叉;夜叉是一向分為五族的。夜叉王──執金剛,金剛手,金剛藏,普賢(坐六牙白象,與帝釋相同),是「秘密大乘」的當機者。忉利與四大王眾天,是欲界的地居天,天龍(鬼畜)八部的住處。欲界是有淫欲的,地居天形交成淫而不出精,正是「無上瑜伽續」,修天色身,貪欲為道的理想境界。太虛大師稱「秘密大乘」為「依天乘行果而趣佛果」,這是不以人事為本,適應印度神教,以天(鬼神)法為本的大乘。

以上是大乘經法的情形。分別抉擇經文,成為條理嚴密的義解(論義也影響後起的經典),是論。大乘論有1.中觀系:「初期大乘」的直顯深義,學者容易流入歧途,龍樹起來造論,說緣起無自性故空;以「佛法」的「中道、緣起」 ,貫通「大乘佛法」的「性空、唯(假)名」。龍樹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那是回歸於「佛法」的立場,「先知法住,後知涅槃」了。所以中觀是三乘不二的正觀,有貫通「佛法」與「初期大乘」的特長!

2.瑜伽行系:無著依(文體近於論的)『解深密經』等造論:「初期大乘」的一切法空,是不了義說,緣起──依他起相是自相有的;「後期大乘」的如來藏、我,是真如的異名。瑜伽行系的特色,是依虛妄分別(的「分別自性緣起」),說「唯識所現」。為了論證唯識所現,陳那與法稱,發展了量論與因明。說到轉染成淨,立佛的「三身」、「四智」;佛果是當時佛教界的重要論題。中觀與瑜伽行二系,都分別如實與方便,多少糾正了佛教界的偏差。不幸是,後學者為了龍樹說緣起無自性,無著說緣起自相有,彼此間引起無邊的論諍,忘失了佛法「無諍」的精神!

3.如來藏系: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近於神教的真我、真心,適應世俗而流行。堅慧的『究竟一乘寶性論』,受到無著論的影響,卻沒有說種子與唯識。論說四法:「佛界」是本有如來藏;「佛菩提」、「佛法」、「佛事業」,是如來藏離染所顯的佛體、佛德與佛的業用。有的學者,融攝瑜伽行派的「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使虛妄的阿賴耶──藏識,與如來相結合,說「如來藏藏識心」。以真常為依止而說唯心,是文體近於論的『楞伽』與『密嚴』。『寶性論』明佛的因果體用,『密嚴經』說如來藏是念佛三昧者的境界,也就是觀自身本來是佛。後起的「秘密大乘」,攝取「中觀」與「瑜伽」,繼承「如來藏」說,從信仰、修行中發展完成。

印度佛教(學)思想史,一般都著重於論義。論是分別抉擇,高層次的理論,是不能普及一般的。「大乘佛法」後期,那爛陀寺的論學,成為佛教權威,而重信仰,重他力,重事相,重修行,重現生利益的佛法,正以「念(佛天一如)佛」為中心而普遍流行。晚年多讀經典,覺得適應信增上的方便,如造塔,造像,念佛,誦經……,存在於佛教中的異方便,對佛法思想的演化,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所以曾寫了『佛法方便之道』十餘萬字。又覺得:如實與方便,是相互影響而演化的,所以又想起了『印度佛教思想史』的寫作。如實與方便,有佛法自身的開展,也受到外來──神教思想,不同地區,政治情況……的影響。把握佛法特質,理解發展中的重要關鍵,多方面的種種影響,才能完整的表達出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真相。這是我的學力所不能達成的,而衰朽餘年,念力減退,也不容許作廣泛的寫作構想。所以本書只能著重佛法自身,作概略的敘述,而『印度之佛教』所說過的,有些不再重述了。

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而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方便,是不能沒有的;方便適應,才能有利於佛法的弘布。然方便過時而不再適應的,應有「正直捨方便」的精神,闡揚佛法真義,應用有利人間,淨化人間的方便。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流變中,能時時回顧,不忘正法,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民國七十七年二月三日,印順序於南投寄廬。

凡例

一、本書所引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今簡稱「大正」。

二、日本所譯『南傳大藏經』,簡稱「南傳」。所引文字,並轉譯為華文。

三、日本所譯Tāranātha『印度佛教史』。作者英文拼音為Tāranātha,或者音譯為多拉那他。本書引用,簡稱為多氏『印度佛教史』。

四、法尊所譯書,如『入中論』等,原本為四川漢藏教理院刊行,簡稱「漢院刊本」。

五、印度波羅Pāla王朝的年代,依呂澂『西藏佛學原論』(商務本)所說。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一章 「佛法」

第一章 「佛法」

第一節 佛法興起與印度的時代文明

釋迦牟尼(Śākyamuni,以下簡稱「釋尊」)誕生於印度,宣揚「佛法」,為人類開顯了真理與自由的光明。釋尊的出現人間,有他的時節因緣,也就是印度當時的文化環境,有發生佛教的可能與需要。說到印度文明,開拓者是西方移來的阿利安Ārya人。古印度文明史的開展,通常分為三期:殖民於五河地方時期,移殖於恆河流域時期,開拓南方時期。移殖恆河Gaṅgā時期,約從西元前十世紀起,為印度文明的燦爛時期;這又可分為三期來說明。

一、阿利安人向南移殖,以拘羅地方Kurukṣetra為中心,到達恆曲一帶,這是婆羅門教Brahmanism所說的「中國」。教典方面,先集出古代傳來(部分新出)的讚歌,為『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三吠陀,吠陀Veda是用於祭祀的讚歌,對祭祀儀式的規定,祭式及讚詞的意義,更作詳盡記述的,成為『梵書』。那時的教義,確立了婆羅門教的三綱:吠陀天啟,婆羅門至上,祭祠萬能。「吠陀天啟」是:古代傳下來的宗教讚歌,看作神的啟示,作為神教最有力的權證。「婆羅門至上」是:神的啟示,分人類為四種階級:祭司的婆羅門brāhmaṇa,武士(王)的剎帝利Kṣatriya,自由工商的吠舍Vaiśya──都是阿利安人,享有宗教的再生權。非阿利安的原住民,成為被奴役的首陀羅śūdra,死了完事,名為一生族。嚴格的階級,出於神的意思;作為祭師的婆羅門,地位最崇高。「祭祠萬能」是:神與人的關係,依於祭祠,祭祠為宗教的第一目的。進而以為:天神,人,世界,一切因祭而動作,因祭而存在;天神也不能不受祭祠的約束。此外,古代阿闥婆阿耆羅Atharvâṅgiras傳來的,息災,開運,咒詛,降伏的咒法,為一般人民的低級信仰,後來集為『阿闥婆吠陀』。

二、阿利安人漸向東移殖,恒河中河流出現了毘提訶Videha王朝,首府彌絺羅Mithilā,在今恒河北岸。毘提訶不是純正的阿利安人,有悠久的王統傳說。那時拘羅中心的婆羅門,著重於祭祠的事相,努力使他通俗化;而恒河中流,受阿利安宗教文化的熏陶,開展出新的文化,就是古奧義書Upaniṣad。那時,苦行與隱遁者,漸漸多起來。隱遁者不再從事形式的祭祀,不再為衣食勞心,專心於禪思。這種似乎消極的學風,不但哲理深入,更有不受祭祀束縛的積極意義。如迦尸Kāśi國的阿闍世王Ajātaśatru,以「梵」brahma教授吠陀學者跋梨格Bālāki;毘提訶王庭以祀皮衣Yājñavalkya仙為中心,召開哲理的討論會(1)。奧義書的勃興,由王家領導思想,「婆羅門至上」,不能不退處於受教的地位。奧義書重視真我ātman的智識,祭祀已不再是萬能,所以說:「行祭祀苦行者入天界,於其中輪迴;惟住於梵者能得不死」(2)。吠陀也不過是名目的學問,與真我無關。

奧義書的重要建樹有二:一、真心的梵我論;二、業感的輪迴說。從『梨俱吠陀』的創造讚歌以來,一元傾向的創造神話,經理論化而成宇宙的本原,為神秘的大實在。在奧義書中,稱之為「梵」;如顯現為人格神,就是梵天brahman。有情生命的本質,稱之為我。在生死歷程中,人類似乎是迷妄的,虛幻的,然探索到自我的當體,到底與真常本淨的梵是同一的,所以說「我者梵也」(3)。自我是超經驗的純粹主觀,所以是「不可認識的認識者」;此「唯一不二的主觀,即是梵界,即是最高的歸宿,最上的妙樂」(4)

至於業感輪迴saṃsāra說,是在生死的相續中,依自己的行為──業karman,造成自己未來的身分,如說:「人依欲而成,因欲而有意向,因意向而有業,依業而有果」報(5)。奧義書的業力說,與真我論相結合。「我」為自身的行為所限制、拘縛,從此生而轉到他生。對照於自我的真淨妙樂,加倍感覺到人生的迷妄與悲哀,因而促成以後解脫思想的隆盛。真我論,為吠陀文化的開展,而業力說卻是時代的新聲。有人請問死後的歸宿,祀皮衣仙說:「此不可於眾人中說,惟兩人間可傳」(6),所說的就是業。在當時,業是新說而不公開教授的,所以耆婆利王Pravāhaṇa-jaivali對婆羅門阿爾尼Uddāllaka-āruṇī說:「此(輪迴)教,直至今日,婆羅門未曾知之」(7)。這一東方思想,業力與真我相結合,而後隨業輪迴中,首陀羅人如此,阿利安誦習吠陀,也不過如此。反之,如依智而悟真我,首陀羅也能入於不死的梵界。奧義書的精神,顯然存有革新婆羅門教的意義。這是阿利安人文化到達東方,展開溫和的宗教革新的前奏(8)

三、毘提訶王朝沒落了。約在西元前六世紀初,恆河南岸,以王舍城Rājagṛha為首都的摩竭陀Magadha,建立尸修那伽Śaiśunāga王朝。摩竭陀也是毘提訶族;而恒河北岸,形成小邦自立。恒河兩岸,雜有非阿利安人的東方,受阿利安文化影響,展開了思想的全面革新,這就是反婆羅門的沙門śramaṇa文化。沙門,本為婆羅門教所規定的,再生族晚年,過著林棲與隱遁期的名稱。東方不受婆羅門教的限定,不問階級,不問老少,都可以過沙門的生活,因而遊行乞食,從事宗教生活的沙門團,流行起來。當時的思想,屬於剎帝利,然沙門不分階級,為種族平等的全人類宗教。沙門團很多,佛教稱之為外道的,著名的有六師:富蘭迦葉Pūraṇa-kāśyapa,末伽黎拘舍羅子Maskarī-gośālīputra,阿夷多翅舍欽婆羅Ajita-keśakambala,鳩(羅)鳩陀迦旃延Kakuda-kātyāyana,散惹耶毘羅梨子Sañjaī-vairaṭīputra,尼乾陀若提子Nirgrantha-jñātiputra,六師都是東方的一代師宗,有多少學眾隨從他(尼乾子即耆那教,現在還有不少信徒)。

六師有共同的傾向:一、分析人生(宇宙)的要素,大抵是二元論的,是機械的「積集」說。如阿夷多立五大說:人死了,屬於物質的,還歸於地、水、火、風(四大);「諸根」──感覺與意識的根源,歸於虛空。人的生死,不過是五大的集散。末伽黎以為:地、水、火、風、空、苦、樂、生、死、得、失、命(自我),為宇宙(人生)的根本要素。鳩鳩陀立七要素說:地、水、火、風、苦、樂、命(或加虛空為八)。尼乾子立六根本事:命,法(動)、非法(靜止)、時、空、四大。

二、論到事物的認識時,散惹耶是這樣的:如有人問有無後世,他是不以為有的,也不以為無的,不反對別人說有說無,自己卻不說是非有非無的。他的真意不容易明瞭,所以佛教稱之為不死矯亂論Amarāvikkhepa。末伽黎以為一切都可說,可從三方面去說:可以說是,可以說不是,也可以說也是也不是:這恰好與散惹那對立。尼乾子立或然主義,以為同一事物,可從七方面去說:如一、瓶是實;二、瓶非實;三、瓶也實也非實;四、瓶不可說;五、瓶實不可說;六、瓶非實不可說;七、瓶也實也非實不可說。新宗教的思辨,多少了解事物的相對性(似乎否認真理的懷疑論)。

三、論到行為的善惡時,阿夷多以生死為五大的集散,否定善惡業力(輪迴)的存在。富蘭那是無因論者,以為生死雜染與清淨解脫,非人類意欲的產物,實為偶然。末伽黎為必然論者,以為生死輪迴的歷程,有一定的時劫,人類對解脫沒有絲毫的力量。鳩鳩陀為要素不滅說,以為殺生並不損害任何物,無所謂殺生。這四說,似乎都達到了善惡業果的否定。然六師都是沙門,過著出家的,遊行乞食的生活,到底為了什麼,要過這樣的宗教生活呢?如尼乾子,以「業」為自我[命]不能解脫的要素,所以要以嚴格的苦行來消滅宿業,防止新業。在「內的苦行」中,有禪定。末伽黎初從尼乾子派分出,信仰輪迴與解脫,但認為必然而有一定期限的,所以今生的行為,什麼都與解脫無關。他的生活,也有苦行、禁食等行為,有時卻又飽食、美食。他說「淫樂無害,精進無功」,耆那教指責他為婦女的奴隸。這應該是適應情趣、境遇,什麼都不勉強,過著任性隨緣的生活。真能任性隨緣,現生自在,非有相當的定力不可。散惹耶的不知主義,似乎是懷疑真理,其實是了解認識的相對性,所以「中止認識」,而想直下忘念去體驗真理。從忘念去體驗,當然是重於禪定的。富蘭那為偶然論者,主觀的意欲及依此而有的行為,對輪迴與解脫來說,都是無關的,解脫可於無意中得之。他與鳩鳩陀與末伽黎的學說有關,都被稱為邪命派Ājīvaka,那他當然會傾向於任性隨緣的生活。阿夷多,或者以為是唯物論的,感覺論的,以快樂的滿足為目的,這應該是不對的!如以享樂為目的,怎麼會度著出家乞食的生活?他的名字,有「毛髮衣」的意思,可見是過著極簡單生活的學派。過著極簡陋的生活,不受物欲的干擾,而求現生精神生活的解脫自在,這不會是修苦行的,但可能修習禪定。

總之,六師的宗教生活,是修定主義,苦行或是任性的隨緣,以求人生苦迫(現生或來生)的解脫(9)

神意論者,定命論者,無因的偶然論者,道德的引起懷疑,行為又或苦或樂趨於極端。時代的思想界,活躍而陷於混亂。釋尊適應於這一情形,在理性與德行的基礎上,後來居上,建立實現解脫的正道。

註解:

[註 1.001]『布利哈德奧義書』(二‧一、三‧六)。

[註 1.002]『聖德格耶奧義書』(二‧二三,一)。

[註 1.003]『布利哈德奧義書』(一‧四,一〇)。

[註 1.004]『布利哈德奧義書』(二‧四,一三、四‧三,三二)。

[註 1.005]『布利哈德奧義書』(四‧四,五)。

[註 1.006]『布利哈德奧義書』(三‧二,一三)。

[註 1.007]『布利哈德奧義書』(六‧二)。

[註 1.008]以上參考木村泰賢、高楠順次郎『印度哲學宗教史』。

[註 1.009]參閱『長阿含經』(二七)『沙門果經』;『長部』(二)『沙門果經』。宇井伯壽『印度哲學研究』第二。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釋尊略傳

第二節 釋尊略傳

佛教是釋尊所創立的。釋尊在人間自覺覺他的行跡,深入人心,傳說於僧伽saṃgha及民間。有關釋尊的事跡,主要的出於「律」部。一、為了說明僧伽的成立,敘述釋尊的出家,修行,說法;到成佛第六年,回迦毘羅衛Kapilavastu省親,教化釋族止。後來加上誕生因緣(或更早些),集成佛傳。這部分,「摩訶僧祗師名為大事;薩婆多師名此經為大莊嚴;迦葉維師名佛往因緣;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尼沙塞師名為毘尼藏根本」(1)。二、釋尊晚年,作最後遊行,到拘尸那Kuśinagara入涅槃。起初也屬於「律」部,如『有部毘奈耶雜事』所說;『大毘婆沙論』也說:「如大涅槃,持律者說」(2)。這部分,又增補而集為『遊行經』(南傳名『大般涅槃經』),編入『長阿含』。這二部分集合起來,如『佛所行讚』,『佛本行經』等,為現存佛傳的全部。但回國省親以後,最後遊行以前,三十多年的化跡,雖有無數的片段傳說,卻缺乏前後次第的敘述!

關於釋尊出世的年代,由於印度古代缺乏精確的信史,很難下一定論。 經近代的研究,阿育王Aśoka已有相當明確的年代可考,也就有了論定釋尊年代的可能性。因為佛教界的傳說,阿育王是佛滅多少年登位的,依此可推定釋尊在世的年代。阿育王登位,學者間仍有二‧三年的出入,今姑依西元前二七一年登位說。但佛教界異說紛紜,古老的傳說有三:

一、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說,如『十八部論』說:「佛滅度後百一十六年,地名巴連弗,時阿育王王閻浮提」(3)。依此說,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七年;生年八十,釋尊應生於西元前四六七年。

二、南傳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的傳說,如『善見律毘婆沙』說:「阿育王自拜為王,從此佛涅槃已二百一十八年」(4)。依此說,釋尊入滅於西元前四八九年,生於前五六九年。

三、清辨Bhavya的『異部精釋』說:「佛世尊無餘涅槃後,經百六十年,俱蘇摩弗羅城,達摩阿育王支配帝國」(5),這可能是上座部的傳說。依此說,釋尊於西元前四三一年入滅,生於前五一一年。「百六十年」說,過去也有譯出,但總以為是「百十六年」的誤寫,不受重視,其實是古說之一。「百十六年」「與百六十年」,可能本為一說,因誤而分為二說,如「百八法門」,被誤為「八百法門」那樣。

部分學者,以赤銅鍱部說為可信;有的以『眾聖點記』為證。在每年自恣、誦戒後,在『戒經』加上一點,年年如此,有幾點就是佛滅幾年:說得似乎信而有據。其實,印度早期,並沒有書寫「戒本」(西元五世紀,手寫的戒本還不多),自恣誦戒後,在那裏去下這一點!這三說都是古老傳說,說到阿育王登位於佛滅多少年。這裏提出這三說,不能詳為考論,但我覺得: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六十年,也許更近於事實。

釋尊是釋迦Śākya族。釋族的所住地,在今尼泊爾Nepal南境的羅泊提Rāpti河東,盧呬尼Rohiṇī,今Kohāna河兩岸,傳說有十城。盧呬尼河西北的迦毘羅衛,是釋尊的父王──淨飯王Śuddhodana所治理的,在今尼泊爾的Tilorakot地方。從釋族的住地,沿雪山Himālaya向東,藍莫Rāmagrāma是拘利Koli族,拘利族是與釋族通婚嫁的。再向東,到拘尸那──釋尊的涅槃處,這裏是末羅Malla──「力士」族。向南到毘舍離Vaiśālī,這一帶是跋耆Vṛji──「金剛」族。跋耆有八支族,領導的貴族名梨車Licchavi。還有酥摩Himā族,是尼泊爾一帶的民族。這些東方民族,都與釋族相近。如釋尊的堂弟阿難Ānanda,被稱為「毘提訶牟尼Videhamuni」。釋尊被婆羅門稱為Vaiśālīka,也就是毘舍離人。波夷那或作波婆Pāvā,是佛受純陀Cunda最後供養的地方。七百結集時,波夷那比丘竟這樣說:「世尊出在波夷那國,善哉大德!當助波夷那比丘」(6)。跋耆比丘等,對釋族是認為同一族系的。在佛教的傳說中(除使用梵語的說一切有部),釋族是從東方,沿雪山而向西方遷移的民族,與跋耆族等是大同族,所以『長阿含經』,有六族──「釋種,俱利,冥寧,跋祇,末羅,酥摩」奉佛的傳說。釋尊的時代,恆河Gaṅgā南岸,以王舍城為首都的摩竭陀,興盛起來;而在西進最前端的釋族,與舍衛城Śrāvastī為首都的(北)憍薩羅Kośalā國毘連。事實上,當時的釋族,已成為憍薩羅的附庸。憍薩羅代表阿利安(或準阿利安)人,而摩竭陀是六師流行,代表抗拒西方宗教的中心。釋迦族是東方的,卻是接近西方的,這是有助於理解釋尊的立場,不落二邊的思想特性(7)

釋尊姓瞿曇Gautama,名悉達多Siddhārtha,是迦毘羅衛淨飯王的王子,母親名摩訶摩耶Mahāmāyā,誕生於嵐毘尼Lumbinī園,在今尼泊爾的Tarai地方。誕生七天,摩耶夫人就去世了,所以釋尊是由姨母摩訶波闍波提Mahāprajāpatī撫育長大的。生在王家,從小就被稱許為:「若當出家,成一切種智;若在家者,成轉輪王」(8)。轉輪王Cakravarti-rāja,是不以武力,不為民族移殖,經濟掠奪,而是為了以十善教化,使世間過著和平、繁榮、安樂、統一的仁王(9)。一切種智sarvathā-jñāna就是佛buddha,佛是徹悟人生實相,闡揚正法的教化,而使人實現真平等與大自在。在當時,宗教的思想,趨於極端;而政治上,以強凌弱而進行兼併。所以,輪王是人類新的政治要求,佛是人類新的宗教仰望:釋尊是出生於這樣的時代。

釋尊少年時代,受到王家的良好教育。娶了耶輸陀羅Yaśodharā為妃,生兒名羅睺羅Rāhula,過著王家的尊榮,優越富裕的享受。然而釋尊卻起了不滿現實的意念,傳說是:

一、由於在田野裏,見到農耕而引起的,如『佛所行讚』說:「路傍見耕人,墾壤殺諸蟲,其心生悲惻,痛踰刺貫心。又見彼農夫,勤苦形枯悴,蓬髮而流汗,塵土坌其身。耕牛亦疲困,吐舌而急喘。太子性慈悲,極生憐憫心」(10)。釋尊見到貧農(或是農奴)的勞苦而不得休息,眾生的互相殘害,不覺慈憫心起,因而在樹下作深長的靜思。

二、由於外出遊行,見到老年的龍鍾艱苦,病人的病患纏綿,死人的形容變色,而深感人生的無常。在當時解脫vimokṣa的宗教風氣下,二十九(或說「十九」)歲時離家國而去,過著出家的沙門śramaṇa生活,以求得究竟的解脫。

出家的沙門行,為東方新宗教的一般情形。然依佛法說:「家」為男女互相佔有,物質私有的組合;依此發展下去,人世間的相侵相爭,苦迫不已(11)。出家,只是為了勘破自我,捨卻我所有的,以求得解脫的生活。為了求得解脫,向南遊行,參訪了阿羅邏伽羅摩Ārāḍa-kālāma,鬱頭羅摩子Udrakarāma-putra,學習高深的禪定。但學成了,卻不能得到解脫,所以又到優樓頻螺Uruvilvā村,專修苦行。調息、止息,節食,斷食,這樣的精嚴苦行,頻臨死亡邊緣,還是不能解脫 ;這才捨棄了苦行,恢復正常的飲食。這樣,捨棄王家的欲樂生活,又捨棄了禪定、苦行的生活;學習,了解而又超越他,踏上又一新的行程。

釋尊受牧女的乳糜供養,在尼連禪Nairañjanā河中沐浴,身體漸康復了。這才到河東,在現在的佛陀伽耶Buddhagayā,敷草作座,於樹下禪思。立誓說:「我今若不證,無上大菩提,寧可碎是身,終不起此座」(12)。起初修習四禪,在禪定中正觀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終於證覺緣起的寂滅vyupaśama,超脫一切障礙而成佛。釋尊表達其自覺解脫的信念,如『五分律』說:「一切智為最,無累無所染;我行不由師,自然通聖道。唯一無有等,能令世安穩」(13)。釋尊修證的內容,稱為「古仙人之道」,「古王宮殿」(14)。釋尊無師自悟,是獨到的創見,而其實是無分於古今中外,聖者所共由共證的,永恆普遍的大道!佛法是與神教不同的,佛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兒子或使者,佛是以人身而實現正覺解脫的聖者。佛教不是神教那樣的,以宗教為「神與人的關系」,而是人類的徹悟,體現真理,而到達永恆的安樂、自在、清淨。佛是人,人間的「勇猛」、「憶念」、「梵行」,神(天)界不及人類多多(15)。所以究竟成佛,不是天神,也不在天上,惟有在人間,所以釋尊說:「我今亦是人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16)。釋尊成佛後,四十五(或作「四十九」)年間,踏遍了恆河兩岸,化導人類,不是神教那樣的,化作虹光而去。釋尊是真正的「父母所生身,直登大覺位」;「即人成佛」,創開人類自己的宗教。

釋尊成佛後,曾作七七日的禪思,享受解脫的法樂。釋尊感到正法saddharma的深奧,眾生sattva的愛著,而有不想說法的傳說,如『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〇三下)說:

「我所得法,甚深微妙,難解難見,寂寞無為,智者所知,非愚所及。眾生樂著三界窟宅(17);,集此諸業,何緣能悟十二因緣甚深微妙難見之法!又復息一切行,截斷諸流,盡恩愛源,無餘泥洹,益復甚難!若我說者,徒自疲勞」。

佛法是甚深的,但不是世俗學問的精深,而是眾生本性(獸性、人性、神性)的癥結[窟宅],不容易突破,也就難於解脫。傳說:自稱人類、世界的創造者──最高神(印度名為「梵天」),殷勤的請佛說法:眾生的確難以度脫,但也有利根而可能達成解脫的。釋尊這才到迦尸Kasi國的波羅奈Vārāṇasī,今Benares,為五(位)比丘初轉法輪。傳說輪王治世,有「輪寶」從空而行;輪寶飛到那裏,那裏的人就降伏而接受教令。釋尊依八正道āryâṣṭâṅgika-mārga而成佛,八正道就是法,所以說:「正見是法,乃至……正定是法」(18)。 釋尊依八正道成佛,為眾生說法,弟子們依法修行,八正道也就出現於弟子心中。從佛心而轉到弟子心,降伏一切煩惱,如輪寶那樣的從此到彼,降伏一切,所以名為轉法輪。法輪,是以「八支正道」為體的(19)。釋尊與五比丘共住,開始僧伽saṃgha的生活──法味同嘗,財味共享(20)。不久,隨佛出家的弟子,已有一百多人,釋尊囑付他們去分頭教化:「汝等各各分部遊行!世間多有賢善能受教誡者。……諸比丘受教,分部而去」(21)。釋尊所宣揚的正法,迅速的發展。第二年,遊化到王舍城,得到頻婆沙羅王Bimbisāra的歸依。佛的二大弟子,舍利弗Śāriputra與大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也加入釋沙門的僧伽。那時,出家弟子已有一千二百五十人了。釋尊「以法攝僧」,使出家眾過著「和樂清淨」的集體生活。僧伽是「眾」,是有組織的集合。在僧伽中,人人平等,依德化的法治──戒律而住。彼此間互相警策,互相教誡,互相勉勵,在和──團結,樂──身心安樂,清淨──健全的僧伽裏,努力於修證及教化的活動。釋尊曾勸優波離Upāli住在僧中,勸大迦葉Mahākāśyapa放棄頭陀行而來僧中住。離眾的精苦行,受到當時(東方)摩竭陀與央伽Aṅga民間的崇敬,但釋尊戒律的精神,是集體的僧伽;僧伽是佛法在人間的具體形象。釋尊一直在恆河兩岸,平等的施行教化。五十多歲後,體力差些,雖也遊行教化,但多住在舍衛城。

佛與弟子們的長期教化,佛法是相當興盛的。但在釋尊晚年,也有些不幸事件,世間就是這樣的!一、提婆達多Devadatta的「破僧」──叛教:在僧伽中,釋族與釋族關係密切的東方比丘,覺得佛法是我們的。釋尊的堂弟提婆達多,有了領導僧眾的企圖,但得不到釋尊的支持。依釋尊的見解,佛法不是種族的、國家的,而是世界全人類的,不應該以某一種族為主體。釋尊曾說:我不攝受眾,亦無所教令(22)。釋尊不以統攝的領導者自居,也不交與大弟子領導,何況提婆達多!因此,提婆達多索性與五百初學比丘,脫離佛法而自立教誡,說苦行的「五法是道」。在這破僧事件中,釋尊受到了石子打擊而足指出血。雖由舍利弗與目犍連說法,而使初學者回歸於佛法的僧伽,而教團分裂的不幸,將影響於未來(23)。二、釋迦族被滅:釋族早已成為憍薩羅的附庸,在釋尊晚年,終於為憍薩羅軍隊所毀滅。釋族地小而人少,在強鄰的兼併政策下,是無可奈何的事。目睹祖國與親族的不幸,釋尊也不能不有所感吧!三、舍利弗與大目犍連入滅:舍利弗與大目犍連,稱「雙賢弟子」;在釋尊晚年,遊化各方,使佛法得到正常的開展。但不幸,目犍連為婆羅門所襲擊,傷重而死;舍利弗也回故鄉入滅了!對佛法的開展,是不幸的,如『雜阿含經』說:「若彼方有舍利弗住者,於彼方我[釋尊]則無事」;「我觀大眾,見已虛空,以舍利弗、大目犍連般涅槃故。我聲聞[弟子],唯此二人善能說法,教誡教授」(24)。晚年的不幸事件,接踵而來,釋尊始終以慈忍理性來適應,這就是世間呀!

釋尊八十歲那年,在毘舍離安居。身體衰弱有病,自己說如「朽車」那樣。安居三月終了,率領阿難等比丘,向北方遊行。在波婆,受純陀的供養飲食,引起病勢的急劇變化。勉力前進到拘尸那,就在這天半夜裏,釋尊在娑羅雙樹間般涅槃parinirvāṇa了。將入涅槃前,身體極度虛弱,還化度須跋陀羅Subhadra為最後弟子。諄諄的教誨弟子:「我成佛來所說經戒(法),[毘奈耶],即是汝護,為汝等(怙)恃」(25);不要以為世尊涅槃,就沒有依怙了。「諸行是壞法,精進莫放逸,此是如來最後之說」(26)。諸行是無常的,必然要滅壞的,佛的色身也沒有例外。最要緊的,是依佛所說而精進修行,所以說:「我諸弟子展轉行之,則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27)!人間的佛陀入涅槃,也就是去世了。眾生是生死死生,無限的流轉,正覺而得究竟解脫的入涅槃,又是怎樣呢?大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對婆蹉Vātsī種說:不可說如來死後是有的,也不可說死後是無的,說死後也有也無,或非有非無,都是不可這樣說的(28)。那死後怎樣呢?「惟可說為不可施設,究竟涅槃」(29)。涅槃是超越的,不能以世間的存在或不存在來表示。這不是分別言語所可及的,只能說:無限的生死苦迫是徹底的解脫了。

註解:

[註 2.001]『佛本行集經』卷六〇(大正三‧九三二上)。

[註 2.002]『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卷三五──三九(大正二四‧三八二下──四〇二下)。『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六(大正二七‧六六〇上)。

[註 2.003]『十八部論』(大正四九‧一八上)。『部執異論』(大正四九‧二〇上)。

[註 2.004]『善見律毘婆沙』卷一(大正二四‧六七九下)。『一切善見律註序』(南傳六五‧五五)。

[註 2.005]多氏『印度佛教史』譯者附注所引(寺本婉雅日譯本三七五)。

[註 2.006]『四分律』卷五四(大正二二‧九七〇中)。

[註 2.007]參閱拙作『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妙雲集』下編三『以佛法研究佛法』五〇──七〇)。

[註 2.008]『過去現在因果經』卷一(大正三‧六二六下)。

[註 2.009]『長阿含經』(三〇)『世記經』(大正一‧一一九中──一二一上)。

[註 2.010]『佛所行讚』卷一(大正四‧八下)。

[註 2.011]『長阿含經』(三〇)『世記經』(大正一‧一四七下──一四八下)。

[註 2.012]『方廣大莊嚴經』卷八(大正三‧五八八上)。

[註 2.013]『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〇四上)。

[註 2.014]『雜阿含經』卷一二(大正二‧八〇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五四)。

[註 2.01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七二引經(大正二七‧八六七下)。

[註 2.016]『增壹阿含經』(二六)「四意斷品」(大正二‧六三七中)。(三四)「等見品」(大正二‧六九四上)。

[註 2.017]『相應部』(六)「梵天相應」,作「眾生樂阿賴耶,欣阿賴耶,憙阿賴耶」(南傳一二‧二三四)。

[註 2.018]『雜阿含經』卷二八(大正二‧二〇二下)。

[註 2.019]『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八二(大正二七‧九一一中)。

[註 2.020]『四分律』卷三二(大正二二‧七八九上)。

[註 2.021]『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六(大正二二‧一〇八上)。『赤銅鍱部律』「大品」(南傳三‧三九──四〇)。

[註 2.022]『長阿含經』(二)『遊行經』(大正一‧一五上)。『長部』(一六)『大般涅槃經』(南傳七‧六七)。

[註 2.023]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六章(三一六──三一八)。

[註 2.024]『雜阿含經』卷二四(大正二‧一七七上)。

[註 2.025]『長阿含經』(二)『遊行經』(大正一‧二六上)。

[註 2.026]『長部』(一六)『大般涅槃經』(南傳七‧一四四)。『長阿含經』(二)『遊行經』(大正一‧二六中)。

[註 2.027]『佛垂般涅槃略說教誡經』(大正一二‧一一一二中)。

[註 2.028]『雜阿含經』卷三四(大正二‧二四四下──二四五上)。

[註 2.029]『本事經』卷三(大正一七‧六七八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中道正法

第三節 中道正法

釋尊本著現等覺abhisaṃbodhi的自證,為人類說法,提供了不共世間的正道。佛法不是重信仰的,他力的,神秘的,也不是學問的,而是從現實人生著手的正道,從正道的修行中得解脫。釋尊為五比丘初轉法輪dharma-cakra-pravartana,首先提出了中道madhyamāpratipad,如『赤銅鍱部律』「大品」(南傳三‧一八──一九)說:

「諸比丘!世有二邊,出家者不應親近。何等為二?於諸欲愛欲貪著事,是下劣,卑賤,凡夫所行而非聖賢,無義相應。自煩苦事,是事非聖賢法,無義相應。如來捨此二邊,依中道而現等覺, 眼生,智生,寂靜,證智,正覺,涅槃所資」。「諸比丘!何謂如來現等覺,眼生,智生,寂靜,證智,正覺,涅槃所資之中道?即八聖道:謂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1)

當時印度民間的風尚,有的貪著欲樂,主要是在家的婆羅門brāhmaṇa;有的過著苦行duṣkara-caryā生活,主要是出家的沙門śramaṇa。極端的傾向,是不正常的。釋尊揭示「中道」,對時代的一切,是攝取精英而吐棄糟粕。對西方傳統的婆羅門教,幾乎全部的否定了。

如所說的創造主──梵天,釋尊批評為:「若彼三明婆羅門無有一見梵天者,若三明婆羅門先師無有見梵天者,又諸舊大仙──三明婆羅門阿吒摩等亦不見梵天者,當知三明婆羅門所說(梵天)非實」(2)。「梵志[婆羅門]自高,事若干天[神],若眾生命終者,彼能令自在往來善處,生於天上」(3)。不問人的行為如何,以信神及祈禱為生天法門,批評為如投石到水中,而在岸上祈禱,希望大石的浮起來。

祭祀,特別是犧牲的血祭,釋尊以為:「若邪盛大會,繫群少特牛、水特、水㹀,及諸羊犢,小小眾生悉皆殺傷;逼迫苦切僕使作人,鞭笞恐怛,悲泣號呼。……是等邪盛大會,我不稱歎」;「種種供養,實生於罪」(4)。所以當時人說:「沙門瞿曇呵責一切祭法」。

至於『阿闥婆吠陀』的咒法,占卜等迷信,「沙門瞿曇無如是事」(5)。這只是愚人的迷信,所以「見(真)諦人信卜問吉凶者,終無是處。……生極苦……乃至斷命,從外(道)求……一句咒……百千句咒,令脫我苦……,終無是處」(6)。 真正體見真諦的智者,是不會從事這類迷妄行為的。徹底的說:「幻法,若學者令人墮地獄」(7)。總之,因神權而來的祈禱,祭祀,咒術,給以徹底的廓清。

對於四姓階級,是社會發展中的分工,無所謂優劣(8)。假借神權而來的階級制,「如有人強與他肉而作是說:士夫可食,當與我直」(9)!這種人為的階級制,是沒有接受義務的。但有關人生道德,婆羅門稱之為法dharma的──正常生活,善良風俗,釋尊攝取他,使他從神權與階級不平等中脫離出來。

破除神權與階級制,祭祀與咒法,把人類的合理生活,確立於社會關係,彼此應盡的義務上(10),顯出了「人間佛教」的特色。

奧義書Upaniṣad的思想,如依業karman而有輪迴,依智jñāna而得解脫,釋尊大致是看作事實的;但生死的根源,是煩惱kleśa。釋尊是東方的,所以理性是出發於現實,不是形而上的玄想。徹底的說:「無常故苦,苦故無我」,而否定常、樂的真我ātman。也就因此,不是見真我以契入梵界,而是從無我nirātman以契入正法。因奧義書而來的苦行與瑜伽yoga,釋尊曾修學而又捨棄了。攝取他的精義,用作修證的方便,而不落入苦行與修定主義。

釋尊所說的正法,是東方的,如重現實,重變化,重自由思考;主張種族平等,反對吠陀Veda權威,與東方沙門團,採取一致的立場。然而,一、抨擊極端的縱欲與苦行,唱導不苦不樂的中道說(11)。二、對阿耆多Ajita-keśakambala「命即是身」的斷滅論;尼乾子Nirgrantha-jñātiputra等「命異身異」的二元論;「色(心)是我,無二無異,常住不變」的梵我論,一一的破斥,而宣揚無常、無我的緣起中道。三、對於否定道德,否定真理的傾向,釋尊舉揚正法saddharma──中道行,如實理,究竟涅槃,給以「法性、法住、法界」的意義。這是道德與真理的肯定,實現絕對的理想。 釋尊從自覺的聖境裏,陶鑄東西印度文明,樹立中道的宗教。

中道行,是正見samyag-dṛṣṭi為先導的聖道āryamārga的實踐。聖道的內容,釋尊隨機說法,有種種組合,主要的有七類,總名為三十七菩提分法saptatriṃśad-bodhipākṣikā-dharma。其中根本的,是八正道āryâṣṭâṅgika-mārga:正見,正思惟samyak-saṃkalpa,正語samyagvāc,正業samyak-karmānta,正命samyag-ājīva,正精進samyagvyāyāma,正念samyak-smṛti,正定samyak-samādhi。正見是正確的知見;正思惟是正確的思考,引發出離的意願;正語是正當的語文(及書寫文字);正業是正當的身體行為;正命是正當的經濟生活;正精進是離惡行善的正當努力;正念是純正的專心一意;正定是純正的禪定。聖道是以正見為先的,這是說:人生世間的無限苦逼,相對的改善或徹底解脫,惟有從正確的理解問題去解決,不是憑傳統信仰,想像,或某些神秘經驗所能達成的。我們的身心自體,釋尊分別為:重於心理分別的是五蘊pañca-skandha;重於生理分別的是六處ṣaḍ-āyatana;重於物理分別的是六界ṣaḍ-dhātava。身心自體,不外乎蘊、界、處。身心的活動情形,是現實的存在,需要有所了解。身心的或苦或樂,不是神所規定的,不是宿世命定的,也不是偶然的,一切都是依於因緣nidāna而如此的。論到這些問題,釋尊曾這樣說:「苦樂(苦樂是當前的感受,也是現生的苦樂報體)從緣起生」;「我論因說因」(12)。現實身心充滿了無限的苦惱,這是由於處身現實人間,受到身心變化──「生」、「老」、「病」、「死」;自他聚散──「愛別離」,「怨憎會」;物我關係不協調──「求不得」而來的。進一步說,現實的身心活動──內在的知、情、意作用,表現於外的身、語行為,相互影響而有苦有樂的。生死邊事,釋尊大分為三類:「煩惱」是知情意的惑亂;「業」是行為與行為的潛力;「苦」duḥkha是身心自體。生死苦迫,以煩惱的無明avidyā、愛tṛṣṇā為先,而實一切都是依於因緣的。釋尊沒有提出什麼形而上的實體,或第一因來說明眾生世間的開展,而只是從因緣關係去理解問題,也就依因緣去解決問題。這就是不共世間的中道,如『雜阿含經』卷一二(大正二‧八五下)說:

「義說、法說,離此二邊,處於中道而說法。所謂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緣無明行,乃至(緣行識,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死憂悲惱苦,如是)純大苦聚集。(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無明滅則行滅,及至純大苦聚滅」(13)

這是著名的中道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說。 有──存在的,生起的,世間的一切,都依於因緣──種種關係,條件、因素而有而生的。依因緣有而有的,也就依因緣無而無,依此而確知生死解脫的可能性。有、無、生、滅──一切都依因緣而如此的,就是不落二邊,恰到好處的中道。這是緣起說的基本法則:【圖片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眾苦集起(流轉)
緣起─┤
   └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眾苦息滅(解脫)

緣起,依緣有而有的,是生死苦的集起samudaya;依緣無而無的,是生死苦的息滅nirodha。苦聚的止息,實現了涅槃nirvāṇa寂靜。生死與涅槃,都是依緣起而如此的,佛弟子也就依緣起生滅的如實知yathābhūta-jñāna而得解脫。如實知緣起而能得解脫的,是正見為先的聖道的實踐。聖道與緣起的如實知,綜合的說,就是四諦catvāry-ārya-satyāni──苦duḥkha,集samudaya,滅nirodha,道mārga,在「佛法」的開展中,四諦說日漸重要起來。四諦的苦與集,是世間因果;滅與道,是出世間因果。這樣的分類敘述,對一般的開示教導,也許要容易領解些吧!但世出世間的一貫性,卻容易被漠視了!從現實身心去觀察,知道一切起滅都是依於因緣的。依經說,釋尊是現觀abhisamaya緣起而成佛的。釋尊依緣起說法,弟子們也就依緣起(及四諦)而得解脫。所以在「佛法」中,緣起是最普遍的法則,如『阿毘達磨法蘊足論』卷一一,引經(大正二六‧五二五上)說:

「云何緣起?謂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謂無明緣行,……如是便集純大苦蘊。苾芻當知!生緣老死,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如是緣起,法住、法界。……乃至無明緣行,應知亦爾」。

「此中所有法性、法定、法理、法趣,是真、是實、是諦、是如,非妄、非虛、非倒、非異,是名緣起」(14)

緣起,是佛出世也如此,不出世也如此,佛不過發見、現證了緣起,方便的教導弟子而已。緣起是「法」的又一內容,所以經中多方面表示緣起的意義。如法住dharma-sthititā,是說緣起是確立而不可改易的;法界dharma-dhātu,緣起是一切的因性;法性dharmatā,緣起是自然(客觀性)如此的;法定dharma-niyāmatā,緣起是決定(各安自位)而不亂的;諦satya,緣起是如實不顛倒的;如tathatā,緣起是如此如此而不變異的。這一切,都表示了緣起的如實性──「法」。

說到緣起,無明緣行……生緣老死、憂悲苦惱,是有代表性的十二支說。釋尊說緣起,不一定是十二支的;愛,取,有,生,老死、憂悲苦惱──五支說,應該是最簡要的。為了「愛」也依因緣而有,所以開展出九支說,十支說,十二支說等。五支說中,老死、憂悲苦惱是苦,愛是苦的原因,苦的集起。上面說到,釋尊感到佛法太深,不想說法,問題在「眾生樂著三界窟宅」。在『相應部』中,作「樂阿賴耶,欣阿賴耶,憙阿賴耶」(說一切有部加「愛阿賴耶」)。阿賴耶ālaya,譯義為窟、宅、依處、藏;在『阿含經』裏,也是愛著的一類。聯想到四諦中集諦的內容,是:「(愛),後有愛,貪喜俱行,彼彼喜樂」。愛、樂、欣、憙、貪、阿賴耶,以不同名字(約義多少不同)而表示同一內容,這就是生死不已的癥結所在。淺顯的說,沒有得到的要得到他,得到了又怕失去;沒有得到的生怨恨心,瞋恨是愛的反面,沒有愛那會有瞋恨呢!愛著的意義是深廣的,如染著了就受到繫縛,隨內身、外境的變動而苦惱不已。世間的喜樂,不永久,不穩定,終歸於消失。徹底的說,世間的或苦或樂,一切是無可奈何的苦樂不已,終究是苦。眾生為什麼愛著?由於愚昧無知──無明。無明是蒙昧的意欲,與愛不相離,是生死眾生的通病。無明與愛是煩惱根本,因煩惱而起(善惡)業,因業而感苦果──身心自體又愛染不已,苦惱不了。在緣起的正見中,知一切依緣起,也就能知一切法的無常性anityatā。無常的,所以是不可保信,不安穩的,也就是苦。如『雜阿含經』說:「我以一切行無常故,一切諸受變易法故,說諸所有受悉皆是苦」(15)。是無常、苦、變易法,所以一切「非我非我所」(即無我、我所nir-ātman-mamakāra)。我ātman,是主宰的意思;主是自在的,能控制處理一切的。然世間一切是無常變易法,不可能有絕對自主,一切依自己意欲而轉移的可能。眾生只是身心和合的個體活動,一切依於因緣,而眾生卻都感到與他對立的自我存在,這才表現出向外擴展(我所的無限擴展),向內自我固執的特性。生死不已的根源在此,人間──家庭、社會、國家間的無限糾紛,也根源在此。如通達緣起故無常、苦、無我我所的,也就能契入「空相應緣起」。如經說:「我我所有空」。詳盡的說:「空於貪,空於恚、癡,空常住、不變易,空非我非我所」(16)。知無常、無我,能離一切煩惱(主要的是:我我所見,我我所愛,我我所慢)而得涅槃,所以『雜阿含經』卷一〇(大正二‧七一上)說:

「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

「佛法」是緣起說,依緣起而生死流轉,依緣起而涅槃還滅;佛弟子如實知緣起(無常、無我、空)而能得解脫的,是道諦,聖道是否也依因緣而有呢?『中阿含』的『七車經』說:依戒淨得心[定]淨,依心淨得見淨,這樣相依而直到解脫(17),聖道顯然也是依因緣而起的。如『中阿含經』(四二)『何義經』(大正一‧四八五上──下)說:「阿難!因持戒便得不悔,因不悔便得歡悅, 因歡悅便得喜,因喜便得止,因止便得樂,因樂便得定。阿難!多聞聖弟子因定便得見如實知如真,因見如實知如真便得厭,因厭便得無欲,因無欲便得解脫,因解脫便知解脫。……阿難!是為法法相益,法法相因」(18)

「法法相益,法法相因」,聖道是因緣相生而次第增進的。依緣起法的定律,依緣而有的,也依緣而滅無,聖道依因緣有,也會緣無而息滅嗎?『雜阿含經』有譬喻說:「拾草木,依於岸傍,縛束成栰,手足方便,截流橫渡。如是士夫,免四毒蛇、五拔刀怨、六內惡賊,復得脫於空村群賊,……至彼岸安穩快樂」;「栰者,譬八正道」(19)。八正道是從生死此岸,到彼岸涅槃所不可少的方便,如渡河的舟栰一樣。『增壹阿含經』有「船筏譬喻」,即著名的『筏喻經』。人渡生死河而到了彼岸,八正道──船筏是不再需要了,所以說:「善法(八正道等)猶可捨,何況非法(八邪道等雜染法)」(20)!解脫生死而入涅槃的,生死身不再生起,以正見為先導的聖道也過去了。涅槃是不可以語言、思惟來表示的,所以釋尊點到為止,不多作說明;多說,只能引人想入非非而已。忽視涅槃的超越性,以涅槃為「灰身泯智」,那是世間心的臆測了!

依緣起(或四諦)而修行的,在家、出家的佛弟子,次第進修,到達究竟解脫境地,分為四階,也就是四聖果。四果是:一、須陀洹果srotāpanna;二、斯陀含果sakṛdāgāmin;三、阿那含果anāgāmin;四、阿羅漢果arhat。初果名須陀洹,是「預流」的意思:預入法流,或預聖者的流類。到達這一階位,截斷了生死的根源(三結),成為聖者。即使修行遲緩或停頓,也不會墮入惡趣;再多也不過七番生死,一定要到達究竟解脫的。二果斯陀含,是「一來」的意思,再多也只有人間、天上──一番生死了。三果阿那含,是「不來」果。這是說:證得阿那含果的,如死後上生,就在天上入涅槃,不會再來人間了。四果阿羅漢,有應(受尊敬供養),殺賊,不生等意義。這是究竟解脫聖者的尊稱,依修道求解脫來說,這是最究竟的,所以釋尊在世時,也是被稱為阿羅漢的(還有其他的尊稱)。然而人的根性不同,雖同樣的證得阿羅漢,而阿羅漢也還有多種不同。這裏,說主要的二大類。經上說:有外道須深Susīma,在佛法中出家,目的在「盜法」,以便融攝佛法,張大外道的教門。長老比丘們告訴須深:他們已證得究竟解脫的阿羅漢,但不得四禪(『相應部』作五通),不得無色定,是慧解脫prajñā-vimukta阿羅漢。不得(根本)定而究竟解脫,須深覺得離奇,所以提出來問佛。佛告訴他:「彼先知法住,後知涅槃」;「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21)。從釋尊的教說中,可見阿羅漢智有先後層次,也有二類阿羅漢。1、法住智dharma-sthititā-jñāna知:緣起法被稱為「法性」、「法住」,知法住是知緣起。從因果起滅的必然性中,於(現實身心)蘊、界、處如實知,厭、離欲、滅,而得「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己辦,不受後有」的解脫智。雖沒有根本定,沒有五通,但生死已究竟解脫,這是以慧得解脫的一類。2、涅槃智nirvāṇa-jñāna知:或是慧解脫者的末「後知涅槃」;也有生前得見法涅槃dṛṣṭadharma-nirvāṇa,能現證知涅槃,這是得三明、六通的,名為(定慧)俱解脫ubhayatobhāga-vimukta的大阿羅漢。雖有二類不同,但生死的究竟解脫,是一樣的;而且都是「先知法住,後知涅槃」的。

佛法是宗教,修持與專心修持者,總是受到尊重的。修持的聖道,以八聖道來說,內容可分為:戒śīla,定samādhi,──心citta,慧Prajñā──三學。佛教,當然也重視信śraddhā,所以佛法所說修持,以信,戒,定,慧為重要。一、信:佛法所說的信,從正確理解佛法而來。「深忍」(勝解)為依而起的信,是當下內心澄淨,貪、瞋、邪見等不起,譬喻為「如水清珠,能清濁水」。有了澄淨的信心,一定會引起進修的意願。所以如對佛法有些理解,不能引起信心,那不過世間知識,與佛法無關。信是極重要的,但依正確理解佛法(三寶功德)而來,所以與一般神教的信仰不同。尼犍若提子Nirgrantha-jñātiputra問質多Citra長者:你信沙門瞿曇(指釋尊)得「無覺無觀三昧」嗎?質多長者對他說:「我不以信故來也」(22)。佛法是依正知見,而進求自身修驗的,不是一般的盲目信仰,求得情感的滿足。二、戒:戒是善良的德行,佛法是以世間正行為基而進向解脫的。戒是基礎,不應該以持戒為滿足。三、定:定有淺深,方便也有不同,主要是四禪、四無量、四無色定。佛世的出家弟子,都是修禪的,但禪定是共世間法,即使修得非想非非想定,也不能解脫生死;反而不得根本定的,也能成慧解脫阿羅漢。這可見,禪定能除散亂而得一心清淨相續(還有些身體上的利益),只是佛法的要方便,不是解脫道的主體。四、慧──般若:慧是解脫的主因,如『雜阿含經』卷二六(大正二‧一八三中)說:

「此五根(信,精進,念,定,慧),一切皆為慧根所攝受。譬如堂閣眾材,棟為其首,皆依於棟,以攝持故。如是五根,慧為其首,以攝持故」(23)

修學佛法,以正見為先。依正見(聞思慧)而起正信,依正見而修戒、定,最後以(現證)慧得解脫。如沒有慧,等於建房屋而沒有棟梁,那是終究修建不成房屋的。在聖道中,般若是在先的,與一切行同時進修,達於解脫的證知:這是佛法修習聖道的準則。如偏重信,偏重戒,或偏重禪定,會有脫離佛法常軌的可能!

註解:

[註 3.001]『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〇四中)等。

[註 3.002]『長阿含經』(二六)『三明經』(大正一‧一〇五中──下)。

[註 3.003]『中阿含經』(一七)『伽彌尼經』(大正一‧四三九下──四四〇上)。

[註 3.004]『雜阿含經』卷四(大正二‧二二下二四下)。

[註 3.005]『長阿含經』(二一)『梵動經』(大正一‧八九中──下)。

[註 3.006]『中阿含經』(一八一)『多界經』(大正一‧七二四上)。

[註 3.007]『雜阿含經』卷四〇(大正二‧二九六中)。

[註 3.008]『長阿含經』(三〇)『世記經』(大正一‧一四八下──一四九中)。

[註 3.009]『中阿含經』(一五〇)『鬱瘦歌邏經』(大正一‧六六一上)。

[註 3.010]『長阿含經』(一六)『善生經』(大正一‧七一下──七二中)。『中阿含經』(一三五)『善生經』(大正一‧六四〇下──六四二上)。

[註 3.011]『中阿含經』(一六九)『拘樓瘦無諍經』(大正一‧七〇一下)。

[註 3.012]『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三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五五)。『雜阿含經』卷二(大正二‧一二下)。

[註 3.013]『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一一──一一二)。

[註 3.014]『雜阿含經』卷一一(大正二‧八四中)。『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三六──三八)。

[註 3.015]『雜阿含經』卷一七(大正二‧一二一上)。

[註 3.016]『雜阿含經』卷二一(大正二‧一五〇上)。參閱『相應部』(四一)「質多相應」(南傳一五‧四五〇──四五三)。

[註 3.017]『中阿含經』(九)『七車經』(大正一‧四三〇下──四三一中)。『中部』(二四)『傳車經』(南傳九‧二六九──二七三)。『增壹阿含經』(三九)「等法品」(大正二‧七三四中──七三五上)。

[註 3.018]『增支部』(一〇集)(南傳二二上‧一九六──一九八)。

[註 3.019]『雜阿含經』卷四三(大正二‧三一三下)。『相應部』(三五)「六處相應」(南傳一五‧二七三──二七五)。

[註 3.020]『增壹阿含經』(四三)「馬血天子品」(大正二‧七五九下──七六〇上)。

[註 3.021]『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六下──九七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七五──一八七)。

[註 3.022]『雜阿含經』卷二一(大正二‧一五二下)。『相應部』(四一)「質多相應」(南傳一五‧四五四)。

[註 3.023]『相應部』(四八)「根相應」(南傳一六下‧五六──五七)。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章 聖典結集與部派分化

第二章 聖典結集與部派分化

第一節 舍利塔與結集

阿闍世王Ajātaśatru七年,釋尊在拘尸那Kuśinagara涅槃。佛涅槃後,佛教界有兩件切要的大事:一、釋尊的遺體──舍利śarīra,在大迦葉Mahākāśyapa的主持下,舉行荼毘jhāpita典禮。荼毘(火化)遺下來的碎舍利,由拘尸那,摩竭陀Magadha,釋迦Śākya等八王,分得舍利回國建塔stūpa,供佛弟子的瞻仰禮敬,這是在家佛弟子的事。到西元前三世紀中,孔雀Maurya王朝的阿育王Aśoka信佛。育王集合一部分的佛舍利,分送到有佛法流行的地區,(多數)在僧寺旁建塔,作為禮敬供養的對象,以滿足佛弟子對佛懷念的虔誠。舍利塔與出家眾的僧寺相關聯,出家眾也漸漸的負起建塔及對塔的管理責任。舍利塔是象徵佛陀的。佛法以三寶ratnatraya為歸依處,而佛卻已過去了,為眾生著想,以舍利塔象徵佛寶,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以香,華,瓔珞,傘蓋,飲食,幡幢,伎樂歌舞等供養舍利塔,佛教開始有了類似世俗宗教的祭祀(天神)行為。釋尊在世時,飲食以外,是不受這類供養的;現在已入涅槃了,怎麼要這樣供養呢!難怪有人要說:「世尊貪欲、瞋恚、愚癡已除,用是塔(莊嚴……歌舞伎樂)為」(1)?這是不合法的,但為了滿足一般信眾的要求,引發信眾的信心,通俗普及化,佛教界一致的建塔供養。而且,塔越建越多,越建越高大莊嚴;塔與僧寺相關聯,寺塔的莊嚴宏偉,別有一番新氣象,不再是釋尊時代那樣的淳樸了!這是釋尊時代沒有的「異方便」之一;宏偉莊嚴的佛塔(及如來聖跡的巡禮等),對理想的佛陀觀,是有啟發作用的。舍利塔的發達,對佛舍利塔的供養功德,當然會宣揚重視起來,有的竟這樣說:「於窣堵波[塔]興供養業,獲廣大果」──得解脫,成佛道(2)。舍利塔的莊嚴供養,也就傳出舍利的神奇靈感,如南傳的『善見律毘婆沙』卷三(大正二四‧六九一上──中)說:

「舍利即從象頂上昇虛空,高七多羅樹,現種種神變,五色玄黃。或時出水,或時出火,或復俱出。……取舍利安置塔中,大地六種震動」。

舍利塔的供養與神奇,是佛教界一致的,對於「大乘佛法」的傳出,是有重大意義的(3)

二、釋尊的法身──釋尊所說的法dharma,所制的(戒)律vinaya,一向是傳誦、實行於出家的僧伽saṃgha中,也部分傳誦在民間。現在釋尊入滅了,為了免於法、律的遺忘散失,各地區佛教的各行其是,所以舉行結集saṃgīti。這次結集,由大迦葉發起,在摩竭陀首都王舍城Rājagṛha的七葉窟Saptaparṇa-guhā,集合一部分阿羅漢(傳說五百人),共同結集,以免遺失訛誤;這是合情合理,出家眾應負的責任。結集的意義,是合誦。誦出法與律,經大眾的共同審定,確認是佛所說所制的,然後加以分類,編成次第。當時主持結集戒律的,是優波離Upāli;主持結集經法的,是阿難Ānanda。 原始結集的內容,經考定為:「法」,將佛所說的法,分為蘊,處,緣起,食,諦,界,菩提分等類,名為「相應修多羅」saṃyukta-sūtra。修多羅,義譯為「經」,是簡短的文句,依印度當時的文體得名。佛說而內容相類的,集合在一起(有點雜亂),如蘊與蘊是同類的,就集合為「蘊相應」。「律」,釋尊為出家弟子制的戒──學處śikṣāpada,依內容而分為五篇,名「波羅提木叉」Prātimokṣa,就是出家弟子半月半月所誦的「戒經」。後來,又集出祇夜geya與記說vyākaraṇa──「弟子記說」,「如來記說」。祇夜,本來是世俗的偈頌。在(法與律)修多羅集出以後,將十經編為一偈頌,以便於記憶,名為祇夜。經法方面,又集合流傳中的,為人、天等所說的通俗偈頌,總名為祇夜。遲一些傳出的偈頌而沒有編集的,如義品Arthavargīya,波羅延Pārāyaṇa等。如表達佛法的,後來別名為伽陀gāthā如來有所感而說的偈頌,名「無問自說」──優陀那Udāna。在北方,優陀那成為偈頌集的通稱,如『法句』Dharmapada名為「法優陀那」。這些偈頌體,或為字數所限,或為音韻所限,說得比較含渾些;偈頌有文藝氣息,或不免過甚其辭,所以在佛法中,祇夜是「不了義」的。「律」也有祇夜,那是僧團中常行的規制,起初是稱為「法隨順法偈」的。法的記說,有「弟子記說」與「如來記說」。對於深隱的事理,「記說」有明顯、決了的特性,所以對祇夜而說,記說是「了義」的。律也有記說,那就是「戒經」的分別解說,如「波羅提木叉分別」。修多羅,衹夜,記說,是法與律所共通的,就是「九分(或「十二」)教」navâṅga-vācana的最初三分。法的最初三分,與漢譯的『雜[相應]阿含經』,南傳巴利語的『相應部』相當。

第一結集(或稱「五百結集」)以後,佛法不斷的從各處傳出來,由「經師」與「律師」,分別的審核保存。到佛滅一百年,為了比丘可否手捉金銀,東方毘舍離Vaiśālī比丘,與西方的比丘,引起了重大的論諍,因而有毘舍離的第二結集(也稱「七百結集」)。由於人數眾多,雙方各自推派代表,由代表們依經、律來共同審定。對於引起諍論的問題(西方系說共有「十事非法」),依現存律藏的記載,東方派承認自己是不如法的,所以僧伽重歸於和合。

由於集會因緣,對經、律進行第二次的結集。在經法方面,集成了五部:一、『雜阿含』,南傳名『相應部』;二、『中阿含』,南傳名『中部』;三、『增壹阿含』,南傳名『增支部』;四、『長阿含』,南傳名『長部』;五、『雜藏』,南傳名『小部』,這部分,各部派的出入極大。

現在錫蘭──吉祥楞伽Śrīlaṅkā,南傳的『小部』,共有十五種:『小誦』,『法句』,『自說』,『如是語』,『經集』,『天宮事』,『餓鬼事』,『長老偈』,『長老尼偈』,『本生』,『義釋』,『無礙解道』,『譬喻』,『佛種性』,『所行藏』。『法句』與『經集』,是比較古的;其他部分,有些集出是很遲的。戒律方面,波羅提木叉的分別,分別得更詳細些。偈頌,在舊有的以外,增補了「五百結集」,「七百結集」,「淨法」;更增補了一部分。這部分,上座部Sthavira名為(律的)本母──摩得勒伽māṭrkā;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律作「雜品」,就是「法隨順法偈」。上座部集出的種種犍度khandha,或名為法dharma,或名為事vastu,都是依摩得勒伽纂集而成的。

以上所說的經法與戒律,各部派所傳,內容都有出入。大抵主要的部派成立,對經法與戒律,都有過自部的共同結集(有的還不止一次)。不過集成經、律的大類,是全體佛教所公認的,可以推定為部派未分以前的情形。

當時集成的經、律,一直在口口相傳的誦習中,還沒有書寫的記錄(4)。南傳錫蘭的(上座部系)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說:七百結集終了,為上座們所放逐的惡比丘跋耆子Vajjiputta等一萬人,集合起來結集,名為大合誦──大結集,就成了大眾部(5)。然依漢譯的大眾部律──『摩訶僧祗律』,在七百結集中,承認比丘手捉金銀是非法的(6)。如東方跋耆比丘,否認七百結集的合法性,自行結集而成為大眾部,那末『摩訶僧祗律』怎會同意比丘手捉金銀是非法呢?所以,赤銅鍱部的傳說,是不足採信的!由東西雙方推派出來的代表,舉行論諍的解決,依律是有約束性的,東方比丘不可能當時再有異議。而且,會議在毘舍離舉行,而跋耆是毘舍離的多數民族。放逐當地的跋耆比丘一萬人,是逐出僧團,還是驅逐出境?西方來的上座們,有力量能做得到嗎?這不過西方的上座們,對跋耆比丘的同意手捉金銀(或說「十事」),深惡痛絕而作這樣的傳說而已。

北方的另一傳說是:第一結集終了,界外比丘一萬人,不同意少數結集而另行結集,名「界外結集」,就是大眾部的成立(7)。將大眾部成立的時代提前,表示是多數,這也是不足信的。

依『摩訶僧祗律』說:經七百結集會議,東西方代表的共同論定,僧伽仍歸於和合。在部派未分以前,一味和合,一般稱之為「原始佛教」。

註解:

[註 4.001]『摩訶僧祇律』卷三三(大正二二‧四七八上──下)。

[註 4.002]『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上)。

[註 4.003]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二章(四三─一〇二)。

[註 4.004]經律的結集情形,參閱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

[註 4.005]『島史』(南傳六〇‧三四)。

[註 4.006]『摩訶僧祇律』卷三三(大正二二‧四九三下)。

[註 4.007]『大唐西域記』卷九(大正五一‧九二三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部派分化與論書

第二節 部派分化與論書

從「原始佛教」而演進到「部派佛教」,首先是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與上座部Sthavira──根本二部的分化。「七百結集」的論諍,雖由雙方代表的會議而和平解決,但只是暫時的。毘舍離Vaiśālī中心的,東方比丘的佛教在發展中,與西方比丘們的意見,距離越來越大,終於與西方分立,事實上成為二部。從「大眾」與「上座」的名稱而論,「佛法」的最初分化,法義上雖也不免存有歧見,而主要的還是戒律問題。釋尊所制的僧伽saṃgha制度,原則上是「尊上座而重大眾」的。對於有學、有德、有修證的長老上座,受到相當的尊敬;但在僧伽的處理事務,舉行會議──羯磨karman時,人人地位平等,依大眾的意見而決定。西方系的佛教,漸漸形成上座的權威,所以有「五師相承」的傳說;思想保守一些,對律制是「輕重等持」的。東方系多青年比丘,人數多而思想自由些,對律制是重根本的。如引起七百結集論諍的,主要是比丘手捉金銀,而在上座部系所傳,就有「十事非法」。如『五分律』說:「一、鹽薑合共宿淨;二、兩指抄食食淨;三、復座食淨;四、越聚落食淨;五、酥、油、蜜、石蜜和酪淨;六、飲闍樓伽酒淨;七、作坐具隨意大小淨;八、習先所習淨;九、求聽淨;十、受畜金銀錢淨」(1)。淨kappa是適宜的,與戒相應而可以這樣做的。西方系「輕重等持」,對飲食等細節,非常重視,要與重戒同樣的受持。東方系律重根本,「不拘細行」。重大眾而尊上座的一貫性,終於分裂而成為二部。部派的分化,雖說大眾與上座初分,重在戒律問題,思想方面當然也是有所出入的。無論是初分及以後再分出的,應重視思想的根本差異,不能以後代傳說的部派異義,想像為當初分出的情形,每一部派的思想,都是有所發展與變化的。

「佛法」自二部分化,後來又一再分化,傳說分為十八部。其實,枝末分化,部派是不止十八部的。部派的不斷迅速分化,與阿育王Aśoka的信佛護法,是有一定關係的。摩竭陀Magadha的尸修那伽Śaiśunāga王朝崩潰後,由難陀王Mahāpadma-nanda創開難陀Nanda王朝,國勢相當強盛。西元前三二七年,馬其頓Macedonis王亞歷山大Alexander,在攻佔波斯Pārasya,阿富汗斯坦Afghanistan,俾路支斯坦Baluchistan後,進侵西北印度,直逼中印度。由於亞歷山大回國,在西元前三二三年去世,中印度免受浩劫。亞歷山大的來侵,傳入了希臘Hellas的文化藝術,也引起了印度人民的抗外運動。有名為旃陀羅笈多Candragupta的,為摩竭陀王所流放,到北印度的旁遮普Panjāb。亞歷山大回國後,就聯絡少數武力,起來驅逐希臘駐留西北印度的軍隊。後來推翻難陀王朝,創立孔雀Maurya王朝。王朝極盛時,除南印度以波那河Penner為界外,占有印度的全部;阿富汗與俾路支斯坦,也在其內,成為古印度的大統一時代。再傳到阿育王,約登位於西元前二七一年。阿育王與兄爭位,為了鞏固政權,對政敵是不免殘暴的,被稱為「旃陀羅阿育」。即位第九年,征服了羯𩜁伽Kaliṅga(2)。由於軍民死亡的慘酷事實,阿育王放棄征略,而改取和平友好的睦鄰政策。對國內,也以「法」──道德的善行來教導民眾,從留傳下來的磨崖「法敕」,可見他施行仁政的一斑。因此,他又被稱為「法阿育」。阿育王行為的改變,與信仰佛法有關。對於一般宗教,都能予以尊重,而對佛法是深切的信仰。如一、阿育王以佛的舍利śarīra,分送各地去建塔stūpa,使人民有瞻禮佛舍利的機會;造塔(起初小型,一再加建而成為大塔)的風氣,從此興盛起來。二、北方的傳說:在優波毱多Upagupta指導下,阿育王巡禮了釋尊及過去佛的聖跡。南傳雖沒有說到,但的確是事實。育王在瞻禮處,都建有四、五丈高的大石柱,雕築精美,並刻著阿育王於XX年來此巡禮的銘記。佛誕生處的嵐毘尼園Lumbinī,轉法輪處的鹿野苑Ṛṣipatana-mṛgadāva,現在還存有殘柱。三、南方傳說:阿育王派遣知名大德,分往邊遠地區,弘宣佛法。印度以外,有臾那世界Yonaloka,是印度西北希臘人的控制地區;金地Suvaṇṇabhūmi,是緬甸Burma;楞伽島Laṅkādīpa,是錫蘭。從此,佛教進而為國際的佛教。四、阿育王曾住在僧中,這是在家弟子,受八關齋戒(一日一夜,或延長時間)而住在僧院中。他的兒子摩哂陀Mahinda,女兒僧伽蜜多Saṅghamitta,都出了家,後來到錫蘭去弘法。阿育王信佛,引起佛教的大發展。分化地區的民族文化,語言、風俗,都不能相同;佛法的適應教化,也就多少差異,成為部派更多分化的因素。

阿育王時代,部派已經存在,如南傳說:目犍連子帝須Moggaliputta tissa說:「佛分別說也」(3),可見他是上座部分出(自稱上座部)的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當時的摩訶提婆Mahādeva──大天, 是分化南印度摩醯沙曼陀羅Mahisakamaṇḍala,今Maisur的上座由於大天的弘化,後來分出制多山部Caityaśaila等,大天是屬於大眾部的。末闡提Majjhantika分,Madhyāntika分化到罽賓Kaśmīra,犍陀羅Gandhāra,這是北印度,就是『漢書』所說的罽賓;末闡提是屬於(上座部分出的)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阿育王時代,「佛法」已從根本二部,再分化成三大系了。『善見律毘婆沙』卷二(大正二四‧六八二上)說:

「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摩訶提婆為阿闍黎,授十戒。大德末闡提為阿闍黎,與(授)具足戒。是時摩哂陀年滿二十,即受具足戒」。

『善見律』,是南傳律部的名稱。阿育王子摩哂陀,出家受戒。從這一事實中,可以理解到的,是:孔雀王朝的首都,在華氏城Pāṭaliputra,與大眾部重鎮的毘舍離,只是「一水(恆河)之隔」。當時王朝的中心地帶,是大眾部的化區。摩訶提婆受到育王的尊重,是可以理解的。阿育王登位以前,出鎮優禪尼Ujjayainī,這是上座(分別說系)部向西南發展的重要地區。阿育王在這裏,娶了卑地寫Vedisa的提毘Devī,生了摩哂陀與僧伽蜜多兄妹;提毘一直住在優禪尼。阿育王因妻兒是優禪尼人;因鎮守優禪尼,得到當地力量的支持而得到王位:與這裏的佛教──分別說部的關係,也許更密切些,這所以摩哂陀出家,而從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吧!摩哂陀初受沙彌十戒,依律制,應從二師受戒,所以依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摩訶提婆為阿闍黎。年滿二十,應該受(比丘)具足戒,要有三師──和尚與二位阿闍黎。在阿育王的心目中,說一切有部似乎沒有大眾部與分別說部的親切,但同樣的尊重,請末闡提為阿闍黎。從摩哂陀受戒的三師,知道部派的存在;阿育王一體尊敬,表示三部的平等和合,並共同為佛法努力的厚望!所以阿育王時,大德們分化各方,可能分別說部多些,但大天與末闡提,決不是目犍連子帝須的統系。摩哂陀分化到楞伽島,成為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今稱南傳佛教。這一派傳說「五師相承」,以目犍連子帝須為正統,其他的部派為異說,那只是宗派意識作祟!釋尊的「無諍」精神,顯然是淡忘了!南傳阿育王時有「第三結集」,其他部派都沒有說過。傳說帝須當時論決正義,作『論事』;其實『論事』所破斥的部派,當時多數還沒有成立呢!

十八部的名稱,在不同的傳記中,也小有出入;而部派分化的過程,真可說異說紛紜,莫衷一是。如加以考察,主要的是:大眾部所傳,上座部所傳,正量部Saṃmatīya所傳──三說,出於清辨Bhavya的『異部精釋』;說一切有部所傳,見『異部宗輪論』等;赤銅鍱部所傳,見『島史』等。說一切有部所傳的,與上座部所傳相近。義淨的『南海寄歸內法傳』說:「諸部流派生起不同,西國相承,大綱唯四」(4)。依晚期四大派的傳說,我覺得:大眾部的一再分派,以上座部三系(上座,說一切有,正量)所說的,相近而合理;反之,上座部的一再分派,大眾部所傳的更為合理。這由於對另一系統的傳承與分化,身在局外,所以會敘述得客觀些。對於同一系統的分化,都覺得自己是正統,將同系的弟兄派,作為從自派所分出的。這一「自尊己宗」的主觀意識,使傳說陷於紛亂。依據這一原則而略加整理,部派分化的經過是這樣:初由戒律問題,分為大眾、上座──二部。上座部中,又分化為(上座)分別說部,上座(分別說部分出以後的說一切有系)──二部;與大眾合為三部。上座(說一切有系)又分為說一切有部與犢子部Vātsīputrīya。西元二世紀集成的『大毘婆沙論』說:犢子部「若六若七,與此(說一切有部)不同,餘多相似」(5),可以想見二部是同一系中分出的。這樣,就成四大部。犢子部分出的正量部,弘傳極盛,取得了犢子系中的主流地位。義淨所說的「大綱唯四」,就是以大眾、上座、說一切有、正量──四大部派為綱。「佛法」的分化,自二部、三部而四大部,如下:【圖片

大眾部──大眾部──────────大眾部
    ┌(上座)分別說部─────分別說部(自稱上座)
上座部─┤            ┌說一切有部
    └上座(說一切有)部───┤
                 └犢子部(正量部為大宗)

阿育王時,目犍連子帝須自稱「分別說者」,即分別說部;末闡提是說一切有部;大天是大眾部。大天遊化南方,其後『論事』所說的案達羅(四)派Andhaka──東山部Pūrvaśaila,西山部Aparaśaila,王山部Rājagiriya,義成部Siddhārthika,都是從此分化出來。這可見阿育王時,佛教三大部已明顯存在;大眾部早已一再分化了。所以部派的最初分化(為二部),推定為西元前三〇〇年前後。部派第二階段的分化,約開始於西元前二七〇年前後。這一階段,如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都依法義的不同而(分化)得名。這樣,大眾部初分出的一說部Ekavyāvahārika,說出世部Lokottaravādin,多聞部Bahuśrutīya,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也依法義得名;就是雞胤部Kukkuṭika,其實也是依說「一切行是煻煨」而得名的。第三階段的分化,約為西元前三世紀末到前二世紀。這一階段分化的部派,都依人名、地名、山名、寺名。如大眾系分出的制多山部,東山部,西山部等。說一切有系分出犢子部,犢子部又出四部:正量部,法上部Dharmottarīya,賢冑部Bhadrayānīya,密林山部Ṣaṇḍâgārika。分別說部分出四部:化地部Mahīśāsaka,飲光部Kāśyapīya,法藏部Dharmaguptaka,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這些部派,都是以人名、地名為部名的。赤銅鍱即錫蘭島,赤銅鍱部即被稱為南傳的佛教。第四階段約為西元前一世紀: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說轉部Saṃkrāntika,也名說經部sutrāntika,但這是說轉,與西元三世紀後的經部不同。大眾系又分出說大空部Mahāsuññatāvādin。這兩部又以法義為名,已接近「大乘佛法」時期了。試依四階段,表示部派分化的本末先後如下(6)圖片

      |                 |          |
     ┌|一說部              |          |
     │|─────────────────|──────────|說大空(方廣)部
     │|(說出世部)           |          |
 大眾部─┤|     ┌多聞部        |          |
     │|雞胤部──┤           |          |
     │|     └說假部        |          |
     │|                 |    ┌(東山部)|
     └|─────────────────|制多部─┤     |
      |                 |    └(西山部)|
      |                 |    ┌法上部  |
      |                 |    │賢胄部  |
      |         ┌───────|犢子部─┤     |
      |         │       |    │正量部  |
      |         │       |    └密林山部 |
     ┌|上座(說一切有)部┴─說一切有部─|──────────|說轉部
     │|                 |          |
 上座部─┤|                ┌|化地部       |
     │|                │|法藏部       |
     └|(上座)分別說部────────┤|          |
      |                │|飲光部       |
      |                └|赤銅鍱部      |

「七百結集」時,傳誦的佛說、弟子說、諸天說,如公認為正確的,都已結集了。到了部派分化時期,又有新的部類集出,這是在固有的九分教外,又有因緣nidāna,譬喻Avadāna,論議Upadeśa,成為十二分教dvādaśâṅga-vacana,舊譯為十二部經。因緣與譬喻,是事跡的傳述;論議是法義的討論。傳說的事跡,是可以通俗化的,說法時引用為例證的,所以對未來佛教的影響來說,決不低於法義的論究,也許會更大些。說到事跡,以釋尊的事跡為主。性質與因緣、譬喻相近的,事實上早已存在,但在這一時期,更廣泛的綜合而集出來。九分教中的本生Jātaka,也是事跡,應該一併敘述。

一、「本生」:以當前的事實為因緣,說到過去生中的一項事情,然後結論說:當時的某人,就是我(釋尊),或是某一佛弟子。這樣的體裁,名為本生。本生在「阿含經」中已有,但在這一時期,傳出的更多。北方泛說「五百本生」;南傳『小部』中的『本生』,共五四七則,都是釋尊過去世事,也就是修菩薩行的事跡。「本生」所說的釋尊過去生中的身分,是王,臣,平民,宗教師(有的是外道),也可能是天神(鬼),或是旁生──獸類、鳥類、魚類。這類本生故事,對未來的「大乘佛法」,菩薩不只是人,也可能是天,或是高等的畜生與鬼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二、「譬喻」:譬喻的意義,是光輝的事跡,所以古譯為「出曜」或「日出」。南傳『小部』的『譬喻』,分為四部:「佛譬喻」,讚美諸佛國土的莊嚴;說十波羅蜜多,就是菩薩的大行。「辟支佛譬喻」。「長老譬喻」也是五四七人,「長老尼譬喻」四〇人:這是聲聞弟子,自說在過去生中,怎樣的見佛,布施,修行,多生中受人天福報,現在生才得究竟解脫。說一切有部的譬喻,是編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中的。初說如來往昔生中的廣大因行,先長行而後說偈頌;偈頌部分,與南傳的「佛譬喻」相當。(中間隔著別的事情),次說如來與五百弟子,到無熱池Anavatapta邊。大迦葉Mahākāśyapa等大弟子,自說過去的本行,共三五人,這可說是南傳『小部』「長老譬喻」的原始本。

三、「因緣」:因緣本來是通於如來的說法、制戒,在那裏說,為什麼人、什麼事而說。後來傳出的因緣,主要是釋尊的事跡。或是建僧的因緣,如『赤銅鍱部律』(『善見律』),化地部的『五分律』,法藏部的『四分律』,大眾部的『摩訶僧祗律』,說一切有部的『十誦律』,正量部的『佛阿毘曇經』。為了成立僧伽組織,制定受戒制度,都從釋尊成佛說起,或從釋尊誕生說起,或從前生受記作佛說起,說到成佛以後度五比丘,一直到王舍城說法,舍利弗Śāriputra、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出家,再說到制立受具足戒的制度。『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從佛誕生說起,一直到釋尊回故國──迦毘羅衛Kapilavastu,度釋種提婆達多Devadatta等出家,以下說到提婆達多的破僧,所以這是破僧的因緣。『赤銅鍱部』在說『本生』前,先說釋尊的「遠因緣」,「次遠因緣」,「近因緣」,也是從過去生事說起,說到成立祗園Jetavana,在祗園說『本生』,這是說『本生』的因緣。釋尊的傳記,各部派廣略出入很大,主要是附於毘尼vinaya藏,而後才獨立成部的。法藏(曇無德)部的『佛本行集經』卷六〇(大正三‧九三二上)說:

「當何名此經?答曰:摩訶僧祇師名為大事,薩婆多(說一切有)師名此經為大莊嚴,迦葉維(飲光)師名佛往因緣,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尼沙塞(化地)師名為毘尼藏根本」。

佛的傳記,隨部派而名目不同,尼[彌]沙塞部名為『毘尼藏根本』,正是建僧因緣的意義。大眾部名為『大事』,現存梵本『大事』,是大眾部分出的說出世部本,開始也說到毘尼。漢譯的『方廣大莊嚴經』,是說一切有部的佛傳,但多少受到大乘的影響。『修行本起經』,『過去現在因果經』等,漢譯本的佛傳,著實不少!以上三類,或是釋尊的事跡,或是往昔生中的事跡,與佛德及菩薩行有關。如『大事』說到了他方世界現在佛,菩薩的「十地」。而部派中,或說四波羅蜜多,或說六波羅蜜多,或說十波羅蜜多,都是從釋尊過去生的大行中歸納得來的(7)。釋尊涅槃以後,再也見不到佛了,引發「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佛弟子對佛的信敬與懷念,在事相上,發展為對佛遺體、遺跡的崇敬,如舍利建塔等,莊嚴供養,使佛教界煥然一新。在意識上,從真誠的仰信中,傳出了釋尊過去生中的大行──「譬喻」與「本生」;出世成佛說法的「因緣」。希有的佛功德,慈悲的菩薩行,是部派佛教所共同傳說的;對現實人間的佛──釋尊,多少存有想像的成分。重視人間佛的,如『薩婆多毘尼毘婆沙』說:「凡是本生,因緣,不可依也。此中說者,非是修多羅,非是毘尼,不可以(作為決)定義」(8)。但重信仰重理想的部派,依此而論究佛功德,菩薩的大行。這是部派分化的重要因素;也是重信仰與重理想的,發展而傳出「大乘佛法」的關鍵所在。

再說「論議」:論議有關法義的,彼此間的問答對論。論議的本義,是通於佛與弟子,弟子與弟子間的問答。後來,如『瑜伽師地論』卷二五(大正三〇‧四一九上)說:

「云何論議?一切摩呾理迦,阿毘達磨,研究甚深素怛纜藏,宣暢一切契經宗要,是名論議」。

摩呾理迦māṭrkā,舊譯摩得勒伽;阿毘達磨abhidharma,或簡譯為阿毘曇。這兩大類論書,是佛弟子對素怛纜──修多羅的探究、解說,都稱為論議。

摩怛理迦是「本母」的意思,通於法與律,這裏所說的,是「法」的本母。對於修多羅──契經,標舉(目)而一一解說,決了契經的宗要,名為摩怛理迦。如『瑜伽師地論』「攝事分」(卷八五──九八)的摩怛理迦是『雜阿含經』「修多羅」部分的本母。又如『瑜伽論』「攝決擇分」(卷七九──八〇),標舉菩薩的十六事,一一加以解說,是大乘『寶積經』的「本母」。這是「釋經論」,但決了宗要,與依文釋義的不同。

阿毘達磨,在部派佛教中發展起來,與經、律合稱三藏;阿毘達磨受到佛教界的重視,是可想而知的。阿毘達磨所論究的,也是結集的契經,但不是解說一一經文,而是整理、探究、決擇,成為明確而有體系、有條理的佛法。經義深廣,所以僧界有集會論究(問答)的學風,有「論阿毘達磨,論毘陀羅論」的(9)。阿毘達磨,起初是以修持為主的,如「五根」、「五力」等。這是佛法的殊勝處,所以名為阿毘達磨,有「增上法」、「現觀法」(即「對法」)「覺了法」等意義。

毘陀羅vedalla,是法義的問答,如蘊與取蘊,慧與識,五根與意根,死與滅盡定等。重於問答分別,聽者了解後,喜悅而加以讚歎;這樣的一項一項的問下去,也就一再的歡喜讚歎。南傳的「毘陀羅」,在其他部派中,就是「方廣」vaipulya:廣說種種甚深法,有廣顯義理的幽深,廣破無知的作用。方廣,後來成為大乘法的通稱。論阿毘曇與論毘陀羅,後來是合一了,發展成阿毘達磨論典,是上座部所特有的。

「大乘佛法」興起以前的,早期的阿毘達磨論,現存有南傳的七論:一、『法集論』;二、『分別論』;三、『界論』;四、『人施設論』;五、『雙論』;六、『發趣論』;七、『論事』。『法集』等六論,傳說是佛說的。『論事』,傳說目犍連子帝須,在論義中遮破他宗而造,可說是異部的批判集。但『論事』的內容,多數是後代增補的。

說一切有部也有七論:一、『法蘊足論』;二、『集異門足論』;三、『施設足論』;四、『品類足論』;五、『界身足論』;六、『識身足論』;七、『發智論』,舊譯名『八犍度論』。除『施設(足)論』外,都由唐玄奘譯出。『發智論』是迦旃延尼子kātyāyanīputra造的,為說一切有部的根本論。迦旃延尼子是東方(恆曲以東)人,在至那僕底Cīnabhukti造論;造論的時間,約為西元前一五〇年前後。『發智論』全論,分為八蘊:「雜蘊」,「結蘊」,「智蘊」,「業蘊」,「根蘊」,「大種蘊」,「定蘊」,「見蘊」。在時間上,世友Vasumitra所造的『品類足論』,富樓那Pūrṇa所造的『界身足論』,提婆設摩Devaśarman所造的『識身足論』,都已受到『發智論』的影響,造論的時代,要比『發智論』遲一些。說一切有部以『發智論』為主,以六論為助,所以說「一身六足」。

此外有姚秦曇摩耶舍Dharmayaśas與曇摩崛多Dharmagupta所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大智度論』說:「舍利弗解佛語故,作阿毘曇,後犢子道人等讀誦,及至今名為舍利弗阿毘曇」(10)。『舍利弗阿毘曇論』,全論分「問分」,「非問分」,「攝相應分」,「緒分」──四分,與法藏部『四分律』所說的論藏相合(11)。傳為雪山部Haimavata的『毘尼母經』也說:「有問分別,無問分別,相攝,相應,處所生,五種名為阿毘曇藏」(12)。可見這部論,是犢子部系,印度大陸分別說系──法藏部等所誦習的。各部派的誦本,有些出入,漢譯本是分別說系的。

從『舍利弗阿毘曇論』的內容,參考『大毘婆沙論』的解說(13),可以看出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與論究的方法,也可從此了解南傳與說一切有部論書的關係。論中的四分或五分,是初期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自相svalakṣaṇa,共相sāmānya-lakṣaṇa,攝saṃgraha,相應samprayukta,因緣nidāna──這是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自相」是:對佛所說的,如眼、耳等,定、慧等一切法,確定不同於其他的特性;也就確定他的體性,名為自性svabhāva。「共相」是:如善與不善,善性通於一切善法,不善通於一切不善法;凡通於一分或通於一切法的,名為共相,是法的通性。「攝」是:佛隨世俗說法,有些是名異而內容相同的,將他統攝為一法。這樣的化繁為簡,容易理解。「相應」是:內心是心心所的綜合活動。心與心所,心所與心所,有些是一定共同起用的,有的性質相反而不能同起的。心心所同時起而同緣一境的,名為相應。經這樣的分別,複雜的內心活動,容易有明確的認識。「因緣」是佛法的重要論題。因緣的情形,是不一致的,如種子與芽,水分、溫度與芽,同是因緣而意義各別。古人依據經文,作種種分別。攝,相應,因緣,就是『舍利弗阿毘曇論』的「攝相應分」,「緒分」。「問分」是對於一一法(自相),以「共相」作問答分別;沒有共相分別的,是「非問分」。經這樣的論究,對佛所說法的意義,能充分的明白出來。在阿毘達磨的論究中,又進行隨類纂集的工作。以某一論題為主,將有關的經說總集起來,在『舍利弗阿毘曇論』中,就有「業品」,「人品」,「智品」,「道品」,「煩惱品」,「觸品」,「結品」,「心品」,「定品」。如「業品」,從二業到四十業,有關業的經說,總集而一一加以解說。這些類集,可說是資料的搜集。依『舍利弗阿毘曇論』,這類纂集,是稱為施設prajñapti的,如說:「今當集假結正門」;「今當集假觸正門」;「今當集假心正門」(14):假,是施設的異譯。又如說:「今當集諸道門」;「今當集諸不善[煩惱]法門」(15);有的直捷的纂集,連「今當集XX門」也略去了。依同性質的「結品」,「觸品」,「心品」,這些都應稱為假──施設的。如「人品」,與南傳六論中的『人施設論』,是非常接近的。六足論中的『施設論』,趙宋法護Dharmapāla譯出七卷,內容為「世間施設」,「因施設」,「業施設」。這是傳說為八品的大論,宋譯不全。『阿育王傳』說:「摩得勒伽藏者,所謂四念處,……願智三昧,增一定法[定的類集],百八煩惱,世論記,結使記,業記,定、慧等記」(16)。「記」,是施設的異譯。依上文所說,可見有世間施設,因施設,業施設,結使施設,定施設,慧施設等。這是依隨類纂集的,抉出重要的問題,作為論究的項目。後代論書的品名,大都由此而來(17)

呂澂的『毘曇的文獻源流』(18),依圓測的『解深密經疏』(卷二),『仁王經疏』(卷一),引用真諦Paramârtha的『部執論記』,說「佛說九分毘曇」,是一切阿毘曇的根源。九分是:「分別說戒,分別說世間,分別說因緣,分別說界,分別說同隨得,分別說名味句[名句文],分別說集定,分別說集業,分別說諸陰[蘊]」。「分別說」,就是施設。該文解說「名味句」,是「慧」的誤譯;「同隨得」是種子習氣的聚集,與隨眠(煩惱)相當;「世間」是「賢聖」,「諸陰」是「契經」,解說得未免牽強了些!「九分毘曇」既然是佛說的,是毘曇的根源,那怎會有「同隨得」?這是正量部特有的術語呀!真諦的譯品,多處引用正量部說,那因為真諦是優禪尼人,這一帶是正量部化區的緣故。可以論定的,真諦所傳的「九分毘曇」,是正量部所傳的。正量部的「九分毘曇」,已部分傳來,就是真諦所譯的『佛說阿毘曇經』,傳說共九卷,現存二卷。經文先說「若見十二因緣生相,即是見法;若能見法,其即見佛」。廣說因緣,與『佛說稻芉經』大致相同,這就是「分別說因緣」。經文「次論律相」,是受戒法的次第安立──「分別說戒」。還有真諦所譯的『立世阿毘曇論』,開端說:「如佛婆伽婆及阿羅漢說」,可見這不只是佛說,而已經過佛弟子們的補充。內容與『長阿含經』的『世記經』相同,是三界世間的施設,不正是「分別說世間」嗎(在九卷『佛說阿毘曇經』中,想必簡略多了)?真諦所傳的「九分毘曇」,是正量部所說。正量部從犢子部再分出的部派,離佛法根源是遠了些!其實,「九分毘曇」,確是古代所傳的佛說,如『摩訶僧祗律』(19)說:1.「九部修多羅,是名阿毘曇」。2.「阿毘曇者,九部經」。3.「阿毘曇者,九部修多羅」。

九部經(修多羅),正譯為「九分教」。佛說的九分教,是「修多羅」,「祗夜」,……「未曾有經」。九分教是希有的,甚深的,被稱歎為「阿毘達磨」,與「阿毘毘奈耶」並稱。「阿毘曇有九分」,古代的傳說久了,後起的正量部,以為「阿毘曇論」有九分,這才依自己的宗義,解說為「九分阿毘曇論」。這一傳說,西元六世紀,真諦引進到中國來,竟受到名學者的賞識,推為毘曇根源,也可說意外了!

註解:

[註 5.001]『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三〇(大正二二‧一九二上──中)。

[註 5.002]參考周祥光『印度通史』(六一──七五)。

[註 5.003]『善見律毘婆沙』卷二(大正二四‧六八四中)。

[註 5.004]『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一(大正五四‧二〇五上)。

[註 5.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大正二七‧八中)。

[註 5.006]部派分化,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六章(三一五──三五三)。

[註 5.007]參閱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第八章(五五八──五六八、五九二──六一六)。『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三章(一〇九──一七四)。

[註 5.008]『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一(大正二三‧五〇九中)。

[註 5.009]『增支部』「五集」(南傳一九‧一四七)。

[註 5.010]『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七〇上)。

[註 5.011]『四分律』卷五四(大正二二‧九六八中)。

[註 5.012]『毘尼母經』卷三(大正二四‧八一八上)。

[註 5.01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三(大正二七‧一一六上)。

[註 5.014]『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二六(大正二八‧六九〇中)。又卷二七(大正二八‧六九四下六九七中)。

[註 5.015]『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一五(大正二八‧六二五上)。又卷一八(大正二八‧六四六上)。

[註 5.016]『阿育王傳』卷四(大正五〇‧一一三下)。

[註 5.017]論書的集成,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一章(二三──四〇)。第二章(六六──九〇)。第四章(一三六──一七一)。

[註 5.018]呂澂『印度佛學思想概論』(天華書局版三五〇──三五四)。

[註 5.019]『摩訶僧祇律』1.卷一四(大正二二‧三四〇下)。2.三四(大正二二‧五〇一下)。3.卷三九(大正二二‧五三六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部派思想泛論

第三節 部派思想泛論

部派思想的分化,主要是一、地區文化的影響: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在東方,以毘舍離Vaiśālī,央伽Aṅga一帶為重鎮;上座部Sthavira在西方,以拘睒彌Kauśāmbī,摩偷羅Mathurā為中心,形成東西二派。大眾部向東傳布而入南方,是經烏荼Uḍra,迦陵伽Kaliṅga而到達案達羅Andhra,即今Godāvarī河與Krishnā河流域(主要的大乘思想,都由這一帶傳出)。西方上座部中,有自拘睒彌等南下,經優禪尼Ujjayainī而到達阿槃提Avanti,成為(上座)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阿育王Aśoka時,分別說部中,有分化到楞伽島Laṅkādīpa的,成為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留在印度的,與南方大眾部系的化區相啣接,所以再分化出的化地部Mahīśāsaka,法藏部Dharmaguptaka,飲光部Kāśyapīya,思想都接近大眾部。如『異部宗輪論』說:法藏部「餘義多同大眾部執」;飲光部「餘義多同法藏部執」(1)。化地等三部,後來也流化到北方。自摩偷羅而向北發展的,到達犍陀羅Gandhāra,罽賓Kaśmīra地區的,是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由拘睒彌、摩偷羅而向東西發展的,是犢子Vātsīputrīya系的正量部Saṃmatīya。地區不同,民族也不同。阿育王以後,南方案達羅民族日見強大,西元二八年,竟滅亡了中印度的摩竭陀Magadha王朝。在北方,有稱為臾那Yavana的希臘人,稱為波羅婆Pahlava的波斯人,還有塞迦Saka人,一波一波的侵入西北,直逼中印度。外來民族,雖也漸漸的信受佛法,但在兵荒馬亂中,不免有「破壞僧坊塔寺,殺諸道人」[比丘]的事件,所以被稱為「三惡王」(2)。其中塞迦族,傳說為就是釋迦Śākya遺族,所以非常信仰佛法。烏仗那Udyāna一帶的佛教,對未來有深遠的影響。在佛法的分化中,孔雀Maurya王朝於西元前一八四年,為權臣弗沙密多羅Puṣyamitra所篡滅,改建熏伽Śuṅga王朝。那時,旁遮普Panjāb一帶,希臘的彌蘭陀Milinda王的軍隊,南侵直達中印度,虧得弗沙密多羅逐退希臘部隊,也就因而篡立。弗沙蜜多羅恢復婆羅門教在政治上的地位,舉行馬祭;不滿佛教的和平精神,及寺塔莊嚴,而採取排佛運動。從中印度到北方,毀壞寺塔,迫害僧眾,如『阿育王傳』,『舍利弗問經』等說。經歷這一次「法難」,中印度佛法衰落了,佛法的重心,轉移到南方與北方。南方與北方的佛法,在動亂中成長;佛教的「末法」思想,偏重信仰的佛教,由此而興盛起來。由於分化的地區與民族不同,各部派使用的語言,也就不一致。傳說說一切有部用雅語[梵文],大眾部用俗語,正量部用雜語,上座(分別說)部用鬼語[巴利文](3)。邊遠地區的民族與語文不同,對部派佛教的思想紛歧,是有一定關係的。

二、思想偏重的不同:世間是相對的,人類的思想、興趣,是不可能一致的。佛在世時,多聞者,持律者,頭陀行者等,比丘們已有同類相聚的情形(4),法義與修習,經過展轉傳授,彼此間的差別就顯著起來,這可說是部派分化、思想多歧的主要原因。如「法藏部自稱我(承)襲采菽氏[目犍連]師」;經量部sutrāntika「自稱我以慶喜[阿難]為師」(5),明顯的表示了這一意義。對「佛法」的態度與思想不同,如大眾部是重法的,上座部是重律的。上座部中的分別說系,對律制特別尊重。如漢譯的『四分律』屬法藏部,『五分律』屬化地部,『解脫戒經』屬飲光部,『善見律毘婆沙』屬赤銅鍱部。每派都有自宗的律典,可以想見對於戒律的尊重。這是重法與重律的不同。對於經法,重於分別的,如赤銅鍱部有『法聚』等七論,說一切有部也有六足、一身(『發智論』)──七論。南、北兩大學派,特重阿毘達磨abhidharma,對一切法的自相,共相,攝,相應,因緣(說一切有部更立成就、不成就),不厭其詳的分別抉擇,使我們得到明確精密的了解。大眾部是重貫通的,有『蜫勒論』,「廣比諸事,以類相從」;有「隨相門、對治門等」論門(6)。重於貫攝,也就簡要得多。傳說大眾部有「論」,但沒有一部傳譯過來,這是重經輕論的學風。以上是重於分別,重於貫通的不同。大概的說:上座系是尊古的,以早期編集的聖典為準繩,進而分別抉擇。大眾部系及一分分別說者,是纂集遺聞,融入新知的,如真諦Paramârtha『部執異論疏』說:化地部「取四韋陀好語,莊嚴佛經」;法藏部於三藏外,有「四、咒藏,五、菩薩藏」;大眾部系中,更「有大乘義」(7),這是尊古與融新的不同。對於經說,大眾部與經部等,一切依經說為準。如來應機說法,都是究竟的,所以大眾部等說:「世尊所說,無不如義」(8)。但重義理的,說一切有部自稱「應理論者」;赤銅鍱部自稱「分別論者」。佛說是有了義的、不了義的,應論究諸法實義,不可以世俗的隨宜方便說為究竟。佛說有了義、不了義,如結集的「四部阿含」,也有宗趣的不同,覺音Buddhaghoṣa所作的四部注釋,名稱為:『長部』注:Sumaṅgalavilāsinī (吉祥悅意)『中部』注:Papañca-sūdanī (破斥猶豫)『相應部』注:Sāratthapakāsinī (顯揚真義)『增支部』注:Manoratha-pūraṇī (滿足希求)

四部注釋的名稱,表示了古代所傳,四部(阿含)的不同宗趣。龍樹Nāgārjuna所說的四種悉檀siddhānta,就是依此判說,而作為判攝一切佛法的準繩(9)。如「世間悉檀」是「吉祥悅意」;「對治悉檀」是「破斥猶豫」;「各各為人(生善)悉檀」是「滿足希求」;「第一義悉檀」是「顯揚真義」。這一佛法化世的四大宗趣,說一切有部也有相近的傳述。如『薩婆多毘尼毘婆沙』說:「為諸天世人隨時說法,集為增一,是勸化人所習。為利根眾生說諸深義,名中阿含,是學問者所習。說種種隨禪法,名雜阿含,是坐禪人所習。破諸外道,是長阿含」(10)。上座系(除一分接近大眾部的)與大眾系的學風,就是「隨教行」與「隨理行」,重經與重論的不同。對佛法的偏重不同,應該是部派異義紛紜的主要原因。

部派分化而引起信解的歧異,先從佛buddha、菩薩bodhisattva說起:佛與弟子們同稱阿羅漢arhat,而佛的智德勝過一般阿羅漢,原則上般佛教界所公認的。傳說大眾部的大天Mahādeva五事:「餘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11),引起了教界的論諍。「道因聲故起」,是說音聲可以引起聖道,音聲可作為修道的方便。前四事,都是說阿羅漢不圓滿,顯出佛的究竟;離釋尊的時代遠了,一般人對佛與阿羅漢間的距離也漸漸遠了。釋尊的傳記,多少滲入些神話,但上座部的立場,佛是現實人間的,與一般人相同,要飲食、衣著、睡眠、便利,病了也要服藥。佛的生身是有漏的,佛之所以為佛,是佛的無漏功德法身。大眾部系傾向於理想的佛陀,以為佛身是無漏的,是出世間的,如『摩訶僧祗律』說:「世尊雖不須,為眾生故,願受此藥」(12)。這是說:佛身無漏,是不會生病的,當然也就不需要服藥。所以說佛有病服藥,那是方便,為後人作榜樣,如比丘有病,就應該服藥。大眾系的說大空宗Mahāsuññatāvadin以為:佛示現身相,其實佛在兜率天Tuṣita上,所以也不說法,說法是佛的化現(13)。『異部宗輪論』也說:大眾部等,「佛一切時不說名等,常在定故。然諸有情謂說名等,歡喜踴躍」(14),這也是佛不說法了。案達羅派與北道部Uttrāpathaka說得更希奇:佛的大小便,比世間的妙香更香(15)。從佛出人間而佛身無漏,演進到人間佛為化身,真實的佛,如『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下)說:

「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

「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

「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

佛是無所不在的,無所不能的,無所不知的,而壽命是永遠無邊際的。『大智度論』所說:「佛有二種身:一者、法性身;二者、父母所生身」(16),實不外乎大眾系的佛身觀。同時,大眾部以為:此土的釋尊以外,十方世界也有佛出世的;世界無量,眾生無量,怎能說只有此土有佛?經上說沒有二佛同時出世,那是約一佛所化的世界(三千大千世界)說的。現存說出世部Lokottaravādin的Mahāvastu(『大事』),及『入大乘論』,都說到了大眾部系所傳,他方世界佛的名字(17)。佛陀的理想化,十方化,實由於「釋尊的般涅槃,引起了佛弟子內心無比的懷念」。思慕懷念,日漸理想化,演化為十方世界有佛現在,多少可以安慰仰望佛陀的心情。這樣,與尊古的上座部系,堅定人間佛陀的信心,思想上是非常的不同了!釋尊智德的崇高偉大,由於在未成佛以前,長期的利益眾生,不是阿羅漢那樣的「逮得己利」,自求解脫。被稱為菩薩的過去生中的修行,廣泛的流傳出來,名為「本生」Jātaka,這是各部派所共有的(也有出入)。本生中的菩薩,是在家的,出家的;有婆羅門、王、臣、外道;也有天(神)、鬼、畜生。如「六牙白象本生」,「小鳥救火本生」,那種偉大的精神,在人都是希有難得的;惡趣中的象與鳥,能有這樣的偉大德行嗎?上座部以為是可能的;大眾部系以為不可能,那怎樣解說本生呢?大眾部中,案達羅學派及北道部以為:釋尊長期修行,到遇見迦葉佛Kāśyapa時入決定(18)。入「決定」niyāma,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為入正位,與入「正性離生」的意義相當。這是說:那時的釋尊(前生),已證入諦理而成為聖者;所以(聖者)菩薩能「隨願往生惡趣」(19),是願力而不是業力。這就是大眾部等所說:「菩薩為欲饒益有情,願生惡趣,隨意能往」(20)。這樣,菩薩修行,可分為二個階段:初修是凡位,入決定以上是聖位。入聖位的菩薩,與「大乘佛法」的不退轉──阿毘跋致avaivartika菩薩相當。這與上座部所說,未成佛以前的菩薩,是「有漏異生」,又非常不同了。總之,大眾部系的佛及菩薩,是理想的,信仰的;上座部系是平實的。對滿足一般宗教情緒來說,大眾部系所說,是容易被接受的;這是一項引向「大乘佛法」的重要因素。

佛與菩薩,是依據釋尊的傳記(「因緣」),及傳說(「本生」)等而發展;佛法的義理,是依據「四部阿含」及「雜部」的。論到法義(教理),大概的說:大眾部系著重理性的思考,上座部系著重事相的論究。無為asaṃskṛta法,在「阿含經」中,指煩惱、苦息滅的涅槃nirvāṇa;涅槃是依智慧的抉擇而達成的,所以名為擇滅pratisaṃkhyā-nirodha。赤銅鍱部但立擇滅無為,代表了初期的法義。無為是不生不滅的,有永恆不變的意義,依此,說一切有部立三無為:擇滅,非擇滅apratisaṃkhyā-nirodha,虛空ākāśa(21)。如因緣不具足,再也不可能生起,不是由於智慧的抉擇而得滅(不起),名為非擇滅。虛空無為,是含容一切色法,與色法不相礙的絕對空間。在大眾部系及接近大眾部(流行印度)的分別說系,無為法可多了!如『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說:

「大眾部、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四部同說:……無為法有九種:一、擇滅,二、非擇滅,三、虛空,四、空無邊處,五、識無邊處,六、無所有處,七、非想非非想處,八、緣起支性,九、聖道支性」。

九無為中的前三無為,與說一切有部相同。空無邊處ākāśânañcāyatana等四無為,是四無色定所契的定體。緣起支性pratītya-samupādâṅgikatva,經說十二緣起是:「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如是緣起法住、法界」,所以是本來如此,生死流轉的必然軌律。聖道支性āryamārgaṅgikatva,經上稱「八正道」為「古仙人道,古仙人徑」,這是佛佛道同,解脫生死所必由的常道。這二者都稱為無為,都是永恆不變的理性。分別說系的化地部,也立九無為:「一、擇滅,二、非擇滅,三、虛空,四、不動,五、善法真如,六、不善法真如,七、無記法真如,八、道支真如,九、緣起真如」(22)。前三無為相同。不動acala,一般指不為三災所動亂的第四禪;化地部可能是廣義的,通於空無邊處等四無色定,都約定體說。真如tathatā是如此如此而沒有變異的;善kuśala、不善akuśala、無記avyakṛta法被稱為真如,說明了善、不善、無記(中容)性,都有一定的理則,決不變異的,可說是道德與不道德的鐵則。『舍利弗阿毘曇論』,也立九種無為:擇(智緣盡)、非擇(非智緣盡)、緣(緣起)、空無邊處等四處外,別立決定與法住(23)。決定(即「正性離生」)是無為,與大眾部系中的案達羅(四)派相同(24)。法住,可能是法住智所悟入的諦理。傳說犢子部誦習『舍利弗阿毘曇論』(25),但現存漢譯本,沒有不可說我anabhilāpya-pudgala,也不立阿修羅asura為第六趣,不可能是犢子系的誦本。『舍利弗阿毘曇論』的組織,與法藏部的『四分律』,雪山部Haimavata的『毘尼母論』所說的「論藏」大同(26),現存本應該是屬於印度上座分別說系的。此外,案達羅四部與北道部說,滅定是無為(27)。北道部說:色等自性名真如,是無為(28)。案達羅四部中的東山住部Pūrvaśaila,立四諦是無為;沙門果及得是無為(29)。大眾系及(流行印度的)分別說系,立種種無為,都是在推究永恆不變的理性;傾向於形而上的理性探究,是明確而無疑的。這一傾向,論到理想的佛陀觀,就是絕對不二的佛陀。佛是超越常情的,東山住部的『隨順頌』,說得非常明白,如『入中論』卷二(漢藏教理院刊本三一)引「頌」說:

「若世間導師,不順世間轉,佛及佛法性,誰亦不能知。雖許蘊處界,同屬一體性,然說有三界,是順世間轉。無名諸法性,以不思議名,為諸有情說,是順世間轉。由入佛本性,無事此亦無,然佛說無事,是順世間轉。不見義無義,然說法中尊,說滅及勝義,是順世間轉。不滅亦不生,與法界平等,然說有燒劫,是順世間轉。雖於三世中,不得有情性,然說有情界,是順世間轉」。

在如來如實證──佛本性中,一切是同一的離言法性,沒有世俗所見那樣的我與法、有與無,連佛、滅、勝義,也都是無可說的。為眾生──有情說這說那,都不過「順世間轉」,隨順世間的方便。從如來自證的離言法性說,法性是超越於名言的。大眾部系發展到此,與「大乘佛法」是沒有太多不同的。

重於事相論究的,是上座部系的阿毘達磨abhidharma──「論」。探求的內容,一、自相svalakṣaṇa:佛所說的,我們平常所了解的,都是複合體;就是「一念心」,也有複雜的心理因素。所以,從複合而探求(分析)到「其小無內」的單位,不同於其他而有自體的,「自相不失」,就立為一法。二、共相sāmānya-lakṣaṇa:一切法所有的通遍性,或通於一切法,或通於有為saṃskṛta,或通於色法等,通遍性名為共相。赤銅鍱部稱共相為「論母」,說一切有部名為「論門」(分別)。三、攝saṃgraha:佛所說的,有同名而含義不同的,也有不同名字而內容是同一的,所以以「自性攝自性」,凡同一體性的,就是一法,如『舍利弗阿毘曇論』說:「擇,重擇,究竟擇,擇法,思惟,覺,了達(自相他相共相),思,持,辯,進辯,慧,智,見,解脫,方便,術,焰,光,明,照,炬,慧根,慧力,擇法,正覺,不薄,是名慧根」(30)。這樣,異名而同實的,就化繁為簡了。四、相應samprayukta:這是複雜的心理而與心同起的。由於心理因素的性質不一,有可以同時緣境而起的,是相應;不能同時緣境而起的,是不相應。從「自相」分別得來的一一心心所法,經相應不相應的論究,對內心能有明確的理解。五、因緣nidāna:一切有為法,都依因緣而生起,這是佛法的定律。探求佛所說的因緣,意義非常多,所以立種種因緣。如赤銅鍱部的『發趣論』,立二十四緣;『舍利弗阿毘曇論』,立十因十緣(十種因緣);說一切有部的『發智論』,立六因、四緣。佛說(「阿含經」)經自相等論究,這才條理分明,容易了解(不斷論究而成為繁密的義學,是以後的事)。在論究中,經「自相」、「攝」而成立的一一法(一般所說的七十五法,百法,就是這樣來的),加以分類,如赤銅鍱部的『攝阿毘達磨義論』說:「說此對法[阿毘達磨]義,勝義有四種:心及心所、色,涅槃攝一切」(31)。『攝義論』歸納一切法為四類:涅槃是無為法;有為法是心citta,心所caitta,色rūpa──三類。這四類都是勝義Paramârtha,也就是實有的。說一切有部的『發智論』,覺得有些有為法,不能納入心、心所、色的,所以立心不相應行cittaviprayukta-saṃskara(32)。世友Vasumitra所造的『阿毘達磨品類(足)論』,立「辦五事品」,以色,心,心所,心不相應行,無為為五類(33),統攝一切法,可說「綱舉目張」,一直為後代的論師所採用(34)

部派的異義多極了,略述三項最重要的。一、三世有與現在有:佛說「諸行無常」,一切有為法是生而又滅的。在生滅現象中,有未來、現在、過去的三世,有依因緣而生果的關係。但經深入的論究,論究到一一法的最小單元,生滅於最短的時間──剎那kṣaṇa,就分為二大系,三世有與現在有。三世有,是上座部中,說一切有部,犢子部(本末五部),及從說一切有分出的說轉部Saṃkrāntika所主張的。「三世有」是什麼意義?一一法的實體,是沒有增減的(這是「法界不增不減」的古義),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六(大正二七‧三九五下──三九六上)說:

「三世諸法,因性果性,隨其所應,次第安立。體實恆有,無增無減,但依作用,說有說無」。

一一有為法的體性,是實有的:未來有,現在有,過去有,不能說「從無而有,有已還無」的。依諸法的作用,才可以說有說無。這是說,一切法不增不減,本來如此:沒有生起以前,已經這樣的有了,名「未來有」。依因緣而現起,法體還是這樣,名「現在有」。作用過去了,法體還是這樣的存在,名「過去有」。生滅、有無,約法的作用說,自體是恆住自性,如如不異的。生jāti與滅──無常anityatā,是「不相應行法」。依緣而「生」與法俱起,剎那不住,法與「滅」俱去;法與生、滅俱而起(生滅相)用,所以說法生、法滅。其實,法體是沒有生滅的,也就沒有因果可說的,如『大毘婆沙論』說:「我說諸因以作用為果,非以實體為果;又說諸果以作用為因,非以實體為因。諸法實體,恆無轉變,非因果故」(35)。這是著名的「法性恆住」,「三世實有」說。依說一切有部,常與恆是不同的。法體如如不異而流轉於三世的,是恆有;不生不滅的無為法,是常。這一思想,有法體不變而作用變異的意義,所以從說一切有部分出的說轉部說:「有根邊蘊,有一味蘊」(36)。這應該就是『大毘婆沙論』所說的:「有執蘊有二種:一、根本蘊,二、作用蘊;前蘊是常,後蘊非常」(37)。一味蘊即根本蘊,是常恆而沒有變異的,根邊蘊即作用蘊,從根本而起的作用,是非常的。這就是說一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差別只是法體的是常、是恆而已;但在一般解說,常與恆是沒有不同的。化地部末計,也說「實有過去、未來」(38)。案達羅四部說:「一切法自性決定」;「一切法有,三世各住自位」(39),也近於三世有說。與三世有說對立的,是現在有說,如大眾部等說:「過去、未來非實有體」;化地部說:「過去、未來是無,現在、無為是有」(40)。一切有為法,生滅無常,因果相續,都是現在有。過去了的,影響現在,所以說過去法「曾有」。還沒有生起而未來可能生起,所以說未來法「當有」。曾有而影響現在或未來的,未來而可以生起的功能,其實都是現在有;一切依現在而安立,過去與未來,假名而沒有實法。這是說:人生、宇宙的實相,都在當前的剎那中。『大毘婆沙論』有一值得注意的傳說:「有說:過去、未來無實體性,現在雖有而是無為」(41)。這是現在有說,應屬於大眾、分別說系。說現在有而是無為的,似乎非常特殊!從大眾部分化出的北道派說:色等(有為)法的自性svabhāva,是真如、無為(42)。這正是「現在實有而是無為」;無為是有為的自性,如如不異,依自性而起用,有生有滅,才是有為。這與說轉部的根本蘊是常,同一意義,不同的是三世有與現在有而已。三世有與現在有,論諍得尖銳的對立著,但論究到一一法的自性,現出了是常是恆的共同傾向;對「大乘佛法」來說,也可說殊途同歸了!

二、一念見諦與次第見諦,是有關修證的重要問題。佛弟子依法修行,以般若──慧Prajñā見諦。形容體見諦理的文句,經律也有不同的敘述,如《赤銅鍱律‧大品》(南傳三‧二一)說:

「具壽憍陳如遠塵離垢法眼生:一切集法皆是滅法」(43)

阿若憍陳如Ājñāta-kauṇḍinya,為五比丘中最先悟入的。見苦集皆是滅法,顯然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的苦集與苦滅的體見。由於安立四諦:苦應知,集應斷,滅應證,道應修;在正見為先導的修行中,知苦、斷集而證滅,名為「見滅得道」或「一念見諦」。然在「阿含經」中,如實知苦(或五蘊等分別說),如實知集,如實知滅,如實知道,處處都這樣說。如『轉法輪經』,在知苦、斷集、證滅、修道下,都說:「正思惟時,生眼、智、明、覺」(44):這是於四諦別別的生智,那就是別別悟入了。在分化的部派中,說一切有部立十五心見道;犢子系立十二心見諦(從說一切有部脫出的,後起的經部,立八心見諦):這都是次第見諦,而且是(先)見苦得道的。大眾及分別說系,立「一念見諦」、「見滅得道」說。梁真諦Paramârtha譯的『四諦論』,屬於大眾系的說假部(真諦譯作分別部),如『論』卷一(大正三二‧三七八上、三七九上)說:

「若見無為法寂離生滅[滅諦],四(諦)義一時成」

「我說一時見四諦:一時離(苦),一時除(集),一時得(滅),一時修(道)」。

『大毘婆沙論』說:法藏部「以無相三摩地,於涅槃起寂靜作意,入正性離生」(45),也是見滅得道的。化地部說:「於四聖諦一時現觀,見苦諦時能見諸諦」(46)。這是頓見四諦,而頓見以後,「見苦諦時能見諸諦」。可說是次第見苦得道,與一時見滅得道的折衷派。怎樣的修行,才能見諦理,不是從論理中得來,而是修行者以自身的修驗教人,漸形成不同的修行次第。對於這二派,我以為都是可行的。佛法中的阿羅漢arhat,有慧解脫prajñā-vimukta與俱解脫ubhayatobhāga-vimukta。慧解脫者是以法住智dharma-sthititā-jñāna,知緣起的因果生滅而得證的。俱解脫者能深入禪定,得見法涅槃dṛṣṭadharma-nirvāṇa,也就是以涅槃智nirvāṇa-jñāna得證的。阿羅漢如此,初見諦理的,也就有此二類:以法住智見道的,與次第見四諦得道相合;以涅槃智而證初果的,與一念見滅得道相合。修學者的根性不同,修證見諦,也因師資授受而形成不同的修學次第。部派的修慧次第,說一切有部與赤銅鍱部的論書,還明確可見。在基本的修證次第中,都加以組織條理,似乎嚴密周詳,而對真正的修行者,怕反而多所糾纏,不可能有釋尊時代那種簡要直入的修證了!

三、補特伽羅pudgala與一心:補特伽羅,譯義為「數取趣」,是一生又一生的眾生──有情sattva。眾生個體的活動,是現實的存在。佛法說(生滅)無常、無我,那怎樣解說憶念,作業受報,生死流轉,從生死得解脫──這一連串的事實?主張「三世有」的部派,可說是依蘊、界、處──身心的綜合活動來解說的;主張「現在有」的,是依「一心」來解說的。

依蘊、界、處而立補特伽羅的,一、說一切有部以為:「有情但依現有執受相續假立。說一切行皆剎那滅,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47)。現在世攝的身心,有執持、覺受用,剎那滅而又相續生。法是剎那滅的,沒有移轉,但在這執受為有情自體的和合相續上,說有「假名我」,有移轉──從前生到後世的可能。假名我是沒有自性的,所以佛說「無我」。

二、犢子部等說:「諦義勝義,補特伽羅可得」;「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48)。犢子部等也是三世有的;補特伽羅也是依蘊、界、處而假施設的,但別立為「不可說我」。犢子部以為:和合有不離實法有,不是沒有的。如依薪有火,火是不離薪的,但火並不就是薪。依實法和合而有我,可說我知我見,我從前世到後世。這二派,古代稱之為「假無體家」,「假有體家」。

三、從有部分出的說轉部說:「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有根邊蘊,有一味蘊……執有勝義補特伽羅」(49)。上面曾說到:一味蘊是有部的法性恆住,根邊蘊是作用差別。有部說「恆住」,說轉部說是「常住」。體常而用無常,綜合的立為勝義補特伽羅。有常一性,又有轉變性。

這三家,都是說三世實有,法性恆[常]住的;後二家,與大乘的「真常我」,可以比較研究。

再說「現在有」的,依心立我,如『成實論』說:「又無我故,應心起業;以心是一,能起諸業,還自受報。心死心生,心縛心解。本所更用,心能憶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滅,則無集力。又佛法無我,以心一故,名眾生相」;「心法能知自體,如燈自照,亦照餘物」(50)。從燈能自照照他的譬喻,可知這是大眾部的本義(末宗或說「心心所法無轉變」)。

一心論,不是剎那生滅而是剎那轉變的。以一心來說明一眾生,說明記憶、造業受報的事。這種見解,在說明記憶時,有「前後一覺論者」:「彼作是說:前作事覺,後憶念覺,相用雖異,其性是一,如是可能憶本所作」(51)。在說明雜染與清淨時,有「一心相續論者」:「有執但有一心。……有隨眠心,無隨眠心,其性不異。聖道現前,與煩惱相違,不違心性。為對治煩惱,非對治心,如浣衣、磨鏡、鍊金等物,與垢等相違,不違衣等」(52)。這與心性本淨論者相同:「心本性清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相不清淨」;「染汙不染汙心,其體無異」(53)。心性本淨,是大眾部、分別說部系所說。一心的「其性不異」,「其體無異」,不是常住的。依『成實論』說:「我不為念念滅心故如是說,以相續心故說垢染」(54),正是「一心相續論」的見解。但說識而有特色的,有「意界是常論」者:「彼作是說:六識雖生滅,而意界是常,如是可能憶本所作,六識所作事,意界能憶故」(55)。意界mano-dhātu是六識界生起的所依,所以「意界是常」,是依常住意而起生滅的六識,也是在一般起滅不已的六識底裏,別有常住不變的心。這也是為了說明憶念的可能,不知是那一部派的意見!

二、赤銅鍱部立有分識(56):有分識是死時、生時識;在一生中,也是六識不起作用時的潛意識:一切心識作用,依有分識而起;作用止息,回復於平靜的,就是有分識。眾生的心識活動,起於有分識,歸於有分識,這樣的循環不已,所以古人稱之為「九心輪」。

這二說,都是從一般的六識,而探求到心識的底裏。部派早期的心識說,都是為了說明憶念,造業受報,從繫縛得解脫,通俗是看作自我的作用。「心性本淨」,「意界是常」,與大乘的真常心,是有深切的關係的。

再論僧伽saṃgha,釋尊「依法攝僧」,將出家弟子,納入組織;在有紀律的集體生活中,安心修學,攝化信眾。釋尊入滅以後,佛法依僧伽的自行化他而更加發展起來。「毘尼是世界中實」,有時與地的適應性,所以佛法分化各地而成立的部派,僧伽所依據的毘尼──律,也有多少適應的變化。大眾部系是重「法」的,對律制不拘小節。如灰山住部──雞胤部Kukkuṭika,是從大眾部分出的,『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上)說:

「灰山住部……引經偈云:隨宜覆身,隨宜飲食,隨宜住處,疾斷煩惱。……佛意但令疾斷煩惱,此部甚精進,過餘(派)人也」。

衣服,飲食,住處,雞胤部以為一切都可以隨宜,不必死守律制。以僧伽住處來說,律制是要結界的,界sīmā是確立一定的區域,界以內的比丘,依律制行事。雞胤部以為結界也可以,不結界也可以。如不結界,那僧伽的一切規制,都無法推行,犯罪而需要懺悔的,也無法如律懺悔出罪了:這等於對僧伽制度的全盤否定。這一派比丘,並不是胡作非為的,反而是精進修行,專求斷煩惱得解脫的。這也許是不滿一般持律者的墨守成規,過分形式化;也許是懷念佛法初啟,還沒有制立種種規制時期的修行生活。因而忽略佛制在人間的特性,陷於個人主義的修持。雞胤部是大眾部早期分出的部派,這可能是勤修定慧,經長期演化的情形;『三論玄義』是依真諦『部執異論疏』所說的。大眾部的律制隨宜,發展在南方的案達羅學派及方廣部Vetulyāvada說:為了悲憫,供養佛,如男女同意,可以行淫(57),這是破壞了佛制出家的特性。北道部說:有在家的阿羅漢(58)。在家人是可以修得阿羅漢果的,但得了阿羅漢果,依然妻兒聚居,勞心於田產事業,這是律制所沒有前例的。在家阿羅漢與同意可以行淫,對釋尊所制出家軌範,幾乎蕩然無存。大眾系重法而律制隨宜的傾向,將使佛法面目一新了!

註解:

[註 6.001]『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中、下)。

[註 6.002]『阿育王傳』卷六(大正五〇‧一二六下)。

[註 6.003]調伏天『異部次第誦論』。

[註 6.004]『雜阿含經』卷一六(大正二‧一一五上──中)。『相應部』(一四)「界相應」(南傳一三‧二二八──二三〇)。

[註 6.005]『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

[註 6.006]『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中)。又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中)。

[註 6.007]『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下八下──九上)。

[註 6.008]『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

[註 6.009]『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中)。

[註 6.010]『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一(大正二三‧五〇三下──五〇四上)。

[註 6.011]『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上)。

[註 6.012]『摩訶僧祇律』卷三一(大正二二‧四八一上)。

[註 6.013]『論事』(南傳五八‧三三七──三四一)。

[註 6.014]『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

[註 6.015]『論事』(南傳五八‧三四三──三四四)。

[註 6.016]『大智度論』卷九(大正二五‧一二一下──一二二上)。

[註 6.017]Mahāvastu(Vol.1.p. 121-123)。『入大乘論』卷下(大正三二‧四六上)。

[註 6.018]『論事』(南傳五七‧三六六──三七一)。

[註 6.019]『論事』(南傳五八‧四三五──四三七)。

[註 6.020]『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

[註 6.021]『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上)。

[註 6.022]『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上)。

[註 6.023]『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一(大正二八‧五二六下)。

[註 6.024]『論事』(南傳五八‧一)。

[註 6.025]『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

[註 6.026]『四分律』卷五四(大正二二‧九六八中)。『毘尼母經』卷三(大正二四‧八一八上)。

[註 6.027]『論事』(南傳五八‧一四──一六)。

[註 6.028]『論事』(南傳五八‧三七二──三七四)。

[註 6.029]『論事』(南傳五八‧八──一一、三六八──三七二)。

[註 6.030]『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五(大正二八‧五六〇下──五六一上)。

[註 6.031]『攝阿毘達磨義論』(南傳六五‧一)。

[註 6.032]『阿毘達磨發智論』卷一(大正二六‧九二〇下九二一下)。

[註 6.033]『阿毘達磨品類足論』卷一(大正二六‧六九二中)。

[註 6.034]以上阿毘達磨的探求,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二章(六四──八九)。

[註 6.03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一(大正二七‧一〇五下)。

[註 6.036]『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中)。

[註 6.037]『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

[註 6.038]『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上)。

[註 6.039]『論事』(南傳五八‧四一三──四一五、五七‧二一二──二一七)。

[註 6.040]『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上、下)。

[註 6.04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三(大正二七‧六五中)。

[註 6.042]『論事』(南傳五八‧三七二)。

[註 6.043]『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〇四下)。

[註 6.044]『雜阿含經』卷一五(大正二‧一〇三下)。『相應部』(五六)「諦相應」(南傳一六下‧三四一──三四二)。

[註 6.04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八五(大正二七‧九二七下)。

[註 6.046]『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

[註 6.047]同上。

[註 6.048]『論事』(南傳五七‧一)。『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

[註 6.049]『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中)。

[註 6.050]『成實論』卷五(大正三二‧二七八下二七九上)。

[註 6.05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

[註 6.05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二(大正二七‧一一〇上)。

[註 6.05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〇中──下)。

[註 6.054]『成實論』卷三(大正三二‧二五八中)。

[註 6.05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

[註 6.056]『清淨道論』(南傳六四‧四二)。

[註 6.057]『論事』(南傳五八‧四三三)。

[註 6.058]『論事』(南傳五七‧三四二──三四四)。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章 初期「大乘佛法」

第三章 初期「大乘佛法」

第一節 初期大乘經的流布

西元前一世紀中,「大乘佛法」開始興起,這是佛法而又大乘mahāyāna的;傾向於理想的、形而上的,信仰而又通俗化的佛法。大乘經典的傳出,從內容的先後不同,可以分為「初期大乘」與「後期大乘」。初期與後期的分別,是有經說可據的,如『解深密經』的三轉法輪:初轉是(聲聞)「佛法」;二轉與三轉,就是「大乘佛法」的初期與後期(1)。又如『大集經』的『陀羅尼自在王品』:初說無常、苦、無我、不淨;次說空、無相、無願;後說不退轉法輪,令眾生入如來境界(2),也表示了大乘有先後的差別。大概的說:以一切法空sarva-dharma-śūnyatā為了義的,是「初期大乘」;以一切法空為不究竟,而應「空其所空,有(也作「不空」)其所有」的,是「後期大乘」。「初期大乘」經的傳出,約自西元前五〇年,到西元二〇〇年頃,傳出也是有先後的。也有思想與「初期」相同,而傳出卻遲在「後期」的,這如「部派佛教」,是先於大乘的,而在大乘流行中,部派也還在流行發展一樣。

「初期大乘」經的部類繁多, 在「大乘佛法」的傾向下,多方面傳出,不是少數地區、少數人所傳出的。傳出的,或起初是小部,漸漸的擴編成大部,如『般若經』。或各別傳出,後以性質相同而合編的,如『華嚴經』。要確定「初期大乘」到底是那些經典,說明也真不容易!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經,雖遲在西元五世紀初,但所譯龍樹Nāgārjuna的『大智度論』與『十住毘婆沙論』,是屬於西元三世紀初的論典。「論」中廣引大乘經,性質都是初期的,比西元三世紀後半,竺法護Dharmarakṣa所譯的部分經典,反而要早些。龍樹論所引大乘經,標舉經名的,共二十六部;沒有標出經名,而內容明確可見的,共八部;可能沒有譯成漢文的,有三部;還有泛舉經名的九部。先敘述於下,作為「初期大乘」最可信的教典。

屬於「般若部」的,有「上品」十萬頌,與玄奘所譯的『大般若經』「初分」相當;「中品」二萬二千偈,與『大般若經』「第二分」相當;「下品」──『道行』,與『大般若經』「第四分」及「第五分」相當。「中品」與「下品」,中國一向稱之為「大品」與「小品」。屬於「華嚴部」的,有「華藏世界品」,「十地品」,「入法界品」。屬於「寶積部」的,有與「第三會」相當的『密跡經』;與「第五會」相當的『阿彌陀佛經』;與「第六會」相當的『阿閦佛國經』;與「第一九會」相當的『郁伽長者問經』;與「第三三會」相當的『離垢施女經』;與「第四三會」相當的『寶頂經』,這是原始的『寶積經』,『大寶積經』四九會,就是依此而彙編所成的。依『十住毘婆沙論』,今編入『大集經』的『無盡意菩薩經』,早期也是屬於「寶積部」的(3)

不屬於大部的,如『首楞嚴三昧經』;『般舟三昧經』,後代作為「大集部」,與經意不合;『賢劫三昧經』;『弘道廣顯三昧經』;『毘摩羅詰經』;『法華經』;『三十三天品經』,即『佛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放缽經』;『德女經』;『自在王菩薩經』;『海龍王經』;『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文殊師利淨律經』;『寶月童子所問經』;『三支經』「除罪業品」,與『舍利弗悔過經』相當;『智印經』;『諸佛本起經』;『諸法無行經』;『不必定入定入印經』;『持人[世]經』;『決定王大乘經』;『淨德經』;『富樓那彌帝隸耶尼子經』。

還有但舉經名而不詳內容的,如『雲經』,『大雲經』,『法雲經』,都是「各各十萬偈」的大部。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大雲經』,不知是否十萬偈『大雲經』的一分?『六波羅蜜經』,可能是『六度集經』。『彌勒問經』,可能與『大寶積經』的「四一會」或「四二會」相當。『大悲經』,那連提耶舍Narendrayaśas也譯有『大悲經』,不知是否相同!『方便經』,『阿修羅問經』,『斷一切眾生疑經』,內容不明。

龍樹所引的大乘經,不可能是當時大乘經的全部。從我國現存的譯本來看,漢、魏、吳所譯的,如『文殊問菩薩署經』,『內藏百寶經』,『成具光明定意經』,『菩薩本業經』(『華嚴經』「淨行品」的古譯)。西晉竺法護所譯的,如『文殊師利嚴淨經』,『文殊師利現寶藏經』,『等集眾德三昧經』,『大淨法門經』,『幻士仁賢經』,『濟諸方等學經』,『文殊師利悔過經』,『如幻三昧經』等;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菩薩藏經』(『富樓那問』)等,也都是「初期大乘」的教典。大部、小品,部類是相當多的(4)

「大乘佛法」興起的因緣,是多方面的。釋尊入滅了,在「佛弟子的永恆懷念中」,「世間情深」,不能滿足於人間(涅槃了)的佛陀buddha,依自我意欲而傾向於理想的佛陀,不過理想的程度是不一致的。如說如來tathāgata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在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中,也不可能起初就是這麼說的。佛是修行所成的,與聲聞śrāvaka弟子的修行,當然會有些不同。從不斷傳出的釋尊過去生中的本生Jātaka事跡,歸納出成佛的大行──波羅蜜多pāramitā,波羅蜜多譯為「到彼岸」,也是「究竟完成」的意思。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立四波羅蜜多。「外國師」立六波羅蜜多──施,戒,忍,精進,靜慮,般若。又有別立六波羅蜜多,去「靜慮」而加「聞」的。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立十波羅蜜多。「外國師」所立六波羅蜜,是法藏部Dharmaguptaka、說出世部Lokottaravādin等所用,也是一般大乘經所通用的(5)。六波羅蜜是成佛的因行,發心成佛而修行的,名為菩薩Bodhisattva。佛是福德、智慧都圓滿的,依因果律,一定是菩薩長期修集福慧的成果。所以菩薩修行,說一切有部以為要經三大阿僧祇劫;「別部執有七阿僧祇」(6)。龍樹評斥說一切有部說:「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欲度眾生,何以故言於三阿僧祇劫?三阿僧祇劫有量有限」(7)!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欲度眾生,所以說沒有一處不是釋尊過去生中,捨身救度眾生的地方。為法為眾生而無限精進,忘己為人,不求速成──不急求自己的解脫成佛,而願長期在生死中,從利他中去完成自己。菩薩修行成佛的菩提道,無比的偉大,充分的表現出來;這才受到佛弟子的讚仰修學,形成「大乘佛法」的洪流。菩薩道繼承「佛法」,自利利他,一切都是以般若Prajñā為先導的。般若的體悟法性,名為得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知一切法實相而不證(證入,就成為聲聞的阿羅漢了),登阿鞞跋致avaivartika位──不退轉。以前,名柔順忍ānulomikī-dharma-kṣānti。修菩薩行的,「以一切智智相應作意,大悲為首,用無所得而為方便」(8)。菩提心bodhi-citta,大悲mahākaruṇā,(般若)無所得aprāptitva,三者並重。如以般若為先導來說,般若於一切法都無所得,在聞、思、修、證中,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大乘佛法」的甚深,依般若無所得而顯示出來。菩薩行太偉大了!一般人嚮往有心,而又覺得不容易修學成就,所以有「魚子、菴羅華,菩薩初發心,三事因中多,及其結果少」的慨歎。恰好大眾部等,說十方世界現前有佛,於是信增上人,以念佛(及菩薩)、懺悔等為修行,求生他方淨土,見佛聞法,而得不退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anuttara-samyak-saṃbodhi。「大乘佛法」是多方面的,傳出也是多方面的,而「初期大乘」的主流,是般若為導的,甚深廣大的菩薩行。

重信行的,重智行的,重悲行的,大乘經從多方面傳出,都是以修行為主,不是論典那樣的。大乘經從那些地區傳出,沒有明確的記錄,但一部分是可以推論而知的。如『般若經』原始部分,相當於『道行般若經』初「道行品」;後來發展而集成「下品」,一般所說的「小品般若」。再擴大而集成「中品」,一般稱之為「大品般若」。再擴編為「上品」的十萬頌。經典在傳寫中,偈頌或多或少,所以玄奘所譯『大般若經』,就採取了五部──前五分。『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四(大正八‧四四六上──中)說:

「怛薩阿竭[如來]去(世)後,是般若波羅蜜當在南天竺;其有學已,從南天竺轉至西天竺;其有學已,當從西天竺轉至北天竺」。

從南印度而西而北,除後來玄奘所譯以外,「小品」、「大品」各譯本,都是一致的。這說明了,「般若法門」是起於南印度,大眾部系的化區。流行到西(南)印度,那是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中,法藏部等的化區。再到北印度,那是(罽賓)以烏仗那Udyāna為中心的地區。經中說般若在北方盛大流行,暗示了「下品般若」是在這一地區集成的。玄奘所譯,一致說從北方轉至「東北方」,那是『般若經』從于闐而傳來中國了,與「下品般若」集成的情形不合。「中品般若」融攝了北方說一切有部的部分「法數」;「上品般若」受到了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的影響(9)。呂澂『印度佛學思想概論』,以為「般若部」中,『金剛般若經』成立最早(10),是不妥當的。『金剛般若經』說到「五眼」,出於「中品般若」的前分。「大身」,出於「中品」前分的「序品」。處處說「即非……,是名……」,也與「中品」後分,依勝義諦paramârtha-satya一切法不可得、不可說,依世俗諦saṃvṛti-satya可說有一切相合。『金剛般若經』的成立,早也不過與「中品」相同。

『華嚴經』,龍樹論所引,已有晉譯的初二品,「十地品」,「入法界品」。「入法界品」以文殊師利Mañjuśrī南下,教化福城──覺城Bhaddiya-nagara的善財Sudhana童子,發菩提心,然後不斷的南行,參訪善知識,表示在家菩薩的修行歷程。唐譯「入法界品」,說到「華藏莊嚴世界海」,「一切世界海,一切世界種」(11),已接觸到『華嚴』前二品的內容。在說一切有部中,善財是釋尊的「本生」事跡;「入法界品」就以善財窮追不捨的精神,作為求法無厭,無限精進的菩薩典型。善財所住的福城,考定為古代烏荼Uḍra,現在奧里薩Orissa的Bhadraka地方。這裏瀕臨大海,與龍樹入龍宮得『華嚴經』的傳說有關。唐德宗貞元十一年(西元七九五),烏荼國王向我國進獻的『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正是「入法界品」。「入法界品」的傳出,與此地有關。善財由此而向南參訪,表示了當時南方佛弟子心目中的菩薩形象(12)。南方傳出的『華嚴經』部分,也流傳到北方。大部『華嚴經』中,有「諸菩薩住處品」,提到了震旦──中國與疏勒。大部『華嚴經』的集成,說在印度北方,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初期大乘」經中,與文殊師利有關的不少。文殊是現出家相的,卻不重視釋尊的律制。經上說:文殊是從東方寶氏世界、寶英如來(佛土與佛名,異譯不一)那邊來的(13),來了就沒有回去,贊助釋尊弘法,也獨當一面的說法。多氏『印度佛教史』說:文殊現比丘相,來到歐提毘舍Oḍiviśa月護Candrarakṣa的家中,說大乘法,為人間流行大乘法的開始(14)。歐提毘舍為印度東方三大地區之一,就是現在的奧里薩,也就是善財的故鄉;「文殊法門」與這一地區有關。文殊從東方(也可說南方,已屬南印度)來,是「初期大乘」經的一致傳說。『華嚴經』後出的「菩薩住處品」,說文殊住在東北的清涼山(15);文殊也就漸漸轉化為中國五臺山的菩薩了。

重信願的(大本)『阿彌陀佛經』,原本是著重無量光Amitābha,從落日潛暉,而以那邊的無量光明(淨土)為理想的。無限光明的仰望,有崇仰太陽的意義;印度的毘盧遮那Vairocana──日,也正受到『華嚴經』的尊重,不過阿彌陀佛,更多一些外來的氣息。波斯Pārasya的瑣羅斯德(Zoroaster教,無限光明的神,名Ohrmazd,是人類永久幸福所仰望的(16);與阿彌陀佛的信仰,多少有點類似。『三寶感應要略錄』卷上(大正五一‧八三一下)說:

「安息國人,不識佛法,居邊地,鄙質愚氣。時有鸚鵡鳥,……身肥氣力弱。有人問曰:汝以何物為食?曰:我聞阿彌陀佛唱以為食,身肥力強,若欲養我,可唱佛名。諸人競唱(佛名),鳥漸飛騰空中,……指西方而去。王臣歎異曰:此是阿彌陀佛化作鳥身,引攝邊鄙,豈非現生往生!……以其(疑「从是」之誤)已來,安息國人少識佛法,往生淨土者蓋多矣」。

這是出於『外國記』的傳說。傳說不在別處,恰好在安息Arsaces,也就是波斯,這就有傳說的價值。安息人不識佛法,而有念阿彌陀佛的信仰,正說破了彌陀淨土與印度西北的關係。

「初期大乘」的主要教典,可以推定的是:『般若』,『華嚴』(部分),及思想介於『般若』、『華嚴』間的文殊教典,重於菩薩深廣的大行,菩薩普入世間的方便,是興起於南方,傳入北方而大成的。重於信願的,如『阿彌陀佛經』,是起於北方的。「初期大乘」的興起,是佛教界的共同趨勢,適應邊區而面目一新。南方──烏荼,安達羅Andhra興起的大乘,傳入北方。北方大乘以(罽賓)烏仗那為中心,向東西山地延申;向南而進入平地,就是犍陀羅Gandhāra──眾香城。這一帶,是「大乘佛法」非常興盛的地區(17)。這一地區,受到臾那人Yona, Yavana,波斯人,塞迦人Saka的一再侵入;西元初,稱為貴霜Kuṣāṇa王朝的大月氏人,又進入印度。其中,烏仗那,舍摩Śamī等四國,是塞迦族,被傳說為釋迦Śākya同族。塞迦族與波斯人,有長期的合作關係,都是大乘的信仰者。這一地區,由於民族複雜,長期共存,思想比較能兼容並蓄,如聲聞五部派的戒律,都在這裏流行(18),就是一例。同時,印度各方面的政權起伏,而佛法卻是超政治的,由南而北,也由北而中而南(反傳南方,似乎少些),到處暢通。如起於北方的『阿彌陀佛經』,二大菩薩──觀世音Avalokiteśvara與大勢至Mahāsthāmaprāpta,與『入法界品』的觀自在,及從空而來觀自在菩薩處的正趣Ananyagāmin──二位菩薩,功德是相同的(19)。南、北思想的流通與相互影響,是不因政治而有所限礙的。總之,「初期大乘」的興起,與南北邊區佛教的開展有關。

)。

註解:

[註 7.001]『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七上──中)。

[註 7.002]『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二引經(大正三一‧八二二上)。『大方等大集經』(二)「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 (大正一三‧二一下

[註 7.003]『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六(大正二六‧一〇九下)。

[註 7.004]初期大乘經類,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章(二四──三七)。

[註 7.005]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三章(一四〇──一四三)。

[註 7.006]『攝大乘論釋』卷一一(大正三一‧二三一上──中)。

[註 7.007]『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註 7.008]『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二分」)卷四一二(大正七‧六七中──六八上)。

[註 7.00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〇章(六九二──七〇一)。

[註 7.010]呂澂『印度佛學思想概論』(臺灣天華出版社本九九──一〇一)。

[註 7.011]『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一(大正一〇‧三八六下)。

[註 7.012]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三章(一一一〇──一一一七)。

[註 7.013]『佛說文殊師利淨律經』(大正一四‧四四八中)。

[註 7.014]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九六)。

[註 7.015]『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九(大正九‧五九〇上)。

[註 7.016]參照靜谷正雄『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過程』(二五一)。

[註 7.017]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七章(四四九──四五九)。

[註 7.018]『大唐西域記』卷三(大正五一‧八八二中)。

[註 7.019]『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八(大正一〇‧三六七上──中)。『觀無量壽佛經』(大正一二‧三四四上──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

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

「初期大乘」經部類眾多,法門也各有所重,而同以「發菩提心,修菩薩行,成就佛果」為目的;與「佛法」的修出離行,以「逮得己利」,當然會有眾多的不同。然探究二者的根本差異:「佛法」是「導之以法,齊之以律」,以達成正法久住,利樂眾生為目的;而「初期大乘」,是重「法」的自行化他而不重「律」的。對於「法」,二者也不同。「佛法」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說,從眾生──人類現實身心中,知迷悟、染淨的必然而通遍的「法」,觀一切為無常、苦、無我我所而契入的。「初期大乘」卻以為這些是世俗諦saṃvṛti-satya說,要依勝義諦paramârtha-satya說。所以如說五蘊無常,「若如是求,是為行般若」,也要被斥為「說相似般若波羅蜜」了(1)。「初期大乘」的依勝義諦說,如『佛說文殊師利淨律經』(大正一四‧四四八下)說:

「彼土眾生,了真諦義以為元首,不以緣合為第一也」。

異譯『清淨毘尼方廣經』作:「彼佛剎土,不知(苦)斷(集),不修(道)證(滅,以上是四諦);彼諸眾生重第一義諦,非重世諦」(2)。文殊師利菩薩是從東(南)方世界來的,那邊的佛法,以了達真諦──勝義諦為先,不如此土的佛法,以緣起(四諦,世俗諦)為先要的。「此土」,是釋尊以來傳統的「佛法」;文殊所宣揚的「彼土」佛法,就是出現於東南印度的「大乘」mahāyāna。依「佛法」說:「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3)。如實知緣起的法住智dharma-sthititā-jñāna,是修道的必要歷程,決不能離世間的如實知,而能得涅槃nirvāṇa的。然在「初期大乘」,無論是利根、中根、鈍根;初學、不退轉(4),都直從與涅槃相當的「甚深處」入門。『般若經』是「初期大乘」的重要經典,充分表達了這一意趣,試引經所說(5)

1.「甚深相者,即是空義,即是無相、無作[願]、無起、無生、無滅、無所有、無染、寂滅、遠離、涅槃義」。

2.「深奧處者,空是其義,無相、無作、無起、無生、(無滅)、無染、寂滅、離、如、法性界、實際、涅槃。須菩提!如是等法,是為深奧義」。

這都是姚秦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的。1.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2.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俗稱「大品」。經中列舉種種甚深義,唐玄奘譯本結論為:「如是所說甚深義處種種增語,皆顯涅槃為甚深義」(6)。涅槃是聖者自證的,非一般的意識分別、語言文字所能及的。不可說是「有」,也不等於「無」(7),『阿含經』只以遮離、譬喻,及「微妙」等形容詞為方便來表示(8)。大乘『般若經』中,所說種種深義,都是涅槃的異名。如無生anutpāda,離niḥsaraṇa,滅nirodha,是『阿含經』常用來表示涅槃解脫的。空śūnyatā、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是趣向涅槃的甚深觀行,大乘經也就以此表示涅槃。(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實際bhūtakoṭi,在『大般若經』中,類集為真如等十二異名(9)。這些名字,如、法界等,『阿含經』是用來表示緣起法的,但在大乘經中,都作為勝義諦、涅槃的別名。「佛法」與「大乘佛法」的所重不同,依此而可以明了出來。

『般若經』等著眼於佛弟子的修行,所說的甚深義,是言說思惟所不及的。這是以佛及阿羅漢的自證為準量的,如『大般若經』一再的說:「以法住性為定量故」;「諸法法性而為定量」;「皆以真如為定量故」;「但以實際為量故」(10);量pramāṇa是正確的知見,可為知見準量的。與『般若經』同源異流的,有關文殊菩薩的教典,也一再說:「皆依勝義」;「但說法界」;「依於解脫」(11)。這是大乘深義的特質所在,惟有般若──聞慧(音響忍)、思與修慧(柔順忍)、修與現觀慧(無生法忍)所能趣入。由此可見般若波羅蜜在菩薩道中的重要性,對經中所說:「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本性空」;「一切法本不生」;「一切法本清淨」(淨是空的異名);「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也可以理會,這都是「無所得為方便」的般若──菩薩慧與佛慧(「佛之知見」)的境地。

大乘甚深義,從「佛法」的涅槃而來。但在「佛法」,見法涅槃──得涅槃智的阿羅漢,是「不再受後有」的,那菩薩的修「空性勝解」,直到得無生忍,還是不證入涅槃,怎麼可能呢?我曾加以論究,如『空之探究』(一五一──一五三)說:

「眾生的根性不一,還有一類人,不是信仰、希欲、聽聞、覺想,也不是見審諦忍,卻有『有[生死]滅涅槃』的知見,但不是阿羅漢。如從井中望下去,如實知見水,但還不能嘗到水一樣(12)。……(絕少數)正知見『有滅涅槃』而不證得阿羅漢的;不入滅盡定而有甚深涅槃知見的,正是初期大乘,觀一切法空而不證實際的菩薩模樣。……有涅槃知見而不證的,在崇尚菩薩道的氣運中,求成佛道,利益眾生,才會充分的發揚起來」!

「大乘佛法」的甚深義,依於涅槃而來,而在大乘法的開展中,漸漸的表示了不同的涵義。起初,菩薩無生法忍所體悟的,與二乘的涅槃相同,『華嚴經』「十地品」也說:「一切法性,一切法相,有佛無佛,常住不異。一切如來不以得此法故說名為佛,聲聞、辟支佛亦得此寂滅無分別法」(13)。「般若」等大乘經,每引用二乘所證的,以證明菩薩般若的都無所住。二乘的果證,都「不離是忍」(14),這表示大乘初興的含容傳統佛法。然菩薩是勝過二乘的,菩提心與大悲不捨眾生,是殊勝的。智慧方面,依般若而起方便善巧upāya-kauśalya,菩薩自利利他的善巧,是二乘所望塵莫及的;『華嚴經』「入法界品」與『維摩詰經』,稱之為不可思議解脫acintya-vimukta。發展到二乘的涅槃,如化城一樣,「汝所得非(真)滅」(15)。這如一時睡眠;只是醉三昧酒(16),佛的涅槃才是真涅槃呢!「大乘佛法」的甚深涅槃,與「佛法」不同;簡要地說,大乘是「生死即涅槃」。

「佛法」的緣起說是:依緣有而生死流轉,依緣無而涅槃還滅,生死世間與涅槃解脫,同成立於最高的緣起法則。不過敘述緣起的,多在先後因果相依的事說,這才緣起與涅槃,不自覺的對立起來。「緣起甚深」,「涅槃甚深」,是經、律中一致說到的,也就以緣起為有為saṃskṛta,以涅槃為無為asaṃskṛta(17),意解為不同的二法了。「大乘佛法」中,空性、真如、法界等異名的涅槃,是不離一切法,即一切法的,如『般若經』說:「色(等五蘊)不異空,空不異色(等);色(等)即是空,空即是色(等)」(18),『智度論』就解說為:「涅槃不異世間,世間不異涅槃」(19)。涅槃是超越凡情的,沒有能所相,沒有時空相,沒有數量彼此差別相(近於某些神秘經驗),是不能以心思語言來表示的。「佛法」重在超脫,所以聖者入涅槃的,不是人類的祈求對象,不落神教俗套,但不能滿足世俗的迷情。「大乘佛法」的涅槃,可說是超越而又內在的,不著一切,又不離一切。從涅槃、真如、法界等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可說,所以說「不二法門」,「一真法界」。『維摩詰經』說:「一切法亦(真)如也」(20)。『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說:「一切諸法悉歸法界」(21)。『大般若經』說:「如是等一切法,無不皆入無相無為性空法界」(22)。以譬喻來說:「如種種諸穀聚中,不可說別」(23)。「萬川四流,各自有名,盡歸於海,合為一味」(24)。「如種種色身,到須彌山王邊,皆同一色」(25)。這是在般若智證中,超脫名相而不可說是什麼的,一切等於一,所以『佛說如幻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二‧一四二下)說:

「一切諸佛皆為一佛,一切諸剎[國土]皆為一剎,一切眾生悉為一神[我],一切諸法悉為一法。是一定[空?]故,故名為一;亦非定一,亦非若干」(26)

「一」,還是相待而立,對種種說。眾生心境是無限差別,所以說不二,說是一,而其實是非定一,也非若干的,不妨說「不一不異」。大乘行者的超越修驗,結合了佛菩薩普化無方的信心,一切是一,更表現為一與多的互相涉入,如『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七(大正一〇‧四二三中)說:

「是以一劫入一切劫,以一切劫入一劫,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剎入一切剎,以一切剎入一剎,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法入一切法,以一切法入一法,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眾生入一切眾生,以一切眾生入一眾生,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佛入一切佛,以一切佛入一佛,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

一,是平等不二;平等就不相障礙,於是劫[時間]、剎[國土]、法、眾生、佛,都是一切在一中,一在一切中:相互涉入,各住自相而不亂。「佛剎與佛身,眾會[眾]及言說[法],如是諸佛法,眾生莫能見」(27):這樣的境界,對眾生來說,只能存在於理想信仰之中。

在大乘興起中,般若法門得到最大的發展,如般若部教典的不斷傳出,現存的「上品般若」有十萬偈,可以看出般若法門流行的普遍。『般若經』重於菩薩行,以般若攝導六度萬行,趣入一切智sarvajñā地,特別是空義的闡揚。「空」,本於『阿含經』的無我我所空,是各部派所同說的。『原始般若』部分,並沒有說到空,只說離、無所有、無生、無所得等。「下品」──『小品般若』才說「一切法空」;「須菩提為隨佛生,有所說法,皆為空故」(28)。所說「一切法空」,還是總說而不是別名。「中品」──『大品般若』,取「阿含」及部派所說,依大乘義而為種種空的類集。如「中品」「前分」說七種空;「後分」說十四空;「中品」集成時,更總集為十六空,又進而說十八空,如『大般若經』的「第三分」與「第二分」。「上品」──『大般若經』「初分」,更增說為二十空(29)。由於『般若經』的成立種種空,又在經中處處廣說,於是『般若經』義,傾向於空的闡揚,也影響了其餘的大乘經,似乎「空」是『般若經』的心要了。其實,『般若經』所說的空(性),是深奧處,與無生、真如、法界、涅槃等同一內容。所以稱之為空,固然是修行重在離妄執,脫落名相的體悟,也是形容聖者心境的了無住著,無所罣礙。「佛法」的空,是這樣而受到修行者的重視;在大乘『般若經』中,大大應用而發揚起來。『般若經』說空,著重於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自性空svabhāva-śūnyatā。種種空的所以是空,是「本性爾故」,所以可說「本性空」是一切空的通義。(勝義)自性是真如、法界等異名,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〇(大正八‧二九二中)說:

「云何名為無為諸法相?若法無生無滅,無住無異,無垢無淨、無增無減諸法自性。云何 名諸法自性?諸法無所有性,是諸法自性,是名無為諸法相」。

自性空,不是說自性是無的,而是說勝義自性(即「諸法空相」)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自性是超越的,不落名相的無為(涅槃)。但在經中,也有說世俗自性是虛妄無實──空的,說無自性niḥsvabhāva故空(30)。在大乘論義中,無自性空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然以『般若經』來說,空,決不是重在無自性的。『般若』等大乘經,是以真如、法界等為準量的。菩薩的空相應行,是自利利他的,體悟無生而進成佛道的大方便。

大乘以真如、法界為準量,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不可說、不可示、不可分別,一切是無二無別的。但在菩薩修行中,又說六度、四攝、成熟眾生、莊嚴國土,在眾生心境中,不免難以信解。『般若經』「方便道」中,一再的提出疑問,總是以二諦來解說,也就是勝義諦中不可安立,依世俗諦作這樣說。這是以眾生心境、佛菩薩智境的不同來解說。然一切本性空,一切本來清淨,眾生也本來如此,為什麼會生死流轉,要佛菩薩來化度呢!「佛法」依緣起,成立生死流轉、涅槃還滅;從眾生現實出發,所以沒有這類疑問。大乘經重在修證,出發於超越的證境,對生死流轉等說明,不太重視。偶然說到的,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五六(大正七‧八六七下)說:

「佛告舍利子:如無所有,如是而有,若於如是無所有法不能了達,說為無明。愚夫異生於一切法無所有性,無明、貪愛增上勢力,分別執著斷常二邊,由此不見不知諸法無所有性。不見不知,……於如實道不知不見,不能出離三界生死;不信諦法,不覺實際,是故墮在愚夫數中。由斯菩薩摩訶薩眾,於法性相都無執著」。

凡夫的生死流轉,根源在無明avidyā,這是「佛法」所說的。依『般若經』說,無明不能了知一切無所有性,由於不知而起執著,不能出離生死。所以菩薩以般若而不起執著,不執著而能得解脫。這不外迷真如而有生死,悟真如而得解脫的意思。「初期大乘」經說,大抵如此。如『維摩詰經』說:「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31)。從心行的善與不善,層層推求,到達「依無住本立一切法」,而「無住則無本」。無住,古德或解說為無明住地。然無住的原語為aniketa,無明住地為avidyā-vāsa-bhūmi,梵文不同,古人是望文取義而誤解了!無住應是一切法都無住處,如虛空一樣,一切色法依此而有,而虛空卻更無依處。所以「依無住本立一切法」,就是「不動真際建立諸法」。依勝義超越境地,立一切法,說明一切法,真是甚深甚深,眾生是很難理解的!

「般若波羅蜜」,在菩薩修學中,是最重要的。「中品」──『大品般若經』初,勸學般若,如要學任何法門,都「應學般若波羅蜜」。因為修學般若,一切法門在般若──空相應中,都是成佛的方便upāya。所以在說明大乘──摩訶衍mahāyāna的內容時,舉出了「六波羅蜜」,「十八空」,「百八三昧」,「四念處……八聖道分」,「十一智」,「三三昧」,「十念」,「十力」,「四無所畏」,「四無閡智」,「十八不共法」,「陀羅尼門」(四十二字母)等法門。「四念處……八聖道分」,「十智」(十一智中除如實智),「三三昧」,「十念」,都是聲聞修學的法門,但菩薩與般若相應來修習,「以不可得故」,都是成佛的方便了。經上說:「菩薩摩訶薩以一切諸法不可得故,乘是摩訶衍,出三界,住薩婆若」[一切智](32)。依據這一意義,般若以無所得為方便,般若是大方便,離般若就一切都不成其為(成佛的)方便了。然菩薩的利益眾生,在世俗事中,不能說般若都無所得就夠了。方便有多種意義,對般若的「體真」,而論悲願利濟的「涉俗」,方便與般若是同樣重要的。『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九下)說:

「智(般若)度菩薩母,方便以為父,一切眾導師[佛],無不由是生」。

般若與方便,是成佛的兩大因素,而且是相助相成的,所以說:「無方便慧縛,有方便慧解;無慧方便縛,有慧方便解」(33)。沒有方便的慧──般若,是要證實際而成小果的;沒有般若的慈悲方便,只是人天善業,對佛道來說,都是繫縛。只有般若與方便的相資相成,才能實現大乘的不思議解脫。這樣,如『須真天子經』「偈頌品」,廣泛的對論,什麼是「智慧」[般若],什麼是「善權」[方便],以說明二者在菩薩行中的重要性(34)。在菩薩利他行中,「方便」受到重視,所以『大樹緊那羅王經』,在以三十二法淨六波羅蜜外,又說「有三十二法,淨方便波羅蜜」(35),成為七波羅蜜說。『華嚴經』為了滿足十數,說了多種的十波羅蜜(36)。然西晉竺法護,姚秦鳩摩羅什,東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在所譯『華嚴』的「十地品」中,都沒有說到在方便以上,更加願、力、智而成的十波羅蜜。六度加方便、願、力、智,成為一般定論的十波羅蜜,是屬於「後期大乘」的。

「方便」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更影響到「秘密大乘佛法」),是應該特別重視的。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經題下注「一名不思議解脫」。『華嚴經』的「入法界品」,『智度論』稱為『不可思議解脫經』;「四十華嚴經」題,也作「入不可思議解脫境界」。解脫vimukti是「佛法」的修行目標,「大乘佛法」稱為「不思議解脫」,形式與方法上,應有某種程度的差異;差別的重點,就是方便。一、菩薩道是依釋尊過去的本生Jātaka而形成的。在本生中,修菩薩行的,不一定是出家的。如善財Sudhana所參訪的善知識(菩薩),多數是人。出家的,有比丘,比丘尼。在家的,有仁慈的國王,法官,航海者,醫師,製香師,語言學者,數學家,長者,優婆夷,童女等;也有方便示現殘酷嚴刑的國王,愛欲的淫女,愚癡的「服樹皮衣」的外道仙人,「五熱炙身」的苦行婆羅門。也有不是人的,如一頭四手的大天(神);眾多的夜天,是女性的夜叉yakṣa。有的是出家,有的是在家;有的是人,有的是鬼神:這樣的菩薩而修菩薩行,當然與「佛法」不同了。二、「佛法」中,在家是可以證果的,但住持佛法,屬於出家僧。不涉政治,不事生產,表現謹嚴拔俗的清淨形象。為了維護僧伽的清淨,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有些人是不能隨便接觸的,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遵守傳統制度,與社會保持適當距離,對佛法的普化人間,似乎有所不足。「大乘佛法」的菩薩,以不同身分,普入各階層,從事不同事業,以不同方便,普化人間。理想的「大乘佛法」,與謹嚴拔俗的比丘生活,說法利生,作風上顯然不同。就是現出家相的文殊菩薩,不在僧中雨安居vārṣika,而在「王宮采女中,及諸淫女、小兒之中三月」(37),也與傳統的出家生活不同。這一大乘的方便風格,正是受了流行這一地區,重「法」而不重「律」的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的影響。雞胤部Kukkuṭika主張,衣、食、住一切隨宜;北道部Uttrāpathaka說有在家阿羅漢。南方大乘──「文殊法門」,「入法界品」所表現的解行,就是在這種部派思想上,適應地域文明而發展起來的。「原始般若」應用否定的、反詰的語句,本與「文殊法門」相近。「般若」流入北方而大成,雖同樣的著重於勝義的體悟,而改取平實的語句,且引用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術語。「文殊法門」在南方,充分的發展起來。「入法界品」善知識的種種方便,不妨說是集當時「文殊法門」的特性,而以善財童子的參學,表示出大乘方便的特色。三、菩薩的示現殘殺,示現淫欲,示現為鬼、畜、外道、魔王,那是大菩薩利益眾生的方便,姑且不論。修學菩薩道的作風,也與「佛法」不同,如『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中)說:

「(此土所說)一切言說,皆是戲論,是差別說,呵責結使說。世尊!(文殊來處)寶相佛土無有是說,純明菩薩不退轉說,無差別說」。

此土釋尊的教說,的確是差別說。有苦有樂,有邪有正,有雜染也有清淨。「結使」,使就是隨眠anuśaya。釋尊總是呵責煩惱kleśa,以煩惱為生死的原因,勸弟子捨斷煩惱,以無漏智得解脫。文殊國土的「無差別說」,是「皆依勝義」,一一法到究竟處,是一切法不生,一切法清淨,無二無別的如、法界,是沒有差別可得的。這才能不著煩惱又不離煩惱,不著生死而不離生死。文殊所代表的不思議解脫,如『諸法無行經』說:勝意比丘持戒、得定,少欲知足,修頭陀行,這是「佛法」中的比丘模樣。喜根比丘不稱讚少欲知足,嚴持戒律,但說諸法實相──貪、瞋、癡性即法性;說貪欲、瞋恚、愚癡──一切法無障礙。如偈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於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若人無分別,貪欲、瞋恚、癡,入三毒性故,則為見菩提,是人近佛道,疾得無生忍」(38)。這就是一般所說的煩惱即菩提,文殊法門是著重於此的(39)。說得平實些的,如『般若經』說:「若人已入正位,則不堪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何以故?已於生死作障隔故」(40)。菩薩是要長期在生死中度眾生的,如入正位──入正性離生,斷煩惱而證聖果,那就多也不過七番生死,不能長在生死修菩薩行了。所以說「菩薩不斷煩惱」。但不斷煩惱,只是不斷,而猛利、相續煩惱,能造作重大罪業的,還是要伏除的。只是制伏了煩惱,淨化了煩惱(如馴養了猛獸一樣),留一些煩惱,才能長在生死,利益眾生。這樣,對菩薩修行成佛來說,如有善巧方便,煩惱是有相當意義的。『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九中)說:

「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若見無為入正位者,不能復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初期大乘」佛法,著重於勝義法性的契入,所以能不離煩惱、不著煩惱,於生死海中利益眾生,以圓滿一切智──無上菩提。本著這樣的慧悟,攝化眾生,也就處處可行方便。對於傳統的「佛法」,是有衝擊性的,所以佛教界有「大乘非佛說」,及聲聞法是「小乘」hīnayāna的相互對立。

深廣的菩薩大行,是「大乘佛法」的主要部分,而究竟圓滿的佛果,也多方表顯出來。十方諸佛的淨土,清淨的程度是不一致的。有讚揚某佛與佛的淨土;也有說某佛比其他佛與佛的國土更好。抑揚讚歎,無非是「為人生善」,引發人的信心而已。佛果,是修菩薩因行所成的,是「大乘佛法」的通論。人間成佛的釋尊,由於本生Jātaka等傳說,修廣大因行,怎麼成了佛,還有多種不理想的境遇?依此而引出方便示現的化身nirmāṇa-kāya,真實的法身dharmakāya──二身說。然「初期大乘」經,說「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處,還是人間的釋尊。如『華嚴經』說:「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始成正覺」(41)。以佛的神力,見到了「華藏莊嚴世界海」;見到了「佛身充滿於法界,普現一切眾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恆處此菩提座」(42)。佛名毘盧遮那,又說:「或名釋迦牟尼,或名第七仙,或名毘盧遮那,或名瞿曇氏」(43)。這顯然釋尊與毘盧遮那不二;修行圓滿而成佛,毘盧遮那與釋迦牟尼Śākyamuni,是同一佛而隨機所見不同,所以古有「舍那釋迦,釋迦舍那」的通論。『首楞嚴三昧經』的意趣,與『華嚴』相近。東方的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說:「如彼釋迦牟尼佛壽命,我所壽命亦復如是。……我壽七百阿僧祇劫,釋迦牟尼佛壽命亦爾。……彼佛身者,即是我身。……我壽七百阿僧祇劫,乃當畢竟入於涅槃」(44)。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與釋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釋尊的壽命那麼久,還是「畢竟入於涅槃」,與傳統所說,前佛涅槃,後佛繼起說相合。西方的阿彌陀佛,壽命無量無邊,還是「然後般泥洹者,其廅樓亘[觀音]菩薩便當作佛」(45)。說得突出些的,如『妙法蓮華經』卷五(大正九‧四二下)說:

「我成佛以來,甚大久遠!壽命無量阿僧祇劫,常住不滅」。

「諸善男子!我本行菩薩道所成壽命,今猶未盡,復倍上數」。

『法華經』開權顯實,會三乘歸一乘,說法者是釋尊。接著,顯示釋尊的法身,成佛已經很久很久了!一則說:「常住不滅」;再者說:「壽命今猶未盡,復倍上數」──有數量是有盡的。成佛以來甚大久遠的,當然不是王宮誕生,伽耶Gayā成道,拘尸那Kuśinagara入滅的;燃燈佛Dīpaṃkara授記,也只是方便說。這樣,大通智勝Mahâbhijñā-jñānâbhibhū如來教化十六王子,現在成佛,也是方便說了!佛的究竟實義,顯然的不可思議!但到底是常住不滅呢,還是有盡而後佛繼起呢?不過,『法華經』還是說本行菩薩道而成佛的。

註解:

[註 8.00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註 8.002]『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七六中)。『寂調音所問經』(大正二四‧一〇八一下)。

[註 8.003]『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中)。

[註 8.004]『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一(大正八‧三七二上)。

[註 8.005]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七(大正八‧五六六上)。2.『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七(大正八‧三四四上)。

[註 8.006]『大般若波羅蜜多經』 (第二分)卷四四九(大正七‧二六九上──下)。

[註 8.007]『雜阿含經』卷九(大正二‧六〇上)。

[註 8.008]『雜阿含經』卷三一(大正二‧二二四中)。『相應部』(四三)「無為相應」(南傳一六上‧七七──九七)。

[註 8.009]『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初分)卷三(大正五‧一三中)。

[註 8.010]『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二分)卷四六〇(大正七‧三二七上);卷四六二(大正七‧三三六中);卷四六三(大正七‧三四〇中);卷四七三(大正七‧三九四中)。

[註 8.011]『大般若波羅蜜多經』(「那伽室利分」)卷五七六(大正七‧九七五上)。『濡首菩薩無上清淨分衛經』卷下(大正八‧七四六上)。『佛說決定毘尼經』(大正一二‧四一上)。

[註 8.012]『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八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七〇──一七一)。

[註 8.01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六(大正九‧五六四下)。

[註 8.014]『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七(大正八‧二七六上)。

[註 8.015]『妙法蓮華經』卷三(大正九‧二七上──中)。

[註 8.016]『無極寶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五‧五〇七下);『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九七下)。

[註 8.017]『雜阿含經』卷一二(大正二‧八三下)。

[註 8.018]『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二二三上)。

[註 8.019]『大智度論』卷一九(大正二五‧一九八上)。

[註 8.020]『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二中)。

[註 8.021]『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四二三下)。

[註 8.022]『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七二(大正七‧三九一上)。

[註 8.023]『入法界體性經』(大正一二‧二三四下)。

[註 8.024]『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一一上)。

[註 8.025]『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一(大正八‧三六九下)。

[註 8.026]『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中──下)。

[註 8.027]『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三(大正一〇‧六八下)。

[註 8.028]『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五(大正八‧五五八下)。又卷六(大正八‧五六二中)。

[註 8.02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〇章(六八六──六八八、七一五──七二六)。『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五五──一七〇)。

[註 8.030]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八〇──一八六)。

[註 8.031]『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下)。

[註 8.032]『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二六一上)。

[註 8.033]『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五下)。

[註 8.034]『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〇九中──一一〇上)。

[註 8.035]『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三七七下──三七八上)。

[註 8.036]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三章(一一〇二──一一〇三)。

[註 8.037]『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中)。『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註 8.038]『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七上──七六〇上)。

[註 8.03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二章(九二八──九四〇)。

[註 8.040]『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五四〇上)。

[註 8.041]『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大正一〇‧一中)。

[註 8.042]『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大正一〇‧三〇上)。

[註 8.04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二(大正一〇‧五八下)。

[註 8.044]『首楞嚴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六四四下──六四五上)。

[註 8.045]『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卷上(大正一二‧三〇九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

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

「大乘佛法」,還有重信仰與通俗化的一面,對「大乘佛法」的發展演化來說,是有非常重要性的。為了適應慧Prajñā弱信śraddhā強的根性,「佛法」有六念──六隨念ṣaḍanusṃṛtaya法門。遭遇恐怖的,特別是病重而瀕臨死亡邊緣的,可依六念的修行(憶念),能得到心無怖畏。六念是:念佛,念法,念僧,是憶念(信敬)三寶的功德;念戒是憶念自己的戒行清淨;念施是憶念自己所作的清淨布施功德;念天是念六欲天,有信有戒有施的,不會墮落,一定能生於莊嚴的天界(1)

在「大乘法門」中,廣說十方佛與莊嚴的國土。東方妙喜Abhirati世界的阿閦佛Akṣobhya,西方極樂Sukhāvatī世界的阿彌陀佛Amitābha,在眾多的佛世界中,受到大乘行者的特別尊重。「佛法」為信行人śraddhânusārin說六念法門,是為了慧力不足,生怕墮落,沒有現生修證的自信。大乘念佛buddhânusmṛti法門的開展,也是為了佛德崇高,菩薩行偉大,佛弟子是有心嚮往的;但想到長期在生死中利益眾生,又怕在生死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依信願憶念力,求生淨土,能見佛聞法,也就不憂退墮了。念佛法門的廣大發展,說明了菩薩行是甚深廣大的;修菩薩行成佛,是並不容易的。往生淨土而不憂退墮,正與六念,特別是念天意識的共通性。

大乘的念佛法門,眾多而又廣大。除『阿彌陀經』,『阿閦佛國經』,編入「寶積部」以外,眾多的念佛法門,在『大正藏』中,主要是編入「經集部一」。念種種佛的目的,是為了:

一、「往生佛國」:念佛而往生佛國,可以見佛聞法而不斷的進修了。

二、「不退菩提」:念佛的能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也就不會退墮二乘了。

三、「得陀羅尼」:陀羅尼Dhāraṇī的意義是「持」,念佛能生生世世的不忘失佛法。

四、「懺悔業障」:在「佛法」中,懺──懺摩kṣama的意義是「容忍」,求對方或僧眾,容恕自己的過失。悔是desana的意譯,直譯為「說」:毫不隱瞞的,在大眾前,陳說、發露自己的過失。犯了戒的,內心有罪惡感,內心不得安寧,是要障礙進修的。所以釋尊制律,要弟子們隨犯隨懺,保持身心的清淨(也就是僧伽的清淨),能向上進修。「佛法」的懺悔法,是懺悔當前所犯的過失,而大乘的懺悔,如『舍利弗悔過經』,是在十方一切佛前,懺悔現生的,更懺悔無始以來,過去生中的惡業。所以經中每有念佛可消除多少劫惡業的話,如『觀無量壽佛經』說:「除無量億劫極重惡業,命終之後,必生彼國」(2)

大乘念佛法門,以念佛為主的「易行道」,也是廣大的,如『舍利弗悔過經』所說,十方佛前懺悔,勸請,隨喜,迴向(3);這是多數經所說到的,『華嚴經』的「普賢十願」,也是依此而湊成「十」數的。

一、念佛:這是主要的,如稱佛名號(讚佛),禮拜佛,供養佛;深一層的是觀念佛。

二、懺悔。

三、隨喜anumodana:見聞眾生的功德──善心,善行,不嫉忌而能生歡喜心;「隨喜」是「佛法」所說的。

四、勸請──請轉法輪,請佛住世:釋尊覺得佛法甚深,眾生不容易領受,有「不欲說法」的意思。由於梵天Brahman的勸請,才大轉法輪。晚年,因阿難Ānanda不請佛住世,佛才三月後涅槃了。大乘行者深信十方有佛,所以請初成佛道的說法;請要入涅槃的住世。這是願望佛法常在世間,為苦難眾生作依怙,出發於虔誠的護法心。

五、迴向:迴向pariṇāma是迴轉趣向,將自己所有念佛等功德,轉向於某一目標。『普賢行願品』說:「迴向眾生及佛道」(4)。一切功德,迴向給眾生,與眾生同成佛道。自己所作的功德,能轉給別人嗎?『大智度論』說:「是福德不可得與一切眾生,而(福德的)果報可與。……若福德可以與人者,諸佛從初發心所集功德,盡可與人」(5)!自己所作的功德,是不能迴向給眾生的。但自己功德所得的福報,菩薩可以用來利益眾生,引導眾生同成佛道。這樣的迴向說,才沒有違反「自作自受」的因果律。

以念佛為主的修行,龍樹Nāgārjuna的『菩提資糧論』、『寶行王正論』,都以佛前懺悔等行法,為初發心菩薩及日常的修持法(6)。中國佛教的早晚課誦,及禮懺的「五悔法」,都是這易行道的普及流行(7)

西元前後,「大乘佛法」開始流行,恰好佛教界出現了新的情況,造像與寫經。

一、「佛法」本來是不許造像的,如『十誦律』說:「如佛身像不應作,願佛聽我作菩薩侍像」(8)!所以當初的佛教界,以佛的遺體──舍利造塔供養外,只雕刻菩提樹、法輪、佛足跡等,以象徵釋尊的成道、說法與遊行。念佛也只憶念佛的功德(法身),因為佛是不能從色身相好中見的。如偈說:「若以色量我,以音聲尋我,欲貪所執持,彼不能知我」(9)。但西元前後,犍陀羅Gandhāra式、摩偷羅Mathurā式的佛像──畫像、雕刻像等,漸漸流行起來。這可能由於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的「佛身無漏」,相好莊嚴,影響大乘經(成為「法身有色」說);也可能由於西北印度,受異族(希臘人,波斯人,塞迦人,月氏人)侵入,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適應一般信眾而造佛像(菩薩像)。佛像的興起,終於取代了舍利塔,表示佛的具體形象。

二、寫經:結集的聖典,一直在口口相傳的傳授中。錫蘭傳說:西元前四二──二九年間,比丘們在中部摩多利Mātale的阿盧精舍Aluvihāra,誦出三藏及注釋,書寫在貝葉上,以免聖典的散失遺忘(10)。這是錫蘭的傳說,而在「大乘佛法」初期傳出中,如『般若經』,『法華經』,『阿閦佛國經』等,都說到了書寫經卷,可見「寫經」成為這一時期的學風。佛法本是正法saddharma中心的,但在三寶中,正法缺少具體的形象。自書寫經典流行,經典的書寫lekhana,經書的莊嚴供養pūjana,寫經來布施dāna他人,成為「十法行」的三項。寫經等功德,給以高度的讚歎。對經書「敬視如佛」;「則為是塔」(11),以法為中心的大乘行者,幾乎要以經書(莊嚴供養)來代替舍利塔了!佛弟子──善男子、善女人們,讀、誦、受持、解說、書寫大乘經的,稱為「法師」dharma-bhāṇaka──法唄[口*匿],這是甚深經法的通俗化,「唄[口*匿]者」是以音聲作佛事的。讀、誦、書寫的功德,更有種種的現生利益(12),那是適應世俗,類似一般低級的神教了!

佛像的塑造,當然是使信者禮拜,得種種功德,而重要的是,激發念佛三昧的修行。『般舟三昧經』也說:「作佛形像,用成是(般舟)三昧故」(13)。修念佛三昧,依『坐禪三昧經』,『思惟略要法』,『觀佛三昧海經』等說,都是先取像相,憶念不忘,然後正修念佛三昧的。如修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ṃmukhâvasthita-samādhi成就的,佛現在其前,能為行者說法,答行者的疑問。修行[瑜伽]者因此理解到:佛是自心所作,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14)。自心是佛,唯心cittamātratā所現,將在「後期大乘」、「秘密大乘」中發揚起來。

「佛法」所說的天deva,無論是高級的,低級的鬼天與畜生天,即使是身相莊嚴,壽命長,神力大,享受好,而都是生死流轉中的苦惱眾生,與人類一樣。然從發心修行,究竟解脫來說,人間勝過了諸天。人有三事──憶念、梵行、勇猛勝過諸天,所以「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15)。因此,佛與在家、出家的賢聖(人)弟子,諸天只有恭敬、讚仰、歸依,表示護法的真誠(邪神、惡鬼等在外)!釋尊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群神,而佛與人間賢聖弟子,勝過了一切天神;不歸依天神,是「佛法」的根本立場!

「大乘佛法」興起,由於「本生」的傳說,菩薩也有是天、鬼與畜生的,而有(高級與低級的)天菩薩在經中出現。如「娑伽度龍王十住「(地)菩薩,阿那婆達多龍王七住菩薩」(16),有『海龍王經』與『弘道廣顯三昧經』,這是(畜生)龍Nāga菩薩。『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是(鬼)緊那羅kiṃnara菩薩。『維摩詰經』說:「十方無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17),那是魔māra天菩薩了。重要的是(鬼)夜叉yakṣa,經中有金剛手Vajrapāṇi,或名執金剛Vajradhara,或譯金剛密跡力士,從手執金剛杵vajra得名。帝釋Śakradevānām indra也是夜叉天,是夜叉群的大王。經律中說到一位經常護持釋尊的金剛力士,在『密跡金剛力士經』中,是發願護持千兄──賢劫千佛的大菩薩(18)。經常隨侍釋尊,所以沒有聽說過的佛事、佛法,如如來身、語、意──三密trīṇi-guhyāni,就由這位金剛密跡力士傳說出來。

『華嚴經』以毘盧遮那佛Vairocana為主,依「十地品」說,是與印度的大自在天Mahāśvara,同住色究竟天Akaniṣṭha而成佛的。毘盧佛的兩大脇侍,文殊Mañjuśrī與普賢Samantabhadra菩薩,其實是釋尊人間與天上的兩大弟子的合化:文殊是舍利弗Śāriputra的梵天化,普賢是大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的帝釋化(19)。與色究竟天成佛,綜合起來,表示了佛法與印度天神的溝通。『華嚴經』法會開始,十方菩薩以外,有無數的執金剛神,無數的主城神、主地神,一直到大自在天,都來參與法會。參與毘盧遮那佛法會的,當然是大菩薩。善財Sudhana童子參訪的善知識,有不少的主夜神,都是女性的夜叉。圍繞師子嚬呻Siṃhavijṛmbhitā比丘尼的,在十地菩薩以上的,有「執金剛神」,與「坐菩提道場菩薩」(也就是「普賢行地」)相當(20)。夜叉天身相的菩薩,在『華嚴經』中,地位非常高,與「秘密大乘佛法」是一脈相通的。大力鬼王與高等畜生天的菩薩化,與鬼神等結合的咒術等世俗信仰,也就不免要融入佛法。

「大乘佛法」的天菩薩,勝過人間(聲聞)賢聖;在天上成佛,適合世俗迷情,而人間勝過天上,佛出人間的「佛法」,被顛倒過來了。佛、天的合流,已經開始。「初期大乘」特重文殊菩薩,稱為「諸佛之師」。與文殊有關的教典,多為天子說法(21)。不過,「初期大乘」的天菩薩說,為天菩薩說的,還是菩薩道的深智大行,佛果的功德莊嚴,與後來以普賢菩薩(金剛手等)為主,適應低級天的法門,意境還是不相同的。「大乘佛法」在深智大行的主流下,通俗普及,以信為先的方便道,也在發展中。高深與通俗的統一,似乎是入世而又神秘化,終於離「佛法」而顯出「大乘佛法」的特色。

註解:

[註 9.001]『雜阿含經』卷二〇(大正二‧一四三中──一四四上)。又卷三〇(大正二‧二一八中)。『增支部』「六集」(南傳二〇‧四六──五二)等。

[註 9.002]『觀無量壽佛經』(大正一二‧三四二下)。

[註 9.003]『佛說舍利弗悔過經』(大正二四‧一〇九〇上──一〇九一中)。

[註 9.004]『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四〇(大正一〇‧八四七上)。

[註 9.005]『大智度論』卷六一(大正二五‧四八七下──四八八上)。

[註 9.006]『菩提資糧論』卷四(大正三二‧五三〇下──五三一中)。『寶行王正論』(大正三二‧五〇四中──下)。

[註 9.007]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三章(一一三三──一一四一)。又第九章(五七〇──五七六)。

[註 9.008]『十誦律』卷四八(大正二三‧三五二上)。

[註 9.009]『瑜伽師地論』卷一九(大正三〇‧三八二中)。『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若以色見我」偈,大意相同。

[註 9.010]『島史』(南傳六〇‧一三四)。『大史』(南傳六〇‧三七八──三七九)等。

[註 9.011]『妙法蓮華經』卷四(大正九‧三〇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〇下)。

[註 9.012]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〇章(六四二──六四三)。

[註 9.013]『般舟三昧經』(大正一三‧八九九下)。

[註 9.014]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一章(八四二──八四八)。

[註 9.015]『增壹阿含經』(三四)「等見品」(大正二‧六九四上)。

[註 9.016]『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註 9.017]『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上)。

[註 9.018]『大寶積經』(三)『密跡金剛力士會』(大正一一‧五二下──五三上)。

[註 9.01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八章(四六五──四七二)。

[註 9.020]『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七(大正一〇‧三六四上──中)。

[註 9.021]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二章(九三五──九三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四章 中觀大乘──「性空唯名論」

第四章 中觀大乘──「性空唯名論」

第一節 龍樹及其論著

多方面傳出的大乘經,數量不少,內容又各有所重,在下化眾生,上求佛道,修菩薩行的大原則下,「初期大乘」經的行解,不免有點龐雜。「初期大乘」流行以來,(西元前五〇年──西元二〇〇年)已經二百多年了。面對印度的神教,「佛法」流傳出的部派,大乘自身的異義,實有分別、抉擇、貫通,確立大乘正義的必要。龍樹Nāgārjuna就是適應這一時代的要求,而成為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第一位大乘論師。

龍樹在世的年代,傳說不一,而年壽又都說很長。西元四〇一年,鳩摩羅什Kumārajīva來到我國的長安。羅什譯出的『龍樹菩薩傳』說:「去此世以來,至今始過百歲」(1)。羅什二十歲以前,在西域學得龍樹的大乘法門。二十歲以後,住在龜茲。前秦建元十八年(西元三八二),羅什離龜茲而到了姑臧,住了十九年,才到長安。可見『龍樹傳』的成立,一定在西元三八二年以前。那時,龍樹已去世百零年了,所以推定為:龍樹約生於西元一五〇──二五〇年,這也是很長壽了!龍樹是南印度人;當時的南方,是案達羅Andhra王朝。宋(西元四三一年)求那跋摩Guṇavarman譯出了『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禪陀迦王」,就是唐義淨的異譯本,『龍樹菩薩勸誡王頌』所說的「乘土國王」;『南海寄歸內法傳』說到的「市演得迦」(2)。一般以為:「禪陀伽」是案達羅王朝的創建者Simuka。龍樹仰推禪陀伽王,用意在勸誡案達羅國王,依法而行。宋僧伽跋摩Saṃghavarman再譯本,名『勸發諸王要偈』,也許更符合實際。後代稱此「偈」為『密友(或作「親友」)書』,那是說龍樹與某國王有親密關係,得到某國王的崇敬護持了。近代學者,紛紛的推定當時的國王是誰,但一直在推論階段,沒有得到定論。

關於龍樹的傳記,首先要辨別的是:龍樹或譯作龍猛、龍勝。然『楞伽經』所說:「證得歡喜地,往生極樂國」的龍猛,梵語Nāgāhvaya,應譯為「龍叫」、「龍名」。月稱Candrakīrti的『入中論』,為了證明龍樹的勝德,引了『楞伽經』說;又引『大雲經』說:「此離車子,一切有情樂見童子,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轉為苾芻,其名曰龍,廣弘我教法,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3),這也是龍名。依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南方的龍叫(或「龍名」)阿闍黎,真實的名字就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弘揚唯識中道,是龍樹的弟子(4)。這位如來賢阿闍黎,絕對不是龍樹;思想(其實是如來藏說)與龍樹不同,也不可能是龍樹的弟子。

龍樹菩薩出家,修學,弘法的事跡,依早期的『龍樹菩薩傳』,是這樣的(5)

「入山,詣一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更求異經,都無得處」。

「遂入雪山,山中有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訶衍經典與之」。

(龍樹欲)「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令附佛法而有小異」。

「大龍菩薩……接之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華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龍還送出,於南天竺大弘佛法」。

「去此世以來,至今始過百歲,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敬奉如佛」。

龍樹出家時,佛像初興,舍利塔śarīra-stūpa代表了佛,與僧寺相連,由比丘僧管理。龍樹在佛塔出家,就是在僧寺中出家。「初期大乘」經的傳出,雖與部派佛教的三藏不同,但「初期大乘」是重法而輕律的,還沒有成立菩薩僧團,所以大乘而出家的,還是在部派的僧寺中出家。也就因此,龍樹出了家,先讀聲聞乘的三藏。龍樹論所引的律典,多與『十誦律』相同,所以傳說龍樹於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出家,大致是可信的。後來,龍樹在雪山Himālaya的一處佛寺中,讀到了大乘經。雪山在印度北部的邊境;『般若』等大乘經,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在雪山地區讀到大乘經,是合於事實的。龍樹有「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也就是有別立大乘僧伽的意圖。但沒有實現這一理想,可見為了避免諍論,或被誤會為叛離佛教。這可見個人的理證不難,而大眾制度的改革,卻是很不容易的!龍樹入龍宮的傳說,極為普遍。我曾作『龍樹龍宮取經考』,論證為:龍樹取經處,在烏荼Uḍra,今奧里薩Orissa地方。這裏在大海邊,傳說是龍王往來的地方。這裏有神奇的塔,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取來的。這裏是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與『華嚴』的「入法界品」有關。龍樹在龍宮讀到大乘經,應有事實成分,極可能經典是從龍王祠廟中得來的(6)。龍樹在南天竺弘法。是當然的。多氏『印度佛教史』說: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多氏所說的龍樹弘法事跡,已有後期「秘密大乘」的色彩,有些是附會的傳說。龍樹曾在雪山地區修學大乘法,對北方也應有影響。龍樹的弘揚佛法,不是侷限在一地區的。依『大唐西域記』,龍樹晚年,住南憍薩羅Kośalā國都西南的跋邏末羅耆釐山Brāhmagiri──黑峰山(7)。後住阿摩羅縛底Amarāvatī大塔西北的吉祥山Śrīparvata,在這裏去世。

龍樹所造的論典,留傳世間,受到大乘佛教界普遍的崇敬。由於眾望所歸,即使思想不同,也沒有人敢出來責難的。西元七、八世紀,還有人自稱是龍樹的傳人;後起的著作,也傳說是龍樹造的,那不免為盛名所累了!龍樹論流傳在北方,經西域而傳來我國的,西元五世紀初,譯出了四部:一、『中論』:四卷,是龍樹本頌與青目釋論合編的。二、『十二門論』:一卷,『論』中引到了龍樹所造的『七十空(性)論』。這兩部,是明甚深義的。三、『大智度論』:一百卷,是二萬二千偈(中品)『大般若波羅蜜經』的釋論,也是經、論合編的。僧叡的『大智釋論序』說:「論之略本,有十萬偈。……三分除二,得此百卷」。『大智論(後)記』說:「論初品三十四卷,解釋一品,是全論具本。二品以下,法師略之,……得此百卷。 若盡出之,將十倍於此」(8)。這部『大般若波羅蜜[大智度]經』的釋論,是十萬偈廣論的略譯。「後記」所說,似乎誇大了些!四、『十住毘婆沙論』:十七卷,是『華嚴經』「十地品」重頌的廣說,僅解說二地。這兩部解說經文的論,在甚深義的基楚上,廣明菩薩的大行。以上四部,是現存最早譯出的龍樹論。『龍樹傳』說: 「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大慈方便論五千偈,中論五百偈,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又造無畏論十萬偈,中論出其中」(9)。「優波提舍十萬偈」,應該就是『大智度論』;經的釋論,一般是稱為「論議」──優波提舍Upadeśa的。『十住毘婆沙論』,是菩薩道──十地的廣釋,可能就是『莊嚴佛道論』。『中論』,傳說出於『無畏論』,那『無畏論』是龍樹所作偈頌(及注釋)的總集了。

西元七、八世紀,佛法傳入西藏;在藏文的譯本中,有眾多的龍樹作品。除傳說的秘密部外,主要的是「五正理聚」,顯示甚深義的五部論。一、『根本中論頌』。二、『六十頌如理論』:我國趙宋施護Dānapāla曾譯出龍樹的本頌。三、『七十空性論』(頌及釋):近代法尊依藏文譯成漢文。四、『迴諍論』:後魏毘目智仙Vimokṣaprajñāṛṣi與瞿曇流支Prajñāruci,曾譯出偈與釋。五、『廣破經』。後二部,是破斥印度的正理派Nyāyika的。此外,有一、『菩提資糧論』:隋達磨笈多Dharmagupta譯,六卷。本頌是龍樹造,釋論是自在Īśvara比丘造的。『十住毘婆沙論』提到了這部論,羅什譯作『助道經』(10)。二、『寶鬘論』:真諦Paramârtha所譯『寶行王正論』,就是『寶鬘論』,但真諦沒有題「龍樹造」。三、『寄親友書』:與『勸發諸王要偈』同本,我國共有三譯。四、『大乘二十頌論』:趙宋施護也有譯出。論說『一切唯心』,未必是龍樹造的!

龍樹成立的大乘義,特別是『中論』,影響深遠,所以稱龍樹學系為中觀派Mādhyamika。傳說無著Asaṅga造『順中論』,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為二卷。西藏傳『中論』有八家注釋:安慧Sthiramati釋,提婆設摩Devaśarman釋,德吉祥Guṇaśrī釋,德慧Guṇamati釋──四家,都屬於瑜伽行派Yogācāra。瑜伽派的解釋,未必符合龍樹論的本義,但受到大乘學界所重視,可以想見龍樹『中論』的地位了!四家中的安慧釋論,由趙宋唯淨等譯出,名『大乘中觀釋論』,十八卷。其他四家中,有『無畏釋』,也許因此說龍樹造『無畏論』,『中論』出在其中。這部釋論,近於羅什所譯的青目釋。西藏傳說為龍樹造,但也有以為不是的。有清辨Bhavya釋,名『般若燈』。唐波羅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出,十五卷,名『般若燈論釋』。譯者是瑜伽行派,在「觀涅槃品」中,清辨評斥瑜伽行派部分,譯者竟把他刪去了,對翻譯來說,未免不夠忠實!西藏所重的龍樹「五正理聚」,是屬於甚深觀行的。而『中論』所明深義,是三乘共入的,如(一八品)「觀法品」所說。龍樹為公認的大乘行者,他所說的菩薩大行,難道只是『菩提資糧論』?廣明菩薩大行的,是『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由於西元四世紀,印度的中觀者一度衰落而失傳了,是後期(復興的)中觀者的不幸!近代學者,有的由於後期中觀者不知道這兩部論;而『大智度論』有『讚般若偈』等,懷疑不是龍樹造的。不知大部的經、論,後人增補片段,是印度經、論的常態,怎能以點滴而懷疑全部!『大智度論』是龍樹造的,西元四世紀在西域流傳,五世紀初傳來我國,這比之晚期出現於印度的龍樹作品,應該可得信多了!

註解:

[註 10.001]『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五中)。

[註 10.002]『龍樹菩薩勸誡王頌』(大正三二‧七五一中)。『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七下)。

[註 10.003]『入中論』卷二(漢院刊本二──三)。

[註 10.004]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

[註 10.005]『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上──一八五中)。

[註 10.006]拙作『龍樹龍宮取經考』(『妙雲集』下編九『佛教史地考論』二一一──二二一)。

[註 10.007]『大唐西域記』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二九下)。

[註 10.008]『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五上、中)。

[註 10.009]『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下)。

[註 10.010]『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五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第二節 龍樹的思想

龍樹Nāgārjuna學被稱為中觀派Mādhyamika,可見『中(觀)論』所受到的重視。龍樹是大乘行者,本於深觀而修廣大行的,所以更應從『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去理解大乘的全貌。龍樹生於南印度,在北方修學,所以龍樹論有綜貫南北的特色;抉擇、貫通一切,撥荊棘而啟大乘的坦途,不是為理論而理論的說明者。「佛法」的「四部阿含」以外,大乘經的傳出,部類眾多,宗趣不一,所以龍樹依據古說,依「四阿含」的不同特性,立四種悉檀siddhānta,以貫攝一切佛法,悉檀是宗旨、理趣的意思。四悉檀是:有的是適應俗情,方便誘導向佛的「世界悉檀」;有的是針對偏蔽過失而說的「對治悉檀」;有的是啟發人心向上向善的「各各為人悉檀」;有的是顯示究竟真實的「第一義悉檀」。以此四悉檀通攝當時的一切佛說,「皆是實,無相違背」(1)。經說不同,如從應機說法來說,一切是如實說,「佛說無不如義」,所以「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然依修行而得究竟來說,那就是「第一義悉檀」了。第一義──勝義paramârtha在「佛法」中,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緣起法是法性dharmatā,法住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依緣起說,蘊,處,(因緣),諦,界,及出世因的道品,都是勝義,這就是『雜阿含經』(巴利藏作『相應部』)的主要內容。龍樹是大乘行者,依『般若經』說,以涅槃nirvāṇa異名──空性śūnyatā,真如tathatā,法界,實際bhūtakoṭi等為勝義,如『論』說:「第一義悉檀者,一切法性,一切論議語言,一切是法非法,一一可分別破散;諸佛、辟支佛、阿羅漢所行真實法,不可破,不可散」(2)。勝義是三乘聖者自證的,不落論議語言,所以不可破壞。反之,說一切法(自)性,一切論議語言,說是說非,都是可破壞的。因為世俗施設,都有相對性,沒有不落於可破壞的境地。第一義悉檀真實不可破;如方便的應機設教,有相對的真實意義,所以前三悉檀也可說是實了。

龍樹的造論通經,面對佛教界的種種問題。如「佛法」的部派林立,互相評破;「佛法」與「大乘佛法」間,存有嚴重的偏差,有礙佛法的合理開展。如傳統的「佛法」行者,指大乘為非佛所說(3)。「大乘佛法」行者,指傳統「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過份的讚揚菩薩,貶抑阿羅漢,使釋尊為了「佛法久住」而建立起來的,和樂清淨僧伽的律vinaya行,也受到輕視。如維摩詰Vimalakīrti呵斥優波離Upāli的如法為比丘出罪(4);文殊師利Mañjuśrī以出家身份,「不現佛邊,亦不見在眾僧,亦不見在請會,亦不在說戒中」,卻在「王宮采女中,及在淫女、小兒之中三月」安居(5)。這表示了有個人自由主義傾向的大乘行者,藐視過著集體生活的謹嚴律制(也許當時律制,有的已徒存形式了)。大乘的極端者,以為:「若有經卷說聲聞事,其行菩薩(道者)不當學此,亦不當聽。非吾等法,非吾道義,聲聞所行也,修菩薩者慎勿學彼」(6)。以上是「佛法」與「大乘佛法」者的互相抗拒。又如「大乘佛法」以勝義諦為先,尤其是『般若經』的發揚空義。空是無二無別的,一切法平等,所以空中無善無惡,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無凡無聖。在「一切法空」的普遍發揚中,不免引起副作用,如吳支謙所譯『慧印三昧經』說:「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曉空,何所是空。內意不除,所行非法。口但說空,住在有中」(7)。西晉竺法護譯的『濟諸方等學經』也說:「所可宣講,但論空法,言無罪福,輕蔑諸行」(8)。談空而輕毀善行,是佛教界的時代病,難怪原始的『寶積經』,要大聲疾呼:「寧起我見積若須彌,非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依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除」(9)。「大乘佛法」興起,「佛法」與「大乘佛法」的相互抗拒,談空而蔑視人間善行,龍樹的時代,已相當嚴重了!

「佛法」以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為先,「大乘佛法」以空性、真如等為量。龍樹面對佛教界的相互抗拒,於是探求佛法的真義,以「佛法」的中道madhyamā-pratipad緣起,貫通大乘空義,寫出最著名的一偈,如『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中)說: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眾因緣生法」,是緣起法的異譯。第二句,依梵本是「我等說是空性」。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可見當時的經文及大乘行者,已有這種見解,龍樹不過是論述得更精密更完成而已。緣起與空性,不是對立的,緣起就是空性,空性就是緣起。從依緣而起說,名為緣起;從現起而本性空說,名為空性。出發於緣起或空性的經典,所說各有所重,而實際是同一的;說得不同,只是應機的方便。龍樹是大乘行者,所以依空性成立一切,如『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10)。『迴諍論』說:「若人信於空,彼人信一切;若人不信空,彼不信一切」(11)。空,是成立世出世間一切法的法則。大乘經說空性,大都是:「空中無色,……無智亦無得」。一切無所得,一切不可安立,一切法空而隨順世俗說有,不免引起誤解:真實義並沒有善惡因果,說善惡因果,只是化導愚人的方便。說空而有輕視或破壞世俗事的傾向,問題就在這裏。所以龍樹重空性,而說緣起與空性,不但不是對立,而且是相成的。『般若經』廣說空,重在勝義,但空也有虛妄不實的意義,龍樹著重這點,專依無自性niḥsvabhāva明空性。為什麼一切法空?因為一切法是沒有自性的。為什麼無自性?因為是緣起有的。『中論』貫徹了有自性就不是緣起,緣起就沒有自性的原則,如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眾緣中有(自)性,是事則不然」(12)。這樣,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無自性,所以從緣起,明確的說明了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如『迴諍論』(13)說:

「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頌)

「諸緣起法即是空性。何以故?是無自性故。諸緣起法其性非有,無自性故。……無自性故說為空」。

緣起與空性的統一,關鍵在沒有自性。緣起是無自性的、空的,所以可依緣起而契會空性。空性是無自性的,所以依空而緣起一切。緣起即空,也就是「世間即涅槃」了。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偈中所說的「亦為是假名」,「論」意是:空性也是假名的。如『智度論』說:「畢竟空但為破著心故說,非是實空」;「畢竟空亦空」(14)。空性是假名說,緣起也是假名說的。『般若經』初,以一切但有名字──唯名nāmamātratā,說菩薩、般若波羅蜜不可得。假名──波羅聶提prajñapti,或譯施設,假施設。『大品般若』立三種假:法假dharma-prajñapti、受假upādāya-prajñapti、名假nāma-prajñapti。法假,如蘊、處、界等法(或類別七十五法,或百法)。受假,如五蘊和合為眾生,是依眾緣和合而有的。名假,是世俗共許的名字(15)。這一切,都是假名的。『中論』的「空則不可說,非空不可說,空不空叵說,但以假名說」(16)的假名,正是prajñapti的對譯。然「亦為是假名」的假名,原語為prajñapti upādāya,正是三假中的受假(或譯為取施設、因施設)。龍樹說「亦為是假名」,在三種假中,特取「受假」,這不致為一般誤解為「有法施設」,也不同於空華,龜毛等名假。「亦為是假名」的假名,是不常不斷、不一不異等緣起,沒有實性而有緣起用,如『空之探究』中廣說(17)。『般若經』說空性,說一切但有名字──唯名;龍樹依中道的緣起說,闡揚大乘的(無自)性空與但有假名。一切依於空性,依性空而成立一切;依空而有的一切,但有假名(受假),所以我稱之為「性空唯名論」。

龍樹以無自性義,成立緣起即空,空即緣起,也就貫通了「佛法」(大乘稱之為「聲聞法」)與「大乘佛法」的對立。如「佛法」說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而大乘說一實相印,即一切法本空、本不生、本來寂滅。知一切行無常anityatā,無常故苦duḥkha,苦故無我我所nir-ātman-mamakāra,以無我我所執而得涅槃nirvāṇa,是『阿含經』的一致意見。「大乘佛法」依據一切法本不生的見地,竟說:「色是無常,……受想行識是無常,……是名說相似般若波羅蜜」。應該說:「不壞色故觀色無常,不壞受想行識觀識(等)無常」(18)。不壞,是沒有變易的。不壞色等觀無常,也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不生不滅是無常義」(19)。不生不滅,怎麼說是無常呢?『大智度論』卷二二(大正二五‧二二二中──下、二二三中)說:

「問曰:摩訶衍[大乘]中說諸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此中云何說一切有為作法無常,名為法印?二法云何不相違?答曰:觀無常即是觀空因緣,如觀色念念無常,即知為空。……空即是無生無滅;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

「摩訶衍中有一實,今何以說三實(法印)?答曰……有為法無常,念念生滅故皆屬因緣,無有自在,無有自在故無我。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以是故,摩訶衍法中。雖說一切法不生不滅,一相所謂無相,(其實)無相即寂滅涅槃」。

無常是念念生滅的,涅槃是不生不滅,一般每以此而看作不相同的二法。然「佛法」以無常(苦)故無我我所,以無我我所能契入涅槃。無我我所是空義,龍樹以空(即無我我所)為中心,無常故空;空即無相涅槃。以空貫通了生滅與無生滅,而有「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的結論。無我我所是空義,然「佛法」並沒有說一切法空,不生不滅!對於這,龍樹也有良好的通釋,如『智度論』說:「聲聞乘多說眾生空,佛乘說眾生空、法空」(20)。「佛法」並不是不說法空,如『智度論』所說,三種法門中的「空門」(21)。「佛法」只是「多說眾生空」而已,如『大智度論』卷二六(大正二五‧二五四上)說:

「不大利根眾生,為說無我;利根深智眾生,說諸法本末空。何以故?若無我則捨諸法」。

「佛法有二種說:若了了說,則言一切法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

依龍樹論意,說無我,說一切法空,只是應機不同;說得含渾些,說得徹底些。所以「佛法」說無我,「大乘佛法」說一切法空,是相通而不相礙的。修行者從觀法而契入實相,『中論』的「觀法品」,是觀五蘊無我入門的,如說:「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滅我我所故,名得無我智。……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22)。可見佛法本來不二,隨機而方便不同,真正的解脫門是沒有別異的。

大乘經說一切法空,一切不可得,對於根性鈍的,或沒有善知識引導的,可能會引起誤解,從『佛印三昧經』等,可見『般若經』等,已引起不重正行的流弊。同時,外道也有觀空的,所以龍樹論一再辨別,主要是二諦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23)。眾生生活在世俗中,沒有世俗諦的名、相、分別,不可能契入第一義空;不依世俗諦的善行,怎麼能趣向甚深空義?如『大智度論』說:「觀真空人,先有無量布施、持戒、禪定,其心柔軟,諸結使薄,然後得真空」;「不行諸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24)。所以雖一切法空平等,沒有染淨可得,而眾生不了,要依世俗的正見、善行,才能深入。『金剛般若經』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則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5)。要知道,空性即緣起,也就是不離如幻māyā、如化nirmita的因果。如『論』說:「若無常、空相,則不可取,如幻如化,是名為空」(26)。空是如幻如化的,幻化等譬喻,是「以易解空,喻難解空」;「十喻為解空法故」(27)。一切法空,一切是如幻如化的:「如幻化象馬及種種諸物,雖知無實,然色可見、聲可聞,與六情[根]相對,不相錯亂。諸法亦如是,雖空而可見可聞,不相錯亂」(28)。所以,「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29)。為離情執而勝解一切法空不可得,不是否定一切善惡邪正;善行、正行,是與第一義空相順而能趣入的。即使徹悟無生的菩薩,也修度化眾生,莊嚴佛土的善行,決不如中國所傳的野狐禪,「大修行人不落因果」。龍樹「性空唯名」的正確解行,是學佛者良好的指南(30)

龍樹的時代,部派紛諍,而「佛法」與「大乘佛法」,又處於嚴重的對抗局面。所以龍樹論的特色,是確立不二的中道,能適應多方,兼容並蓄。龍樹『中論』的中道,是八不的緣起說。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阿含經』是約中道緣起說的;不生不滅,『阿含經』是約涅槃說的。緣起的定律是:依緣而有的,也依緣而無。在依緣而有的一切法中,直顯依緣而無的本性空寂(涅槃),一以貫之而立八不緣起。這就是:緣起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緣起寂滅也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出的。正如『般若經』所說:十八空是「非常非滅故」;而說「如燄燒炷」譬喻的緣起時,也是非常非滅的(31)。說緣起,說本性空寂,都是如來本著了無戲論,畢竟寂滅的自證,為化度眾生而方便說法。說,就不能不是相對的「二」,說緣起,說涅槃,而其實是無二無別。「佛法」與「大乘佛法」的如實相,是不二的,不過由於根性利鈍,智慧淺深,譬喻為「如毛孔空與太虛空」,其實虛空是不能說有差別的。龍樹正本清源,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中論』說世間即涅槃,是大乘論義。而二十七品中,初二品總明不生(不滅)與(不來)不出,以下依四諦catvāry-ārya-satyāni開章,所觀察的,都是『阿含經』與各部派所說的。每品都稱為「觀」,是以八不緣起的正觀,觀察佛教界流傳的教法,使所說契合於佛法的實義。一一的探求論究,似乎破斥了一切,而不知正是為了成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中論』依即空的緣起,成立「佛法」的三寶,四諦,世間因果。在大乘法中,當然是依即空的緣起,成立菩提心,六度,四攝,自利利他的大行;成立究竟圓滿的佛果──大菩提,大涅槃。『般若經』說: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一切是不離即空的緣起,也就不離即緣起的空寂。古代三論宗說:龍樹「破邪即顯正」,是約深觀的契悟說。如約依空而能成立一切法說,那就不能這樣的泛泛而說了!

龍樹會通了『般若經』的性空、但名,『阿含經』的中道、緣起,也就貫通了「大乘佛法」與「佛法」,互不相礙。一切法義的成立,不是為了論議,論議是可破的,惟有修行以契入實相──第一義,才是龍樹論意的所在。大乘的修行,一切依般若Prajñā為導;然得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菩薩,重於方便upāya,所以說:「菩薩道有二種:一者、般若波羅蜜道;二者、方便道」(32)。這是依『般若經』,先後有二「囑累品」而說的。其實「方便即是智慧[般若],智慧淳淨故變名方便,教化眾生,淨佛世界」(33)。般若是體,方便是般若所起的利他巧用,如真金與真金所造的金飾一樣。『般若經』說「五種菩提」pañcabodhi,『智論』解說為:一、發心菩提,二、伏心菩提,三、明心菩提,四、出到菩提,五、無上菩提(34)。大乘以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成佛為究竟,從初發心以來,無非是隨順,趣入菩提的進修,所以五菩提是從發心到成佛的歷程。天臺家的「六即佛」,就是依此(加「理即」)而成立的。然發心有二:初於生死中,聞佛功德,悲憫眾生而發願成佛;次知諸法如實相,得無生法忍,與無上菩提相應,名「真發心」(35)。初發心是發心菩提,明心菩提是真發心──勝義發心。二道、五菩提,說明了發心成佛的修行路程。眾生的根性是不一致的,所以「菩薩以種種門入佛道:或從悲門,或從精進智慧門入」(36) 。「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這就是難行道與易行道(37)。在般若法門的進修中,也有「智慧精進門入;……信及精進門入」(38)。重於信願的,重於慈悲的,重於智慧的,眾生的根性不一,所以經中入佛道的方便也不一。菩薩的種種不同,如『般若經』的「往生品」說。發心到成佛,有遲緩與速疾的差別,『智論』說「乘羊而去」,「乘馬而去」,「神通去」,是依『入必定不必定印經』說的。成佛的遲速,由於發心以前,修習功德所成的根性不同(39)。『十住毘婆沙論』也說:「或有初發心時即入必定;或有漸修功德,如釋迦牟尼佛,初發心時不入必定,後修集功德,值燃燈佛,得入必定」(40)。初入的方便不同,發心成佛的遲速不同,而實質上,都是通過菩薩行位(二道、五菩提)而到達究竟的。龍樹是論師,但也有經師隨機方便而貫通的特長,一切論議是與修持相關聯的;這所以成立緣起即空的中道,而又說「空則不可說」;「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41)

龍樹依緣起與空性(涅槃)而明一貫的中道,那對於從「佛法」而分流出的部派,也就有了合理的處理。當時,部派佛教思想,趨於極端,如「佛法中方廣道人[比丘]言:一切法不生不滅,空無所有,譬如兔角、龜毛常無」(42),這是極空而破壞了世俗。而「是聲聞人,著聲聞法,佛法過五百歲後,各各分別有五(百)部,……聞說(大乘)般若諸法畢竟空,如刀傷心」(43),這是極有而不知勝義。部派的種種異見,龍樹統攝為「三門:一者、蜫勒門,二者、阿毘曇門,三者、空門」。蜫勒karaṇḍa,傳說是佛世大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所造的,可譯名『藏論』,是盛行於南天竺的論書。蜫勒論的特色是:「廣比諸事,以類相從」;「入蜫勒門,論議則無窮,其中有隨相門、對治門等種種諸門」;論議的都是佛說。阿毘曇abhidharma,「或佛自說諸法義,或佛自說諸法名,諸弟子種種集述解其義」。說一切有部有「六足毘曇」;「發智經八犍度」,及釋義的『大毘婆沙論』。有『舍利弗阿毘曇』,是「犢子道人等讀誦」的。現存漢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與雪山部Haimavata,法藏部Dharmaguptaka的論書相近。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的七部阿毘曇,龍樹沒有說到,也許是孤傳海島,對印度大陸佛教的影響不深吧!「空門」說(眾)生空pudgala-śūnyatā,法空dharma-śūnyatā,都是依據經文──『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增壹阿含經』,『波羅延經』──『彼岸道品』,『義品』等而說的。部派佛教的三門,都是依佛說,依佛說的意義而論述的,只是思想方法不同,陷於對立而互不相容的狀態。對於這,『大智度論』這樣說(44)

「無智聞之,謂為乖錯。智者入三種法門,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不相違背」。

「入此三門,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能知是事,即是般若波羅蜜力,於一切法無所罣礙。若不得般若波羅蜜法,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若入空門則墮無中,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

阿毘曇分別法的自相、共相,因而引起一一法實有自性svabhāva的執見,所以墮在「有」中。空門說法空,如方廣道人那樣,就是墮在空「無」中。蜫勒是大迦旃延所造的論,依真諦的『部執異論疏』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分出的分別說(玄奘譯作「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是大迦旃延弟子:「此是佛假名說,此是佛真實說;此是真諦,此是俗諦」(45)。分別的說實說假,說真說俗,很可能墮入「有無」中的(46)。這種種論議,都淵源於佛(『阿含』)說,只是偏執而以對方為「乖錯」。如得般若波羅蜜,也就是通達緣起即空即假名的中道,那可說部派異義,都有其相對的真實性,於一切法門無所礙了!一切法是緣起的,不是沒有特性、形態、作用,與其他法的關係,只是沒有自性吧了。如『大智度論』說:「一一法有九種」:一、有體,二、各有法(業),三、各有力用,四、各有因,五、各有緣,六、各有果,七、各有性,八、各有限礙,九、各有開通方便,知此九法名「下如」。知九法終歸要變異盡滅的,名「中如」。知九法「是非有非無,非生非滅,滅諸觀法,究竟清淨,是名上如」(47)。如tathatā是不異義,也就是如實。下、中、上─淺深的不同,可說都是如實的。所以論師的不同異議,都有相對的意義,只是執有執無,執假執實,所以處處不通。如得般若如實慧,那就一切無礙;應機說法,知「一切佛語皆是實」了!

龍樹說緣起即空的中道,然空是『阿含經』以來,佛教界一致宣說的修行法門,只是解說有些不同而已。『大智度論』提出了三種空:一、分破空,二、觀空,三、十八空(48)。「分破空」,即天臺宗所說的析法空。以㲲為例:將㲲分析到極微paramāṇu,而極微是假立的,如「推求微塵,則不可得」。「觀空」:外境是可以隨觀心而轉的,如『阿含經』所說的不淨觀Aśubhā-smṛti,十遍處daṣa-kṛtsna-āyatanāni等。如一女人,或見是美麗清淨的;修不淨觀的,見是惡露充滿的;嫉妒他的生瞋恨心;無關的人「無所適莫」。好惡、美醜,隨人的觀感不同而異,可見外境沒有實性,所以是空。「十八空」aṣṭādaśa-śūnyatāḥ:雖隨法而有種種名字,而所以是空的理由,都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49)。這是說一切法本來自性空,也就是出離二邊戲論的中道,是大乘空的精義(50)。『智論』含容的統攝了三種空,偶爾也以前二空為方便,但究極的離戲論的中道,是十八空──本無自性空。『智度論』在說到空,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為甚深義時,又提到三種空:一、「三昧空」:在三昧samādhi──定心中,觀一切法空;空是能緣的三昧(心)空,以空三昧觀一切法,所以說一切法空。二、「所緣空」:所緣境是空的,緣外境的空相,名為空三昧。三、「無自性空」,如『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說:

「不以空三昧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是畢竟空從本以來空,非佛所作,亦非餘人所作,諸佛為可度眾生故,說是畢竟空相」。

從這裏,可以理解龍樹的大乘空義,依緣起說;從緣起而知一切法沒有定性[自性],沒有自性故是畢竟空atyanta-śūnyatā,畢竟空是寂滅無戲論的。為了化度眾生,依世俗諦說畢竟空,畢竟空是空相也不可得的。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如從認識論去解說,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當然,龍樹得般若波羅蜜,是於一切法無礙的,也偶爾應用「觀空」來解說。『論』引『般舟三昧經』的念佛見佛說:「三界所有,皆心所作。……若取心相,悉皆無智,心亦虛誑」(不實)(51)。 修念佛三昧成就,佛現在前立;進而見佛如虛空中繁星那樣的現前。但不是佛來了,只是自心三昧力所現。依此而推論為:三界所有,都是自心所造作的。心所造作的,虛誑不實,所以取著心相,是愚癡的。『般舟三昧經』也說:「心起想即痴,無想是泥洹」(52)。『智論』引偈說:「諸法如芭蕉,一切從心生,當知法無實;是心亦復空,若有人念空,是則非道行」(53)。這也是法從心生說,法空心也是空,空是離取著戲論的,所以取空相的也就非道了。又說:「如頗梨珠,隨前色(而)變,自無定色。諸法亦如是,無有定相,隨心為異」(54)。法無定相,隨心而差異不同,與上面所說的「觀空」,是完全相同的。佛法中,善惡與迷悟,「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所以說「心所作」,「從心生」。 反之,「心隨身故,身得樂事,心則欣悅。……將諸天眾入粗澀園中,……諸天人眾鬥心即生」,又如「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藥草能殺諸毒。所食米穀,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眾生柔軟,信等五根皆得勢力。以是等因緣,北方多行般若波羅蜜」(55)。心隨身轉,心隨環境而變異,『智度論』不也說得很明白嗎?所以不可依據片段文字,誤解龍樹與無著Asaṅga的「唯心論」一脈相通!龍樹是緣起論者,直說一切法空,而不是無著學系那樣的。

文殊Mañjuśrī法門,與『般若』同源而異流,每說煩惱即菩提,如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56)。龍樹怎樣解說這些文句?對於淫欲,『智論』依『般若經』,說三種菩薩:「初者,如世間受五欲,後捨離出家,得菩提道。二者,大功德牢固,初發心時斷於婬欲,乃至成佛道。是菩薩或法身,或肉身;或離欲,或未離欲。 三者,清淨法身菩薩,……與眾生同事而攝取之」(57)。第一類菩薩,如釋尊。第二類,「從初發心常作童真行,不與色欲共會」,也就是發菩提心以來,生生世世,過著清淨梵行的生活。即使是得了無生忍的法身菩薩,也是這樣。『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說:

「有人言:菩薩雖受五欲,心不著故,不妨於道」。

「菩薩應作童真修行梵行,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行菩薩不著世間故,速成菩薩道。若婬欲者,譬如膠漆,難可得離」。

有大乘人以為:受五欲,對修道是不妨礙的,只要不執著他。對於這種見解,龍樹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始終修童真梵行,能「速成菩薩道」,也就是成佛要容易得多。『龍樹傳』說:起初,龍樹與友人,到王宮中去淫亂,幾乎被殺,這才深感欲為苦本而出家。龍樹有過這一番經歷,當然會稱讚始終修梵行的。這是「大功德牢固」,不是一般人都能這樣的。先受欲而後出家(第一類),應該是最一般的。第三類是法身菩薩,為了攝化眾生,如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那樣。大菩薩的善巧方便,不是初學者所能行的。說到「煩惱是菩提」,如『大智度論』(58)說:

「因緣生故無實,……不從三世十方來,是法定相不可得。何以故?一切法入如故。若(不)得是無明定相,即是智慧,不名為癡。是故癡相、智慧相無異,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者即是癡」。

「諸法如入法性中,無有別異。……愚癡實相即是智慧,若分別著此智慧即是愚癡。如是愚癡智慧,有何別異」?

龍樹的解說,是依據『思益梵天所問經』的。『思益經』明如來以「五力」說法,「二者、隨宜」:「如來或垢法說淨,淨法說垢。……何謂垢法說淨?不得垢法性故。何謂淨法說垢?貪著淨法故」(59)。這就是『智度論』所說:「癡實相即是智慧,取著智慧者即是癡」的意義。一般不知道這是「隨宜」說法,以為究竟理趣。只知煩惱即菩提,而不知取著菩提就是煩惱!如通達性空,般若現前,那裏還有煩惱?如誤解煩惱即是菩提,那真是顛倒了!

註解:

[註 11.001]『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五九中)。

[註 11.002]『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〇下)。

[註 11.003]『道行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四五五中)。『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七上──中)。

[註 11.004]『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中)。

[註 11.005]『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中)。『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註 11.006]『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五中)。

[註 11.007]『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註 11.008]『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六上)。

[註 11.009]『大寶積經』卷(四三)『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四上 )。以上部分,可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四章(一一六七──一一七三)。

[註 11.010]『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註 11.011]『迴諍論』(大正三二‧一五上)。

[註 11.012]『中論』卷一(大正三〇‧二中)。卷三(大正三〇‧一九下)。

[註 11.013]『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引文(漢院刊本三三上)。舊譯『迴諍論』(大正三二‧一八上)。

[註 11.014]『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上)。

[註 11.015]『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二三一上)。『大智度論』卷四一(大正二五‧三五八中──下)。

[註 11.016]『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

[註 11.017]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三三──二四一)。

[註 11.018]『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註 11.019]『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一上)。

[註 11.020]『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八五中)。

[註 11.021]『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下──一九三中)。

[註 11.022]『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三三下──二四上)。

[註 11.023]『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三上)。

[註 11.024]『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四上)。

[註 11.025]『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一下)。

[註 11.026]『大智度論』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〇下)。

[註 11.027]『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五下)。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註 11.028]『大智度論』卷六(大正二五‧一〇一下)。

[註 11.029]『中論』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註 11.030]本節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四章(二〇一──二六五)。

[註 11.031]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七〇──一七三)。

[註 11.032]『大智度論』卷一〇〇(大正二五‧七五四中──下)。

[註 11.033]『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四下)。

[註 11.034]『大智度論』卷五三(大正二五‧四三八上)。

[註 11.035]『大智度論』卷四五(大正二五‧三八三中)。

[註 11.036]『大智度論』卷四〇(大正二五‧三五〇上)。

[註 11.037]『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一中)。

[註 11.038]『大智度論』卷五八(大正二五‧四七二下)。

[註 11.039]『大智度論』卷三八(大正二五‧三四二中──下)。

[註 11.040]『十住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六‧二四下)。

[註 11.041]『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〇中)。卷二(大正三〇‧一八下)。

[註 11.042]『大智度論』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中)。

[註 11.043]『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三下)。

[註 11.044]『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註 11.045]『三論玄義檢幽集』卷五所引(大正七〇‧四六一上)。

[註 11.046]三門,見『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二上──一九四上) 。參閱『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中)。

[註 11.047]『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八下)。參閱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三上);卷二七(大正二五‧二六〇中)。

[註 11.048]『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四七下──一四八上)。

[註 11.049]『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三下)。

[註 11.050]『大智度論』卷四六(大正二五‧三九六上)。

[註 11.051]『大智度論』卷二九(大正二五‧二七六上──中)。

[註 11.052]『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六上)。

[註 11.053]『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八上)。

[註 11.054]『大智度論』卷四三(大正二五‧三七二中)。

[註 11.055]『大智度論』卷八(大正二五‧一一七中)。又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三一中)。

[註 11.056]『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九下)。

[註 11.057]『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七中)。

[註 11.058]『大智度論』卷八〇(大正二五‧六二二上)。又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二一上──中)。

[註 11.059]『思益梵天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四〇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提婆的「百」論

第三節 提婆的「百」論

龍樹的弟子提婆Āryadeva,印度南方的錫蘭人,從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出家。那時錫蘭的無畏山Abhayagiri派,態度寬容,容許別部及大乘者共住。提婆到了南印度,從龍樹Nāgārjuna學。留傳下來的提婆事跡,主要是到處去破斥外道,破斥小乘的妄執,後來為外道所殺。提婆的著作有:一、『百論』,以百偈得名。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不是全譯而是有所省略的。提婆的本論,名為「修妒路」[經],論釋是婆藪開士造的。有以為婆藪就是世親Vasubanbhu,然在年代上是不可能的。二、『四百觀論』,西藏本作『瑜伽行地四百論』,四百偈。唐玄奘所譯『大乘廣百論釋論』,一〇卷,是『四百論』的後二百偈,及瑜伽學者護法Dharmapāla的注釋。三、『百字論』,元魏菩提流志Bodhiruci譯,一卷。提婆本論僅百字,就是論末偈頌中,「一切法是一,如是法無異!……等如夢無異,相亦無有體」(1);其餘論釋,不知是誰造的。此論在西藏,說是龍樹造的。提婆所造的論,都以「百」為名。這固然由於百字、百偈、四百偈的論偈數目,然在梵文中,百是śataka,字根śat有破壞的意義,實表示了破斥摧壞一切異說的宗趣。此外,北涼道泰譯出『大丈夫論』,二卷。論末說:「阿闍黎犢子部提波羅大菩薩,生在南方,是(彼)所作竟」(2)。與傳說的提婆相合,僅名字──提婆與提波羅小異。這部論,著重於悲心施捨一切的菩薩行,為慈悲增上的代表作。如是提婆所造的,那提婆不計自身安危,盡力破斥外小異見[法施],弘護大乘,終於以身殉教,這真是能說能行的大丈夫!

提婆的弟子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曾在中、南印弘法。西藏所傳,羅睺羅跋陀羅著有『讚法華經偈』,『讚般若偈』。真諦傳說:羅睺羅跋陀羅有『中論註』。據吉藏『中觀論疏』說:「羅睺羅法師,是龍樹同時人。釋八不,乃作常樂我淨明之」(3)。以八不緣起來解說大涅槃四德,與『大般涅槃經』續譯的「師子吼菩薩品」,以八不緣起為「正因佛性」(4),同一學風。這顯然是中觀學者,面對後期大乘經而加以會通了。『智度論』引用他的『讚般若偈』(5)可能是後人所附入的。龍樹,提婆,羅睺羅跋陀羅,三人有先後的師資關係,為漢、藏一致的傳說。以後的傳承,如西藏所傳的,我國從來不知。如三論宗所傳:羅睺羅傳青目,青目傳須利耶蘇摩Sūryasoma,須利耶蘇摩傳羅什。這一傳承中,青目是什麼傳說也沒有,說他在羅睺羅與羅什之間,不過因為青目作『中論釋』而已。佛教學派的次第相傳,有些是不必盡信的!

龍樹開闢了大乘的坦途,提婆也就移重心到對外的破斥。以空義來掃除有、非有等一切戲論,而「空」不是言說所安立處,所以空也不立,而被稱為「破而不立」。說到破,破的是什麼?法是不可破的;種種論破,只是破除眾生的愛著、執見,如『大智度論』卷三二(大正二五‧二九六下二九七中)說:

「般若波羅蜜,於一切法無所捨,無所破,畢竟清淨,無諸戲論。如佛說有四緣,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空,實無可破」。「般若波羅蜜中,但除邪見而不破四緣」。

「佛為破妄見故,言三事不可得,實無所破」;「是法空,諸佛以憐憫心,為斷愛結、除邪見故說」(6)。這就是『維摩詰經』所說:「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為斷病本而教導之。何謂病本?謂有攀緣」的意思(7)。攀緣,玄奘譯作「緣慮」。大概的說,「佛法」重在破愛著。由於部派分化而異說紛紜,外道的反對聲也漸高,都在義理上兜圈子,辯論上下功夫,這所以「一切法空」說應運而生,重在破邪了。如於一切法不生愛著,於一切法不「自以為是」,那緣起法本來如此,有什麼可破的!提婆的『大乘廣百論釋論』卷八(大正三〇‧二三六上)說:

「識為諸有種,境是識所行,見境無我時,諸有種皆滅」。

或者以為:「見境無我」,是破境,這是境空而心不起的意思。其實,提婆所說,是本於『雜阿含經』卷二的,如(大正二‧九上)說:

「種子者,譬如陰俱識。地界者,譬(色、受、想、行)四識住。水界者,譬貪喜四取攀緣識住」。

「色(受、想、行)界離貪;離貪已,於色封滯意生縛斷;於色封滯意生縛斷已,攀緣斷;攀緣斷已,識無住處,不復生長增廣」。(8)

識vijñāna是有取識,為流轉三有的種子?為什麼是三有種。因為識在色、受、想、行──四處住「四識住」。識行境時,由於貪喜的染著繫縛,取識攀緣不捨而成流轉三有的種子。如離愛,識行境時就不為貪喜所縛而攀緣不捨,那就識無住處──「三有種當滅」了。黑牛與白牛相繫的譬喻,也是同一意義,不過約根境說:「非意繫法,非法繫意。……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9)。依『維摩經』說:只因攀緣三界,起有無見,如不起二見,那就都無所得,攀緣──生死病根也就斷了。『阿含』與『大乘經』一脈相通,不過『阿含』重在離愛tṛṣṇā, anunaya,大乘重在離見dṛṣṭi。生死病根的「攀緣」,不是能緣,也不是所緣,是能所相關時,有所愛染、執見的緣慮。愛染、執著,「佛法」說我愛(我見、我慢等),無我就解脫了。「大乘」說我見、法見(依自性起),離我法自性見,就都無所著了。所以,「不以空三昧(心)故空,亦不以所緣外色等諸法故空。……此中說離是二邊說中道,所謂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無自性故,即畢竟空」(10)。論師以「分破空」、「觀空」、「本性空」,推求破斥外道、小乘所說,顯一切法離戲論而寂滅,不是論議,一切論議是可破的,佛法是「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

註解:

[註 12.001]『百字論』(大正三〇‧二五二下)。

[註 12.002]『大丈夫論』(大正三〇‧二六八上)。

[註 12.003]『中觀論疏』卷三本(大正四二‧四〇下)。

[註 12.004]『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上──中)。

[註 12.005]『大智度論』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〇中──一九一上)。

[註 12.006]『大智度論』卷一二(大正二五‧一五〇上)。卷二〇(大正二五‧二〇七中)。

[註 12.007]『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五上)。

[註 12.008]『相應部』(二二)「蘊相應」(南傳一四‧八五──八七)。

[註 12.009]『雜阿含經』卷九(大正二‧六〇中)。『相應部』(三五)「處相應」(南傳一五‧二六〇──二六一)。

[註 12.010]『大智度論』卷七四(大正二五‧五八一中──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五章 後期「大乘佛法」

第五章 後期「大乘佛法」

第一節 後期大乘經

「大乘佛法」後期,與初期的有了顯著的差別。後期的大乘經,雖也是部類眾多,而以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佛性buddha-dhātu,tathāgata-gotra,及與如來藏思想接近的佛菩提buddha-bodhi、涅槃nirvāṇa功德的闡揚,為後期大乘經的一般傾向。大乘論方面,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造論通經,成立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止的瑜伽行派Yogācāra。瑜伽派的發揚,中觀派Mādhyamika也告中興;兩派的「相奪相成」,與兩派內部的論諍,使論議進入嚴密的思辨時期。大概的說,經典是從南而北的,論書是從北而南的,相互交流,而中印度的佛法,從笈多Gupta王朝(西元三二〇──)起,再成為佛法的主流。

後期大乘經,從西元三世紀起,到五世紀末,大多已經傳出。六世紀以下,一則論議的風氣高張,一則是一個新時代(「秘密大乘佛法」),正孕育接近成熟,將流布面目一新的教典:所以「大乘佛法」的經典,傳出也就少了。這一時代(先後共三百年),起初,南方案達羅Andhra王朝,於西元二二五年滅亡。北方的貴霜Kuṣāṇa王朝,三世紀也日漸衰落,印度又是到處分裂割據的局面。旃陀羅笈多第一Chandragupta Ⅰ,自摩竭陀Magadha興起,於西元三二〇年,建立笈多Gupta王朝。經薩母陀羅笈多Samudragupta,到旃陀羅笈多二世Chandragupta Ⅱ,國勢相當強盛,統治了東、西及北印度,南印度也表示臣服。那時,梵文學大大的興盛起來(引起以後印度教的盛行)。到了鳩摩羅笈多Kumāragupta末期(西元四五五年前),北方受白匈奴,即我國史書中的嚈噠Hephtalites的侵入;不斷來侵,國力大受損耗,終於在五世紀末,北印度落入嚈噠的統治。佛教受到嚈噠的摧殘,北印度的佛教,開始走向衰落。鳩摩羅笈多以後,笈多王朝分化了;中印度「大乘佛法」的兩大中心──東方摩竭陀,西方摩臘婆Mālava,也因此漸漸形成。

「後期大乘」的經典,有編入大部的。編入『大般若經』的,如梁曼陀羅仙Mandra與僧伽婆羅Saṃghavarman,先後譯出的『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與第七分相當。陳月婆首那Upaśūnya譯的『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與第六分相當。編入『華嚴經』的,如晉譯『華嚴』中,(二八)「佛不思議法品」,到(三三)「離世間品」,都是以佛(普賢行)地功德為主的。編入『大寶積經』的,如唐菩提流志Bodhiruci所譯的(二)「無邊莊嚴會」,(一一)「出現光明會」;隋闍那崛多Jñānagupta譯的(三九)「賢護長者會」等。唐玄奘所譯的『大菩薩藏經』,編為寶積部(一二)「菩薩藏會」。經是後期集成的,但思想卻大多是初期的。因為除第一卷(明聲聞法)外,其餘的十九卷,只是『陀羅尼自在王經』,『密跡金剛力士經』,『無盡意經』的纂集。北涼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般涅槃經』,『方等大集經』,『大雲經』,都是大部的。『大般涅槃經』,曇無讖初譯的,僅十卷,與晉法顯在華氏城Pāṭaliputra所得的『方等大般泥洹經』同本。後三十卷,是曇無讖再到西域,在于闐求得而續譯的。初十卷,以佛入涅槃為緣起,說大般涅槃mahā-parinirvāṇa常樂我淨。經上說:世間所說的「我」ātman,不免誤解,所以佛說無我;其實,我是有的,因我而說到了如來藏(1)。後三十卷,是經過般若學系的會通修正(下文再當解說)。『大方等大集經』,依「校正後序」,「丹本」共十一品:「第一、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二、寶女品,三、不眴品,四、海慧品,五、虛空藏品,六、無言品,七、不可說品,八、寶幢分,九、虛空目分,一〇、寶髻品,一一、日密[藏]分」(2)。上九品名為「品」,「寶幢分」以下稱為「分」,而又有「寶髻品」夾在稱為「分」的中間。凡稱為「品」的,都是明菩薩行及佛功德,有通於如來藏的意義。而「寶幢分」,「虛空目分」,「日藏分」以下,後來還有「月藏分」等譯出。「寶幢分」以下,法義要淺些,傾向於通俗的、神秘的。此外,如失譯的『佛說長者女菴提遮獅子吼了義經』;元魏曇摩流支Dharmaruci初譯的『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秦)失譯的『度諸佛境界光嚴經』等:都是宣說「不空」,或宣說如來不可思議德業的。

「後期大乘經」中,明確闡揚如來藏法門的,『大般涅槃經』的前分十卷外,是:一、『大方等如來藏經』,現存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與唐不空Amoghavajra所譯的二本。這部經,受到了『華嚴經』思想的啟發。『華嚴經』初說毘盧遮那Vairocana佛的華藏kusuma-tala-garbha莊嚴世界海;世界與佛,都住在蓮華上。華藏是蓮華胎藏:蓮華從含苞到開花,蓮實在花內,如胎藏一樣;等到華瓣脫落,蓮臺上的如來(蓮蓬上的蓮子),就完全呈現出來。『如來藏經』就是以蓮華萎落,蓮臺上有佛為緣起,以種種譬喻說明如來藏的(3)。二、『大法鼓經』宋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譯。『大法鼓經』與『法華經』有關:『法華經』初說「會三歸一」,二乘同得佛智慧──一乘ekayāna;說實相與『般若經』相近。但「開跡顯本」,涅槃了的多寶Prabhūtaratna佛塔涌現在空中;釋尊自說「我成佛以來甚大久遠,壽命無量阿僧衹劫,常住不滅」(4);三變淨土;十方受化菩薩來集,意味著如來tathāgata常住。『法鼓經』提到了『法華經』的「化城喻」、「窮子喻」(5);『大般涅槃經』比喻佛性的五味──乳……醍醐喻(6);說如來藏與一乘。三、『央掘魔羅經』,也是求那跋陀羅譯的。『雜阿含經』中,央掘魔羅──鴦瞿利摩羅Aṅgulimāla執劍追殺釋尊,怎麼也追不上,於是口呼「住!住」!釋尊對他說:「我常住耳,汝自不住」(7)。在大乘如來常住思想中,也就以此為緣起,宣說如來常住的如來藏法門。『大般涅槃經』,『大法鼓經』,『央掘魔羅經』,『大雲經』,都說到正法欲滅時,法在南方。四、『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也是求那跋陀羅初譯的。勝鬘Śrīmālā出嫁到阿踰陀Ayodhyā,說一乘、如來藏法門。阿踰陀為笈多王朝的文化發達地區,無著傳出『瑜伽師地論』,就在此地。『勝鬘經』分十四章,說到如來藏與生滅識的關係(8)。五、『不增不減經』,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所譯。這幾部宣說如來藏的經典,表示了眾生本具如來。這雖是「佛法」與「初期大乘佛法」所沒有的,但如來藏說對未來佛教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還有『解深密經』,『阿毘達磨大乘經』,『入楞伽經』,『大乘密嚴經』,『佛地經』等,當別為論述。

如來藏說,是「大乘佛法」的佛道論,適應世俗而興的通俗說。『般若』等大乘經,修菩薩行為主,以般若Prajñā的解悟為先導。般若所體悟的,是「佛法」的涅槃nirvāṇa,有法性dharmatā、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等異名。真如等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超越一切,所以空性śūnyatā為其他經典所應用,被稱為『空相應經』。然『般若經』初義,是自性空svabhāva-śūnyatā。自性空,形容自性svabhāva的不落名、相、分別──體悟的真實,不是沒有勝義Paramârtha自性。由於遮遣虛妄執著,對治部派的實有說,「無自性niḥsvabhāva故空」的思想發展起來(9);這是高層次的,但也是容易被誤解的。『般若經』等說「一切法空性」,「一切法無生」,「一切法清淨」,重於般若的體悟,方便說明,有所證理性的傾向,但也有傾向於能證智慧的說明。如釋尊證得無上正等菩提anuttara-samyaksaṃbodhi,由於眾生的難以理解,曾經默然而不想說法。甚深而難解的,『阿含經』說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與涅槃。但『小品般若經』說:「般若波羅蜜甚深,難解難知,以是義故,我欲默然而不說法」(10)。又如說:「諸佛依止於法,……法者則是般若波羅蜜」(11)。『般若經』所說的般若,是菩薩慧,成佛就轉名佛慧。『法華經』正是以佛慧為主,所以說:「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眾生諸根鈍,著樂癡所盲,如斯之等類,云何而可度?……我寧不說法,疾入於涅槃」(12)。眾生所難以信受的,是佛智慧,也就是妙法──正法。經上說:「說佛智慧故,諸佛出於世」;「如來所以出,為說佛慧故」(13):這就是為了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華嚴經』廣說菩薩大行,而也以佛智慧為重。無二無相,不可思議的甚深涅槃,大乘經傾向於(菩薩及)佛智慧,其實『般若經』中也已說到了,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五(大正八‧四〇三上)說:

「第一義[勝義]亦名(本)性空,亦名諸佛道」。

諸佛道,是「諸佛所證無上正等菩提」的異譯(14),與勝義,性空同一內容。所以『智度論』說:「諸法實相有種種名字:或說空,或說畢竟空,或說般若波羅蜜,或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15)。大乘法從共聲聞的涅槃,傾向於不共聲聞的(菩薩與)佛菩提。大乘法本從「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而來,修菩薩行,求成佛的等正覺,所以著重理想中的佛智慧,也可說應有的事了。

佛菩提是般若波羅蜜的究竟圓成。『華嚴經』「十地品」說:初地證入智地,展轉增勝。有鍊金喻,治摩尼寶喻,比喻發大菩提心bodhi-citta,從初地到十地,進而成佛(16)。這雖是菩提的發起到圓滿,暗示了菩提(如金、珠那樣)是本來如此的,正如『維摩詰經』所說:「非謂菩提有去來今」(17)。『大集經』「陀羅尼自在王品」,有治青琉璃珠喻;「海慧菩薩品」,有淨寶珠喻(18):都表示菩提寶,經淨治而究竟清淨。大乘經說一切法無二無別,『華嚴經』說一切法相互涉入。這樣,在眾生位中,本有佛菩提,只是沒有顯發而已。如『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三二,「寶王如來性起品」(大正九‧六二三下──六二四上)說:

「譬如有一經卷,如一三千大千世界,大千世界一切所有無不記錄。……彼三千大千世界等經卷,在一微塵內;一切微塵亦復如是」

「佛子!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不知不見,不生信心。……永離妄想顛倒垢縛,具見如來智慧在其身內,與佛無異」。

微塵內有大千世界經卷的比喻,表示眾生本有佛智慧──無上菩提,只是妄想顛倒而不能自覺。如離卻妄想顛倒,就知道如來的圓滿智慧,自己是本來具足的。這段經文,一般引用來解說如來藏。但經文只說佛智慧本來具足,通於『般若經』、『法華』等大乘經義,還不是顯有特色的如來藏說。

大乘經說「法界」,如眾流入海而沒有差別,與真如、空性等相同。『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一一上)說:

「譬若天子!於無色像悉見諸色,諸色亦無,等如虛空也。如是天子!於法界為甚清淨而無瑕穢。如面鏡見其面像,菩薩悉見一切諸法。如是諸法及與法界,等淨如空」。

這一譬喻中,法界如虛空,如明鏡;一切法如虛空中色,如明鏡中的影像。色與虛空是沒有差別的,影像是不離明鏡而有的。法界與一切色,同樣的清淨如虛空,但表示了依法界而有一切法的意思;界dhātu,是可以解說為因、依、本性的。與文殊師利Mañjuśrī有關的經典,重視法界,並說到了種種界,如西晉(西元二七〇年)竺法護所譯的『文殊師利現寶藏經』說:「人種[眾生界],法界,虛空界而無有二」(19)。經末的「法界不壞頌」說:我種,法界,人士[眾生](界),慧壃,法界,塵勞(界),(虛)空種等,一切平等(20)。種與壃,依異譯『大方廣寶篋經』,都是「界」的異譯。我界ātma-dhātu,眾生界sattva-dhātu,與法界、慧──般若界並舉,平等不二。我是眾生的異名,在神教中,是生命主體;佛法中解說為身心和合為一而沒有實體,是假名。現在稱為我界、眾生界,與法界不二,這顯然不是世俗的假名,而存有深義。『文殊般若經』說到了:眾生界,如來界,佛界,涅槃界;法界,無相(界),般若波羅蜜界,無生無滅界,不思議界,如來界,我界,平等不二(21)。如來界tathāgata-dhātu,佛界buddha-dhātu與眾生界、我界平等,與『文殊師利現寶藏經』義大同。然界有界藏──礦藏的意義,眾生界與如來界平等,可引發眾生本有如來功德的意思。而且,如來tathāgata是佛的德號,也是世俗神我的異名,如『大智度論』說:「或以佛名名為如來,或以眾生名為如來」(22)。與法界不二的我界與如來界,可能被解說為真我,如『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下)說:

「器雖種種,其(虛)空無異。如是一法性[界],一(真)如,一實際,然諸眾生種種形相各取生處,彼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

「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異譯『寂調意所問經』作:「我分化成若干千色」(23)。自體──我,與法界不二,而變現為地獄色、……佛色,這顯然是世俗所傳,流轉與還滅(十法界)中的自我了!大乘法的真如、法界等,本是涅槃的異名。在無二無別中,漸著重於佛果,更引用為「佛法」所否定的真我,早已滲入「大般若經初分」──十萬頌的『般若經』。「大般若經初分」,引用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的五法藏;第五不可說,在犢子部系中,是依蘊、界、處施設的,不可說是常是無常、是一是異的我──補特伽羅pudgala。又一反『般若經』常例,立「實有菩薩」。什麼是實有菩薩?世親Vasubandhu等解說:「實有空(性)為菩薩體」;這就是以真如為「大我」的意思(24)。「初期大乘」的發展傾向,終於出現了「後期大乘」的如來藏說。

如來藏說的興起,是「大乘佛法」的通俗化。如來,也是世俗神我的異名;而藏garbha是胎藏,遠源於『梨俱吠陀』的金胎hiraṇya-garbha神話。如來藏是眾生身中有如來,也可說本是如來,只是還在胎內一樣,沒有誕生而已。大乘以成佛──如來為目標的,說如來本具,依「佛法」說,不免會感到離奇。但對一般人來說,不但合於世俗常情,眾生身中有如來,這可見成佛不難,大有鼓勵人心,精勤去修持實現的妙用。稱之為「藏」,又與印度傳統神學相呼應,這是通俗而容易為人信受的。傳說南印度的毘土耶那竭羅Vidyānagara地方,如來藏的偈頌,童女們都會吟詠歌唱呢(25)

如來藏、我的思想,適合世俗常情,一般人是樂意接受的,但對「佛法」來說,是一更大的衝擊!部派佛教也有立「不可說我」、「勝義我」的,但只是為了說明流轉中的記憶與作業受報,不是所迷與所證的如實性。而且,(胎)藏與我,都從婆羅門教Brahmanism的教典中來,這不是向印度神教認同嗎?依佛經說,當然不是的。我,是過去佛所說而傳來的,世間雖聽說有我而不知我的真義。現在說(眾生位上)如來藏我,(佛果位上)常樂我淨的我,才是真我(26)。『楞伽經』也明白的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27)。為了攝化外道,所以說如來藏我;如來藏我與印度固有宗教,是有關係的。依佛法說,這是適應世間的妙方便,但在一般人,怕有點神佛莫辨了!其實,流傳中的「大乘佛法」,融攝印度神教的程度,正日漸加深。後期大乘重於如來,所以從「初期大乘」的「天菩薩」,進展到「天如來」,如『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五五一上──中)說:

「大慧!我亦如是,於娑婆世界中,有三阿僧衹百千名號,凡夫雖說而不知是如來異名。大慧!或有眾生知如來者,有知自在者,……有知仙人者,有知梵者,有知那羅延者,有知勝者,有知迦毘羅者,有知究竟者,有知阿利吒尼彌者,有知月者,有知日者,有知婆羅那者,有知毘耶沙者,有知帝釋者,……有知意生身者。大慧!如是等種種名號,如來應正遍知於娑婆世界及餘世界中,三阿僧衹百千名號,……而諸凡夫不覺不知,以墮二邊相續法中,然悉恭敬供養於我」(28)

依『楞伽經』說:如來(佛,不一定是釋尊)的名號,是非常多的。梵天、帝釋以外,如自在Īśvara是溼婆天;那羅延Nārāyaṇa,也就是韋紐──毘溼笯天Viṣṇu;日是日天;月是月天;婆羅那Varuṇa或譯明星:這都是印度神教所崇拜的神。迦毘羅Kapilā,傳說是數論Sāṃkhya派的開創者;毘耶婆Vyāsa──廣博仙人,傳說是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史詩的編集者:這都是印度神教傳說的仙人。印度的群神與古仙,都是如來的異名。一般人恭敬供養梵天等,卻不知道就是如來。天神(與仙人)與如來不二的思想,非常明顯。又如『大集經』的「寶幢分」,說到如來入城時,「若事(奉)象者,即見象像。……有事魚,龍,龜,鼈,梵天,自在(天),建陀(天),八臂(天),帝釋,阿修羅,……四王(天),夜叉,菩薩,如來,各隨所事而見之」(29)。如來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中,就是他們平時所信奉的神。這是泛神的,也就是一切神是一神的,與『楞伽經』相同。「天佛不二」,不只是理論的,更是信仰的。這一發展,印度佛教將到達更神秘的境地。

註解:

[註 13.001]『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八上──三七九上)。

[註 13.002]『大方等大集經』卷一(大正一三‧八中)。

[註 13.003]『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上──中)。

[註 13.004]『妙法蓮華經』卷五(大正九‧四二下)。

[註 13.005]『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六上──中、二九七中──下)。

[註 13.006]『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五下──二九六上)。

[註 13.007]『雜阿含經』卷三八(大正二‧二八〇下)。『中部』(八六)『鴦掘摩經』(南傳一一上‧一三三)。

[註 13.008]『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

[註 13.009]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八〇──一八六)。

[註 13.010]『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五六二中)。『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六(大正八‧三三五上),約佛的一切種智「一如無二無別」說。

[註 13.01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五(大正八‧五五八下)。『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四(大正八‧三二六上)。

[註 13.012]『妙法蓮華經』卷一(大正九‧九下)。

[註 13.013]『妙法蓮華經』卷一(大正九‧八上一〇上)。

[註 13.014]『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七四(大正七‧三九九下)。

[註 13.015]『大智度論』卷七九(大正二五‧六一八中)。

[註 13.016]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四章(一〇〇──一〇一)。

[註 13.017]『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八下)。

[註 13.018]『大方等大集經』(二)『陀羅尼自在王品』(大正一三‧二一下)。又(五)『海慧菩薩品』(大正一三‧四七下──五〇下)。

[註 13.019]『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下)。

[註 13.020]『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五下──四六六上)。

[註 13.021]『文殊師利所說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三三下──七三四上七三七上)。

[註 13.022]『大智度論』卷五五(大正二五‧四五四中)。

[註 13.023]『寂調音所問經』(大正二四‧一〇八六中──下)。

[註 13.024]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章(六九二──六九九)。

[註 13.025]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

[註 13.026]『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中──下)。

[註 13.027]『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中)。

[註 13.028]『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大正一六‧五〇六中)。『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一五中──下)。

[註 13.029]『大方等大集經』(九)「寶幢分」(大正一三‧一三八中)。『寶星陀羅尼經』卷四(大正一三‧五五五上──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如來藏我思想的特色

第二節 如來藏我思想的特色

從眾生與如來不二,相互涉入,而說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的,是『華嚴經』。然明確表示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特色的,是『如來藏經』,『大般涅槃經』「前分」,『大法鼓經』,『央掘魔羅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等。這幾部如來藏教典,傳出應該有先後的。『如來藏經』等,多說譬喻,而『勝鬘』與『不增不減經』,卻是義理明晰,有「論經」的特色。如來藏說,著重於如來的大般涅槃mahā-parinirvāṇa、常樂我淨,從如來常住說到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大般涅槃經』「前分十卷」,就是這樣。『勝鬘』與『不增不減經』,進而說到如來藏(或「界」)為依,成立一切法──生死與涅槃,眾生與(佛)法身dharma-kāya。以真實常住的如來(界)藏為依止,與以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止,恰好對立。阿賴耶識為依止,是從意識探究到深細處而成立的,如『瑜伽師地論』「意地」說:「心,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所隨依附依止性,體能執受,自體所攝阿賴耶識」。然後說到死與生;說到「此一切種子識,若般涅槃法者,一切種子皆悉具足,不般涅槃法者,便闕三種菩提種子。隨所生處自體之中,餘體種子皆悉隨逐」(1)。生死雜染與清淨涅槃,佛法本是依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以成立一切的,『瑜伽論』也還是依緣起的。彰顯眾生本有如來功德的如來藏說,遲一些傳出的『勝鬘經』等,也說依住,可能受到早期『瑜伽』學的影響。本來,專重甚深的契證,專重果德的仰信,在佛法體系中,是不夠完滿的!

『如來藏經』以九種譬喻說如來藏:一、萎華有佛,二、蜂群繞蜜,三、糠糩粳糧,四、不淨處真金,五、貧家寶藏,六、果種,七、弊物裹金像,八、貧女懷輪王,九、鑄模內金像(2)。「萎華有佛」,是說佛所化的蓮華萎謝了,華的胎藏內,有無量如來,這是如來藏的根本譬喻。如來藏在眾生身中,如『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四五八中四五八下四五九上)說:

「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跏趺坐,儼然不動。……有如來藏常無染汙,德相備足,如我無異」。

「如來知見、力、無所畏,大法寶藏,在其身內」。

「彼如來藏清涼無熱,大智慧聚,妙寂泥洹[涅槃],名為如來應供等正覺」。

「佛藏在身,眾相具足」。

如來藏是眾生身內的如來知見、力、無所畏等大智慧聚,也是眾相(三十二相)具足的如來身,結跏趺坐,與佛沒有不同。這樣的如來藏,難怪『楞伽經』中,提出一般人的疑問:這不就是外道的神我ātman嗎?

如來藏我,『大般涅槃經』(前一〇卷)是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而說到的。如來的般涅槃,是「常樂我淨」的涅槃,是法身常住,壽命無量的。常住是超越時間的,也就不離時間,什麼時間都是如此的。從如來常住,引出眾生本有如來,就是如來藏我。如來藏是我,如『大般涅槃經』等(3)說:

1.「佛法有我,即是佛性」;「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2.「我者,即是佛義」;「我者,名為如來」。

3.「若勤方便,除煩惱垢,爾乃得我」;「常住安樂,則必有我」。

4.「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我,……斷一切煩惱,故見我界」。

依『大方等如來藏經』,可見佛性[界]buddha-dhātu,佛藏buddha-garbha,如來性──如來界tathāgata-dhātu,都是如來藏的異名。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佛性),離一切煩惱,顯出如來法身,也就是「見我」、「得我」;我,正是如來的異名。從如來涅槃果位,說到眾生位的如來藏(或「如來界」)我,我是生死流轉中的我,還滅涅槃中的我,「生佛不二」。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過於恆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

「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修菩提行,名為菩薩」。

「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

眾生sattva、菩薩bodhisattva、如來tathāgata,雖有三名,其實只是一法身,也就是如來藏我。如來藏就是如來界,所以經中說「一界」(4)。「佛法」說無我,而現在極力說如來藏我,到底我是什麼?『大般涅槃經』說:「何者是我?若法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變易者,是名為我」(5)。這與奧義書Upaniṣad所說的我,是常、是樂、是知,似乎相差不遠。但『大般涅槃經』以為:我,是過去佛所說的,由於傳說久遠,神教說得似是而非了。為了遮止外道的誤傳,所以說無我;現在才闡明我的真相(6)。成立如來藏與我,經中多用譬喻來說明,這是值得注意的!

如來藏就是佛性,約眾生位說。眾生身心中的如來藏,是如來那樣的相好莊嚴,如『經』上(7)說:

1.「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加趺坐,儼然不動」。

2.「如來性[界]是無作,於一切眾生中,無量相好,清淨莊嚴」;「佛性於一切眾生所,無量相好,清淨莊嚴」。

3.「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

如來藏是有色相的,等到離一切煩惱,安住大般涅槃的如來,當然不是二乘那樣的灰身泯智,而是色相莊嚴的。如『經』上(8)說:

1.「涅槃者,名為解脫。……言非色者,即是聲聞、緣覺解脫;言是色者,即是諸佛如來解脫」。

2.「常解脫非名,妙色湛然住,非聲聞、緣覺、菩薩之境界」。

3.「虛空色是佛,非色是二乘。解脫色是佛,非色是二乘」。

4.「一切諸如來,解脫有妙色」。

5.「如來妙色身,世間無與等。……如來色無盡,智慧亦復然」。

「初期大乘」經,重於甚深智證的,如『般若經』,與文殊Mañjuśrī有關的聖典,觀佛如觀虛空;佛是不能於色聲相好中見的,被稱為「法身無色說」。以如來藏、佛性等為主流的「後期大乘」經,可說是繼承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如來色身無有邊際」的信仰而來;受到重信的念佛三昧buddhânusmṛti-samādhi所啟發,形成「法身有色說」。法身相好莊嚴,因位本有的如來藏與佛性,當然也是有色了。

如來藏是「我」,「有色」而外,不空aśūnya是一重要意義。「初期大乘」,特別是『般若經』的發展,說一切法如幻化,也就是一切法空,空也不可得。在一切法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中,如來,菩提,涅槃,都是空如幻化。這一甚深空義,是一般人所難以信解的;信受的,也不免誤解而流入歧途。「中本般若」(俗稱「大品」)末了,已注意到這點,所以『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六(大正八‧四一六上)說:

「若新發意菩薩,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乃至涅槃亦皆如化,心則驚怖。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說)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

適應初學者,說「若有法生滅相者,皆是變化。……無誑相涅槃,是法非變化」(9),這與如來藏不空說相當。但如來常住不空說者,倒過來說:「諸不了義空相應經」;「一切空經是有餘說」(10)。以文殊為說一切空者的代表,加以訶責、譏刺,與文殊過去呵責釋尊的諸大弟子的作風,完全一樣(11)。依不空論者說:有的是空śūnya,有的是不空,不能一向說空或說不空的。如『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下)說:

「不可(一向)說空,及以不空。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為行;如瓶無酪,則名為空。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不動不變;猶如彼瓶色香味觸,故名不空。是故解脫,喻如彼瓶。……真解脫者,即是如來」(12)

二十五有是三界生死的類別,煩惱,(業),苦,一切有為是空的;如來涅槃解脫是不空的。這正如『央掘魔羅經』所說:「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13)。如瓶無酪,說是空的;瓶有色香味觸,是不空的。這樣的空,與『中阿含經』『小空經』所說,方法是一致的。如來解脫的空與不空,也就是因位如來藏的空與不空,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說:

「世尊!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世尊!不空如來藏,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

空如來藏śūnya-tathāgata-garbha,指覆藏如來的一切煩惱,煩惱與如來藏是別異的,可離的,不相應的,如寶珠上的塵垢一樣。覆藏如來的煩惱是空的,並非說如來藏是空的。不空如來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指與如來藏不離不異的不思議佛法,也就是與如來藏相應的(稱性)功德;這是不可說空的。依『勝鬘經』意:如來藏為煩惱所覆(煩惱是生死根本)而成生死,與清淨功德相應而顯出法身,如來藏已成為迷悟、染淨的依止。如綜合起來,就有三法,如『佛說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

「眾生界中示三種法,皆真實不異不差。何謂三法?一者,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二者,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三者,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備一切法,具一切法,於世法中不離不脫真實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

『不增不減經』,繼『勝鬘經』而作進一步的說明。本際相應的,是不空如來藏。本際不相應的,是空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正明如來藏體,為一切法根本(依止)。「備一切法,具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表示如來藏是一切的根本依,一切法依如來藏而能成立,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說:

「生死者,依如來藏;……有如來藏故說生死,是名善說。……非如來藏有生有死,如來藏離有為相,如來藏常住不變,是故如來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世尊!不離、不斷、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世尊!斷、脫、異外有為法,依、持、建立者,是如來藏。世尊!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

「是依、是持、是建立」,是「能作因」五因中的依niśraya、持upastambha、立sthāna──三因,也就是『不增不減經』說的「住持」。一切法依如來藏:有與如來藏不相應的煩惱等有為法,所以有生死流轉。有與如來藏相應的清淨法,所以能得涅槃。生死與涅槃,都依真常不變的如來藏而成立。特別是,如來藏有相應的不思議佛法,所以眾生雖不覺不知,由於內在具有真實功德,能生起厭生死苦報,求究竟涅槃的動機。依真常不變的實有法為所依,能成立一切法,所以我稱之為「真常(為依的)唯心論」。不過初期的如來藏說還只是真常為所依,正向唯心cittamātratā或唯識vijñaptimātratā而演進。後期(受論師影響)的如來藏說──「真常唯心論」,到下文再為論述。

初期如來藏說的特點,是「我」,「有色」,「不空」,「所依」。一、「我」到底是多少神化的,所以『不增不減經』(稱為眾生、菩薩、如來),已不再提到了。二、如來藏的空與不空,是有為行與無為功德,對立而不能說「空即不空,不空即空」,與「染淨一如」說不同。三、依、持、建立是能作因kāraṇa-hetu,所以不能說如來藏生一切法,四、如來藏說重在色相莊嚴的如來,在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如來是真實、常住不變,是無為法,以此為信佛者的理想,所以對以前所說的佛法,一一的引歸如來。說歸依三寶而唯是「一依」──依佛;說四諦而唯是「一諦」──(無為)滅諦;說凡聖而唯是「一界」──如來界(因位名「眾生界」);說五乘佛法而唯是「一乘」──佛乘;說三乘涅槃而唯是一涅槃──如來涅槃。仰信果德,「生佛一如」,初期的如來藏說,受『法華』與『華嚴』的影響極深!

在如來藏說流行中,與自性(或譯「本性」)清淨心prakṛtipariśuddha-citta, 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也就是與心本性清淨結合起來。『勝鬘經』稱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prakṛti-pariśuddhhi-garbha。又說:「(自)性清淨心,難可了知;彼心為煩惱染,亦難了知」(14)。『不增不減經』說:「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15)。「心本清淨,為客塵所染」,出於『增壹阿含經』──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系的誦本(說一切有部本,缺)。在部派中,如「前後一覺論者」,「一心相續論者」,心性本淨的「分別論者」,早已主張前後心相續的,是一是淨了(16)。心性本淨為煩惱所染,與本有清淨如來藏而為煩惱所覆藏,意趣非常接近,所以如來藏也就被稱為自性清淨心了。如來藏而稱為自性清淨心,與真我與真常心思想的合流(17)。論師們是引向心性本淨的,說如來藏是真如的異名而色相莊嚴的如來藏我,仍在神秘、通俗的信仰中流行。

如來藏的本義,是眾生身中,有如來那樣的智慧與色相莊嚴,「生佛不二」,眾生只是為生死法所隱覆而已。如來藏是人格化的;與大眾部系中,「世間法虛妄,出世法真實」的思想相近,與「生死即涅槃」說是不同的。但在思想發展中,如來藏融合了心性本淨說,也與真如等相結合,如『勝鬘經』說:「有二種如來藏空智」(18)。空智是「空性智」śūnyatā-jñāna,『勝鬘經』是依空性智,而說空與不空的。空性智是:「無有如外智,無有智外如」,「如智不二」的實體;依此而說與有漏雜染不相應──空,與無漏清淨法相應──不空。這就是『不增不減經』三種法中,「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恒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瑜伽行派Yogācāra以真如──空所顯性解說如來藏,以真如所有無為功德解說不空,似乎會通了,而其實是貌同神異的。『勝鬘經』說如來藏為空性智,所以後起的中觀者Mādhyamika,有的也附和而不自覺了。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六識等七法剎那kṣaṇa,開始了如來藏與生滅識的關聯,發展成後起的「真常唯心論」。總之,如來藏者以空性智融攝「空」義,以如來藏心融攝「唯識」義。印度的大乘論義,中觀與唯識,被融攝在如來藏說中,為印度大乘學的又一大系統。如來藏說比附於中觀、瑜伽而發展,一般還以為大乘只有中觀、瑜伽二家,那是受到專重論議的影響了!

註解:

[註 14.001]『瑜伽師地論』卷一,二(大正三〇‧二八〇中二八二上二八四上──中)。

[註 14.002]『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四五九中)。『大方廣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六一中──四六四中)。

[註 14.003]1.『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中)。2.『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七中、下)。3.『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上二九六下)。4.『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三九下──五四〇上)。

[註 14.004]『央掘魔羅經』卷三(大正二‧五三二中)。卷四(大正二‧五四〇下)。

[註 14.005]『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九上)。

[註 14.006]『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四〇八中)。

[註 14.007]1.『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2.『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五中、五二六中)。3.『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註 14.008]1.『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一下──三九二上)。2.『大法鼓經』卷上(大正九‧二九二下)。3.『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下)。4.『央掘魔羅經』卷三(大正二‧五三一下)。 5‧『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三上)。

[註 14.009]『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六(大正八‧四一六上)。

[註 14.010]『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五上二九六中)。

[註 14.011]『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三下──三七四下)。『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上──五二八中)。

[註 14.012]『大般泥洹經』卷三(大正一二‧八七五上)。

[註 14.013]『央掘魔羅經』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中)。

[註 14.014]『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八上)。『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下)。

[註 14.015]『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註 14.01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卷二二(大正二七‧一一〇上)。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〇中)。

[註 14.017]本節可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五章(一三二──一四五)。

[註 14.018]『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六章 大乘時代之聲聞學派

第六章 大乘時代之聲聞學派

第一節 說一切有部

西元前後,佛教進入「大乘佛法」時代,然依「佛法」而演化分裂的部派佛教,雖有興盛或衰落的不同,但還是存在的,還在弘揚發展中,這可從(西元五世紀初)法顯,(七世紀前半)玄奘,(七世紀後半)義淨等的見聞而知道的。部派佛教以寺院(附有塔‧像)為中心,僧眾過著團體的生活。經長期的教化,適應不同地區的部派,擁有寺產,或有眾多的淨人,形成了相當穩定的教區。「大乘佛法」興起,無論是悲智的「難行道」,信願的「易行道」,都不可能完全取而代之。由於大乘重於「法」的闡揚,所以大乘的出家者,不能不先在部派的寺院中出家(受戒)。部派佛教的存在,不一定障礙大乘,從現實的大乘佛教來說,等於是大乘出家的先修階段。傳承「佛法」的部派佛教,經中多稱之為聲聞乘śrāvakayāna;聲聞,是從「多聞聖弟子」,聞佛聲教而來的名詞。由於部分傳統的部派,否定大乘是佛說,大乘者也就反斥「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含有輕蔑、貶抑的意義。「後期大乘」論師,弘揚不共聲聞,「佛法」本來所沒有(或恰好相反)的佛法,在互相論諍中,更多用「小乘」一詞。這是情緒化的對抗名詞,不如稱為聲聞乘的來得好些!

阿育王Aśoka時,「佛法」已有三大系;因為向四方傳布,而佛法有更多的部派分化。中印度的弗沙蜜多羅Puṣyamitra王,破壞佛教;中印度的佛教,多少受到挫折而衰落些。邊地的佛教,相反的越來越盛,也就分化為十八部,或者還多一些。各部派的興盛地區,以四大部來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在南印度。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系在北印度,更遠達印度的西北。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在西、西南印度。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中的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流行在錫蘭──今名室利楞伽Śrilaṅkā;化地部Mahīśāsaka等本來在西南印度,後來分散了,沒有廣大的教區,所以赤銅鍱部就自稱分別說部,進而以根本上座部Sthavira自居。以上是大概的情形,各部派是到處遊化的。特別是北方,長期來受到外族的不斷侵入,民族複雜,所以民眾都採取容忍共存的心態。這一帶的佛法,也是這樣,「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共住,如烏仗那Udyāna為大乘主要教區,而大眾部、化地部、飲光部Kāśyapīya、法藏部Dharmaguptaka、說一切有部──五部律一致流行(1)。「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在北方,各各傳宏自宗,大體能互相容忍共存;當然,少數的偏激者,也不能說沒有的。

西藏所傳,小乘思想分有部與經部sutrāntika,以二部思想為小乘的代表。這是從『俱舍論』、『順正理論』而來的,雖不符合聲聞法的實際情形,但在西元四‧五世紀後,這二部確是具有代表性的。現在論述「大乘佛法」時代的聲聞部派思想,當然不能如此。且先從說一切有部(簡稱「有部」)說起。自迦旃延尼子kātyāyanīputra造『發智論』──『八犍度論』,成為有部思想的主流,且因此而有部的阿毘達磨abhidharma論師,取得說一切有部正統的地位。

研究『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知道在說「三世實有」的有部中,本有兩大系:一、持經者sūtrānta-dhara、譬喻師dārṣṭāntika;二、阿毘達磨論師。持經譬喻師,如法救Dharmatrāta,覺天Buddhadeva;阿毘達磨論師,如世友Vasumitra,妙音Ghoṣa:這是具有代表性的四位大德。法救,在有部中是有崇高德望的,所以『大毘婆沙論』中,每稱之為大德bhadanta。多氏『印度佛教史』說:法救與弟子,經常受到迦溼彌羅Kaśmīra須陀羅Suḍra婆羅門的供養。法救對於『發智論』,有解說,也有所破斥(2);離迦旃延尼子的時代不會太遠,約出於西元前一世紀。傳說法救是『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作者──婆須蜜(Vasumitra,與四大德中的世友同名)的舅父(3)。『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苻秦(西元三八四年)僧伽跋澄Samghabhūti譯出,就是繼承法救思想的重要論典,造於『大毘婆沙論』集成以前。覺天的事跡,無可考。

關於思想,大德法救說「諸心心所,是思差別」;「諸心所法次第而生,非一時生」(4)。心citta與心所caitasika法,阿毘達磨論師,以為是各有自體的,同時相應的。法救以為:經中所說的心與種種心所有法,都只是思cetanā的差別。有情sattva是以情識為本的;「諸心心所是思差別」,正說破了情意為本的心識論。心心所法,是前後次第生起的;前後沒有什麼間隔,如人的前後相伴而行,也可說是「相應」的。對於色rūpa法,「法救說離大種別有造色。……然說色中二非實有,謂所造觸及法處色」(5)。法救依『阿含經』說,能造的地等四大種catvāri-mahā-bhūtāni,所造的眼等五根pañcendriyāṇi、色等五塵pañcarajāṃsi,是別有自體的。但認為身所觸的就是四大,沒有四大以外的所造觸。『發智論』所說的法處所攝色──無表色avijñapti-rūpa,是沒有實體的;這就是說,業力不是色──物質,而是以思為體的。

法救進一步說:「若計度於外事於內取相,及於事取補特伽羅,並法處所攝色,心不相應行,無為相:如此類境,皆名心受,以於非實有境分別轉故」(6)。如見外色,而後內心取青相,這是淨、不淨觀心所現的境相;於五蘊事而取補特伽羅pudgala──我;法處所攝色;心不相應行citta-viprayukta-saṃskāra,如生、住、滅等;無為asaṃskṛta是不生不滅的:這些,都是心所取相,是非實有的,只是內心分別所起的。法救代表說一切有部早期持經者的見解,為後來經部思想的淵源。

至於覺天的見解,是:「諸有為法,有二自性:一、大種,二、心。離大種無所造色,離心無心所;諸色皆是大種差別,無色皆是心差別」(7)。覺天將生滅的有為saṃskṛta法,歸納為色──物質與心的二類,為一明確的二元論者。覺天也解釋『發智論』,還同意立三無為法,也承認心不相應的相對實在性。覺天的時代遲一些,受『發智論』的影響也深一些,大概是西元前後人。西元一八六九年,摩偷羅Mathurā發見出土的獅子柱頭銘文,有「軌範師佛陀提婆[覺天]」,「說一切有部比丘」字樣(8),可能就是這位有部四大師之一的覺天!

持經譬喻師,當然不只這二位,這是有獨到思想的,受人尊重的大德。

有部的阿毘達磨論師中,因迦溼彌羅論師,集成『大毘婆沙論』,因而對健陀羅Gandhāra,覩貨羅──吐火羅Tukhāra地區的阿毘達磨論師,稱之為「健陀羅師」,「西方師」,「外國諸師」,而形成(迦溼彌羅)東、西二系。四位大德中的世友,是摩羅Maru人;摩羅就是『漢書』「西域傳」中的木鹿,現屬蘇聯的謀夫Merv。妙音是吐火羅人(9)。吐火羅的縛喝Balkh,就是現在阿富汗Afghanistan的Balkh,古稱小王舍城,是聲聞佛法極興盛的地方。

世友在健陀羅的布色羯邏伐底Puskarāvatī,造『眾事分』──『品類足阿毘達磨論』(10),受到阿毘達磨論師的推重。世友是『發智論』的研究者,思想是非常卓越的!如依「作用」安立三世,成為有部三世實有說的正宗;論到空與無我,以為「我不定說諸法皆空,定說一切法皆無我」,也成為有部等「他空說」的定(11)論。世友論義的風格,多少與『發智論』及迦溼彌羅系不同,他是重組織而條理分明的(如「辯五事品」);重扼要的(如「辯諸處品」、「辯諸智品」、「辯隨眠品」);重簡明的,重定義的。世友的學風,對後來的阿毘達磨者,給予深遠的影響。「六足」論中的『界身論』,與『品類論』的「辯七事品」有關,玄奘傳說也是世友造的。但西藏所傳,稱友Yośomitra的『俱舍論疏』,說『界身論』是富樓那Pūrṇa造的。還有玄奘譯的『異部宗輪論』,共有三種譯本,也是世友造的。敘述二部及十八部派的分裂,各部派的教義,為了解部派佛教的重要參考書。世友是西北方的論師,對南方大眾部系的佛教情形,多少隔膜些;而說一切有部的思想,就是阿毘達磨論義,阿毘達磨代表了有部。多氏『印度佛教史』,以為這是注釋『俱舍論』的世友,遠在世親Vasubandhu以後的世友所造(12),是不可能的。世友出世的年代,大約與法救相近。

妙音也是西方的大論師,著有『生智論』,論名顯然受到『發智論』的影響。在『大毘婆沙論』中,妙音說到了世友的『品類論』,提婆設摩Devaśarman的『識身論』,所以要比世友遲一些。『發智論』說到世第一法laukikâgra-dharma,頂mūrdhāna,煖uṣma-gata,沒有說到忍kṣānti。「妙音生智論說:云何煖?云何頂?云何忍?云何世第一法」(13)?有部的「四順抉擇分善根」,可能到妙音才完成。如『大毘婆沙論』說:「西方尊者以十七門分別此四(順抉擇分善根),如彼頌曰:意趣、依、因、所緣、果,等流、異熟及勝利,行相、二緣、慧、界、定,尋等、根、心、退為後」(14)。所說的「西方尊者」,應該就是妙音或妙音的學系。妙音是『發智論』的權威學者,對阿毘達磨有重大的貢獻,但與迦溼彌羅的毘婆沙師,意見大有出入。在阿毘達磨東西二系的日漸分歧過程中,妙音的論義,起初為「毘婆沙師」所容忍的,也越來越被排斥了。妙音有一項獨到的見解,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七(大正二七‧六〇七中)說:

「尊者妙音作如是說:若受上命訊問獄囚,肆情暴虐,加諸苦楚;或非理斷事;或毒心賦稅,如是一切皆名住不律儀者」。

住不律儀的人,舊說有十六種,是以殺(如屠者、獵者),盜,淫為職業的,過著罪惡生活,而與律儀──道德生活無緣的。妙音引申佛法的意趣,以為從事政治的人,如對犯法者施以殘酷的刑罰;或徵收苛重的捐稅(或部分侵吞);或作不公平的──枉法的判斷。從事政治而非法虐害民眾的,都是住不律儀的罪惡之徒。也許妙音面對當時的北方政局,外族不斷入侵,不肖官僚所造成的民眾疾苦,而作出這樣的呼聲。這是一位不忘人間,深得釋尊教意的大論師!

迦旃延尼子的『發智論』,古人每稱之為「阿毘曇」,承認為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這部論,促成有部的發展,也引起了內部的紛歧,無疑是一部不朽的著作!無論是贊同的,或取反對的立場,都要來研究他、了解他。代表有部經師舊義的持經譬喻師,法救、覺天他們,是不能同意的。阿毘達磨者,都是推重的,進行研究與解說,但由於地區不同,修學的態度不同,依『發智論』而引出無邊論義,也不能一致。大家解說『發智』,而所說卻異議繁多,這是纂集『大毘婆沙論』,列舉各大家以及種種異說,而作出定論的主要原因。『大智度論』說:「姓迦旃延婆羅門道人[比丘],智慧利根,盡讀三藏內外經書,欲解佛語故,作發智經八犍度,初品是世間第一法。後諸弟子等,為後人不能盡解八犍度故,作『鞞婆沙』」(15)。鞞[毘]婆沙Vibhāṣā是種種廣說的意思。『大毘婆沙論』是迦旃延尼子的弟子(後學)們造的。的確,『發智論』是不太容易了解的,『發智論』學者造一部廣解,使人容易了解,也是造論的原因。但主要的,應該如(涼譯)『阿毘曇毘婆沙論』卷一「序」(大正二八‧一上)說:

「時北天竺有五百應真[阿羅漢],以為……雖前勝迦旃延撰阿毘曇以拯頹運,而後進之賢,尋其宗致,儒墨競構,是非紛如。故乃澄神玄觀,搜簡法相,造毘婆沙,抑止眾說:或即其殊辯,或標之銓評」。

『發智論』造論以來,經論師們長期(約三百年)的論究,意見紛歧,形成「儒墨競構,是非紛然」的狀態,這不是好現象。「北天竺」,應該是迦溼彌羅的論師們,造毘婆沙以達成有部思想的「定於一」。對於有部自宗,態度要寬容些,廣引持經譬喻師,阿毘達磨論師──健陀羅等西方系,迦溼彌羅系諸論師說,或沒有標名的「有說」,不加評論,那就是「即其殊辯」了。或加以評破:「如是義者」,「應作是說」,「評曰」,那就是「標之銓評」,決定有部迦溼彌羅系的正義了。法救、覺天、妙音,或不以為正義,或加以評破;就是世友,也不是全部採納的。所以古人傳說的「四大評家」,是毫無事實成分的。

總之,『大毘婆沙論』義,是迦溼彌羅論師所編集的,但內容包含了『發智論』研究的全體成果,所以大體上為有部阿毘達磨論者所接受。關於『大毘婆沙論』的集成,『智論』與『阿毘曇毘婆沙論序』所說,是相當正確的。

其他,如唐玄奘傳說,與迦膩色迦王Kaniṣka有關:「迦膩色迦王與脇尊者,招集五百賢聖,於迦溼彌羅國作毘婆沙論」(16)。多氏『印度佛教史』,有迦王結集三藏的傳說;對於『大毘婆沙論』的造作,卻另有不同的傳說(17)。迦膩色迦王信仰佛法,由於政治中心在健陀羅,也就信奉當時盛行北方的有部。迦王信奉有部,是有事實根據的,有部也可能受到了鼓舞,但將『大毘婆沙論』的集成,作為迦王的意思,是不對的。『大毘婆沙論』說到:「昔健馱羅國迦膩色迦王」(18),可見造論在迦王之後。造論在迦王(約在位於西元一二八年──一五〇年)以後,而西元二‧三世紀間的龍樹Nāgārjuna論,已引用這部論,所以『大毘婆沙論』的集成,離西元一五〇年不遠。真諦Paramârtha『婆藪盤豆法師傳』說:『大毘婆沙論』的集成,「五百阿羅漢與五百菩薩」集會,由迦旃延尼子主持,馬鳴Aśvaghoṣa潤文(19)。由『發智論』主──迦旃延尼子主持,是決不可能的。

值得注意的,還是晉道安的『鞞婆沙序』所說:「有三羅漢:一名尸陀槃尼,二名達悉,三名鞞羅尼。撰鞞婆沙,廣引聖證,言輒據古,釋阿毘曇焉。……達悉迷而近煩,鞞羅要而近略,尸陀最折中焉」(20)。依「序」說,解釋阿毘曇──『發智論』的,有三人,也就有三種本子。「尸陀最折中焉」的,就是苻秦十九年(西元三八三年),僧伽跋澄Saṃghabhūti所譯的『阿毘曇鞞婆沙』。『鞞婆沙』的內容,是『大毘婆沙論』「結蘊」中,「不善納息」、「十門納息」的四十(二)章「章義」。『發智論』的體裁,是先立「章」,再作幾「門」的分別。如「世第一法」、「中有」是章,如不理了解章的意義,就不能了解論門的分別。所以在『大毘婆沙論』集成以前,先有章義的存在。『大毘婆沙論』中,每品開端,總是說:「如是等章,及解章義,先領會已,次應廣釋」。所以解說『發智論』,先有章義;『鞞婆沙論』的四十二章義,可能是尸陀槃尼所作,單獨流行的。在釋「三結」章時,以譬喻廣說先立章,後立門的必要,這可說是早期所作的。『大毘婆沙論』的編集者,也許就是達悉。以這些章義(不止這四十二章,也不只是一人所作)為基礎,然後加以廣釋──分別、抉擇、貫通、論定,成為一部偉大的毘婆沙論(當然還有不止一次的修正與補充)!

道安的三羅漢說,可能從僧伽跋澄、僧伽提婆Saṃghadeva等迦溼彌羅學者得來的消息,比後代的傳說,可信度高多了。還有,世友依「作用」安立三世,成為『大毘婆沙論』的正義,是卓越的大論師,因此有世友為結集上座的傳說。又與『尊婆須蜜[世友]菩薩所集論』的世友,混而為一,於是(四大論師之一的)世友又被說成大菩薩了。其實,世友是『發智論』的闡揚者,『品類論』的作者,西方系的大論師,與編集『大毘婆沙論』是毫無關系的。

『大毘婆沙論』的漢譯本,『鞞婆沙』以外,有北涼浮陀跋摩Buddhavarman共道泰譯出的『阿毘曇毘婆沙論』,一百卷;因政治動亂而佚失了四十卷,現存六十卷,解釋前三犍度。唐玄奘譯出本,名『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二百卷,最為完善。『大毘婆沙論』的集成,使『發智論』有了充分的解說、抉擇與發揮。試略說三點:一、確立三世實有說,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七(大正二七‧三九六上、中)說:

「說一切有部有四大論師,各別建立三世有異,謂尊者法救說類有異,尊者妙音說相有異,尊者世友說位有異,尊者覺天說待有異」。

「故唯第三(世友)立世為善,諸行容有作用時故」。

論究一一法的自相svalakṣaṇa,到達一一法的自性svabhāva不失,雖有三世的遷流,而(有為)法的體性是沒有變異的。這是著名的「三世實有,法性恆住」,為有部的特見,而所以被稱為說一切有的。還有,三世是時間,而時間並沒有實體,只是依法生滅而安立的,所以說:「謂世即行(有為),行即是世」(21)。沒有變異的一一法體,那又怎能說有三世差別呢?四大論師對此提出了不同的解說。法救是「類異」說:類是類性,有未來類,現在類,過去類──三世的不同類性。如捨未來類而得現在類,那就是從未來到現在世了;如捨現在類而得過去類,那就從現在到過去世了。法救所說的類性,有捨也有得,所以是三世類性的差別,而法體有已生、未生,已滅、未滅的不同。妙音是「相異」說:相是世相,未來、現在、過去的時間形態。一一法有三世相,如與未來相相合,就是未來法;……與過去相相合,就是過去法。「類異」與「相異」,思想是大同小異的,不過「類異」約通性說,「相異」約通相說。世友是「位異」說:如有為法而未有作用,名未來世;正有作用,名現在世;作用已滅,名過去世。依作用的起與未起、滅與未滅,分別為三世法,而法體是沒有差別的。世友依法體(起用或不起用等)立三世,與前二家依通遍的類性與相說不同。覺天是「待異」說:法體沒有差別,依相待就有三世不同:「待前名過去,待後名未來,俱待(前後)名現在」。「位異」與「待異」,約法自體說,意義也相差不多。不過覺天重於(作用起滅的)相待,世友重於(前後不同的)作用。『大毘婆沙論』評定世友所說──依作用立三世,是最為合理的。法救的類性,約三世說而沒有實體,如作為普遍的、有實體的去解說,那就轉化為「譬喻者分別論師」,如說:「世體是常,行體無常」(22)。時間──未來世,現在世,過去世,是常住不變的實體。一切有為法(行)的起滅,只是活動於不同的時間區中,如從這房屋出來,進入那一房屋。這樣說,是譬喻師而傾向於時間實體,不再是有部了(23)

二、十二緣起說: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是「佛法」的中道說,經說的支數不一,以十二支緣起為準。十二支緣起,說明眾生生死流轉的因果系列,是生命的緣起,而緣起法則是可通於非情的。有部論師對緣起的解釋,各有所重,所以「緣起有四種,一、剎那,二、連縛,三、分位,四、遠續」(24)。一、剎那kṣaṇa緣起:與迦旃延尼子同時的寂授──設摩達多Śarmadatta所說。一剎那中,有無明、行……老死等十二支。一剎那中,與一念中相近。『華嚴經』「十地品」說:「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十二緣分,是皆依心」;「知十二因緣,在於一心中」(25)。一心緣起,可說受到剎那緣起的影響。二、連縛saṃbandhika緣起:世友『品類足論』說「云何緣起?謂一切有為法」。一切有為法,通於有漏、無漏;有先後或同時的因果關係,所以名為連縛。三、分位avasthita緣起:『發智論』說:無明、行,是前生的因;識、名色、六處、觸、受,是現生的果。愛、取、有,是現生的因;生、老死,是未來生的果。十二支通於三世,有兩重因果。所以名為分位,是階段的意思。以人來說,如識入母胎,新生命開始,名為「識」。胎中肉團,還沒有成(人)形階段,名為「名色」。胎中人形成就,眼、耳等形成,名為「六處」。十二支,是三世因果的十二階段。每一階段,在欲、色界的,都具足五蘊,以五蘊為體。名為「無明」、「識」等,是約這一階段的特性而說,並非只是「無明」或「識」等。四、遠續prākarṣika緣起:是『識身足論』說的。生死業報,是不限於前後二生的。可能很久以前的惑業因緣、到今生才受報;今生的惑業因緣,要多少生以後才受報。所以生死業報的十二支,是通於久遠的,名為「遠續」。這四說,毘婆沙師認為都是合理的;特別是世友的「連縛緣起」,通於一切有為法,受到『大毘婆沙論』編集者的稱讚:「是了義」說,「是勝義」說。然佛說十二緣起重於惑業苦的三世因果;聲聞乘法重於生死的解脫,所以毘婆沙師還是以「分位緣起」為主。(26)

三、二諦說:二諦是世俗諦saṃvṛti-satya與勝義諦paramârtha-satya。『大毘婆沙論』說:「餘契經中說有二諦」,不知是那一部經。在『大毘婆沙論』編集時,二諦說已是佛教界的通論了。『大毘婆沙論』說二諦有四家說,不一定是有部論師的。一、苦、集二諦是世俗現見的有漏事,是世俗諦;滅、道二諦是出世的修證,是勝義諦。這可能與說出世部Lokottaravādin的「俗妄真實」說相通。二、苦、集二諦是世俗事,滅諦是以譬喻等來施設的,所以前三諦都是世俗諦;「唯一道諦是勝義諦」,這是聖者自知,不可以世俗來表示的。這可能與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所說:「道不可修,道不可壞」──聖道常住的思想相通。三、苦、集、滅、道──四諦,都是世俗諦;「唯一切法空非我理,是勝義諦」。傳說一說部Ekavyāvahārika,「說世出世皆無實體,但有假名」,第三家可能與一說部相近。四、毘婆沙師自宗:四諦事是世俗諦;四諦的十六行相──無常、苦、空、非我,因、集、緣、生,滅、盡、妙、離,道、如、行、出。十六行相是四諦的共相──通遍的理性,是聖智所證知的,所以是勝義諦。毘婆沙師的本義,是事理二諦,與後代所說的不同(27)。──以上,說明『發智論』成立以來,三百年中有部論師的大系,編集『大毘婆沙論』的實際情形。(28)

『發智論』,經迦溼彌羅師的廣釋──毘婆沙,使說一切有部的論義,光芒萬丈!但過分繁廣,不容易把握精要;過分雜亂,沒有次第,對一般初學來說,實在難學!而『大毘婆沙論』的評黜百家,也不可能盡合人意。這就是阿毘達磨論書,進入一新的階段,擇取要義而組織化的原因。這一發展趨勢,一直到『俱舍論』,『顯宗論』,但『俱舍論』已不能說是有部的論書了。在漢譯中,這一新風格的論書,試次第的略加敘述。

一、『阿毘曇甘露味論』:失譯,二卷,十六品;作者瞿沙Ghoṣa,與四大論師的妙音同名,但論義多不合,應該是另一位瞿沙。十六品的組織,列表如下:【圖片

     略示道基………………………………………………………布 施 持 戒 品
                            ┌…界  道  品
                 ┌世間……………………┤
              ┌業果┤          └…住 食 生 品
              │  └行業…………………………業     品
              │  ┌性相…………………………陰 持 入 品
              ├體用┤  ┌有為緣生………┐
         ┌應知應斷┤  │  │       ├…行     品
         │    │  └作用┼心法相應………┘

         │    │     ├眾生緣起……………因 緣 種 品
     廣明法義┤    │     └染淨增上……………淨  根  品
         │    └縛解…………………………………結 使 禪 智 品
         │    ┌行位…………………………………三十七無漏人品
         └應修應證┤  ┌智慧…………………………智     品
              │  │  ┌修定次第……………禪  定  品
              └行法┼禪定┤
                 │  └趣道斷結……………雜  定  品
                 └覺支…………………………三 十 七 品
     結示宗要………………………………………………………四  諦  品
     散攝餘義………………………………………………………雜     品

『甘露味論』,引用了『發智論』,『品類論』,『大毘婆沙論』,對『品類論』的關係極深。如「行品」的相應行與不相應行,四無記根,同於『品類論』的「辯五事品」。「智品」的十智,出於『品類論』的「辯諸智品」。又如「業品」的身、口、意行,……樂、苦、不樂不苦報三行,次第與文句,都與『品類論』的「辯攝等品」相合。作者重『品類論』,論義每不合毘婆沙師的正義;或引用「西方師說」,「外國師說」,「妙音說」,「有說」,作者是一位西方系的論師。是西方系,卻又有綜合東西與發展性。如不相應行,是依『品類論』的,卻又取『大毘婆沙論』的異生性。如經說七隨眠;『發智論』立九十八隨眠;『品類論』又別立十二隨眠;『甘露味論』以為:如不分界與部,隨眠應該只有十種,所以說:「實十使」(29)。這一隨眠的分類,成為以後阿毘達磨論師的正義。擇取要義,作有組織的著作,為一部阿毘達磨良好的入門書!

二、『阿毘曇心論』:吐火羅法勝Dharmaśreṣṭhin所造。曾經二度譯出,符秦鳩摩羅佛提Kumārabuddhi初譯,譯文拙劣,已經佚失了。晉太元一六(西元三九一)年,僧伽提婆再譯,即現存的四卷本。關於『阿毘曇心論』,先要澄清兩點:一、道梴的『毘婆沙(經)序』說:「法勝迦旃延撰阿毘曇以拯頹運」(30)。呂澂〈阿毘達磨汎論〉等,因此說:法勝與迦旃延尼子,所作『阿毘曇心論』與『發智論』,為東西二系的對立,以後才有『大毘婆沙論』的結集(31)。其實,序文的「法勝,」是「前勝」的訛寫;『心論』是造於『大毘婆沙論』以後的。二、『心論』先偈頌,後長行。讀起來,偈頌的音調動聽,也容易記憶,所以這一體裁,為後起的『雜心論』、『俱舍論』等所採用。慧遠的『阿毘曇心序』說:「其為經,標偈以立本,述本以廣義」(32)。先造偈,再以長行解義,一般都這樣說。實際上,『心論』是依『甘露味論』而改編的。『心論』(大數)二五〇偈,分為一〇品。如「行品」,「業品」,「智品」,「定品」(「禪定品」、「雜定品」)、「雜品」,名稱與內容,可說與『甘露味論』相合。改「結使禪智品」為「使品」,「三十七無漏人品」為「聖賢品」,「陰持[界]入品」為「界品」;其他各品,除「布施持戒品」,大都編入「契經品」;僅「論品」是『心論』獨有的。『甘露味論』是長行,法勝依據這部長行,改編為前九品。依自己的立場,修正補充長行文句,再造偈頌。『心論』「雜品」長行中,說到:斷法,知法,遠法,近法,見處,二道得果,何心般涅槃:沒有偈頌,與偈頌也沒有意義上的關聯,這是從那裏來的?『甘露味論』「雜品」中,恰好說到了這些問題(33)。問題瑣碎,『心論』雖沒有立偈,也還是編了進去。這是改編『甘露味論』為『心論』的最可信的證據!『甘露味論』與『心論』的造作時代,假定為西元二〇〇年,或稍遲一些。

從阿毘達磨法義的精要與組織來說,『心論』是比『甘露味論』更成功的!全論十品中,一、「界品」,明法的「自相」與「共相」。品末說:「故說一切法,自性之所攝」(34),就是「攝」。二、「行品」,明「相應」(不相應)與「因緣」。這二品,是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三、「業品」,四、「使品」,明生死雜染的因。五、「賢聖品」,明修行的歷程與果德。六、「智品」,七、「定品」,明清淨解脫的因行。這七品論究法義,可說次第有序。八、「契經品」,九、「雜品」,一〇、「論品」,雖還沒有次第條理,但依前七品說,次第條理,已是很難得了!心所法,『發智論』舉十(大地)法;『品類論』與『大毘婆沙論』,也組成一類一類的心所法,有些是重複的。『心論』依『甘露味論』,先結二頌,然後說不善心品二十一,善心品二十,無記心品十二,悔與眠。這一心所法的整理,雖還有可討論的,但比以前的是進了一步。『心論』的「契經品」,以「識、智及所使,分別此三門」作結(35)。識所識,智所知,使[隨眠]所使,是世友『品類論』義。『心論』作者法勝,是說一切有部中,西方系的論師。他改組『甘露味論』而造『心論』,論義每與『甘露味論』不合,與毘婆沙師正義,相異的更多。『心論』採取了分別說Vibhajyavādin系的某些論義,如稱中間禪為無覺少觀,與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說相同(36);意業無教──無表avijñapti,與可能為化地部Mahīśāsaka論書的『舍利弗阿毘曇論』相合(37);正法滅時失律儀(38),是法藏部Dharmaguptaka義。特別重要的,說無教色──無表色avijñapti-rūpa是假色(39)。這雖是有部中譬喻師的舊義,但在造『心論』時,譬喻師已脫離有部,以經部sutrāntika師的名義而興盛起來。總之,法勝是有部的西方系論書,但過分的自由取捨,與東方的毘婆沙師正義,距離越來越遠了!

三、『阿毘曇心論經』:『心論』的優波扇多Upaśānta「釋」,高齊那連提梨耶舍Narendrayaśas譯,六卷。先偈頌而後長行的『心論』,精簡而有組織,風行當時,是可以想見的。傳說有好幾種注釋(40),但不是一般的注釋。因為『心論』過於簡略,傾向於非正統的異義,所以在『心論』的組織狀況下,加以修正或補充。優波扇多釋本,品目與『心論』相同。偈頌增加了二偈,共二四九偈;如解義不同,就修改偈頌。大體說,這部釋論恢復了『甘露味論』的本義;又引『大毘婆沙論』義來補充,如有漏離常樂我淨,野干看緊叔迦花等(41)。這樣,雖還是西方系的,與毘婆沙師正義要接近些。

四、『雜阿毘曇心論』(簡稱『雜心論』):健陀羅法救論師造。晉法顯譯,宋伊葉波羅Īśvara等譯,都己佚失;現存宋(西元四三四)僧伽跋摩Saṃghavarman譯本,一一卷。品名都相同,只有在「雜品」後,增補一「擇品」,共一一品。法救以為:『心論』太簡略了,所以「增益論本」,以「廣說[毘婆沙]義(來)莊嚴」這部論。或修改舊頌,或增補新頌,總為五九六頌。前七品更為充實,但後四品未免更雜亂了。『雜心論』是繼承優波扇多的學風,回歸於『甘露味論』,更接近『大毘婆沙論』的立場。取毘婆沙師的正義,又每每保存西方系異義,取懷柔保留的態度。在「擇品」中,對次第見諦,有中有,一切法有,三世有,佛不在僧數,這類部派的重要論諍,一一抉擇而確定有部的正義(42)。然有值得注意的:一、在四家二諦說中,毘婆沙師以「事理二諦」為正義。『大毘婆沙論』又論到:「世俗中世俗性,為勝義故有?為勝義故無」?對於言說的世俗,純屬虛無,還是也有真實性?毘婆沙師說:「應作是說:世俗中世俗性,勝義故有」(43)。世俗名為諦,當然是有諦實性的。依此,『雜阿毘曇心論』卷一一(大正二八‧九五八中)說:

「若事分別時,捨名則說等[世俗];分別無所捨,是則第一義」。

如房屋,一加分析,就沒有屋的實性,那就是世俗。如推求色法,到四大等一一極微,不可再分析的自性,就是勝義。從此,阿毘達磨論師,以「假實二諦」為主了。假法中也有勝義性,如大乘有宗,依他起事可說為勝義有,也契合這一原則。二、『雜心論』說:身作[表]、語作,意業沒有無作。什麼是無作(表)?在身、語「動(作)滅已,與餘識俱,彼(無表)性隨生」。所以「無作亦非色,以作是色故,彼亦名色」(44)。無表色是感報的業,是毘婆沙師──有部的重要教義。現在說:無表不是色,是在身語動作滅時,立即引起的,與識俱生的無表業。為身、語表色所引起,也就假名為色,其實不是色法。這一無表假色的見地,是譬喻師的;在經部興盛中,這將成為有部的新說了。

從『阿毘曇甘露味論』以來,精簡而有組識的作品,都是有部的西方系(45)。『俱舍論』是在『雜心論』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但已不能說是有部的了。

註解:

[註 15.001]『大唐西域記』卷三(大正五一‧八八二中)。

[註 15.00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八(大正二七‧一四六上──中)。卷五二(大正二七‧二六九中)。

[註 15.003]『出曜經序』(大正四‧六〇九中)。

[註 15.00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大正二七‧八下)。卷九五(大正二七‧四九三下)。

[註 15.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七(大正二七‧六六二中)。

[註 15.00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九〇(大正二七‧九四九下)。

[註 15.007]『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四二(大正二七‧七三〇中)。

[註 15.008]Konow No.15.

[註 15.009]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〇五)。

[註 15.010]『大唐西域記』卷二(大正五一‧八八一上)。『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

[註 15.01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七(大正二七‧三九六上──中)。卷九(大正二七‧四五中)。

[註 15.012]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四六──二四七)。

[註 15.01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大正二七‧五下)。

[註 15.01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大正二七‧三〇下)。

[註 15.015]『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〇上)。

[註 15.016]『大唐西域記』卷二(大正五一‧八八二上)。參閱卷三(大正五一‧八八六中──八八七上)。

[註 15.017]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九九、九五)。

[註 15.018]『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四(大正二七‧五九三上)。

[註 15.019]『婆藪盤豆法師傳』(大正五〇‧一八九上)。

[註 15.020]『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三中)。

[註 15.02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六(大正二七‧三九三上)。

[註 15.02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六(大正二七‧三九三上)。

[註 15.023]三世說,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六章(二九三──三〇四)。

[註 15.02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三(大正二七‧一一七下)。

[註 15.025]『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五(大正九‧五五八下五六〇上)。

[註 15.02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三(大正二七‧一一七上──一一九中)。

[註 15.027]『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七(大正二七‧三九九下──四〇〇上)。參閱拙作『性空學探源』(『妙雲集』中編四『性空學探源』一一九──一三一)。

[註 15.028]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五──七章(一七二──三五四)。

[註 15.029]『阿毘曇甘露味論』卷上 (大正二八‧九七二上)。

[註 15.030]『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四上)。

[註 15.031]『阿毘達磨汎論』(『內學』第二輯一六九──一七〇)。

[註 15.032]『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二下)。

[註 15.033]『阿毘曇心論』卷四(大正二八‧八三二中──下)。『阿毘曇甘露味論』卷下(大正二八‧九八〇上──中)。

[註 15.034]『阿毘曇心論』卷一(大正二八‧八一〇中)。

[註 15.035]『阿毘曇心論』卷四(大正二八‧八三〇中)。

[註 15.036]『阿毘曇心論』卷三(大正二八‧八二四上)。『解脫道論』卷二(大正三二‧四〇七中)。

[註 15.037]『阿毘曇心論』卷一(大正二八‧八一二中)。『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七(大正二八‧五八一上)。

[註 15.038]『阿毘曇心論』卷一(大正二八‧八一四上)。『俱舍論(光)記』卷一五(大正四一‧二三五下)。

[註 15.039]『阿毘曇心論』卷一(大正二八‧八〇九下)。

[註 15.040]『雜阿毘曇心論』卷一(「序品」附注)(大正二八‧八六九下)。

[註 15.041]『阿毘曇心論經』卷一(大正二八‧八三四上──中)。『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八(大正二七‧四〇中)。

[註 15.042]『雜阿毘曇心論』卷一一(大正二八‧九六二上──九六三下)。

[註 15.04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七(大正二七‧四〇〇上)。

[註 15.044]『雜阿毘曇心論』卷三(大正二八‧八八八中──下)。

[註 15.045]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一〇章(四六九──五二七)。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譬喻‧分別說‧正量‧大眾部

第二節 譬喻‧分別說‧正量‧大眾部

「大乘佛法」時代(西元前一世紀中起)的「部派佛教」,特重阿毘達磨abhidharma論的,南方是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的大寺派Mahāvihāra,北方是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阿毘達磨論師,都取得該部的正統地位。以有部來說,持誦經者、譬喻師sūtrantika, dārṣṭāntika,不但法義與阿毘達磨者不合,風格也大有差別。依經法而為深義的探究,是事實所需要的,但論阿毘達磨,進行於僧伽內部,受到僧伽的尊重,卻是不能通俗的。內重禪觀,深入淺出而能向外(民間)宣化的,就是持經譬喻師了。「佛法」自部派分流,是各有所重的,然都有自行(禪觀)與一般教化。所以上座部Sthavira分出的,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與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系,凡是不重阿毘達磨的,在風格上,就有與有部的持經譬喻師相近的,如犢子系的僧伽斯那Saṃghasena。與持經譬喻師風格相近的,在當時,與大乘是比較能和平共存的。譯為譬喻的,原語不止一種。十二分教中的「譬喻」,音譯為阿波陀那Avadāna,義譯為「出曜」或「日出」;「譬喻」是偉大的光輝事跡。無論是佛的,佛弟子的,一般出家在家的,凡有崇高的德行,都閃耀著生命的光輝,為佛第子所景仰。此外,如『蛇喻經』,『象跡喻經』的喻,原文為aupamya。還有比量中的喻,原文為dṛṣṭânta。後二者,都是對於某一義理,為了容易理解,舉事來比況說明,與阿波陀那,本來是完全不同的。但在佛法的傳布中,阿波陀那──譬喻;佛傳的事跡──「因緣」(也稱為阿波陀那);「授記」;佛弟子及世人的傳記,或是傳說;通俗的比喻:都在宣說佛法時,用作譬況或舉事例來說明而統一起來,泛稱譬喻或因緣。以比喻、舉事例來次第解說,是古代通俗教化的實際情形。這類教典,譯為漢文,『大正藏』編為「本緣」部的,內容可說太多了!有部的誦經者,以譬喻為教化方法,在義理的論究時,多附以通俗的譬喻。在『大毘婆沙論』中,就有射箭喻,陶家輪喻(1);失財喻,露形喻,破衣喻(2);拳指喻(3);天衣喻(4);女人喻(5);行路喻(6),也就被稱為譬喻師了。譬喻師對佛化民間的影響力,在一般人心目中,也許比阿毘達磨論者更親切的!

先說馬鳴Aśvaghoṣa菩薩:又名法善現Dharmasubhūti,勇Vīra。唐義淨所譯『一百五十讚佛偈』,摩咥里制吒Māṭriceṭa造,西藏傳說就是馬鳴,然依『南海寄歸內法傳』,摩咥里制吒與馬鳴不同,只是學風有些相似。馬鳴是東天竺的桑岐多Sāketa人,本是外道,(在華氏城)以辯論勝過當地的佛弟子,使僧眾們不得鳴犍椎。脇Pārśva尊者從北天竺來,折伏了馬鳴,在佛法中出家,人稱他為「辯才比丘」。月氏國王──迦膩色迦王Kaniṣka兵臨中印度,佛缽與馬鳴,這才到了月氏(健陀羅為首都)(7)。說到馬鳴的學風,他是禪師,著有「禪集」,鳩摩羅什所譯的『坐禪三昧經』,就有馬鳴的禪偈在內(8)。他是以文藝弘法的大師:如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佛所行讚(經)』,以偈讚述如來的一代化跡,是非常著名的作品。又『三啟經』:凡是誦經,都前有歸敬三寶偈,後有迴向發願偈。馬鳴所作的歸敬三寶與迴向發願偈,為印度佛教界所普遍採用。馬鳴依𡃤吒啝羅Rāṣṭrapāla比丘出家故事,作「𡃤吒啝羅伎」──歌劇本,「其音清雅,哀婉調暢」,激發多少人發心出家(9)。又劉宋僧伽跋澄Saṃghabhūti所譯『分別業報略』偈,大勇菩薩造,勇就是馬鳴的別名。異譯本如『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文前多五戒、十善一段;趙宋日稱譯的『六趣輪迴經』,就說是馬鳴造。又有日稱等譯的『十不善業道經』,說善惡業報、五戒、十善,正是通俗教化的主要內容。七十卷的『正法念處經』,以「說一切業果報法」為宗,可能是受馬鳴作品的影響而發展集成的。馬鳴的作品,以偈頌為主,所以『大毘婆沙論』稱之為「造文頌」者(10)。馬鳴在高度的文學修養中,充滿了歸敬的虔誠。融合佛法的嚴肅與文藝的興味,激發一般人向上向解脫的心。馬鳴是屬於有部(兼通各部)的,一向被稱為菩薩,與『大乘起信論』無關。

早期中國佛教界,稱某些人為菩薩,大抵是與馬鳴風格相近的。「關中出禪經序」──『出三藏記集』卷九(大正五五‧六五上──中)說:

「初四十三偈,是究摩羅羅陀法師所造。後二十偈,是馬鳴菩薩之所造也。其中五門,是婆須蜜,僧伽羅叉,漚波崛,僧伽斯那,勒比丘,馬鳴,羅陀禪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六覺中偈,是馬鳴菩薩修習之以釋六覺也。初觀淫恚癡相及其三門,皆僧伽羅叉之所撰也」。

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坐禪三昧經』,是集各家「禪集」而成的。說到的禪師,如究摩羅羅陀Kumāralāta,是經部sutrāntika的創始者(下文再說)。馬鳴,如上說。婆須蜜Vasumitra是『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被稱為「偈論」,「問論」或「偈問論」的作者,為持經譬喻師法救Dharmatrāta的後學。依『論』序說:「尊婆須蜜菩薩大士,次繼彌勒作佛,名師子如來也」(11)。『惟曰雜難經』說,婆須蜜──世友是菩薩,是不久要成佛的(12)。僧伽羅剎Saṃgharakṣa是大禪師,傳說為迦膩色迦王師。他的『修行道地經』(本名『瑜伽行地集』),從漢安世高到西晉竺法護Dharmarakṣa,一直譯傳來我國。『修行道地經』是偈頌集,長行是有人講說而附入的。僧伽羅剎也有讚說菩薩行與如來功德的作品,如僧伽跋澄所譯的『僧伽羅剎所集經』。依道安所作「序」說:僧伽羅剎「將補佛處,賢劫第八」;名「柔仁佛」(13),這是傳說為菩薩的禪師。漚波崛就是優波崛多Upagupta,是阿育王Aśoka時人。「教授坐禪,最為第一」;「教化弟子,優波笈多最為第一」(14),被稱為「無相佛」。僧伽斯那,或作僧伽先Saṃghasena,為『三法度論』作注釋,應屬於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三法度經記」說:「比丘釋僧伽先,志願大乘(15)」,著有求那毘地Guṇavṛddhi所譯的『百喻經』,原名『癡華鬘』,以輕鬆諧笑的筆調,寫出佛法,這是容易深入人心的。另有『百句譬喻經』,『菩薩本緣集經』。有禪集,有讚佛行果的,有通俗的譬喻文學,與馬鳴等風格相同。勒,就是脇尊者。精進修行,也有「四阿含經」釋。『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六(大正二七‧六六〇上)說:

「脇尊者言:此中般若說名方廣,事用大故」。

十二分教的方廣vaipulya,脇尊者以為就是『般若』,那時『般若經』已流行北印度了。脇尊者不作不必要的分別,以簡略的方法來解說經文;雖也論究阿毘達磨,但與持經者的學風相近。此外,還有二位:一、彌妬路尸利Maitreyaśrī:依『婆須蜜集序』,婆須蜜與僧伽羅剎中間,有彌妬路刀[尸]利,是賢劫(第七)光燄佛。雖不知史實,然『智度論』說:「罽賓國有彌帝𥻊力[尸]利菩薩,手網縵」(16),手網縵,為佛相之一,這是北印度著名的菩薩。二、持經譬喻師法救,如僧叡『出曜經序』說:「出曜經者,婆須蜜舅法救菩薩之所撰也」(17)。法救所撰的,是『法句經』。『法句經』是各部都有的,而有部的『法句經』,從「無常品」到「梵志品」──三三品,是法救所纂集的(18)。譯成漢文的,如竺佛念所譯的『出曜經』,長行是譬喻[出曜]解說;趙宋天息灾譯的『法集要頌』。『法句』是偈頌,為印度初出家者的入門書。法救以為:「二聲(語與名)無有差別,二事相行別」,「入三昧乃知」(19)。以禪定的修驗來解說佛法,無疑的是位禪師。法救被稱為菩薩,對菩薩確有獨到的見地(20)

「菩薩雖伏我見,不怖邊際滅,不起深坑想,而欲廣修般羅若故,於滅盡定心不樂入;勿令般若有斷有礙,故雖有能而不現入」。

「菩薩發意以來,求坐道場,從此不入泥犁[地獄],不入畜生、餓鬼,不生貧窮裸跣中。何以故?修行智慧不可沮壞」。

菩薩為了修學般若Prajñā,不願入滅盡定;發心以來,不會墮落三惡道,貧窮與未開化地區,也是般若的力用。這位有部譬喻師,這樣的推重菩薩的般若!法救,婆須蜜,彌帝𥻊尸利,僧伽羅剎,馬鳴,都被稱為菩薩;還有肯認『般若經』的脇尊者,正是「初期大乘」時代的有部大師。北方的持經者、譬喻師,以聲聞佛法立場而含容兼攝菩薩精神,在北方「大乘佛法」興盛中,不應該忽略這一學系的影響(21)

『大毘婆沙論』中,說到分別論者──毘婆闍婆提Vibhajyavādin的,共有五六十則。有部的毘婆沙師,極力予以評破,所以被解說為不正分別者的泛稱。其實,分別論者或分別說者,是上座部Sthavira分出的兩大部之一──分別說部;分別說部再分化為四部:化地部Mahīśāsaka,法藏部Dharmaguptaka,飲光部Kāśyapīya,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這四部,都可稱為分別論[說]者。赤銅鍱部遠在海南的錫蘭;流行印度的三部,就是『大毘婆沙論』所說的。化地等三部,譯傳來中國的,有律──『五分律』,『四分律』,『解脫戒經』;經典,僅有「法藏部」的『長阿含經』;論有『舍利弗阿毘曇論』,近於化地部。沒有充份的論書,所以難有精確的理解。依『異部宗輪論』,知道與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相近。經考論,『大毘婆沙論』的分別論者,以化地部為主。分別論者的學風,與譬喻師有同一傾向。如以偈頌稱讚佛德:「諸讚佛頌,言多過實,如分別論者:讚說世尊心常在定;……又讚說佛恒不睡眠」(22)。這與評破馬鳴──法善現,及達羅達多Dharadatta為「文頌者」是相同的。又依經說為主:「分別論者作如是說:無九十八所立隨眠,經說隨眠唯有七故」(23)。這是否定『發智論』的九十八隨眠說,毘婆沙師嫌責他「執著文字」。又多說譬喻,如破瓶喻(24),折路迦緣草木喻(25),果從器出轉入彼器喻(26);被毘婆沙師責斥為「依世俗言論」。以上所說,可見分別論者也是重視簡要,通俗教化的。還有,「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27)。經上說有「無色界」,「無心定」,然分別論者與譬喻者的見解相同:有情是心色互不相離的,無色界有細色,無心定是有細心不滅的。然分別論者到底與譬喻者不同:說心性本淨。對緣起、道、果與滅,都說是無為,也就是重於因果的必然理性,及修證所得的恆常不變性。這二點,同於大眾系,與譬喻者不同(28)

化地部說:「隨眠非心亦非心所,亦無所緣。眠與纏異,隨眠自性心不相應,纏自性心相應」(29)。纏paryavasthāna是煩惱現起而與心相應的,隨眠anuśaya是潛在的煩惱,所以與心不相應。凡是「過未無而現在有」的,大都這樣說。在沒有斷惑以前,雖沒有生起煩惱,而煩惱還是現在的,不過潛伏而已。化地部又說:「慧有二種,俱時而生,一、相應,二、不相應;相應慧知不相應者,不相應慧知相應者」(30)。二種慧同時,互相了知,只是為了成立當前的一念中,有「自知」的作用。心能自知,是大眾、分別說系的共同傾向。從顯現而論到潛在的,化地部又立三種蘊:「一者、一念頃蘊,謂一剎那有生滅法。二者、一期生蘊,謂及至死恆隨轉法。三者、窮生死蘊,謂乃至得金剛喻定恒隨轉法」(31)。三種蘊,是層次不同的三類五蘊。「一念頃蘊」,是剎那生滅的五蘊。「一期生蘊」,是業力所感的異熟五蘊,從生到死,都恒時隨轉的。『異部宗輪論』已經說到:一切是剎那滅的,剎那有前後二時,所以有轉變可能。「入胎為初,命終為後,色根大種皆有轉變,心心所法亦有轉變」。業力所得的報體,不斷轉變相續,到業盡而死,才滅而不起了。所以,這還是「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的」(32)。「窮生死蘊」,應該是遲一些成立的。剎那滅了,一生滅了,而還是生死不斷,由於微細五蘊不斷的延續。直到金剛喻定,斷盡一切煩惱,有漏五蘊才徹底的滅了。瑜伽行派Yogācāra以窮生死蘊為阿賴耶ālaya識,應該是種子阿賴耶識。聲聞法中,微細的深潛的存在,都是阿賴耶種子識思想的啟發者。此外,法藏部是舍利塔śarīra-stūpa的崇拜者,所以說:「於窣堵波[塔]興供養業,得廣大果」(33)。法藏部的『四分律』,在中國成為著名的律宗。『四分律』的誦出者佛陀耶舍Buddhayaśas,「誦大小乘經二百萬言」,也學習有部的『十誦律』。法藏部與有部,流行在北印度,關係相當好。『四分律』末後的「調部」與「毘尼增一」,與有部律相通。供養塔能得大果,起初只是能得解脫。『四分律』說:「學菩薩道,能供養(佛)爪髮者,必成無上道」(34)。與『法華經』的供養舍利塔,「皆已成佛道」的思想相通。「說戒」,是佛制比丘半月半月舉行的,『四分比丘戒本』卻說:「我今說戒經,所說諸功德,施一切眾生,皆共成佛道」(35),那是已成為菩薩行了。這決不是法藏部的本義,而是在「大乘佛法」開展中,與大乘相溝通。「五義分同大乘」,這才為大乘的中國佛教所賞識。

分別說部傳入錫蘭的一支,是赤銅鍱部。西元前四三──一七年間,因戰亂而發起書寫三藏,一向為佛教中心的大寺Mahāvihāra,就嚴守這一次所集成記錄的。戰亂平復,毘多迦摩尼王Vaṭṭagāmaṇi,建無畏山寺Abhayagirivihāra,盛大供養,引起大寺與無畏山寺的不和。不久,跋耆子派Vajjiputta──犢子部比丘法喜Dhammaruci,與弟子們來錫蘭,受到無畏山寺僧的禮遇共住,無畏山寺也就稱為法喜派。「大乘佛法」傳入錫蘭,也受到無畏山寺派的接受。無畏山寺派是「大小並弘」的,玄奘稱之為「大乘上座部」。大寺派嚴守舊傳,與無畏山寺派處於嚴重的不和狀熊。赤銅鍱部的『小部』中,『譬喻』的「佛譬喻」(南傳二六‧九、一一)說:

「此世有十方界,方方無有邊際,任何方面佛土,不可得以數知」。

「多數佛與羅漢,遍集而來(此處),我敬禮與歸命,彼佛及以羅漢」。

現在有十方佛,十方佛土,赤銅鍱部已於西元前容認了,也就開啟了大乘的通道。不過為了與無畏山寺派對抗,拘守舊傳,不再容受一切。西元五世紀初,法顯去錫蘭,在那裏得到了『五分律』與『雜阿含經』;『五分律』是化地部的,『雜阿含經』屬於有部。可見當時以無畏山寺為中心的錫蘭佛教,應有各部派的比丘前來弘法。玄奘知道錫蘭有瑜伽大乘;唐不空Amogha-vajra在這裏受學十八會金剛界瑜伽,那是西元八世紀的事了。錫蘭佛教成為大寺一統的局面,覺音Buddhaghoṣa是一位重要人物。覺音是中印度人,在佛陀伽耶Buddhagayā,錫蘭僧眾所住的大菩提寺Mahābodhivihāra,依離婆多Revata出家,修學巴利文三藏。覺音到錫蘭,住在大寺。西元四一二年,與大寺僧眾,以巴利語寫定全部三藏;以巴利語為釋尊當時所用的語言,提高巴利語三藏的權威信仰。覺音為四部(與四阿含相當)及律藏作注釋,並以戒定慧為次第,寫成最著名的『清淨道論』。這部論,是依據優波底沙Upatissa的『解脫道論』(梁僧伽婆羅譯為漢文),修正,補充,說明聲聞解脫完備的修道歷程。但當時,二派仍在對立中。錫蘭因戰亂頻仍,佛教也受到傷害,衰落得幾乎消滅。以巴利三藏、大寺派舊制而復興,是曾由錫蘭比丘去泰國弘法,再由泰國比丘來錫蘭,再度成立僧伽,那已是西元一八世紀了(36)

再說犢子部系:犢子部分出四部:法上部Dharmottarīya,賢冑部Bhadrayānīya,正量部Saṃmatīya,密林山部Ṣaṇṇagarika;正量部非常發達,成為這一系的大宗。犢子部與有部,是兄弟學派,法義的差別不大,如『大毘婆沙論』說:「若六若七與此不同,餘多相似」(37)。犢子系的教典,早期傳來中國的,是苻秦鳩摩羅佛提Kumārabuddhi譯的『四阿含暮抄解』;僧伽提婆再譯,名『三法度論』。『論』是婆素跋陀Vasubhadra所撰,僧伽先Saṃghasena所注釋的。『論』分三品:「德品」,「惡品」,「依品」,每品分三度。真諦Paramârtha譯的『部執異論』,在犢子等部下,增列:「如來說經有三義:一、顯生死過失,二、顯解脫功德,三、無所顯」(38),與三品的意義相當。其實,這也是有部所說的,如『大毘婆沙論』,分四二章為三類:「境界類」,「過失類」,「功德類」(39)。『三法度論』一切以三分法來說明,應該會容易記憶些。

犢子系的教典,陳真諦譯出三部:一、『佛阿毘曇經』,九卷,現在僅存二卷。前與『稻芉經』的內容相合,是「分別說因緣」。後是「分別說戒」:佛抵王舍城Rājagṛha,舍利弗Śāriputra等出家;犢子Vātsīputra外道來出家,廣明受戒事。二、『律二十二明了論』,一卷,是正量部的律論。此論與『苾蒭比丘五法行經』合併考定:犢子部的「比丘戒本」,是二百戒(40)。三、『立世阿毘曇論』,一〇卷,與『起世因本經』性質相近,色界立十八天,是犢子系的。

元魏瞿曇般若流支Prajñāruci譯出三部:一、『正法念處經』,七十卷,以善惡業報為宗旨,與馬鳴的『善惡業報略』,意趣相通。傳說是「正量部誦」,然有部論師也有引用此經的(文句可能多少差別)。二、『犢子道人問經』,一卷,已經佚失。三、『三彌底部論』。依『論』末,應名「依說論」──『取施設論』,立三種人:「依說人」,「度說人」,「滅說人」(41)

在這些譯本中,可見犢子系是重在通俗教化,與有部的譬喻師學風相近。重於通俗教化,所以玄奘所見的正量部,教區非常廣大。犢子部也有阿毘曇,但義理論究,也傾向於世俗所能信受的。如立「不可說我」外,說「諸行有暫住,亦有剎那滅」(42)。有為法中,心心所法、聲音、燈焰是剎那滅的,一般色法──身體及山河大地,都是一定時期暫住的。這樣,正量部就說:「身表(以)行動為性。……云何名行動?謂轉至餘方,……色處所攝」(43)。 身表業,如從此到彼;身體的行為,在動作過程中,動是暫住的,所以能從此到彼。又立不失法avipraṇāśa,如『中論』說:「不失法如券,業如負財物,此性則無記,分別有四種。……以是不失法,諸業有果報」(44)。 在身語表業生起時,蘊相續中有不失法生起;業滅去了,不失法還在。如借人的財物,立下借據一樣。不失法是暫住的,要等到感報才滅去。如還了債,債據才毀去一樣。不失法是有實體的,是不相應行所攝,是無覆無記性。成立三世業果,立不失法而以借據為喻,不是通俗而容易信受嗎(45)!又如正量部立「直緣外境」(46),根識能直接的認知外境,不如有部那樣,識上要起境的「行相」,這也是簡單直捷的。正量部等的學風,與有部的持經譬喻師相近,在佛教普及化中,是不應該忽視的。

「大乘佛法」時代,大眾部系的思想,由於沒有經論傳譯過來,所以不能明瞭。『大集經』說:大眾部「廣博遍覽五部經書」;『訶梨跋摩傳』說:「有僧祇部僧,住巴連弗邑,並遵奉大乘。……研心方等,銳意九部」(47)。 大眾部是泛覽各部,而不反對大乘的。大乘論中,偶而說到大眾部義。一、根本識:如『攝大乘論』說:大眾部說「根本識,如樹依根」(48)。意識與前五識,都是依意而起的。『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唯識三十論』就說:「依止根本識,五識隨緣現。……意識常現起」了(49)。根本識,無非「阿含經」中「依意生識」的一種說明。二、攝識:真諦所譯『顯識論』說:熏習力,大眾部中「名為攝識」。如誦經一樣,一遍一遍的讀下去,第十遍就會背誦,那是後一遍能攝得前一遍的關係。攝識,名為識而實是不相應行(50),應該是攝藏在識中的一種力量。『阿毘達磨大乘經』說:「由攝藏諸法,一切種子識」(51),不也是有類似的意義嗎?大眾部的心識論(及分別說者的「窮生死蘊」、「有分識」),不一定為了說明唯識vijñapti-mātratā,但大乘唯識者的第八識,正是由此引發而成立的。

註解:

[註 16.00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一(大正二七‧一〇五上)。

[註 16.00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六〇(大正二七‧三一三上)。

[註 16.00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九三(大正二七‧四七九上)。

[註 16.00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二(大正二七‧六三四中──下)。

[註 16.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五六(大正二七‧二八八中)。

[註 16.00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四五(大正二七‧七四五上)。

[註 16.007]『馬鳴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三上──下)。

[註 16.008]『出三藏記集』卷九(大正五五‧六五上──中)。

[註 16.009]『付法藏因緣傳』卷五(大正五〇‧三一五上)。

[註 16.010]『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七二(大正二七‧八六六中)。

[註 16.011]『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序」(大正二八‧七二一上)。

[註 16.012]『惟曰雜難經』(大正一七‧六〇九上)。

[註 16.013]『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一中)。『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序」(大正二八‧七二一上)。

[註 16.014]『阿育王傳』卷五(大正五〇‧一二〇中)。『阿育王經』卷六(大正五〇‧一四九中──下)。

[註 16.015]『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三中)。

[註 16.016]『大智度論』卷八八(大正二五‧六八四上)。

[註 16.017]『出曜經』卷一(大正四‧六〇九中)。

[註 16.018]『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七‧一中)。

[註 16.019]『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卷一(大正二八‧七二三下)。

[註 16.020]『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三(大正二七‧七八〇上)。『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卷八(大正二八‧七七九下)。

[註 16.021]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八章(三五五──四〇六);第六章(二四五────二六八)。

[註 16.02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九(大正二七‧四一〇中)。

[註 16.023]『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四六(大正二九‧六〇二下)。

[註 16.02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六〇(大正二七‧三一二中)。

[註 16.02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六七(大正二七‧三五八上)。

[註 16.026]『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六(大正二七‧三九三上)。

[註 16.027]『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二(大正二七‧七七四上)。

[註 16.028]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九章(四〇八──四二八)。

[註 16.029]『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一七上)。

[註 16.030]『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九(大正二七‧四二下)。

[註 16.031]『攝大乘論釋』卷二(大正三一‧三八六上)。

[註 16.032]『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上)。

[註 16.033]『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上)。

[註 16.034]『四分律』卷三一(大正二二‧七八五下)。

[註 16.035]『四分比丘戒本』(大正二二‧一〇二三上)。

[註 16.036]參考淨海『南傳佛教史』(二二──七七)。

[註 16.037]『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大正二七‧八中)。

[註 16.038]『部執異論』(大正四九‧二二上)。

[註 16.039]『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九〇(大正二七‧四六六中)。

[註 16.040]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第三章(一七四──一七九)。

[註 16.041]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九章(四四九──四六八)。

[註 16.042]『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

[註 16.043]『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一下)。

[註 16.044]『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二二中)。

[註 16.045]不失法,可參閱『隨相論』(大正三二‧一六一下──一六二上);『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三中)。

[註 16.046]『俱舍論(光)記』卷一末(大正四一‧二七上)。

[註 16.047]『大方等大集經』(一〇)『虛空目分』(大正一三‧一五九下)。『出三藏記集』卷一一(大正五五‧七九上)。

[註 16.048]『攝大乘論』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四上)。

[註 16.049]『解深密經』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下);『唯識三十論』(大正三一‧六〇下)。

[註 16.050]『顯識論』(大正三一‧八八〇下)。

[註 16.051]『攝大乘論』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三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經部興起以後的綜合學派

第三節 經部興起以後的綜合學派

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中,迦溼彌羅Kaśmīra的阿毘達磨abhidharma論師,在貴霜Kuṣāṇa王朝盛世,發起『大毘婆沙論』的編集,羅列百家,評論得失,確定了有部──毘婆沙師的正義。這是大事,對毘婆沙師來說,真可說千秋盛業;對其他的聲聞學界,也引起不同程度的震動。健陀羅Gandhāra、吐火羅Tukhāra等西方系的阿毘達磨論師,從精要的、組識的、偈頌的方向發展,如『甘露味論』、『心論』、『雜心論』等,尊重『發智論』,而作限度內的自由取捨,上面已經說過了。有部中的誦持經者、譬喻師sūtrantika, dārṣṭāntika,在『大毘婆沙論』中,表面上受到尊重,實際卻被全面否定了;這才脫離有部──「三世實有」、「法性恒住」的立場,獨立發展,攀附十八部中的(說轉部,或稱)說經部Sautrāntika,自稱經部或譬喻師,進行對有部阿毘達磨的批評。這一趨勢,引發聲聞佛教界一場反有部毘婆沙師的運動。在反有部「三世實有」、「法性恆住」的原則下,由於反對者的自由取捨,形成不同的綜合學派。如『經部毘婆沙』、『成實論』、『俱舍論』等,都自成一家,就是在這一形勢下產生的。

有部的譬喻者,開始脫離有部而獨立發展的,可能是玄奘門下所傳,「經部祖師」或「經部本師」的鳩摩羅羅陀Kumāralāta,義譯為「童受」。童受是健陀羅的呾叉始羅Takṣaśīlā人,曾在呾叉始羅造論。後為朅盤陀Khabandha王所請,晚年住在朅盤陀,就是新彊西陲,塔什庫爾干Tush-kurghan的塞勒庫爾Sarikol(1)。傳說童受「造喻鬘論,癡鬘論,顯了論」(2),所以被稱為日出[譬喻]論者。『癡鬘論』就是『百喻經』,其實是僧伽斯那Saṃghasena造的。近代在新彊庫車廢虛中,發現與漢譯馬鳴Aśvaghoṣa『大莊嚴(經)論』大同的斷簡,書名Kalpanālaṃkṛtika──『譬喻莊嚴』又名Dṛṣṭāntapaṅktiyāṃ──『譬喻鬘』,也就是『喻鬘論』,題為鳩摩羅羅陀造。在『大莊嚴(經)論』中,說到「我昔曾聞,拘沙種中,有王名真檀迦膩吒」;又說到「國名釋伽羅,其王盧頭陀摩」(3)。盧王約在位於西元一二〇──一五五年,可見不可能是與迦王同時的馬鳴造的。鳩摩羅羅陀在西元二‧三世紀間造這部論,更為合理。羅陀所造『大莊嚴(經)論』──『喻鬘論』,是譬喻文學,一般教化的書。傳下來的羅陀說,幾乎都是偈頌;他又是禪者,與譬喻者的風格相同。『大乘成業論』說:「日出論者作如是言:諸行實無至餘方義,有為法性念念滅故。然別有法,心差別為因,依手足等起,此法能作手足等物異方生因,是名行動,亦名身表。此攝在何處?謂色處所攝」(4)。日出論者肯定有為法是剎那滅的,身表是色處所攝,與有部說相同。但身表就是「行動」,在剎那的前滅後生中,以心為因,依手足而起別法──行動,使手足等有此處滅彼處生的現象,就與有部不同了。童受以為:「佛有漏無漏,皆是佛體」(5),不同於有部,也不同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說。又說:沒有真我而有俗我(6),肯定俗我的存在,容易說明業報等事。平實而不落玄想,對一般教化來說,應該是適當的!

有部中的譬喻師,大德法救Dharmatrāta與覺天Buddhadeva外,還有泛稱為譬喻師的。等到離有部而獨立發展,也就自由取捨,難以一致。姚秦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出的,訶黎跋摩Harivarman造的『成實論』,也是一大家!論義接近大乘空義,在中國齊、梁的南朝,非常興盛,有「成論大乘」的稱譽。依玄暢的『訶黎跋摩傳』說:訶黎跋摩從有部的究摩羅陀出家,教他先學迦旃延kātyāyanīputra的「大阿毘曇」(『發智論』)。訶黎跋摩不滿阿毘曇,終於脫離了有部。不滿『發智論』,是事實;鳩摩羅(羅)陀被稱為「經部本師」,正是不滿『發智論』的,怎會教他讀,並稱讚為「三藏之要目」呢!訶梨跋摩到了華氏城Pāṭaliputra,與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僧共住,「研心方等」。『成實論』是在華氏城造的;在摩竭陀Magadha難破外道,似乎沒有回到北方(7)。說他「研心方等」,是可以信賴的。『論』中明白說到了提婆Āryadeva的『四百觀論』;說到「若智能達法相,謂畢竟空」;「世尊有如是不可思議智,雖知諸法畢竟空,而能行大悲」;「以見法本來不生,無所有故」(8)。『成實論』引用了大乘經論,是沒有問題的。如說:「佛一切智人無惡業報。……但以無量神通方便,現為(如受謗等)佛事,不可思議」(9)。對「佛傳」中,受謗、傷足等不如意事,與大乘一樣,解說為是方便示現的。『成實論』主兼通大乘,而以聲聞佛法,成立四諦的實義為宗。全論分為五聚,第一「發聚」,讚歎三寶功德,闡明造論的意趣,辯決當時的重要異論;然後以苦、集,滅,道為次第來說明。『成實論』不用種子說,與『俱舍論』所說的經部,並不相同;與鳩摩羅羅陀,倒是有思想上的共同。如『論』說:「身(於)餘處生時,有所造作(造作就是行),名為身作[表]」;「隨心力故,身餘處生時,能集業,是故集名善不善,非直是身」(10)。『成實論』的「身作」,與日出論者的「行動亦名身表」,意義是相同的。『俱舍論』引鳩摩羅羅陀的「如牝虎啣子」偈,『成實論』也說:「如虎啣子,若急則傷,若緩則失。如是若定說有我,則墮常見;定說無我,則墮邪見」;「若說世諦故有我,第一義諦故無我,是為正見」(11)。世俗有我,勝義無我,繼承了鳩摩羅羅陀的思想。傳說訶黎跋摩出於提婆與婆藪盤頭Vasubandhu之間,約為西元三‧四世紀間的大師,可說是鳩摩羅羅陀的私淑弟子。但羅陀是標準的譬喻者,而訶黎跋摩已大小兼學,著重於義理的立破,思想自由,表現出獨到的立場。

『成實論』有許多特出的思想:對於色法,以為:「色陰者,謂四大,及四大所因成法,亦因四大所成法。……因色、香、味、觸成四大,因此四大成眼等五根,此等相觸故有聲」(12)。能造四大,所造色是五根、五塵,這可說是佛教界的定論(依經說而來)。『成實論』卻說依四塵成四大;依四大成五根;這些色相觸故有聲。數論Sāṃkhya師說:五唯(色、聲、香、味、觸)生五大(四大及虛空大),五大生五根。『成實論』所說,顯然是採取了「數論」所說,而多少修正。在心與心所法中,離心沒有別的心所,是譬喻師義,但又以為:「識造緣時,四法必次第生:識次生想,想次生受,受次生思。思及憂喜等(受),從此生貪、恚、癡」(13)。五蘊中的想、受、、行[思等]、識,『成實論』以為識、受、想、思,先後次第的生起,也與譬喻師說不同。心不相應行:阿毘達磨所成立的,一概是假的,但立無作[表]業是心不相應行(14)。直名為無作業,與正量部Saṃmatīya的「不失法」,大眾部的「攝識」,同樣的是不相應行。無為法:但滅諦是無為;見滅名為得道,是一時見諦說,修證是有次第的。如『論』說:「假名心,法心,空心,滅此三心,故名滅諦」(15)。心,是能緣的心,緣假名法的心,名「假名心」;緣色等實法的心,名「法心」;「若緣泥洹,是名空心」(16)。修證次第是:先緣法有滅假名心,是聞、思慧。『論』上說:「真諦,謂色等法及泥洹;俗諦,謂但假名,無有實體,如色等因緣成瓶,五陰因緣成人」(17)。這是假實二諦;如能見實法,就能破假名心。進一步,以空心滅法心,在修慧(四加行)中。如說:「五陰實無,以世諦故有。……(擇)滅是第一義有,非諸陰也」(18)。這是事理二諦;如緣涅槃空,就能滅法心。再進一層:有緣空的心,還是不究竟的;在滅盡定時,入涅槃時,空心也滅了,才是證入滅諦。「陰滅無餘,故稱泥洹。……非無泥洹,但無實法」(19)。這一次第,是假名空,法空,空空──空也不可得。在聲聞四諦法門中,這是非常特出的!『成實論』引經來說明法空,大抵是『智論』所說,三門中的「空門」,所以雖溝通大乘空義,而與龍樹Nāgārjuna的一切法空說,還隔著一層。『成實論』對一切法空[無],是不以為然的,所以廣破「無論」(「破無品」……「世諦品」,共七品)。這與後來的瑜伽行派Yogācāra,先依依他起(心)有,達遍計所執(境)空;而後依他起也空(有的只說是「不起」);空相也不可得,才是證入圓成實性。次第契入,倒有共同的意趣。

『成實論』,在反對阿毘達磨陣營中,是綜合而有獨到的學派。

世親Vasubandhu在世的年代,假定為西元三六〇──四四〇(理由下文再說),那末西元四‧五世紀,與有部對抗的經部,是相當發展的。從眾賢Saṃghabhadra反駁世親『俱舍論』而造的『順正理論』中,多少了解些經部的事實。在經部師中,被尊稱為上座Sthavira的室利邏多Śrīrāta,義譯為「勝受」或「執勝」,比世親的年齡要長一些。到阿瑜陀Ayodhyā來弘法,造了一部『經部毘婆沙』(20),大成經部的思想。眾賢造論的時候,世親已轉入大乘;那時的上座,「居衰耄時」,門人眾多,受到佛教界的尊重。所以造『經部毘婆沙』的年代,大約是西元三五〇年頃。在思想上,室利邏多應該是有所承受的,雖然史實不明,而淵源於有部的持經譬喻師,逐漸發展完成,是可以決定的。為了反抗有部阿毘達磨的權威性,特地標榜「以經為量」,這才被稱為經部。室利邏多弘法的地方,是阿瑜陀;無著Asaṅga、世親也從北方到這裏來弘法。這裏是笈多Gupta王朝的新都,經濟繁榮,文化發達的地方。在佛教中,有一大致如此的情形:思想的啟發者,從山林修持中來;義理發達而形成學派的,在都市。室利邏多,還有訶黎跋摩等,遊化文化發達地區,義理上都大有成就。但已不是從前的譬喻師風範,成為解釋契經的論議者了!

經部(譬喻師)採取了過去、未來是無,現在是有的立場,與大眾、分別說Vibhajyavādin系一致。在法義上有重要貢獻的,是種子bīja或熏習vāsanā, abhyāsa說,為大乘瑜伽行派所採用。有以為,依「無始時來界」的大乘經說,引起經部種子思想的發展,那是先後顛倒了!對「種子」說得具體些的,如『中論』卷三(大正三〇‧二二上)說:

「如芽等相續,皆從種子生,從是而生果,離種無相續。從種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種後有果,不斷亦不常。如是從初心,心法相續生,從是而有果,離心無相續。從心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業後有果,不斷亦不常」。

為了過去造業karman,後來感報──異熟果vipāka-phala的問題,有人提出了種子生果的譬喻。從種子生果,不是直接的,是從種生芽、莖、葉、花等「相續」,然後結果。種子滅壞了,然種中生果的作用,依芽、莖等相續,不斷的生滅,到最後才結果的。這樣,從初剎那心造業,業是剎那滅的,而業力依心法而一直相續,到因緣成熟,才感得果。以種子為譬喻,成立過去的業能感果報,『中論』所引的,當然不及後來的經部說得完美,但確與經部師說有同樣的意義。在『中論』中,業種說是被批評的,依『般若燈論』說:「阿毘曇人言」(21),這是出於『阿毘曇』的。在漢譯的眾多阿毘曇中,有種子說形跡的,是法勝Dharmaśreṣṭhin的『阿毘曇心論』,『論』卷一(大正二八‧八一二下)說:

「無教[表]者,若作業牢固,轉異心中,此種子生。如善受戒人,不善、無記心中彼猶相隨;惡業人,惡戒相隨」

「無記心羸劣,彼不能生強力業,謂轉異心中,彼相似相隨。是故身無教[表],口無教[表],(但善、惡而)無無記」。

『阿毘曇心論』,上面曾說到,是依『甘露味論』造的。『心論』所說:「轉異心中,此種子生」;「轉異心中,彼相似相隨」,雖種子的譬喻,不太明白,但確是為了說明業力的存在。『阿毘曇心論經』也說:「善不善,……若與餘識俱,與彼事相續。如執須摩那花,雖復捨之,猶見香隨。何以故?香勢續生故」(22)。『雜心論』也說:「強力心能起身口業,餘心俱行相續生。如手執香華,雖復捨之,餘氣續生」(23)。與餘識俱起而相續生,以持香華為譬喻,可說是熏習說。『大毘婆沙論』說:「別解脫律儀,從初表業發得已後,於一切時……現在相續隨轉不斷」(24)。表業vijñapti-karman是依身、語的善惡行為。身業與語業,能引發(如受戒而起)無表業avijñapti-karman,「於異心中相似相隨」。有部是三世實有的:例如受戒發生無表業,在現在相續蘊中,是相續不斷的,但如捨戒或死了,戒無表就中止了,而依業感果報的,是無表業剎那滅而成過去,業在過去中,因緣成熟而感報。所以阿毘曇的業相續說,與經部不完全相同。不過業的種子說,熏習說,一生中相續不斷,阿毘達磨確已說到了,經部師只是依現在有去說明吧了。『大乘成業論』引偈說:「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恆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枸櫞花,果時瓢色赤」(25)。傳說偈頌是馬鳴Aśvaghoṣa所說的(26),不知是否正確!但經部的種子、熏習說,出於譬喻師(阿毘曇說的現在化),應該是合理的!世親所傳的經部種子說,說得比『中論』偈更精密些,如『順正理論』(引『俱舍論』)說:「然業為先所引相續轉變差別,能生當果。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剎那心相續起。即此相續,後後剎那異異而生,名為轉變。即此轉變,於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異餘轉變,故名差別」(27)。從種子生果的譬喻,理解出相續「傳生」的道理,拿來解說從業生果。一、相續:無表業生起,一直生滅相續下去;如從種生芽、生莖等,相續不斷。二、轉變:業在心相續中,是不斷轉變的,或業力減弱,或者增強;如從芽到莖,到枝條等,不斷的轉變。三、差別:某種業力,勝過其他的而感得某種果報;如開花而結果。「差別」是與前不同,也就是功能的殊勝。從芽、莖等相續,而理解到業種生果的功能,依心心相續、轉變而能感果。到這時,種子、熏習等,已從世俗的譬喻,轉為義理上的術語了。

種子、熏習,到底依什麼而相續轉變生果呢?共有四說。一、「心心相續」說:『中論』所引是這樣說的,到世親的時代,這也還是經部師的一般意見;所以『順正理論』評破經部,總是說到心法上去。心心相續,一般是六識說,因而有六識前後相熏,或熏「識類」的見解。二、「六處受熏」說:六處──眼等五處是色,意處是心。上座室利邏多說:「是業煩惱所熏六處,感餘生果」(28);上座立六處受熏,也就是六處相續為所依的。本來,譬喻師與分別論者一樣,「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29)。佛經雖有無色界及無心定──無想定、滅盡定的名稱,其實無色界是有色的,無心定是有心的。有情,是根身(色)與心的綜合,所以論到種子的所依與受熏,當然不只是色,不只是心,而是色根與心──六處受熏了。三、「色(根)心互熏」說:世親在『俱舍論』中說:「先代諸軌範師咸言:二法互為種子。二法者,謂心有根身」(30),世親採用此說。這與六處受熏,似乎相差不多,但『俱舍論』是有部阿毘達磨化的。依有部的阿毘達磨說:無色界是無色的,無心定是沒有心的。依據這一見解,所以說:色根能為色法、心法種子的所依,心也能為心法及色法種子的所依。這樣,無心定以後,可以從依色根的心種子而起心法;無色界以後,也可以從依心的色種子而生色。四、「細心相續」說:『大乘成業論』說:「一類經為量者,所許細心彼(無心定)位猶有」(31)。一切種子依細心相續,所以無心位中,細心能為種子的相續所依。「一類經為量者」,如世友Vasumitra所造『問論』──『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說:「滅定猶有細心」(32)。原則的說:「無有定而無心者」的譬喻師,都以為無心定中有細心的,不過是微細的意識;論所依相續,也不會專依細心說的。如專依細心為種子的相續所依,那就轉進到瑜伽行派的唯識論了。經部的相續所依,應以前二說為主(33)

『大毘婆沙論』中,如所造(色的)觸,無表色,不相應行等,譬喻者都說是沒有實體的。獨立而成為經部譬喻師,過去、未來也是無了。五蘊──蘊是聚義,容易解說為是假有的。十二處──六根、六境,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說:「十二處非真實」(34)。室利邏多也說:「故處是假,唯界是實」(35)。依經部──上座等說:勝義有的,是剎那的因果諸行;從一一界(能生因)性生起一一法,可說是真實有的。從一一法成為所依(根)、所緣(境)生識來說,都是沒有真實作用的。所以說:「五識(所)依(根、所)緣(境),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緣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36)。五根與五(塵)境,都是色法,色的實法是極微。但每一根極微,都沒有為識所依的作用;每一境極微,都不能為識的所緣。要依眾多的極微和合,才能說是識的所依、所緣。這樣,和合而說根說境,都是假有而不是真實的。在認識中,「識是了者,此非勝義」(37)。識的了別作用,沒有自性的了別,要在依根、緣境的和合中顯現出來,所以也不是真實的。這樣,上座等經部師,達到了認識論中,根、境,識都是假施設有的結論。

陳真諦Paramârtha所譯的『四諦論』,婆藪跋摩Vasuvarman──世冑所造,是一部釋經論,與『成實論』一樣,依四諦次第來說明。『論』上說:「大聖旃延論,言略義深廣;大德佛陀蜜,廣說[毘婆沙]言及義」(38)。略的太略,廣的太廣,所以造這部不略不廣的論釋。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應該是說假部(真諦譯為分別說部)的創立者,『蜫勒』──『藏論』的作者。佛陀蜜Buddhamitra是世親同時的前輩。『四諦論』廣引『俱舍論』,是贊同經部義的。主要是重於『藏論』及說假部。『四諦論』是一時見諦說:「我說一時見四諦:一時離(苦),一時除(集),一時得(滅),一時修(道)」(39)。又泛說見道時,「或一心,或十二心,或十五心」(40)。十二心是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十五心是有部說。經部說十二處是假,與說假部相同。本論說道是有為的(41),與說假部的「道不可修,道不可壞」不同。這部論比『俱舍論』遲一些,也有自由取捨,綜合折衷的精神,被稱為「經部異師」(42)

在經部思想大發展中,世親所造的『俱舍論』,受到眾賢Saṃghabhadra『順正理論』的評破,為當時聲聞佛教界的大事,也是印度聲聞佛日的餘輝。世親是健陀羅Gandhāra的富樓沙富羅Puruṣapura人。這裏,是大月氏王朝的首都,西方系阿毘達磨論學的重鎮。世親從說一切有部出家,曾到迦溼彌羅去,深究『發智』與『大毘婆沙論』,應該是可能而合理的事。世親造『俱舍論』的因緣,有多少不盡不實的傳說,且不去說他。『俱舍論』曾二次譯為漢文:陳真諦的『阿毘達磨俱舍釋論』;唐玄奘的『阿毘達磨俱舍論』。全論分九品;第九「破我執品」,體例與前八品不同,實為另一部論書而附在『俱舍論』後的。前八品的組織次第,是繼承『阿毘曇心論』,『阿毘曇雜心論』而來的。『雜心論』的末後四品,不免雜亂而沒有組識,『俱舍論』作了重要的修正。在分品上,改「行品」為「根品」;在「業品」以前,增立「世間品」,為煩惱與業的果報──器世間及有情世間的五趣、四生、四有等。『雜心論』的後四品──「契經品」等,一律刪除,重要的教義,分編在有關的八品中。這樣,「界品」、「根品」,明法的體用(也就是「自相」、「共相」、「攝」、「相應」、「因緣果報」、「成就不成就」等)。「世間品」、「業品」、「隨眠品」──三品,明世間的雜染因果。「賢聖品」、「智品」、「定品」──三品,明出世間的清淨因果。組識完善,在一切阿毘達磨論中,可稱第一!偈頌方面,『雜心論』的五九六偈,被簡練為三百餘偈,又增補共為六〇〇偈。『阿毘達磨大毘婆沙』的論義,可說概括無餘。『俱舍論』是依說一切有部的阿毘達磨而造的;世親雖不滿毘婆沙師義,卻是廣泛而深入研究過的,大概受到當時經部思想的影響,所以在論偈中,加上「傳說」、「自許」等字樣,表示傳說是這樣說的;毘婆沙師自以為是這樣的。不同意有部的思想,在長行解說中,才充分表達出來。『俱舍論』偈,組識精嚴,確是有部的阿毘達磨論書,所以嚴厲評斥『俱舍論』的眾賢,在表示有部毘婆沙師正義的『顯宗論』,除了刪去「傳」、「許」等字樣,修正幾個偈頌,一切都依世親的『俱舍論』偈而作解說。可見『俱舍論』偈的組織完善,攝義精審,對有部的阿毘達磨法義,容易充分明了;世親雖已不是有部論師,對有部還是有貢獻的!

『俱舍論』的立場:一、「非說一切有部,非毘婆沙宗」:有部的根本大義,是「三世實有」、「法性恒住」。『俱舍論』在說三世實有時,以經部過未無實的思想,加以評破,那是不屬說一切有部了。評「依用立(三)世」說:「許法體恒有,而說性非常,性體復無別,此真自在(天)作」(43),那簡直把三世實有說,看作外道的神學了!有部的無表色,不相應行法,三無為法,都依經部而一一評破。論中每說:「毘婆沙師是我所宗」,這是故弄玄虛,以「假擁護、真反對」的姿態,盡量暴露毘婆沙師的弱點。「毘婆沙師是我所宗」,不過文字技巧而已。如說:「如是二途,皆為善說。所以者何?不違理故,我所宗故」(44)。這是說:經部與有部,都說得好。經部說得好,因為是合理的。有部說得好,因為是我所宗的。這似乎在調和二派,其實表示了:唯有站在宗派的立場,才說有部毘婆沙師是對的。又如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辯中,只見經部的批評毘婆沙師,從沒有以毘婆沙師義來駁難經部。這一點。『俱舍論』是不公平的!偏袒經部,是毫無疑問的。所以『俱舍論』不屬有部,也決非以毘婆沙師義為所宗的。

二、「隨順經部,不屬經部」:在論究過去、未來非實有,及種子、熏習的因果說,『俱舍論』是隨順經部的,但並非一切都是隨順經部的。如經部上座說:「故處是假,唯界是實」。『俱舍論』卻以為十二處是實有的:如說一一極微,那的確是不能為(所)依、為(所)緣而生識的。但眾微積聚,所以能成為所依、所緣,正因為「多(微)積聚中,一一極微有(為依、為緣的)因用故」(45)。這一解說,符合阿毘達磨者的見解。古代的(有部)譬喻者,有「心所非心」、「心所即心」二流,但都是心心所前後次第而起,沒有同時相應的。對於心所法,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諍中,『俱舍論』採取了審慎的態度,如說:「雖有一類作如是說,然非古昔諸軌範師共施設故,應審思擇」(46)!後來世親著作的大乘論書,都是心與心所同時相應而起的。可見這一問題,世親雖沒有公然支持毘婆沙師,而內心中還是尊重阿毘達磨論義的。說到修證問題,『俱舍論』的「分別聖賢品」,幾乎全部採用阿毘達磨論者的定論。修證的方便次第,都是有傳授的,經多少年、多少大德的修驗,才成立說明一條修行的坦道。雖然方便多門,但決不能從少數論師推論得來,所以室利邏多創立八心見道,『成實論』主立「次第滅三心」,都只是有此一說而已。『俱舍論』遵從有部阿毘達摩的修證次第,應該是正確的!這樣,『俱舍論』出入於阿毘達磨與經部之間,成為一折中的學派。

『俱舍論』在處理經部與有部的異議時,有經部的批評,卻沒有毘婆沙師的反駁;還故意說:「毘婆沙師是我所宗」。對當時阿毘達磨毘婆沙師,實在是一項無比的刺激。這就引起了眾賢造『順正理論』來反駁;且擴大論議,對當時的經部師──上座室利邏多等,作廣泛而徹底的評破。依『俱舍論』,能理解有部的全部要義;雖然『經部毘婆沙』沒有傳譯,依『順正理論』,也能充分了解經部思想。後來西藏方面,以「有部見」、「經部見」,代表一切聲聞法門,就是由此而來的。

眾賢是(造『入阿毘達磨論』的)悟入Skandhila的弟子,是一位精通阿毘達摩毘婆沙義的論師,是毫無疑問的,他在迦溼彌羅造『順正理論』,有與世親來一次面決是非的傳說。據說:世親當時在奢羯羅Śākala,聽說眾賢要來,就避往中印度;有的說:避往尼泊爾Nepāla(47)。大概世親晚年,專弘大乘,是非自有公論,不願為此而多費唇舌吧!

玄奘門下,弘傳世親學,所以世親總是對的,反而說眾賢不合毘婆沙義,而稱之為「新薩婆多」(新說一切有)。其實,眾賢所說毘婆沙義,與世親不同的,或是毘婆沙義的(彼此)取捨不同。如「緣闕」與「能礙」,「和合」與「和集」,「作用」與「功能」,「自性受」與「境界受」等,只是依毘婆沙義而說得明確些。

『俱舍論』與『順正理論』,有關經部與有部的互相辯難,核心問題,是「有」與「無」的見解不同,是非是難有定論的。

『俱舍論』中,有部引了二教、二理,說明三世實有。其中一教是「經說:識二緣生」;一理是「以識起時必有境故」(48)。依「經」說:(六)識的生起,一定有二種緣:所依根與所緣境,如缺了,識就不能生起。依「理」說:心識,一定有所緣──境。合起來說:識起必有所緣境,境是識生起的所緣緣,所以說:「為境生覺,是真有相」(49)

譬喻師早期屬於有部階段,就說:「有緣無智。……若緣幻事、健達縛城,及旋火輪、鹿愛等智,皆緣無境」(50)

到了經部,決定說:「有及非有,二種皆能為境生覺」(51)。經部以幻事、旋火輪等現象,論證這些非實有的──無體的,也是可以生識的。這是以當前所知的境相,虛幻不實,就斷言「無」體也可以生識,近於常識的見解。但在經部中,如徹底的說起來,十二處及識,都是假有而不實的;真實的是十八「界」性的因果相生。以「界」的因果系為勝義實有的,能(緣)所(緣)系是世俗假有的,等於為「唯心無境」說作了準備工作。

然在有部毘婆沙師看來,能生覺的「無」,如等於沒有,就違反二緣生識的「經說」。如「無」只是沒有實體,而有境相現前,那還是「有」的。對於「有」,有部真的下了一番研究,『大毘婆沙論』列舉了二種有,三種有,五種有說,五種有是:「一、名有,謂龜毛、兔角、空華鬘等。二、實有,謂一切法各住自性。三、假有,謂瓶、衣、車乘、軍、林、舍等。四、和合有,謂於諸蘊和合,施設補特伽羅。五、相待有,謂此彼岸、長短事等」(52)。『順正理論』總為實有、假有;分別為:「一、實物有,二、緣合有,三、成就有,四、因性有」(53)。有部對當前所知的境相,無論是正確的,錯誤的,疑惑不定的,深一層的推求,從世俗假有到勝義實有,假有是不離實有,也就依實有而可以成為認識的。

這些根本問題,由來已久,『成實論』已有廣泛的論辯了(54)。意見不同,顯然由於思想方式的差別;人類的思想方式,是不可能一致的。依佛法來說,凡是不違反佛說,對策發修行更有力些,這就是好的(55)

譬喻師的脫離有部,反對毘婆沙師,引起聲聞佛教界的廣大回響。如上面所說,鳩摩羅羅陀,訶梨跋摩的『成實論』,室利邏多的『經部毘婆沙』,世親的『俱舍論』,婆藪跋摩的『四諦論』,這些都是聲聞佛法中的綜合學派。在這些綜合學派中,一、如『成實論』引用提婆的『四百觀論』;滅三心而見滅諦,通於大乘空義。世親同意經部所說的:「世尊舉意遍知諸法」;十方「同時定有多佛」(56),也與大乘聲氣相通。二、與大眾部及印度的分別說系,有重要的差別:如但立涅槃,而大眾及分別說系所立的種種無為,一概不立。大眾及分別說系,說「心性本淨」,而這些綜合學派,都不說「心性本淨」。所以這是上座系的,與說一切有不合,而在某些見解上,仍有共同性。因此,後來西藏以「有部見」、「經部見」,代表聲聞佛法,而不知大眾及分別說系,是有部與經部所不能代表的。同樣的情形,西藏以「中觀見」、「唯識見」代表大乘佛法,而不知如來藏思想別有體系,不是「中觀」、「唯識」所能代表得了的。三、經部譬喻師的思想,影響深遠,但在阿瑜陀一帶,盛極一時的經部,玄奘於西元七世紀去印度,竟沒有見到一所屬於經部的寺院,經部在實際存在的部派中,已經消失了!經部的思想過分自由,上座與弟子邏摩rāma間,思想就有些不一致,推定的修證次第,缺乏傳承,也不能引生堅定的信仰。瑜伽行派正在那時代興起,融攝了經部思想,也就轉化為瑜伽大乘了。持經譬喻者,都被稱為菩薩;對北方佛教的廣大影響,是得力於讚頌佛德,廣說譬喻,內勤禪觀,充滿宗教活力的通俗教化。等到脫離有部,為了反對毘婆沙義,轉化為專精義理的思辯者。固有的長處淡化了,而論義又不能堅定自宗,從佛教界迅速消失,也是當然的事!

註解:

[註 17.001]『大唐西域記』卷三(大正五一‧八八四下──八八五上)。又卷一二(大正五一‧九四二上)。

[註 17.002]『俱舍論(光)記』卷二(大正四一‧三五下)。

[註 17.003]『大莊嚴(經)論』卷六(大正四‧二八七上);卷一五(大正四‧三四三中)。

[註 17.004]『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二中)。

[註 17.005]『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三八(大正二九‧五五七上)。

[註 17.006]『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三〇(大正二九‧一五六上)。

[註 17.007]『出三藏記集』卷一一(大正五五‧七八下──七九上)。

[註 17.008]『成實論』卷八(大正三二‧二九八中);卷七(大正三二‧二九一下);卷一二(大正三二‧三三七下);卷一二(大正三二‧三三三下)。

[註 17.009]『成實論』卷七(大正三二‧二九一上)。

[註 17.010]『成實論』卷七(大正三二‧二八九下二九〇上)。

[註 17.011]『成實論』卷一〇(大正三二‧三一六下)。

[註 17.012]『成實論』卷三(大正三二‧二六一上)。

[註 17.013]『成實論』卷五(大正三二‧二七七下)。

[註 17.014]『成實論』卷七(大正三二‧二九〇上──中)。

[註 17.015]『成實論』卷二(大正三二‧二五一中)。

[註 17.016]『成實論』卷一二(大正三二‧三三三下)。

[註 17.017]『成實論』卷一一(大正三二‧三二七上)。

[註 17.018]『成實論』卷一二(大正三二‧三三三上──中)。

[註 17.019]『成實論』卷一六(大正三二‧三六八下──三六九上)。

[註 17.020]『大唐西域記』卷五(大正五一‧八九六中)。

[註 17.021]『般若燈論』卷一〇(大正三〇‧一〇〇上)。

[註 17.022]『阿毘曇心論經』卷二(大正二八‧八四〇上)。

[註 17.023]『阿毘曇雜心論』卷三(大正二八‧八八八下)。

[註 17.02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二三(大正二七‧六四三下)。

[註 17.025]『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四下)。

[註 17.026]山口益『世親之成業論』所說(一九九──二〇一)。

[註 17.027]『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五一(大正二九‧六二九中)。

[註 17.028]『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一八(大正二九‧四四〇中──下)。

[註 17.029]『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五二(大正二七‧七七四上)。

[註 17.030]『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五(大正二九‧二五下)。

[註 17.031]『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四中)。

[註 17.032]『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四上)。

[註 17.033]參閱拙作『唯識學探源』(『妙雲集』中編三『唯識學探源』一六八──一九三)。

[註 17.034]『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上)。

[註 17.035]『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四(大正二九‧三五〇下)。

[註 17.036]同上。

[註 17.037]『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二五(大正二九‧四八四中)。

[註 17.038]『四諦論』卷一(大正三二‧三七五上)。

[註 17.039]『四諦論』卷一(大正三二‧三七九上)。

[註 17.040]『四諦論』卷四(大正三二‧三九九中)。

[註 17.041]『四諦論』卷四(大正三二‧三九三下)。

[註 17.042]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一一章(五三三──六一〇)。

[註 17.043]『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二〇(大正二九‧一〇五中)。

[註 17.044]『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四(大正二九‧二二下)。

[註 17.045]『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一(大正二九‧五上)。

[註 17.046]『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二八(大正二九‧一四七中)。

[註 17.047]『大唐西域記』卷四(大正五一‧八九一下──八九二上)。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九〇)。

[註 17.048]『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二〇(大正二九‧一〇四中)。

[註 17.049]『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五〇(大正二九‧六二一下)。

[註 17.050]『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四四(大正二七‧二二八中)。

[註 17.051]『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五〇(大正二九‧六二二上)。

[註 17.05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九(大正二七‧四二上──中)。

[註 17.053]『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五〇(大正二九‧六二一下──六二二上)。

[註 17.054]『成實論』卷二(大正三二‧二五三下──二五五上)。

[註 17.055]以上,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一三章(六四六──七一二)。

[註 17.056]『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七(大正二九‧三七上)。卷一二(大正二九‧六五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七章 瑜伽大乘──「虛妄唯識論」

第七章 瑜伽大乘──「虛妄唯識論」

第一節 瑜伽行者與論書

西元四‧五世紀間,無著Asaṅga與世親Vasubandhu論師,造了很多論書,成為瑜伽行派Yogācāra-bhūmi,與龍樹Nāgārjuna的中觀派Mādhyamika,並稱為大乘的二大正軌。關於無著、世親的年代,近代學者的意見不一,試依我國譯經史而加以推斷。無著、世親學,被稱為瑜伽派,是依『瑜伽師地論』(玄奘譯為一〇〇卷)得名的。瑜伽行地Yogācārabhūmi,本為一般禪觀集的通稱。如僧伽羅剎Saṃgharakṣa的『修行道地經』,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所譯的『修行方便禪經』,原文都是瑜伽行地。這部論也是瑜伽行地(西藏譯如此),瑜伽行的所依地,也就是瑜伽行者的所依地,語音小有變化,成為瑜伽師地yoga-cārya-bhūmi。『瑜伽師地論』分為五分:「本地分」,「攝抉擇分」,「攝釋分」,「攝異門分」,「攝事分」(藏譯本分為八事)。「本地分」是根本的,分為十七地,所以我國起初傳說為『十七地論』。「攝抉擇分」是抉擇「本地分」的。「攝釋分」與「攝異門分」,是對『阿含經』教體等的解釋,及經中以不同名字來表達同一內容的解說。「攝事分」是「經」(『雜阿含經』的「修多羅」部分)與「律」的摩怛理迦──本母māṭrkā。在「本地分」的十七地中,第十五名「菩薩地」,有單行流通的,現在還存有梵本。對於『瑜伽論』,漢、藏的一切傳說,都是與無著有關的。北涼玄始三年(西元四一四),中印度人曇無讖Dharmarakṣa,來到姑臧,譯出『菩薩地持經』。宋元嘉八年(西元四三一),求那跋摩Guṇavarman從南方海道到達建業(今名南京),譯出『菩薩戒經』。這二部,都是「本地分」中「菩薩地」的早期譯本。求那跋摩又譯出『優婆塞五戒略論』,『三歸及優婆塞二十二戒』,『曇無德(法藏部)羯磨』。求那跋摩是重戒律的,所以在所譯的『菩薩戒經』中,增加了「序品」,從布施說到菩薩戒法。宋元嘉十二年(西元四三五),中印度人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也從海道到了廣洲。他譯出『相續解脫經』,『第一義五相略』。所譯的『相續解脫經』,是『解深密經』的後二品;『第一義五相略』,據嘉祥吉藏所引,說三轉法輪,可見這是『解深密經』的「勝義諦相品」,到「無自性相品」的略譯。求那跋陀羅所譯的『相續解脫經』,經前都有「如相續解脫經中說」一句,可見這不是依經譯出,而是從『瑜伽論』「攝決擇分」所引的『解深密經』譯出的。這樣,「本地分」與「攝決擇分」,在西元四一四──四三五年間,已有部分先後的傳到我國。無著與『瑜伽師地論』的傳出有關,是不能遲於西元四世紀的。還有,西元五〇五年前後,菩提流支Bodhiruci來華,傳出『金剛仙論』。論中提到彌勒Maitreya,無障礙(無著),天親(世親),金剛仙Vajrasena,菩提流支的師承次第。雖屬傳說,但菩提流支與世親,已隔著一段時間。所以,假定無著為西元三三六──四〇五,世親為西元三六一──四四〇年間人,才能與我國譯經史上的史實相吻合(1)

無著與世親,是兄弟,犍陀羅Gandhāra富婁沙富羅Puruṣapura人。依玄奘所傳,無著依化地部Mahīśāsaka出家,世親從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出家。無著修學大乘,在阿瑜陀國Ayodhyā,夜晚上昇兜率天Tuṣita,從彌勒菩薩受學『瑜伽論』──應該是稱為『十七地論』的「本地分」(2)。『婆藪盤豆法師傳』說:彌勒每晚從天上來到人間,為大眾「誦出十七地經」,只有無著能親見彌勒的聖容(3)。無著從彌勒學得『瑜伽論』,在一般人看來,當然是神話,其實是事出有因的。一、彌勒是未來佛,現在兜率天宮,是佛教界公認的。如對佛法有疑難而無法決了,可以「上昇兜率問彌勒」。西元四‧五世紀,在罽賓(北印度)一帶,這一宗教信仰,非常流行。早在吳支謙(西元二二二──二五〇間)所譯的『惟曰雜難經』,就說到有一位羅漢,上昇兜率問彌勒的事了(4)。西元四世紀,「釋道安每與弟子法遇等,於彌勒前立誓,願(死後)生兜率」(5),都是為了「決疑」。漢(西元一七九)支婁迦讖Lokarakṣa初譯的『般舟三昧經』,說到專心念佛的,能見佛,與佛問答(6)。這是自心所見的,在佛教的修持中,的確有這種現象。「秘密大乘」的悉地成就,本尊現前,如有疑問,也可以請本尊解答。在瑜伽行者的定境中,這些是修驗的現象,是沒有什麼可疑的。二、問答決疑,一般是與所見聖尊的法門有關的。無著見彌勒,那彌勒法門是怎樣的呢?在早期大乘經中,佛為彌勒說的,彌勒為大眾說的並不多。支謙所譯『慧印三昧經』,佛命彌勒護法,說七事因緣發菩薩意[菩提心],與『瑜伽論』「發心品」的四因四緣發心相近(7)。佛為彌勒說:後世有些自以為菩薩的,「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曉空,何所是空。……口但說空,行在有中」(8)。西晉竺法護所譯『濟諸方等學經』,是糾正大乘學者偏差的。佛對彌勒說:「不能覺了達諸法界,專以空法而開化之,言一切法空,悉無所有。所可宣講,但論空法,言無罪福,輕蔑諸行」;「或有愚人口自宣言:菩薩惟當學般若波羅蜜;其餘(聲聞、辟支佛)經者,非波羅蜜,說其短乏」(9)。這兩部彌勒法門,與無著所傳的『瑜伽師地論』,以一切空經為不了義,普為三乘,可說完全契合!又如支謙等五譯的『佛說稻芉經』,彌勒說明「見緣起即見法,見法即見佛」的佛意。經中說到「如秤低昂」的同時因果說(10),也與『瑜伽論』相合。與彌勒有關的少數經典,思想都與後起的瑜伽行派相同,這是值得注意的!三、『瑜伽師地論』是以瑜伽行為中心,攝持境相與果德的。瑜伽行,都是有所傳承,展轉傳授而後集出的。『瑜伽師地論』卷二六(大正三〇‧四二七下──四二八上)說:

「曾聞長老頡隸伐多問世尊言:大德!諸有苾芻勤修觀行,是瑜伽師能於所緣安住其心:為何於緣安住其心?云何於緣安住其心?齊何名為心善安住?佛告長老頡隸伐多:……諸有苾芻勤修觀行,是瑜伽師能於所緣安住其心,或樂淨行,或樂善巧,或樂令心解脫諸漏;於相稱緣安住其心,於相似緣安住其心,於緣無倒安住其心,能於其中不捨靜慮」。

「曾聞」,是沒有經典明文,是傳承下來這樣說的。勤修觀行的瑜伽師,不外乎止──奢摩他śamatha與觀──毘缽舍那vipaśyanā,止觀於所緣而安心。所緣有三:「淨行」是對治煩惱偏重的不同方便,就是五停心──不淨,慈愍,緣性緣起,界差別,安那般那念。「善巧」是於法無倒了知的,是蘊善巧,界善巧,處善巧,緣起善巧,處非處善巧。「淨惑」是斷除煩惱的:世間道斷惑,是麤、靜──厭下欣上的一種定法;出世道斷惑,是四諦(十六行相)觀。這一瑜伽行,是聲聞行。『瑜伽論』總立「四種所緣境事」:「一、遍滿所緣境事;二、淨行所緣境事;三、善巧所緣境事;四、淨惑所緣境事」。後三者,就是頡隸伐多Revata所傳的。『瑜伽論』增列「遍滿所緣境事」,內容為一、「有分別影像」──觀;二、「無分別影像」──止;三、「事邊際性」,是盡所有性、如所有性;四、「所作成滿」,是止與觀的修行成就(11)。在『解深密經』的「分別瑜伽品」中,佛為彌勒說瑜伽行,就專約「有分別影像境事」等四事(即「遍滿所緣境事」)說;這是與彌勒有關的,大乘的瑜伽行。所以『瑜伽論』的四種所緣境事,是在頡隸伐多的,聲聞瑜伽行的基礎上,與彌勒的大乘瑜伽行──「遍滿所緣境事」相結合而成的。頡隸伐多,或譯離越,離婆多,是釋尊門下專心禪觀的大弟子。但在罽賓(烏仗那一帶)地區,有離越寺,如說:「此(離越)山下有離越寺」(12);離越寺是與「大林」、「晝闇林」齊名的大寺。也有離越阿羅漢,如『雜寶藏經』說:「昔罽賓國有離越阿羅漢,山中坐禪」(13)。罽賓有著名的離越寺,有離越阿羅漢,所以「曾聞」佛為頡隸伐多(離越)說瑜伽行,可能是出於罽賓離越大寺的傳承!關於彌勒,彌勒是姓,義譯為慈,北印度也確有姓彌勒而被稱為菩薩的大德。『大毘婆沙論』說:尊者慈授子Maitreya-datta-putra生下來就說:「三界各有見修所斷二部諸結」;他墮在地獄,還能說法救度眾生(14)。在我國,這位彌勒是被稱為菩薩的。還有,「罽賓國彌帝𥻊[彌勒]力[尸]利菩薩,手網縵」(15)。彌帝𥻊尸利Maitreyaśrī,應譯為慈吉祥。在『出三藏記集』的「薩婆多部記」,也有這位菩薩(名字傳寫多訛誤)。道安從西域譯師得來的消息,這是大菩薩,是賢劫第七「光炎佛」,在同是菩薩的『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的作者婆須蜜Vasumitra,大瑜伽師僧伽羅剎的中間成佛(16)。西元二世紀前,這二位是北印度姓彌勒的菩薩。依上三點,可以推定為:在未來彌勒的信仰下,北方有不滿說一切空,不同意偏讚大乘的彌勒學;也有含攝離越寺所傳的聲聞瑜伽,彌勒的大乘瑜伽行;北方確有姓彌勒而被稱為菩薩的大德。無著出於這樣的北印度,總持傳統的聲聞行,面對當時的大乘法門,有不能貫通的地方,在修彌勒觀行中,見彌勒菩薩,而得到疑滯的決了;也就依此而集出,作為彌勒所傳的『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十七地論』。這是瑜伽行派學行的根源。

無著傳出彌勒的瑜伽行,造論弘揚大乘。世親造『俱舍論』後,也轉入大乘。據『婆藪盤豆法師傳』,這是受了無著的化導。受到無著的影響,是無可懷疑的。但『傳』上說:世親起初建造三寺,有一所是「大乘寺」。後受無著的感化,因為曾毀謗大乘,想割舌謝罪,那就不免前後矛盾!世親造『俱舍論』,學風自由取捨,不拘一派。次造『成業論』,就依「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解深密經』的阿陀那ādāna識持種說,轉入大乘了。無著與世親,都曾住阿瑜陀弘法,約為西元三七〇──四四〇年間。這是旃陀羅笈多二世Candragupta Ⅱ,鳩摩羅笈多Kumāragupta王的時代;旃陀羅笈多二世,被稱為超日──正勤日Vikramāditya王。無著與世親,傳說都受到了王室的尊敬(17) 。漢譯與藏譯,彌勒與無著都有論書。彌勒學是無著所傳出的,不妨說這都是無著論(也可說都從彌勒傳來的)。不過可以這樣分別:無著有所受而傳出的早期論書,可歸於彌勒;無著後來有所抉擇,有所發展而造的大乘論,應該說是無著造的。

依據這一原則,彌勒論是:一、『瑜伽師地論』──『十七地論』。二、『辯[分別]中邊論』本頌,真諦Paramârtha,玄奘譯。三、『分別瑜伽論』,沒有譯出,大概與『解深密經』的「分別瑜伽品」有關。四、『辯法法性論』,近代法尊由西藏本譯出。西藏所傳,有彌勒解說『般若經』的『現觀莊嚴論』。西元七世紀,玄奘與義淨,留學印度,都還沒有說起這部論。

無著論是:一、『大乘莊嚴經論』,唐(西元七三三年譯畢)波羅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品目是依『瑜伽』「本地分」「菩薩地」的,而在「菩提品」中,廣說「法界甚深」,三身trayaḥ-kāya、四智catvāri-jñānāni;在「述求品」中,廣說唯識vijñapti-mātratā。依玄奘所傳,本頌是彌勒造的。

二、『攝大乘論』,我國有四種譯本。依『阿毘達磨大乘經』(是菩薩在佛前說的)的「攝大乘品」,以「十種殊勝」,作有條理而詳明的,成立不共二乘的大乘唯識。

三、『阿毘達磨大乘集論』,唐玄奘譯。「遍攝一切大乘阿毘達磨經中諸思擇處」(18),是與『阿毘達磨大乘經』有關的。本論是阿毘達磨abhidharma論:「本事分」四品:「三法品」明「自相」與「共相」;「攝品」明「攝」;「相應品」明「相應」;(「因緣」在「三法品」中說);「成就品」明「成就」──這是阿毘達磨的主題。本論是以大乘立場,賅攝二乘的。莊嚴大乘,攝大乘,集大乘,應該是無著的主要論著。

四、『瑜伽師地論』的「攝決擇分」,廣論「五法」:引『解深密經』全部(除「序品」),及『寶積經』的本母。對『瑜伽』的阿賴耶ālaya識,以八相論證其決定是有的;依阿賴耶建立流轉與還滅。無漏新熏說,與『攝大乘論』相同。這是無著對「本地分」所有的決擇。『瑜伽論』的後三分,「攝事分」中事契經的本母,確定與說一切有部的『雜阿含經』相合。這可能是舊有傳來的,而綜合為『瑜伽師地論』五分。表示大乘是勝於聲聞的,而佛法根源在「阿含」。

五、『顯揚聖教論』,玄奘譯。前三品,攝『瑜伽論』的文義;後八品──「成無常品」,「成苦品」,「成空品」,「成無性品」,「成現觀品」,「成瑜伽品」,「成不思議品」,「攝勝義決擇品」,著重於觀行,明勝過聲聞的大乘深義。

六、『六門教授習定論』頌,唐義淨譯,這是有關止觀修行的。

七『金剛般若(經)論』,隨達磨笈多Dharmagupta譯,以「七種義句」來解說經文。據『金剛仙論』的傳說,這是彌勒所造的長行義釋,由無著傳受流通(19)

還有『順中論』,元魏瞿曇般若流支Prajñāruci譯,是隨順『中論』的,題無著造。西藏譯本中缺,這是可疑的。

說到世親的論書,一、『辯中邊論』,是彌勒頌的解釋。二、『大乘莊嚴經論』長行;三、『攝大乘論釋』(有三種譯本);四、『六門教授習定論』長行:這三部是解釋無著論的。世親的主要創作,是五、『唯識二十論』;六、『唯識三十論』頌。『唯識二十論』,有頌與長行,有三種漢譯本。這部論,成立「唯遮外境,不遣相應,內識生時似外境現」(20)的唯識說;遮破種種外人的疑難,是重於遮遣外境的。『唯識三十論』,重於成立唯識的事理、行果。傳說是晚年所作,沒有長行解說就去世了。『唯識三十論』,成為後起的唯識學者,研究與解說的重要論書。

在漢譯中,世親有不少的釋經論,如一、『十地經論』,二、『文殊師利菩薩問菩提經論』;三、『勝思惟梵天所問經論』;四、『彌勒菩薩所問經論』;五、『大寶積經論』(西藏所傳,這是安慧造的);六、『涅槃(經)論』;七、『妙法蓮華經憂波提舍』(又有勒那摩提譯本);八、『無量壽經優波提舍』:這八部,都是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譯的。九、『寶髻經四法優波提舍』;一〇、『轉法輪經優波提舍』;一一、『三具足經優波提舍』:這三部是東魏毘目智仙譯的。一二、『涅槃經本有今無偈論』;一三、『遺教經論』:這二部是陳真諦譯的。北魏早期(西元五〇八──五四〇年)譯出的世親論,主要是些釋經論;譯者是北印度人,可能與當時當地的學風有關。在這些釋經論中,『十地經論』與『無量壽經優波提舍』,對中國佛教的影響極深!

註解:

[註 18.001]參閱拙作『世親的年代』(『妙雲集』下編九『佛教史地考論』三二九──三四一)。

[註 18.002]『大唐西域記』卷五(大正五一‧八九六中)。多氏『印度佛教史』(一七六──一七七)。

[註 18.003]『婆藪盤豆法師傳』(大正五〇‧一八八下)。

[註 18.004]『惟曰雜難經』(大正一七‧六〇八下)。

[註 18.005]『高僧傳』卷五(大正五〇‧三五三中)。

[註 18.006]『佛說般舟三昧經』(大正一三‧八九九上──中)。

[註 18.007]『佛說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三中)。

[註 18.008]『佛說慧印三昧經』(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註 18.009]『濟諸方等學經』(大正九‧三七六上三七七上)。

[註 18.010]『佛說稻芉經』(大正一六‧八一六下──八一八下)。

[註 18.011]四種所緣境事的瑜伽行,見『瑜伽師地論』卷二六,二七卷。

[註 18.012]『大智度論』卷九(大正二五‧一二六下)。

[註 18.013]『雜寶藏經』卷二(大正四‧四五七中)。

[註 18.014]『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六三(大正二七‧三二七中)。卷二九(大正二七‧一五二下)。

[註 18.015]『大智度論』卷八八(大正二五‧六八四上) 。

[註 18.016]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八章(三九五──三九七)。

[註 18.017]拙作『佛教史地考論』(『妙雲集』下編九‧三二三──三四二)。

[註 18.018]『阿毘達磨雜集論』卷一六(大正三一‧七七四上)。

[註 18.019]『金剛仙論』卷一〇(大正二五‧八七四下)。

[註 18.020]『唯識二十論』(大正三一‧七四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瑜伽行者對一般大乘法的見解

第二節 瑜伽行者對一般大乘法的見解

「大乘佛法」是在(東)南方興起的;或起於南方而大成於北方,如『華嚴』、『般若』、『涅槃』等大部。直到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才有學出北方,在中印度大成的瑜伽行派Yogācāra。這是孕育於說一切有Sarvāstivādin系──阿毘達磨者,譬喻者,經部師的學風中,有精思密察的特長。無著、世親的時代,流傳的大乘教典相當多,思想不免雜亂。龍樹Nāgārjuna系的大乘空義,也在流行,但顯然衰落了。當時的大乘佛教界,問題多多:有誤解大乘空義的;有依「後期大乘」(如來藏我)而重如來果德的,專說一乘的;傾向於易行的、秘密的。無著與世親,繼承彌勒Maitreya學,起來造論通經,導引佛法於正道。又在「佛法」的律儀基礎上,成立菩薩的「三聚淨戒」,使大乘的出家者,過著如法的僧團生活。這一學系,在「普為發趣一切乘者」(尊重聲聞涅槃的究竟)的基礎上,闡揚大乘不共的唯識vijñapti-mātratā說,為佛教界所推重,成為大乘的顯學。

瑜伽行者怎樣決了當時流傳的「大乘佛法」?『般若』等空相應經,說一切法皆空,瑜伽者說是「不了義經」;如依文解義,說一切法都無自性空,那就是惡取空durgṛhītā-śūnyatā。初期的『瑜伽師地論』中,「菩薩地」的「真實義品」,立假說自性prajñaptivāda-svabhāva,離言自性nirabhilāpya-svabhāva,近於二諦說。什麼是假說自性?「世間共了」的色、聲、香、……涅槃──一切法,是假說自性;依世俗說是有的,但沒有言說所詮表那樣的自性。於假說自性的一切法,離實有與非有(一切都無)所顯的,諸法的離言自性,就是勝義自性,這是真實有的。如以假說自性為有自性的,那是妄執;如說沒有真實的離言自性,就是惡取空了。假說自性是空,離言自性是有,近於『般若經』所說的:「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說)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1)。但龍樹的『中論』,不立勝義自性,所以『瑜伽論』所破斥的惡取空者,說「一切唯假」(2),可能是龍樹系的學者。空與有的定義,如『瑜伽師地論』卷三六(大正三〇‧四八八下──四八九上)說:

「云何復名善取空者?謂由於此,彼無所有,即由彼故正觀為空。復由於此,餘實是有,即由餘故如實知有。如是名為悟入空性,如實無倒」。

『論』上說:「由彼故空,彼實是無;於此而空,此實是有」。這一善取空的基本見解,正是「異法是空,異法不空」的「他性空」,與如來藏說相同。經上說「一切法空」,應該解說為:於色等一切法,假說而自性無所有的,所以說是空。但假說的一切法,依「實有唯事」而有,假是依實而成立的,這所以是有(空所顯性)。這一空與有的基本定義,為瑜伽學者所信守。

『解深密經』是瑜伽學者所依據的主要經典。對於空śūnya、有bhāva的意義,進一步的立「三相」、「三無自性性」來說明。除了「序品」,全部經文都被編入『瑜伽論』的「攝決擇分」;「攝決擇分」更依三相而立五法,作深廣的分別抉擇。三相或稱三(種)自性trividha-svabhāva:一、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二、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三、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依『解深密經』說。依他起相是:「一切法緣生自性」,就是無明等十二有支,約因緣所生的「雜染法」說:遍計所執相是:於因緣所生的一切法相,隨情妄執的「相名相應」,是假名安立的「無相法」。圓成實相是。於依他因緣而生的一切法上,遠離遍計所執的「清淨法」──平等真如tathatā,修行所證的勝義。三相,可說是「本地分」所說的,假說自性與離言自性的說明,主要是為了「大乘空相應經」所說的:「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給予明確顯了的解釋。『解深密經』以為:空相應經所說,是不了義說──說得意義不夠明顯。雖然五事具足的眾生,聽了能如實通達,但五事不具足的人,聽了不免要落入惡取空見,撥無一切,或者誹毀大乘,說「此非佛說」。所以立三相,顯了的說明「無自性」的意義。三無自性性trividha-niḥsvabhāvatā,是依三相而立的。一、相無自性性lakṣaṇa-niḥ-svabhāvatā,依遍計所執相說:因遍計所執是「假名安立」,而不是「自相安立」的,二、生無自性性utpatti-niḥsvabhāvatā,依依他起相說:依他起相是依因緣而生,不是自然生的。三、勝義無自性性paramârtha-niḥ-svabhāvatā,通於依他起與圓成實相。勝義,是清淨所緣境界──法無我性;在清淨所緣境中,沒有依他起相,所以依他起相是勝義無自性性。圓成實相是勝義,也可以名為勝義無自性性,如說:「是一切法勝義諦故,無(遍計所執)自性性之所顯故」。這就是空性śūnyatā,瑜伽學者解說為「空所顯性」。這樣,大乘經所說的「一切諸法皆無自性」,不是說一切都沒有自性。圓成實相是勝義有的;依他起相是世俗因果雜染法,也不能說沒有自性的。真正無自性(也就是空)的,是於一切法所起的遍計所執相。以上,依『解深密經』的「一切法相品」,「無自性相品」說(3)。依此來解說空義,如『解深密經』卷三(大正一六‧七〇一中)說:

「善男子!若於依他起相及圓成實相中,一切品類雜染清淨遍計所執相畢竟遠離性,及於此中都無所得,如是名為於大乘中總空性相」。

依他起相是雜染法,圓成實相是清淨法。遠離於雜染或清淨法所起的種種妄執(遍計所執相),都無所得,這就是空性的總義。經中或說十四空,十六空,十八空等,本經說十種空,而空性的意義,都不出這一通則。『瑜伽論』「攝決擇分」,深廣的分別五相:名nāma,相Lakṣaṇa,分別vikalpa,真如tathatā,正智samyag-jñāna。前三是雜染法,後二是清淨法。正智也是依他起相,與『解深密經』的依他起雜染法不合。『瑜伽論』解說為:「彼(『解深密經』)意唯說依他起自性雜染分,非清淨分;若清淨分,當知緣彼無執,應可了知」(4)。清淨依他起的安立,在瑜伽學中是有異義的;正智是依他起相,為『成唯識論』所依。

瑜伽學中,大乘不共的唯識vijñapti-mātratā學,論到空與有,當然也符合上來所說的原則,如彌勒造的『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七下)說:

「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此中唯有空,於彼亦有此」。

虛妄分別vitatha-vikalpa,是虛妄的分別──迷亂的識vijñāna,這是有的。虛妄分別時,一定有能取grāhaka、所取grāhya相──心與境對立,能取取著所取的種種執境,這二者是沒有實體的。「此」,是虛妄分別,於虛妄分別中,遠離二取的空性,是有的;於彼空性,也有虛妄分別。這一分別,與三自性對論,那就是:「唯所執、依他,及圓成實性;境故,分別故,及二空故說」(5)。這是說:虛妄分別取著的「境」,是遍計所執性;虛妄「分別」的識,是依他起性;二取空性,是圓成實性。依三自性來說唯識,那就是境空(無)、識有,空性也是有的。「三界心心所,是虛妄分別」,不能不說是有的,理由是:「虛妄分別性,由此義得成,非實有全無,許滅解脫故」(6)。虛妄分別的識,在勝義中是非實有的,但不能說完全沒有(「都無」)。因為生死苦報,是業力所感;業是依煩惱而引起的。煩惱依虛妄分別──有漏的雜染識而有的,滅卻虛妄分別,才能得生死的解脫vimukta,這是佛教界所公認──共許的。虛妄分別要滅除才能解脫,這不能說是「無」的。虛妄分別是有的,是如幻如化的有。空(無)與有的分別,正如世親所解釋的『辯中邊論』說:「若於此非有,由彼觀為空;所餘非無故,如實知為有」(7)。這樣的解說,瑜伽學者以為讀「一切皆空」的大乘經,就不會誤解了。

「大乘佛法」的特色,是不離一切而超越一切。不離一切,所以「大乘佛法」的態度,不及「佛法」的謹嚴;但適應性強,通俗的與在家(行者)的地位,不斷的增強。「後期大乘」末期(西元四世紀後半),情形更為顯著。瑜伽學者的傳統,是通為三乘的「含容大」;由於適應時代,傾向「殊勝大」的不共二乘法義的闡揚。無著、世親及其門下,多是出家菩薩,有「佛法」的深厚淵源,所以對時代佛教的某些問題,有不同流俗的獨到解說,然也不免要多少受到些時代的影響。「後期大乘」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是一大問題,這是不能否定的,依義而給以解說,如『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四下)說:

「一切無別故,得如清淨故,故說諸眾生,名為如來藏」。

無著依真如的無差別性,本來清淨,解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眾生真如,一切佛真如,是沒有差別的;眾生不離真如,也就不離──有如來清淨性,不過還沒有顯出,如在胎藏一樣,所以說眾生有如來藏。世親的『攝大乘論釋』也說:「自性本來清淨,即是真如;自性實有,一切有情平等共相,由有此故,說一切法有如來藏」(8)。總之,如來藏,瑜伽學者是依真如(即圓成實性)的平等普遍性說的。然在『大般涅槃經』中,「我者,即是如來藏義」;經說如來常樂我淨,我是如來果德,瑜伽者又怎樣解說「我」呢?『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說:

「清淨空無我,佛說第一我;諸佛我淨故,故佛名大我」。

『究竟一乘寶性論』,『佛性論』,都引用了這一偈(9)。這一偈,在『大乘莊嚴經論』中,是說無漏法界的大我mahātman相。空性是清淨viśuddha的,無我nairātmya的;沒有眾生妄執的神我,無我空性就是佛所得的最勝我。『論』釋說:「第一無我,謂清淨(真)如,彼清淨如即是諸佛我自性。……由佛此我最得清淨,是故號佛以為大我」(10)。真如、法界、空性,瑜伽學者是解說為(如來藏)我的。『攝大乘論釋』,解說『大般若經』的「實有菩薩」說;「言實有者,顯示菩薩實有空體」;「謂實有空(性)為菩薩體」(11)。這可見如來,菩薩,眾生,都是以真如──如來藏我為自體的。『莊嚴經論』又說:「佛體平等,由法界與我無別,決定能通達故」(12)。以法界與我的無差別,說明(佛與)佛的自體平等;佛以最清淨法界為自體,這正是法界的「大我相」(13)。論到佛的自性身svabhāva-kāya,『攝大乘論本』說:「自性身者,謂諸如來法身,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14)。『成唯識論』說:「自性身,謂諸如來真淨法界,受用、變化平等所依,離相寂然,絕諸戲論,具無邊際真常功德,是一切法平等實性」(15)。一一佛的自體,就是法界。「具無邊際真常功德」,是會通如來藏相應的清淨功德。總之,如來藏我,瑜伽學者是以法界、真如來解說的。這不宜向理性邊說,這是眾生、菩薩、如來的我自體;如來不可思議的大我。不過,如來藏我,在不忘「佛法」者的心目中,總不免有神化的感覺。所以世親以下,陳那Diṅnāga,護法Dharmapāla,戒賢Śīlabhadra,玄奘一系,特重『瑜伽論』與『解深密經』,探究論理軌範而發揚因明hetu-vidyā,對於如來藏我,也就幾乎不談了!

弘揚廣大甚深菩薩道的「大乘佛法」,內容是多方面的,甚深行以外,有適應「信行」的方便。在甚深行中,與『般若』同源而異流的,有與文殊Mañjuśrī有關的法門。「文殊法門」,有輕視僧伽律制,「但依勝義」說法的特性。傳出多少出格的行動,如(現出家相的)文殊三月在王宮、淫女處安居;執劍害佛。多少出格的語句,著重於煩惱是菩提,淫欲是菩提,五逆罪是菩提(16)。在煩惱上用力,如說:「有此四魔、八萬四千諸煩惱門,而諸眾生為之疲勞,諸佛即以此法而作佛事,是名入一切諸佛法門」(17)。這些出格的語句,多數在經中作了合理的解說:沒有解說而流傳在佛教界的,當然也不少。在瑜伽學者看來,這一方便,可能引起逆流,成為正法住世的障礙。所以無著、世親以下,多少通變而維持僧伽的清淨形象。對於當時流行的「大乘佛法」(及「佛法」),宣說:「復有四種意趣,四種秘密,一切佛言應隨決了」(18)。四種意趣catvaro abhiprāyāḥ是:平等意,別時意,別義意,眾生樂欲意。四種秘密catvāro abhisaṃ-dhayāḥ是:令入秘密,相秘密,對治秘密,轉變秘密。如經上說:誦持佛名,決定不退無上菩提;唯由發願,往生極樂國土。這是別時意趣,為了對治眾生的懈怠障,所以這樣說的(19)。這與龍樹Nāgārjuna所說,為心性怯劣者說易行道,意見恰好相合。這裏要略說轉變秘密pariṇāmanâbhisaṃdhi:語句隱密,不能依通常的文義去解釋,要轉作反面的別解,才不致於誤會。如『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說:

「覺不堅為堅,善住於顛倒,極煩惱所惱,得最上菩提」。

這一頌,如依文解釋,那真比邪教更邪了!『大乘阿毘達磨集論』,說「秘密決擇」,舉:「逆害於父母,王及二多聞,誅國及隨行,是人說清淨」;「不信不知恩,斷密無容處,恆食人所吐,是最上丈夫」;及「覺不堅為堅」等三頌(20)。第一頌,是世間公認的極大罪惡,怎麼能說是清淨?後二頌,是世間極下劣人,煩惱深重,怎麼能說是最上的大丈夫?說他能得無上菩提?這都要「轉變密顯餘義」,才能合理。論末,引一段經文,如『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大正三一‧六九四中)說:

「又契經言:菩薩摩訶薩成就五法,名梵行者,成就第一清淨梵行。何等為五?一者,常求以欲離欲;二者、捨斷欲法;三者、欲貪已生,即便堅執;四者。怖治欲法;五者、二二數會」(21)

從文字表面來說,這是「秘密大乘佛法」中的男女和合。經文以為:最上的梵(清淨)行,是「以欲離欲」,希望從淫欲中遠離一切欲。如貪欲(欲念或欲事)生起,就要「堅執」延續下去。所以,不用斷欲法;對於「治(淫)欲法」,也是怕聽的。「二二數會」,就是男女的時時交合。無著以為這些秘密語句,不能依文解說,應該轉變作別的解說。安慧Sthiramati所造『阿毘達磨雜集論』,以大乘法義,給以合理的解釋。解釋「二二數會」為:「以世出世二道,及奢摩他、毘缽舍那二道,數數證會故」(22)。這是說:菩薩依世間道而修出世道,得出世道而修世間道(無分別後得智);及止、觀雙運的修證。傳入日本的密宗,對於男女的相伴、相抱等,也是解說為止觀雙運或悲智雙運的。在這裏可以知道:「秘密大乘」的某些部分,已經流行;男女和合,以欲離欲的密法,也已開始傳說了。對於佛教界的這一傾向,瑜伽學者是不以為然的,以「轉變秘密」來解說。但眾生心如水向下,瑜伽學者並不能達成阻遏的任務,佛教界將每下愈況,然瑜伽學者曾盡其維護下法的努力!

註解:

[註 19.001]『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六(大正八‧四一六上)。

[註 19.002]『瑜伽師地論』卷三六(大正三〇‧四八八下)。

[註 19.003]『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三上──六九六中)。

[註 19.004]『瑜伽師地論』卷七四(大正三〇‧七〇四下)。

[註 19.005]『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註 19.006]同上

[註 19.007]『辯中邊論』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四中)。

[註 19.008]『攝大乘論釋』卷五(大正三一‧三四四上)。無性『攝大乘論釋』卷五作:「一切有情有如來藏」(大正三一‧四〇六中)。

[註 19.009]『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下)。『佛性論』卷二(大正三一‧七九八下)。

[註 19.010]『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註 19.011]『攝大乘論釋』卷四(大正三一‧三四二下)。無性『攝大乘論釋』卷四(大正三一‧四〇五中)。

[註 19.012]『大乘莊嚴經論』卷二(大正三一‧五九六上)。

[註 19.013]以上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一九〇──一九四)。

[註 19.014]『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

[註 19.015]『成唯識論』卷一〇(大正三一‧五七下)。

[註 19.016]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二章(九二八──九四〇)。

[註 19.017]『維摩詰所說經』卷下(大正一四‧五五三下──五五四上)。

[註 19.018]『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上)。又『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〇中──下)。『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六(大正三一‧六八八上)。

[註 19.019]『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〇下──六二一上)。

[註 19.020]『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九四上)。

[註 19.021]『二二數會』,『大正藏本』作『三二數貪』,今依『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改正。

[註 19.022]『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卷一六(大正三一‧七七三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瑜伽行派學要

第三節 瑜伽行派學要

上文略論瑜伽行Yogācāra者對當代流行的佛法,採取的立場與評說,這裏要敘述瑜伽學的自宗大意。瑜伽學論典多而法義繁廣,在根本的思想基礎上,免不了也有不同的異義,然扼要的說:『瑜伽師地論』的「攝決擇分」,雖廣引『解深密經』與原始『寶積經』(該經現編為『大寶積經』的『普明菩薩會』),廣明大乘,但『瑜伽論』的「本地分」,是通明三乘的;「攝釋分」,「攝異門分」,「攝事分」──後三分,更都是為了解說『阿含經』與律的。瑜伽學宗本所在的『瑜伽論』,沒有遠離了「佛法」。無著Asaṅga與世親Vasubandhu的論書,成立唯識vijñapti-mātratā,引用了『華嚴』的『十地經』,『解深密經』,『阿毘達磨大乘經』。一般所說的依六經、十一論,那是依『成唯識論』而說的。現在,從無著的『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說起:

「欲造大乘法釋,略由三相應造其釋。一者,由說緣起;二者,由說從緣所生法相;三者,由說語義。……說語義者,……或由德處,或由義處」。

論文舉出了造論的三大內容。「說語義」,是直依經文來說明。其中「德處」,是佛與佛土的圓滿功德,經文是『華嚴經』,『解深密經』,『佛地經』等所共說的。「義處」是慈悲利益(義)眾生的菩薩大行,可說是名符其實的真實菩薩,經文出原始『寶積經』。瑜伽學者論義的特長,是「說緣起」與「說緣所生法相」。

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是「佛法」重要的術語。『緣起經』中,說緣起是法住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界dhātu是因義、本性義;『相應部』與此「界」相當的,作idappaccayatā,是「緣性」──「相依性」的意義(1)。佛說緣起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而純大苦聚集;「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而純大苦聚滅。生死流轉與還滅涅槃,都是依緣起而成立的。無著的『攝大乘論』,先說緣起,原則上是繼承「佛法」(與著重勝義的大乘經不同)的。『攝論』是怎樣的說明緣起呢?引『阿毘達磨大乘經』頌說:「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2)。名言熏習vāsanā,就是生起轉識pravṛtti-vijñāna的一切法種子bīja;種子是熏習所成的,所以稱為熏習。從名言熏習,生起前七轉識──一切法;轉識──諸法又熏習在第八異熟識vipāka-vijñāna內。這樣,異熟識與前七轉識,種(與)現的相互為緣而生起,就是緣起。這是緣起的說明,而重要在第八攝藏種子識。種子說,是部派佛教中,經部sutrāntika的重要教義;西元二‧三世紀間起,成立發展,無著、世親的時代,極為隆盛。種子或熏習,是生起一切法──各各差別的潛能(如草木種子的能生果性那樣)。一切法依種子而顯現出來;生起的一切法,又反熏而成為種子(近於能轉化為質,質又轉化為能)。佛法是眾生中心的,眾生的身體要毀滅,一般的六識會中斷,佛法說無我,那種子潛藏在身心的那裏?另一方面,經上說六識,這是我們所能覺察到的。但在「佛法」流行中,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別立根本識mūla-vijñāna,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別立有分識bhavaṅga-viññaṇa,都是從一般六識,而深究到微細潛在的識。在經部中,有的就將種子(潛能)的存在,與微細識統一起來,種子在細心識中;瑜伽學者也就依此而成立攝藏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如世親所造的『大乘成業論』(大正三一‧七八四中──下)說:

「一類經為量者,……心有二種:一、集起心,無量種子集起處故;二、種種心,所緣行相差別轉故。……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恆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

「世尊依此,於解深密大乘經中說如是頌: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暴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能續後有、能執持身,故說名阿陀那識;攝藏一切諸法種子,故復說名阿賴耶識;前生所引業異熟果,即此亦名為異熟果識」。

「一類經為量者」,是經部師中的一派。立二類的心,「集起心」與六識等「種種心」。集起的心citta,是攝藏一切法種子的異熟果識;種子所熏集處,又依種子而起一切法,所以名為集起心。集起「心與無邊種(子),俱(時)相續恒流」,不就是「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暴流」嗎?依論文,『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ādāna-vijñāna,是依「一類經為量者」而說的。集起心,阿賴耶識,阿陀那識,異熟果識,都是同一識的異名。在攝藏種子、生起一切法的作用外,還有執持(根)身的,也就是與身同安危的。生死流轉與還滅,都依此種子心識而成立,如『攝論』引『阿毘達磨大乘經』說:「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諸趣,及涅槃證得」(3)。界dhātu,是被解說為種子的。流轉、還滅依此而成立,是符合緣起原則的,但與『阿含經』所說有些不同,所以『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四下──一三五上)說:

「略說有二緣起:一者,分別自性緣起;二者,分別愛非愛緣起。此中,依止阿賴耶識諸法生起,是名分別自性緣起,以能分別種種自性為緣性故。復有十二支緣起,是名分別愛非愛緣起,以於善趣、惡趣,能分別愛非愛種種自體為緣性故」。

『攝論』分緣起為二類:分別愛非愛緣起,是「佛法」常談的十二緣起。在生死中,或生人、天善趣,受可愛的身心自體。或生地獄等惡趣,受不可愛的身心自體。所以有善報惡報的分別,是以十二支緣起為緣性的,這就是一般所說(共三乘)的「業感緣起」。但在生死五趣等中,起或善或惡的種種心心所法,種種色法,一切法是各各差別而有自性的。為什麼能生起別別自性的一切法?這由於阿賴耶識所攝藏的一切種子,也是無邊差別的,所以能為別別自性法生起的緣性,也就名為分別自性緣起。分別自性緣起,是大乘不共的,大乘瑜伽者所要成立的緣起(重在種子生起一切)。『攝大乘論』「所知依品」,主要是成立這一緣起。『成唯識論』以五教、十理(十理是引『阿含經』說而推理的)成立阿賴耶識(4),那更深廣了,使人非承認阿賴耶識不可。

阿賴耶識以「異熟識([果])、一切種子([因])為其自性」,為「分別自性緣起」。依『瑜伽師地論』說:「心,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所隨依附依止性,體能執受、異熟所攝阿賴耶識」(5)。所隨依止性,所隨依附依止性──二類,就是有漏sâsrava與無漏anāsrava種子;無漏種子雖然「依附」阿賴耶,而性質不同,所以說是「依附」。依阿耶識的種子,論師間也有異議:難陀Nanda是主張新熏的;護月Candragupta是主張本有的;護法Dharmapāla主張有本有與新熏二類的(6)。以無漏種子來說:『瑜伽論』「本地分」,立二種姓:一、本性住種姓prakṛti-stha-gotra;二、習所成種姓samudānīta-gotra:種姓是種子的異名(7)。依「菩薩地」而造的『大乘莊嚴經論』,也立此二種性──性種自性,習種自性(8),與「菩薩地」相同,是本有與新熏合論的。但無著的『攝大乘論』,以為:「外(物)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9)。這是說:內種──阿賴耶識所攝持的種子,一定是從熏習而有的,所以是新熏說。這樣,「出世(無漏)心昔未曾熏,故彼熏習決定應無」(10)!這是反對者的責難:種子如非從熏習而有不可,那眾生一向是有漏的,從來沒有生起出世無漏心,當然也就沒有無漏種子,那又怎能修行而生起無漏心呢!無漏新熏說,與『瑜伽論』的「本地分」不合,但卻合於「攝決擇分」,如『瑜伽師地論』卷五二(大正三〇‧五八九上)說:

「諸出世間法,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非彼習氣積集種子所生」。

無漏新熏說,「攝決擇分」採取經部的見解。「分別自性緣起」的阿賴耶識,是有漏的虛妄分別識,在阿賴耶識裏,有對治有漏雜染的清淨心種,是很難理解的。『攝論』提出了水與乳融合,而水與乳的性質不同作比喻。阿賴耶識裏,本沒有無漏種子,無漏心是從聽聞正法而來──「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佛所證的是「最清淨法界」(也名離垢真如)。佛依自證法界而為人說法,所以(聽聞的)佛法名「法界等流」;清淨心就是從這樣的「聞熏習」而生的。聞熏習,形式上是寄附在阿賴耶識中,而在實質上,是「法身、解脫身攝」,也就是屬於法界的(11)。這樣說,有會通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的可能。

種子的定義,有六項,是本於『瑜伽論』的(12)。第一項是「剎那滅」,表示種子一定是生滅無常的。種子所依的阿賴耶識,也是生滅無常的。種子攝藏在阿賴耶識中,「和合俱轉」,「不一不異」,在不息的流變中,所以說:「阿陀那識(阿賴耶識異名)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依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攝藏種子)為依緣性,世間的雜染、清淨,出世間清淨,一切都依此而成立,這是緣起義。

再說緣所生法相:緣所生法──緣已生法pratītya-samutpanna,『阿含經』中是與緣起法對說的。緣起法是因性、依緣性,緣生法是依因緣而起的果法。在瑜伽學中,緣起重在阿賴耶識(種子),緣所生法重在轉識,如『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說:

「復次,彼轉識相法,有相、有見,識為自性。又彼以依處為相,遍計所執為相,法性為相,由此顯示三自性相。如說:從有相、有見,應知彼三相」。

「緣所生法相」,不是廣明事相,而是明三相──三自性的。如『解深密經』的「一切法相品」,所說的正是三相。「從有相、有見,應知彼三相」,是瑜伽學的唯識說。三相──三自性是: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依他起為依(處)而起遍計所執相,如於依他起而離遍計執相,就是圓成實相。這三相就是唯識:如虛妄分別識起時,現起所分別的相(分),能分別的見(分),這都是以識為性的(依他起相),所以說「唯識」。不了解唯識所現,以為心(見)外有境(相),也就是相在見外,這就是遍計所執相了。如正知見、相都以識為自性,不執外境是有,那就是遍計所執相空。沒有離心的境,也就沒有離境的心,而依他起識相不起;境、識並泯,就是證入圓成實相。所以瑜伽學說「法相」,三相是唯識的,唯識是三相的。彌勒『辯中邊論頌』也說:「唯所執、依他,及圓成實性;境故、分別故,及二空故說」(13)。這不只是唯識學,而是與修行的唯識觀有關的,如『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七下)說:

「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由識有所得,亦成無所得,故知二有得、無得性平等」。

一切唯是虛妄識所現,識是(世俗)有的,不能說是無。觀一切唯識所現,所以遍計所執相──心外的境是空了。先依(依他起)識有而觀(遍計所執)境空,進一步,心是由境為緣而起的,沒有境也就沒有心識可得(依他起也名「勝義無自性」),識也就泯寂不起了。這樣,有所得的識,無所得的境(即三相的前二相),都不可得,無二無別而顯平等法性──圓成實相。三相是唯識的,而且是依三相而闡明唯識觀行的。如『辯中邊論』「辯相品第一」,『攝大乘論』「所知相分第三」,『大乘莊嚴經論』「述求品第十二」,都是說三相,也就是說唯識。所以瑜伽學的大乘不共,法相是唯識的,唯識是法相的,決不是對立的(14)。『唯識三十論』,說轉變的識,共十六偈;說唯識與三相,共九偈;行證僅五偈。依此而集大成的『成唯識論』,廣明轉變的識,占了全論十卷的六卷半,這所以後代的唯識學者,對於三相即唯識,唯識即三相的原則,不免漸漸的模糊了。

唯識vijñaptimātratā,唯心cittamātratā,經中並沒有顯著的差別,但在習慣上,瑜伽學是被稱為「唯識」的。佛法以離惡行善、轉迷啟悟為宗旨,所以如說一切以心識為主導,那是佛教界所公認的。但如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那是「後期大乘」所不共的;與「初期大乘」的「一切皆空」,可說是大乘的兩絕!唯心(識)的思想,是從瑜伽者yogaka──定慧的修持經驗而來的。漢支婁迦讖Lokarakṣa所譯『般舟三昧經』說:修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ṃmukhâvasthita-samādhi的,在三昧中見佛,與佛問答。「自念:佛無所從來,我亦無所至。自念:欲處、色處、無色處(以上即三界),意[心]所作耳。我所念即見,心作佛,心自見,心是佛,心佛[心是如來],心是我身,心見佛」(15)。『解深密經』卷三(大正六‧六九八上──中)說:

「諸毘缽舍那[觀]三摩地所行影像,彼與此心……當言無異。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識故。善男子!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

「若諸有情自性而住,緣色等心所緣影像,……亦無有異。而諸愚夫由顛倒覺,由諸影像,不能如實知唯是識」。

『解深密經』所說「唯識所現」,也是在說明三摩地samādhi的境界,然後說到一般人心所行影像,也是唯識的。這與『般舟三昧經』所說,從知道佛是自心作,再說三界唯心,是相同的。「唯識所現」的思想,是這樣來的。又如『攝大乘論本』說:「諸瑜伽師於一物,勝解種種各不同;種種所見皆得成,故知所取唯有識」(16)。『阿毘達磨大乘經』所說唯識的理由,主要也還在禪觀的經驗(17)。但禪觀經驗,不是一般人所知的,這怎能使人信受呢?『般舟三昧經』說了多種夢境,及麻油、水精、淨水、明境,能見自己影像的譬喻(18)。『解深密經』也說明鏡境喻(19)。『阿毘達磨大乘經』說:「菩薩成就四法,能隨悟入一切無義」。在定慧經驗外,又多舉一例:如人見是水,魚見是窟宅,鬼見為火,天見為七寶莊嚴(20)。不同類的有情,所見彼此「相違」,可見唯是自心的變現。依瑜伽行而引出的「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在瑜伽者是修驗所證明的,但萬象森羅,說一切是唯識所現,到底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解的。所以世親造『唯識二十論』,陳那Diṅnāga作『觀所緣(緣)論』,破斥外境實有的世俗所見,是道理所不能成立的。外境實有不能成立,反證「唯識所現」的可信,近於一般的唯心哲學了!

梁真諦Paramârtha譯出『攝大乘論釋論』等,所傳的唯識說,被稱為「一(識)能變」說。唐玄奘廣譯這一系的論典,以『成唯識論』為主,稱為「三(類識)能變」說。這二系,在我國很有諍論,其實是依據的經論不同,思想的著重不同。如無著的『攝大乘論』說:依阿賴耶識為種子而生起的,一切都是識。類別一切法為十一種識:「謂身、身者、受者識,彼所受識,彼能受識;世識,數識,處識,言說識,自他差別識,善趣惡趣生死識」。「身」識,是眼等五根(身);「身者」識是染污意;「受者識」是無間滅意:這三識,是六內界。「彼所受識」是色等六外界。「彼能受識」是六識界。從識中十八界種子而生起的,就是十八界法;從識種變現一切,一切都是識。上來五種識,是有情的一切;其他六種識,「世識」(時間)等只是上五種識的差別安立(21)。依『攝大乘論』,「緣起」是攝持種子阿賴耶識;「緣所生法」是轉識的有見有相。依此來成立唯識。如『攝大乘論』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說:

「若處安立阿賴耶識識為義識,應知此中餘一切識是其相識,若意識識及所依止是其見識;由彼相識是此見識生緣相故,似義現時,能作見識所依止事:如是名為安立諸識成唯識性」。

一切唯識,有兩個層次:一、依阿賴耶種子識而現起一切法,一切都是以識為性,都名為識。「攝論」類別為十一識,這是依緣起的因果關係說。二、在現起的一切法(識)中,又分為二,見識與相識,或名為「似義影像」、「分別影像」(22)。七識等是見,是分別影像;六塵等一切法是相,是似義影像。雖然都是依阿賴耶種子而現起的,見與相也有相互緣生的意義,但又構成能所關係。使人信解唯識的,主要還在能所──相不離見,相依見起(認識論)的正理。無著『大乘莊嚴經論』也是這樣,如說:「自界及二光」。「自界」是阿賴耶識中的自種子,「二光」是能取光與所取光,光ābhāsa是顯現的意思。又說:「能取及所取,二相各三光,不真分別故,是說依他相」。顯現為所取相的,是「句光」,「義光」,「身光」;顯現為能取相的,是「意光」,「受光」,「分別光」(23)。從識種子所顯現的, 能取grāhaka與所取grāhya,各有三類,是依他起相。在「菩提品」說到轉依時,有五根──「身」;意根──染污的「意」;「義」──五塵;「受」──五識;「分別」──第六意識;安立──器世間,與「句」(形跡)相當(24)。『大乘莊嚴經論』與『攝大乘論』,都是從種識而現為能取所取──見與相的;一切依種子識而顯現,成為一識轉變的唯識,這是無著論的唯識說。然而攝持種子的阿賴耶識,也有識的了別與所取,如『瑜伽師地論』卷五一(大正三〇‧五七九下)說:

「略說有四種業:一、了別器業;二、了別依業;三、了別我業;四、了別境業。此諸了別,剎那剎那俱轉可得」(25)

為了成立阿賴耶,提出這四類了別作用;這不是一識所能了別,是同時有多識俱起所了別的。了別器與了別依,是屬於阿賴耶識的了別作用。多識同時俱起的了別作用,與彌勒的『辯中邊論』說相同,如說:「識生變似義,有情、我及了」(26)。似「義」是變似色等諸境性──「器世間」;似「有情」是「依」眼等根而現似有情;似「我」是染污意所執自我;似「了」是前六識所了的麤「境」。阿賴耶識所了別的,說得詳細些,如『瑜伽師地論』卷五一(大正三〇‧五八〇上)說:

「略說阿賴耶識,由於二種所緣境轉:一、由了別內執受故;二、由了別外分別器(世間)相故。了別內執受者,謂能了別遍計所執自性妄執習氣,及諸色根根所依處」。

「阿賴耶識緣境微細,世聰慧者亦難了故」(27)

阿賴耶識既稱為識,當然有他的了別所緣作用,只是深潛微細的存在,不是一般人所能覺了的。阿賴耶識所了別的,自體以外的是器世間;自體內的,有遍計所執習氣──種子,及有色根身與根所依處。這是與『解深密經』所說相近的,如說:「一切種子心識,……依二執受:一者,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二者,相名分別言說戲論習氣執受」(28)。『解深密經』說明有情身分最初生起,所以沒有提到器世間,但說到了執受名言戲論習氣。在阿賴耶識的執受了別中,有種子,可見這是著重賴耶現行的。阿賴耶與前七識,同樣是現行識,那就阿賴耶與七轉識一樣,應有自性,所依,所緣,助伴(心所相應),作業(29)等。世親所造的『唯識三十論』頌,正是依據『解深密經』,『攝決擇分』,『辯中邊論』頌,可說是繼承彌勒的唯識說。重於阿賴耶種子識,重於阿賴耶現行識,義理相通而說明未免差別!

大乘不共的唯識說,雖有不同派別,然依虛妄分別識為依止,是一致的。虛妄分別的根本──阿賴耶識,是妄識,剎那剎那的生滅如流;攝持的種子,也是剎那生滅,瀑流那樣的恆轉。以虛妄分別攝持種子為依,依此而現起一切,「一切唯識現」,是「緣起」的從因生果。現起的一切,境不離識,境依識起,「一切唯識現」,是「緣起所生」的依心有境。雖有二系,都是虛妄分別識為依的唯識說,所以我稱之為「虛妄唯識論」。綜觀瑜伽行派,以眾生生死事為出發點,「佛法」那樣的尊重「緣起」與「緣起所生」。依此說迷妄而生死,轉迷染而清淨解脫。依緣起以成立一切,多少保持了「佛法」的特色。也就因此,重於正常道的「多聞熏習,如理思惟」。雖發展流行於「後期大乘」時代,傾向「唯心論」,而沒有落入偏重信仰與神秘的佛教!

佛法,主要是為了轉迷啟悟,轉雜染為清淨;瑜伽行派因此而提出轉依āśraya-parāvṛtti一詞。轉依是轉生死為涅槃nirvāṇa,轉迷妄為菩提bodhi;生死雜染等所依轉去了,轉而顯現成就的,名為轉依。「佛法」說「依於緣起」。「大乘佛法」說:「依於勝義」,「依無住本立一切法」;或說「依如來藏故有生死,依如來藏故涅槃」:含義雖可能不同,而以「真常」為依,卻是一致的。

瑜伽行派怎樣的說明轉依呢?『瑜伽論』「本地分」說:「與一切依不相應,違背一切煩惱諸苦流轉生起,轉依所顯真無漏界」(30);轉依是一切依寂滅的無漏界anāsrava-dhātu。「攝決擇分」以阿賴耶識成立還滅說:「阿賴耶識是一切戲論所攝諸行界。……由緣真如境智,修習多修習故而得轉依;轉依無間,當言已斷阿賴耶識」。生死雜染是以阿賴耶識為依的,阿賴耶識滅而得轉依。「轉依是常」;「真無相界」,「清淨無為離垢真法界」,「是有」,「無戲論相,又善清淨法界為相」,「非眾緣生,無生無滅」。

總之,轉依是轉生死雜染而得清淨法界,也就是不可思議的般涅槃界(31)。『大乘莊嚴經論』是大乘不共法,「菩提品」中,以「一切種智為佛身(之)體」,是轉依所成的,如說:「二障種恆隨,彼滅極廣斷,白法圓滿故,依轉[轉依]二道成」。眾生無始以來,有二種障的種子隨逐(阿賴耶識)。現在徹底的、全部的斷滅了,也就是生死依轉滅了,那就「佛體與最上圓滿白法相應」;「一、得清淨出世智道,二、得無邊所識境道,是名轉依」(32)。這似乎只是轉去雜染法,轉得清淨法,而實轉依是要「緣真如(圓成實性)清淨境智」修習而得的。所以轉依,是以無漏界而顯出圓滿究竟清淨的佛身。這樣,「菩提品」廣說無漏(法)界甚深,也就是顯佛身的甚深。『論』中約種種轉變,而說明種種功德。「述求品」說:「自界及二光」(33)。自界是阿賴耶種子識,二光是能取與所取的顯現;能取與所取的顯現,都有三類。這樣,轉依就是:「如是種子轉,句、義、身光轉,是名無漏界,三乘同所依。意、受、分別轉,四種自在得,次第無分別,剎土、智、業故」(34)。上一頌是:阿賴耶種子識滅了,所取的句等三種顯現也滅了,這就是轉依的無漏界,通於三乘的般涅槃。次頌說:能取顯現的意、受(五識)、分別(意識)也轉滅了,能轉得平等;剎土;智、業等自在。約種種依來說轉依,『攝大乘論』也還是這樣,約五蘊而別別的說轉依功德。無漏法界的最清淨,也就是一切種智sarvākārajñatā為佛身的最圓滿。佛身,「佛法」只說人間的釋尊。「大乘佛法」以釋尊為示現的,稱究竟圓滿的佛為「法身」或「法性生身」。『莊嚴論』立三身:自性身svabhāva-kāya,也就是法身dharma-kāya;受用[食]身saṃbhoga-kāya;變化身nirmāṇa-kāya。菩薩廣大修行而功德圓滿,在淨土中受用法樂,所以特立受用身。這三身,都是由法界dharma-dhātu清淨而成的。自性身以「轉依」為相,是受用、變化──二身所依止的(35)。如約佛智說,立四智:大圓鏡智ādarśa-jñāna,平等性智samatā-jñāna,妙觀察智pratyavekṣaṇa-jñāna,成所作智kṛtyânuṣṭhāna-jñāna。漢譯本說:「八、七、六、五識,次第轉得故」,就是一般所說的「轉八識,成四智」,但梵本沒有轉八、七、六、五識的文義。四智中,圓鏡智如如「不動」為其他三智的所依(36)。『大乘莊嚴經論』的思想體系是這樣:有漏雜染法,依「自界」──阿賴耶識種子而顯現;轉依所得的無漏清淨法,依無漏(法)界。依無漏界而說三身,自性身為所依;說四智,大圓鏡智為所依。自性身與大圓鏡智,可能只是約身、約智的不同說明而已。

『攝大乘論』,思想上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依『阿毘達磨大乘經』,立「所知依品」,「所知(一切法的所)依即阿賴耶識」。煩惱、業、生──三種雜染,世間、出世間──二種清淨,都依一切種子阿賴耶識而成立,所以阿賴耶識是「染淨依」。然而有一問題,阿賴耶識是虛妄的,有漏雜染的,怎麼清淨無漏法能以阿賴耶為依,從染依而轉成淨依呢?『攝論』是無漏新熏說,解說為:出世的無漏心,「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 聞熏習「寄在異熟識中,……然非阿賴耶識,(反而)是彼對治種子性。……此熏習非阿賴耶識,是法身,解脫身攝」。在進修中,正聞熏習的種子漸增,有漏雜染的種子也就漸減,「一切種所依轉已,即異熟果識及一切種子,無(雜染)種子而轉,一切種永斷」(37)。一切種子沒有了,阿賴耶異熟果識也就轉滅了。依『攝論』說:正聞熏習到出世心種子,「寄在異熟(阿賴耶)識中」,而「非阿賴耶識所攝」,是法身,解脫身攝的。這可以說:清淨無漏熏習,表面上是依阿賴耶識,而實際是依於法身的。「依法身」,那就通於以法界為依,以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為依了。『攝論』說到轉依得涅槃,約三自性說。所依止性,是「通二分依他起性;轉依謂即依他起性對治起時,轉捨雜染分,轉得清淨分」(38),轉得的依他起清淨分,就是離染的圓成實性,就是涅槃。

說到轉依得菩提,佛智也立三身。「自性身者,謂諸如來法身,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法身五相中,第一「轉依為相,謂轉滅一切障雜染分依他起故,轉得解脫一切障,於法自在轉現前清淨分依他起性故」,是無邊功德[白法]莊嚴的常住法身。說到法身的自在,約轉五蘊依說;第「五、由圓鏡、平等、觀察、成所作智自在,由轉識蘊依故」。轉識蘊得四智,也沒有分別,轉什麼識得什麼智。法身依四智自在而得自在,似乎四智都屬法身,但『論』上又說:「一由清淨,謂轉阿賴耶識得法身故」(39)。轉依的依,都約依他起性說,而且是約通二性的依他起說。這樣,『攝大乘論』的思想,有先後的一貫性,當然還有一難解的結。『論』初立「所知依品」,所知是雜染、清淨的一切法,就是三自性:遍計所執性是雜染分,圓成實性是清淨分,依他起是可通於二分──雜染、清淨的。雜染清淨法的因,依此而有雜染清淨的,名為所知依。這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造的;經頌的「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應該是這樣的。瑜伽行派的三自性說,從虛妄分別的依他起性說起;虛妄分別──心心所法的根本,是阿賴耶識。依他起性,一般也是約雜染說的,『攝大乘論』已依『阿毘達磨大乘經』,說到依他起通二分了。「雜染清淨性不成故」,所以隨染而成遍計所執性,隨淨而成圓成實性。依此來說轉依,就是轉雜染分依他起,成清淨分依他起──圓成實性。

那末,依他起性的阿賴耶識,為什麼不說通二分呢?問題就在這裏:「阿賴耶」是雜染的,為『阿含經』以來的一致論定;通三乘的『瑜伽論』,也這樣說,所以『攝論』也還說是雜染的(要等到『楞伽經』與『密嚴經』,阿賴耶才具有清淨性)。同時,『阿毘達磨大乘經』是不共大乘法,與聲聞佛法隔著一層。無著的時代,細意識持種,說明雜染與清淨,是「一分經為量者」所共信的。虛妄的微細識持種,也是引聲聞迴入大乘的方便,所以『攝論』依『阿毘達磨大乘經』而造,還是以雜染的阿賴耶識為所知依。阿賴耶是雜染的,怎麼能說是清淨熏習所依?這才有依附阿賴耶識,而實是法身所攝的解說。依他起性通二分說,可說是「佛法」的「依於緣起」,「大乘佛法」的「依於法性」──二者的折中調和;與龍樹的「緣起即空性」說,異曲同工!但瑜伽行派淵源於北印度的阿毘達磨及經部師,以『瑜伽師地論』為本典,不可能放下「虛妄的阿賴耶種子識」的原則,決定了瑜伽行派的未來。

註解:

[註 20.001]『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三六)。

[註 20.002]『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

[註 20.003]『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三中)。

[註 20.004]『成唯識論』卷三‧四(大正三一‧一四上──一九上)。

[註 20.005]『瑜伽師地論』卷一(大正三〇‧二八〇中)。

[註 20.006]『成唯識論述記』卷二末(大正四三‧三〇四中──三〇五下)。

[註 20.007]『瑜伽師地論』卷三五(大正三〇‧四七八下)。

[註 20.008]『大乘莊嚴經論』卷一(大正三一‧五九四中──下)。

[註 20.009]『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中)。

[註 20.010]『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下)。

[註 20.011]同上

[註 20.012]『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上)。『瑜伽師地論』卷五(大正三〇‧三〇二中)。

[註 20.013]『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註 20.014]太虛大師說:「法相必宗唯識」,即依本論文義而說。

[註 20.015]『般舟三昧經』(大正一三‧八九九中)。『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下──九〇六上)。『大方等大集賢護分』卷二(大正一三‧八七七中)。

[註 20.016]『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七中)。

[註 20.017]『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

[註 20.018]『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上──下)。

[註 20.019]『解深密經』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中)。

[註 20.020]『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攝大乘論釋』卷四(大正三一‧四〇二下)。

[註 20.021]『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八上、下)。

[註 20.022]『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八下)。

[註 20.023]『大乘莊嚴經論』卷四(大正三一‧六一三上)。卷五(大正三一‧六一三下──六一四上)。

[註 20.024]『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五上)。

[註 20.025]『決定藏論』卷上(大正三〇‧一〇一九上)。

[註 20.026]『辯中邊論』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四下)。異譯『中邊分別論』卷上說:「塵根我及識,本識生似彼」(大正三一‧四五一中),解作從種子識生了。

[註 20.027]『決定藏論』卷上(大正三〇‧一〇一九上──中)。

[註 20.028]『解深密經』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中)。

[註 20.029]自性等五義,如『瑜伽師地論』卷一(大正三一‧二七九上二八〇中)。

[註 20.030]『瑜伽師地論』卷五〇(大正三〇‧五七七中)。

[註 20.031]『瑜伽師地論』卷五一(大正三〇‧五八一下)。又卷八〇(大正三〇‧七四八上──中)。

[註 20.032]『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二下──六〇三上)。

[註 20.033]『大乘莊嚴經論』卷四(大正三一‧六一三上)。

[註 20.034]『大乘莊嚴經論』卷五(大正三一‧六一四中)。

[註 20.035]『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中)。

[註 20.036]『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六〇七中)。

[註 20.037]『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下)。

[註 20.038]『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八下)。

[註 20.039]『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八章 如來藏與「真常唯心論」

第八章 如來藏與「真常唯心論」

第一節 般若學者的佛性說

西元四世紀後半起,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的瑜伽派Yogācāra與起,不但論義精嚴,門下人才濟濟,出家眾也相當嚴淨。這時期,重在如來tathāgata本具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在重信仰與修持(念佛)的學流中,流行不衰。如來藏說與瑜伽學,有了相互的影響,開展不同的新猷:理論傾向於真常的唯心cittamātratā,事行傾向於念佛buddhânusmṛti。當然,「初期大乘」經與龍樹Nāgārjuna的「一切皆」空說,也在流行;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Bhāvaviveka, Bhavya的興起,使後期龍樹學大盛。「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論義的多采多姿,非常興盛,而在適應印度的時代文化下,重信仰重修持的傾向,由真常的如來藏心說,推進佛法到另一階段──「秘密大乘佛法」。這需要分別的來敘述。

如來藏與我ātman,瑜伽學者是以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來解說的;這是無著與世親論的見解,多少融會了如來藏說。但世親的弟子陳那Diṅnāga,譯作「大域龍」,依(下本)『般若經』,造『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圓集要義論』,卻這樣(大正二五‧九一三上)說:

「若有菩薩者,此無相分別,散亂止息師,說彼世俗蘊」。

『大般若經』「初分」(上本十萬頌),說「實有菩薩」等一段經文,無著論解說為「遣除十種分別」(1)。「實有菩薩」句,是對治「無相散動分別」的,世親解說為:「顯示菩薩實有空體」(2),以為菩薩以實有空性śūnyatā為體的。陳那的解說不同,如『釋論』說:「謂令了知有此蘊故,除遣無相分別散亂。如是所說意者,世尊悲愍新發意菩薩等,是故為說世俗諸蘊(為菩薩有),使令了知,為除斷見,止彼無相分別,非說實性」(3)。這是說,說有世俗五蘊假施設的菩薩,是為了遣除初學者的斷見。陳那這一系,重於論理,接近『瑜伽論』義,所以不取無著、世親調和真常大我的意見。

如來藏我,是『大般涅槃經』說的。從如來常住,說到如來藏我,我是「常樂我淨」──四德之一,是如來大般涅槃mahā-parinirvāṇa的果德。如來常住,所以說眾生本有如來藏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4)。我,如來藏,佛性buddha-dhātu,約義不同而體性是一。『楞伽經』(世親同時或略遲集出的)近於瑜伽學而傾向唯心說,也覺得「如來藏我」,太近於印度神學的「我」了,所以特加以解釋,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上──中)說:

「世尊修多羅說:如來藏自性清淨,轉三十二相,入於一切眾生身中。……云何世尊同外道說我,言有如來藏耶」?

「大慧!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大慧!有時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如來應供等正覺,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令離不實我見妄想。……為離外道(我)見(妄想)故,當依無我如來之藏」!

『楞伽經』以為:如來藏是約真如、空性等說的,與無著、世親論相同。『大般涅槃經』說:為聲聞說無我nirātman,使離我見,然後開示大般涅槃的大我:如來藏我是比無我深一層次的。『楞伽經』意不同:愚夫、外道都是執有自我的,「畏無我句」的,如說無我,眾生不容易信受。為了攝引外道,所以說如來藏(我)。如外道們因此而信受佛法,漸漸了解真如、空性等,「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就能遠「離不實(的)我見妄想」。說如來藏,與「佛法」說無我一樣,不過不是直說無我,而是適應神學,方便誘導「計我外道」,稱真如為如來藏,故意說得神我一樣。說如來藏的意趣如此,所以結論說:「當依無我如來之藏」。如真能了解如來藏教的意趣,佛教也不會步入「佛梵一如」了!

『大般涅槃經』,中天竺的曇無讖Dharmarakṣa,北涼玄始十年(西元四二一)初譯。起初只是「前分十二卷」,後又回西域去尋訪,在于闐得到經本,共譯成四十卷(5)。前分十二卷,與法顯、智猛所得的『泥洹經』同本;法顯與智猛,都是在(中天竺)華氏城Pāṭaliputra老婆羅門家得來的(6)。「前分十二卷」,是現行的前十卷五品。這部分,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說到眾生本有如來藏我:「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與『不增不減經』,『央掘魔羅經』等所說主題,完全相同。富有神我色彩的如來藏我,與佛法傳統不合,所以佛教界,如瑜伽學者等,都起來給以解說,也就是淡化眾生有我的色彩。『大般涅槃經』的後三十卷,思想與「前分」不同。如來藏說起於南印度;『大般涅槃經』傳入中印度,也還只是前分十卷。流傳到北方,後續三十卷,是從于闐得來的,這可能是北印、西域的佛弟子,為了解說他、修正他而集出來的。在後續部分中,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佛性即是我」,不再提到如來藏了,這是值得注意的!佛性的原語為buddha-dhātu,也可能是buddha-garbha(佛藏)、tathāgata-dhātu(如來界)的異譯,意義都是相通的。對眾生身中,具足三十二相的如來藏我──佛性,給以修正的解說,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中)說:

「一切眾生定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是故我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切眾生真實未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

這是「佛性當有」說。一切眾生決定要成佛,所以說眾生將來都有佛的體性,不是說眾生位上已經有了。所以說「佛性是我」,是為了攝化外道,如梵志們「聞說佛性即是我故,即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佛然後告訴他們:「佛性者實非我也,為眾生故說名為我」(7)。又有外道聽說無常、無我,都不能信受佛的教說,但「佛為諸大眾說有常樂我淨之法」,大家就捨外道而信佛了(8)。總之,依『大般涅槃經』的後續部分,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如來藏我),只是誘化外道的方便而已,與『楞伽經』的意見相同。如來藏我、佛性說,依佛法正義,只是通俗的方便說,但中國佛學者,似乎很少理解到!

續譯的三十卷,可分四部分。一、從「病行品」到「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五品,明「五行」、「十德」,以十一空或十八空來說明一切,可說是依『般若經』義來說明佛性、涅槃的。關於佛性,如『經』上(9)說:

「若見佛性,則不復見一切法性;以修如是空三昧故,不見法性,以不見故,則見佛性」。

「眾生佛性,亦復如是,假眾緣故,則便可見。假眾緣故,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若待眾緣然後成者,則是無性;以無性故,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不見法性,……則見佛性」,佛性是「絕無戲論」的空性。一切都是依待眾緣而成的,所以是無性Asvabhāva的,空的。般若Prajñā,如來,大般涅槃,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anuttara-samyak-saṃbodhi,都是無自性的,所以依待眾緣──修行而能得、能成、能見;隨順世俗而說是有的。佛性是常住無為的;「不說佛(如來)及佛性、涅槃無差別相,惟說常恆不變無差別耳」(10)。經依緣起無性空說佛性,當然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了。不過眾生有佛性,不是芽中有樹那樣,而是說:以善巧方便修習(空三昧),離一切戲論,不見一切法,就可以見佛性了。

二、「師子吼菩薩品」:本品依十二因緣[緣起]dvādaśâṅga-pratītya-samutpāda,第一義空paramârtha-śūnyatā,中道madhyamā-pratipad,而展開佛性的廣泛論究。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中)說:

「觀十二緣智,凡有四種……下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聲聞道。中智觀者,不見佛性,以不見故得緣覺道。上智觀者,見不了了,不了了故住十住地[十地]。上上智觀者,見了了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以是義故,十二因緣名為佛性;佛性者即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中道。(見)中道者,即名為佛,佛者名為涅槃」。

緣起即空的中道,是龍樹『中論』所說的。『迴諍論』也說:「諸說空、緣起、中道為一義(11)。觀緣起得道,是一切聖者所共的,只是聲聞śrāvaka與緣覺pratyaka-buddha──二乘聖者,第一義空不徹底,所以不見佛性,也就是不見中道。究竟徹見緣起即空即中的,就是佛。十二因緣的真相,是:「十二因緣,不出[生]不滅,不常不斷,非一非二[異],不來不去,非因非果。……非因非果,名為佛性」(12)。這是參考了龍樹的「八不中道」的緣起。緣起是佛出世也如此,不出世也如此,常住而超越因果的,所以加「非因非果」句。八不中道的緣起,就是佛性;二乘不見中道,所以不見佛性,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三中)說:

「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所言空者,不見空與不空。智者見空及以不空,常與無常,苦之與樂,我與無我。空(無常、苦、無我)者,一切生死;不空(常、樂、我)者,謂大涅槃。……中道者,名為佛性」。

這段文字,應略加解說。第一義空,是緣起勝義空。空為什麼名為智慧?如『大智度論』說:「般若波羅蜜分為二分:成就者名為菩提,未成就者名為空」;「十八空即是智慧」(13)。空是空觀(空三昧),觀因緣本性空;如到了現見空性,空觀即轉成菩提bodhi。觀慧與菩提,都是般若──智慧,所以「第一義空名為智慧」。空,怎麼不見空與不空?空是畢竟空atyanta-śūnyatā,般若是絕無戲論的,於一切法都無所得,所以空也不可得。然般若無所見而無所不見,所以見空、無常、苦、無我,也不見不空、常、樂、我。空、無常等是一切生死;不空、常、樂、我,是大般涅槃。二乘但見空、無常、若、無我,所以不見中道佛性。佛見空等又見不空等,所以說見中道,見佛性。即空的中道緣起,曾參考龍樹論,是非常明顯的。然龍樹所說的緣起中道,是三乘所共的;中道是不落二邊,如落在一邊,怎能成聖呢!但「師子吼品」是不共大乘法:二乘但見一邊,不見中道;佛菩薩是雙見二邊的中道。所說空與不空,用意在會通「涅槃經前分」:「空者,謂二十五有(生死)……,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大般涅槃)。

佛性,一般解說為成佛的可能性。依「師子吼品」說,「佛性」一詞,有不同意義。如說:「佛性者,即是一切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中道種子。……無常無斷,即是觀照十二因緣智,如是觀智是名佛性」(14)。「觀十二因緣智慧,即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種子,以是義故,十二因緣名為佛性」;「觀十二因緣智……見了了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道,以是義故,十二因緣名為佛性」(15)。觀十二因緣(第一義空)智,能成無上菩提,是無上菩提的種子(因),所以觀智名為佛性。觀智是觀中道的十二因緣智,所以十二因緣也名為佛性了。觀智與十二因緣,都名為佛性,其實(八不的)十二因緣,是非因非果的,不過為觀智所依緣,也就隨順世俗,說十二因緣為佛性。這二類──觀智與十二因緣的名為佛性,是約「因」說的。又如說:「佛者,即是佛性。何以故?一切諸佛以此為性」(16)。這裏所說的佛性,約「本性」說 。其實,無上菩提與大般涅槃,都是佛的「果」性。依此而論,眾生有沒有佛性呢?「一切眾生定有如是(即空中道的)十二因緣,是故說言:一切眾生定有佛性」(17)。約十二因緣說,一切眾生是「定有」佛性的。佛性=佛的果德,「一切眾生定當得故,是故說言:一切眾生悉有佛性」(18)。在眾生位,這是當來一定可得的,所以是「當有」佛性。以中道緣起(或稱「正因佛性」)來說,即空的緣起中道,是超越的,虛空般的平等無礙,可以作不同說明:「云何為有?一切眾生悉皆有故。云何為無?從善方便而得見故。云何非有非無?虛空性故」(19)。所以,一切眾生「定有」佛性,猶如虛空,要觀即空的緣起中道,才能體見的,決不能推想為因中有果那樣。

三、「迦葉菩薩品」:斷承上一品的思想,而著重因緣說。關於眾生有佛性,「前分」所說的「貧家寶藏」、「力士額珠」等譬喻,幾乎都作了新的解說。分佛性為二類:「佛(的)佛性」,「眾生(的)佛性」。「佛佛性」是:圓滿一切功德,佛性究竟圓滿,不再有任何變易,也就不落時間,所以說:「如來佛性,非過去,非現在,非未來」(20)。「眾生佛性」是:眾生位中,「一切善、不善、無記,盡名佛性」(21)。這一見地,是非常特出的!如『大般涅槃經』卷三五(大正一二‧五七一中──下)說:

「一切無明、煩惱等結,悉是佛性,何以故?佛性因故。從無明、行及諸煩惱,得善五陰,是名佛性。從善五陰,乃至獲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這是不斷不常的緣起說。眾生在十二因緣河中,生死流轉,一切不斷不滅的相似相續,如燈燄(流水)一樣,前後有不即不離的關係。如沒有無明煩惱,就沒有生死眾生,也沒有善的五陰,不能展轉增勝到圓滿無上菩提。所以,不但善法是佛(因)性,不善法也是佛性,一切是佛所因依的。一般所說的生死河,其實也就是「佛性水」(22)。這樣,十二因緣流中的眾生,「眾生即佛性,佛性即眾生,直以時異,有淨不淨」(23)。本品專依因緣說佛性,可說簡要精當了!這樣,眾生有無佛性的說明,也都可以通了,如『大般涅槃經』卷三五(大正一二‧五七二中)說:

「佛性非有非無,亦有亦無。云何名有?一切(眾生)悉有,是諸眾生不斷不滅,猶如燈燄,乃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名有。云何名無?一切眾生現在未有一切佛法,常樂我淨,是故名無。有無合故,即是中道,是故佛說眾生佛性,非有非無」。

說眾生有佛性,無佛性,亦有亦無佛性,非有非無佛性,如合理的了解,那是都可以這麼說的。否則,就不免大錯了。「若有人言:一切眾生定有佛性,常樂我淨,不作不生,煩惱因緣故不可見,當知是人謗佛法僧」(24)!文句雖依佛性說,但顯然是指通俗而神化的,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具足如來功德的本有論者。在「佛法」緣起論的立場,如來藏我本有說,不免是毀謗三寶了(25)

四、「憍陳如品」:遮破外道的種種異見,說如來常樂我(續譯部分,我約得八自在說)淨,使外道改宗信佛。全品沒有說到佛性的含義。總之,續譯部分,是以『般若經』空義,龍樹的緣起中道說,緣起說,淨化「前分」如來藏──佛性的真我色采。這是如來藏思想流行中,受到北方「初期大乘」學者的分別、抉擇,修正。

註解:

[註 21.001]『大乘莊嚴經論』卷五(大正三一‧六一八中)。『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上)。『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大正三一‧六九二下)。

[註 21.002]『攝大乘論釋』卷四(大正三一‧三四二下)。

[註 21.003]『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圓集要義釋論』卷二(大正二五‧九〇五中)。

[註 21.004]『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

[註 21.005]『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五五‧五九下──六〇上)。又卷一四(大正五五‧一〇二下──一〇三中)。

[註 21.006]『出三藏記集』卷九(大正五五‧六〇中)。

[註 21.007]『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五上──中)。

[註 21.008]『大般涅槃經』卷三九(大正一二‧五九一中)。

[註 21.009]『大般涅槃經』卷二六(大正一二‧五二一中五一九中──下)。

[註 21.010]『大般涅槃經』卷二五(大正一二‧五一三下)。

[註 21.011]『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所引(漢藏教理院刊本三二上)。

[註 21.012]『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上)。

[註 21.013]『 大智度論』卷三五(大正二五‧三一九上 )。又卷五七(大正二五‧四六五下)。

[註 21.014]『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三下)。

[註 21.015]『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中、上)。

[註 21.016]『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四上──中)。

[註 21.017]『大般涅槃經』卷三二(大正一二‧五五七上)。

[註 21.018]『大般涅槃經』卷三二(大正一二‧五五七上)。

[註 21.019]『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大正一二‧五二六上)。

[註 21.020]『大般涅槃經』卷三五(大正一二‧五七一中)。

[註 21.021]『大般涅槃經』卷三六(大正一二‧五八〇下)。

[註 21.022]『大般涅槃經』卷三六(大正一二‧五七九中)。

[註 21.023]『大般涅槃經』卷三五(大正一二‧五七二中──下)。

[註 21.024]『大般涅槃經』卷三六(大正一二‧五八〇下)。

[註 21.025]『大般涅槃經』後續部分,所說「佛性」,可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八章(二五一──二七〇)。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融唯識而成的「真常唯心論」

第二節 融唯識而成的「真常唯心論」

興起於南印度的,真實常住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為依說;起於北方的,虛妄無常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說:二者是恰好是對立的。傳入中印度(北方人稱之為「東方」,因接觸而有了折衷與貫通。如來藏,本來不一定說是「心」的,後來也就名為「如來藏心」。心在梵文中,有二:一、citta,音譯為質多,是「心意識」的心。依契經的習慣用法,是一般心理作用的通稱。特有的意義是:「心是種族義,……滋長是心業」;「集起故名心」(1),表示種種(知識、經驗、業力)積集滋長的心理作用。這是一般的,也是「虛妄唯識論者」所說的。二、汗栗馱hṛd或干栗馱耶hṛdaya,是心臟的心[肉團心],樹木的心。一般樹木,中心總是比較緻密堅實些,所以解說為堅實,引申為「心髓」、「心要」等。肉團心,在古人的理解中,是個體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切心理作用,是依此而有的,所以名為汗栗馱[心]。有偈說:「若遠行、獨行,無身寐於窟」(2)。質多心是沒有形質的,卻潛藏在洞窟裏;窟就是心臟。這樣,汗栗馱心與質多心,在古人的理解中,是不同的,卻不是無關的。關於心[質多],『增支部』這樣說:「心極光淨,而(為)客隨煩惱雜染」(3)。心是極光淨pabhassara的,使心成雜染的,是隨煩惱upakkilesa。隨煩惱是客,有外鑠而非心自性的意義,後來形成「心性本淨cittaprakṛti-viśuddhi,客塵所染」的成語。心性是否本淨,成為「部派佛教」間重要的論辯項目。「初期大乘」的『般若經』等,也說心性本淨,但約心的空性śūnyatā說。不但心本淨,一切法也是本淨的。『大智度論』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以人畏空,故言清淨」(4)。本性淨與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同一意義,所以不能意解為心本性是怎樣清淨莊嚴的(5)

佛教界流傳的「心性本淨」說,瑜伽派Yogācāra怎樣解說呢?『瑜伽師地論』(「攝決擇分」)卷五四(大正三〇‧五九五下)說:

「又復諸識自性非染,由世尊說一切心性本清淨故。所以者何?非心自性畢竟不淨能生過失,猶如貪等一切煩惱。亦不獨為煩惱因緣,如色受等,所以者何?以必無有獨於識性而起染愛,如於色等」。

心識的本性,不是煩惱那樣的不清淨。如於識而起染愛,那是與煩惱俱起的關係。論心識的自性,可說是本淨的。這樣的會通經說,不同於「心性本淨」的學派,是心識本性無記avyākṛta說,繼承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的思想。但在『辯中邊論』,也依心空性來解說了。『辯中邊論』「相品」,論說空性,末了說:「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心性本淨故,為客塵所染」。世親Vasubandhu解說為:「云何非染非不染?以心性本淨故。云何非淨非不淨?由客塵所染故」(6)。本淨而又為客塵所染,是多麼難以理解呀!無著Asaṅga的『大乘莊嚴經論』說:「非淨非不淨,佛說名為如」(7)。如tathatā是空性、心性的異名,實際上是離言而不可說的。說非淨非不淨,非染非不染,本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都只是方便安立。關於心性本淨,『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二下──六二三上)說:

「譬如清水濁,穢除還本清,自心淨亦爾,唯離客塵故」。

「已說心性淨,而為客塵染,不離心真如,別有心性淨」。

經上說的「自心淨」,約心的真如citta-tathatā說,並非說虛妄分別vitatha-vikalpa的心識是本淨的。『論』上解說為:「此中應知,說心真如名之為心,即說此心為自性清淨」(8)。「心性淨」,大乘經每譯為「自性清淨心」──自性清淨的心。「心真如」,梵本作「法性心」dharmatā-citta。所以論義的抉擇,是大乘經的「自性清淨心」說。瑜伽學者約真如說自性清淨心,說如來藏,心還是質多心,虛妄分別心與真如心,有不離的關係,也就是與如來藏不相離了。真如是可以稱為心的,那末對妄心說「真心」,當然是可以的。後魏瞿曇般若流支Prajñāruci所譯『唯識論』說:「一者相應心,二者不相應心。相應心者,所謂一切煩惱結使、受想行等諸心相應。……不相應心者,所謂第一義諦常住不變自性清淨心」(9),也不能說不對的。不過真常的清淨心,後代瑜伽學者,大都避而不談,以免有「似我真如」的嫌疑。

如來藏我,是一切眾生中,具足如來功德相好莊嚴的。在傳布中,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由於清淨的如來藏,在眾生身中,為煩惱所覆,與心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有相同的意義。如來藏的本義是「真我」,在「無我」的佛法傳統,總不免神化的嫌疑。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真心」,那如來藏更可以流行了。所以,『央掘魔羅經』解說為聲聞說偈中的「意」說:「此偈意者,謂如來藏義。若自性清淨意,是如來藏,勝一切法,一切法是如來藏所作」(10)。『不增不減經』說:「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思議法自性清淨心」(11)。這是說:依清淨真如、法界dharma-dhātu,說如來藏;依如來藏相應的不思議佛法──清淨功德,說為自性清淨心。依真如、法界說,可通於瑜伽學。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更說到剎那kṣaṇa生滅識的,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說:

「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何以故?於此六識及心法智,此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得厭苦樂求涅槃」。

「如來藏者,是……自性清淨藏。此自性清淨如來藏,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自性清淨心而有染者,難可了知」(12)

『勝鬘經』以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prakṛti-pariśuddha-garbha,自性清淨藏就是自性清淨心。如來藏有空śūnya義,有不空aśūnya義,而經說「如來藏智是如來空智」──「如來藏者,即是如來空性之智」(13)。以如來藏為空性智śūnyatā-jñāna,對『華嚴經』所說:「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不知不見」(14),解說上是更為適當的。如來藏依真如、空性而說,與瑜伽學相同;但與本有的如來智慧功德等相應,還是不同的。「七法剎那不住」,經說六識與心法智(或作「所知法」)。剎那剎那生滅不住,不能成立受生死苦,求得涅槃;生死與涅槃,非有常住的如來藏為依不可。如來藏通過自性清淨心,與生滅的妄識,開始了關聯的說明。

真常清淨(如來藏)心,虛妄生滅(阿賴耶)心,是對立的,但漸漸聯合,如『楞伽經』所說:「如來藏藏識心」。我以為,『阿毘達磨大乘經』,有重要的中介地位,無著的『攝大乘論』,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的「攝大乘品」而造的(15)。這部經並沒有譯出,當然不能充分明了。如「十相殊勝」,『攝大乘論』的組織次第,是依這部經的。『攝論』的成立大乘唯識,大體是依這部經的。『論』中引用的少數經文,意義是非常特出的!如『攝論』「所知依分」,引用『阿毘達磨大乘經』二偈,如『攝大乘論本』(大正三一‧一三三中)說:

「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諸趣,及涅槃證得」。

「由攝藏諸法,一切種子識,故名阿賴耶,勝者我開示」。第二偈,明一切種子阿賴耶識,『論』中解說了「攝藏」的意義。第一偈 的界dhātu,當然可以解說為種子,但『論』文卻沒有加以解說!『究竟一乘寶性論』引用了這一偈,以『勝鬘經』的如來藏來解說。「無始時來界」一偈,在當時佛教界,是有不同解說的(16)。真諦Paramārtha所譯『攝大乘論釋』,也引『勝鬘經』的如來藏為依止說,解說第一偈(17)。也許是真諦所增附的,但事有依據,決不是真諦自己的臆解。

「界」,在『攝論』的引經中,可以發見他的意義,如『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說:

「阿毘達磨大乘經中,薄伽梵說:法有三種:一、雜染分,二、清淨分,三、彼二分。依何密意作如是說?……於此義中,以何喻顯?以金土藏為喻顯示。譬如世間金土藏中,三法可得:一、地界,二、土,三、金。於地界中,土非實有而現可得,金是實有而不可得;火燒鍊時,土相不現,金相顯現。又此地界,土顯現時,虛妄顯現;金顯現時,真實顯現,是故地界是彼二分。……故此虛妄分別識、依他起自性,有彼二分,如金土藏中所有地界」。

經說有雜染分、清淨分、彼二分。「彼二分」,是有漏生有漏,無漏生無漏的瑜伽學者所難以同意的,所以說是不了義(密意)說。在了義的解說中,以金土藏──金(土)礦作比喻。如金礦中可有三法:地界,土,金。地界pṛthivī-dhātu是金與土所依止的,構成土與金的堅性物質。平時只見泥土,不見金質,如眾生「於此識中所有虛妄、遍計所執自性顯現」。如開採冶鍊,去泥土顯出金質,如經般若火鍛鍊,那就「於此識中所有真實、圓成實自性顯現」。雜染虛妄的遍計所而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清淨真實的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如土與金。而「虛妄分別識、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有彼二分」,如金、土所依的地界。『攝大乘論』以依他起為「彼二分」;也就是虛妄分別識通二分:譬喻如地界,界也是通二分的。『攝論』以依他起、妄識為「界」,通於二分,成為隨染、轉淨的樞紐,是沒有定性的。『攝論』解釋三性時說:「謂依他起略有二種:一者,依他種子熏習而生起故;二者,雜染清淨性不成故」(18)。依他起中,依種子而生,是依因緣而生的一般解說。而雜染清淨性不成,是說可以染、可以淨,不一定染、不一定淨,正是依他起通二分的特殊意義。「依他起虛妄分別識」,當然是有漏的。以此為「界」,為「一切法等依」,是符合瑜伽的唯識vijñaptimātratā思想的。但以金土藏譬喻來說:界──虛妄分別識「有彼二分」,凡夫如見土不見金,是沒有嗎?金是真實的存在的。這樣,「彼二分」或「有彼二分」,不是可以解說為具有二分嗎!依他起、虛妄分別識(根本識是阿賴耶識)的底裏,就是圓成實性,不就是可以稱為「界」的如來藏嗎?唯識學不許依他起、虛妄分別識是性淨的,但經「彼二分」的溝通,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結合,順理成章的出現於大乘經了。

『楞伽經』與『密嚴經』,無著與世親的論書中,都沒有引述。唐玄奘雜糅所成的『成唯識論』,引用這兩部經,所以被認為「唯識宗」所依的經典,其實經義是不屬於這一系的。『楞伽經』的漢譯本,有三部;宋求那跋陀羅Guṇabhadra於元嘉二十年(西元四四三)初譯,名『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四卷。集出的時代,應該要比無著論遲一些。『密嚴經』的漢譯本,有兩部;唐(西元六八〇年前後)地婆訶羅Divākara初譯,這是集出更遲一些的。這兩部經,是如來藏為依止說,與瑜伽學系的阿賴耶識為依止說的綜合。在「大乘佛法」思想上,無著(與世親)論師是非常卓越的!依部派佛教而來的細意識說,種子熏習說,成立以虛妄分別的阿賴耶(種子)識為依止,抉擇貫通大乘經說,而形成大乘不共的唯識論。在這一系經論中,如五法pañca-dharma,三自性trividha-svabhāva,八識aṣṭau-vijñānāni,二無我dvidhānairātmya等(無著論著重於八識的成立),成為體系精嚴的論義。無著(傳承彌勒)論是分別敘述的,為『楞伽』與『密嚴』所融攝,綜合的敘述。如『大乘入楞伽經』說「五法、三自性,及與八種識,二種無我法,普攝於大乘」(19)。『大乘密嚴經』說:「菩薩入於諸地,了知五法、八識、三自性及二無我」;「大乘真實義,清淨無等倫,遠離諸分別,轉依之妙道。八種識境界,諸自性不同,五法及無我,差別而開示」(20)。綜合為大乘的重要經義,是顯然可見的。無著論所成立的三身trayāḥ kāyāḥ,及轉識所成的四智catvāri-jñānāni(21);『楞伽經』一再說到三身(22),但二經都沒有說到四智。由於這二部經,引用了「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成語,所以一般誤以為是瑜伽學的。瑜伽派本是出於定慧修持的瑜伽者yogaka,傳出了『瑜伽師(或作「行」)地論』,學風漸重於義理的思擇。而『楞伽』與『密嚴』,雖也作分別思擇,而重在修持;經中到處說「自證聖智」,「瑜伽」,「現法樂住自證之境」。這是如來藏系的瑜伽行者,融攝阿賴耶識系的法義,成立自宗──真常為依止的唯心cittamātratā論。

如來藏約真如tathatā說;心性本淨約心空性śūnyatā說,虛妄分別識不是性本淨的:這是瑜伽學。『阿毘達磨大乘經』,說依他起性「彼二分」,以「金土藏」為譬喻,是以引起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聯合。『楞伽經』也說八識,八識是:「如來藏名識藏心,意,意識及五識身」(23)。如來藏與藏識──阿賴耶識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一九中──六二〇上)說:

「世尊!惟願為我說蘊處界生滅之相,若無有我,誰生誰滅?而諸凡夫依於生滅,不求盡苦,不證涅槃」。

「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離我我所。……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於七識無明住地。譬如大海而有波浪,其體相續,恆注不斷。本性清淨,離無常過,離於我論。其餘七識──意、意識等念念生滅」。

「我為勝鬘夫人,及餘深妙淨智菩薩,說如來藏名識藏,與七識俱起」。

「甚深如來藏,而與七識俱」(24)

這段經文,可說是『勝鬘經』義的引申。『勝鬘經』以為:「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厭苦樂求涅槃」。惟有「如來藏常住不變」,能為依止,才能成立生死與涅槃(25)。依『楞伽經』說:凡夫,外道們,總以為生死流轉,非有我ātman不可。生死如沒有所依自體,那一切是生滅的,也就不可能希求涅槃了。依此而說如來藏教,也就說生滅法是不能為依而成立生死的。如經上說:「譬如破瓶不作瓶事,亦如焦種不作芽事。如是大慧!若陰界入性,已滅、今滅、當滅,自心妄想見,無因故,彼無次第生」(26)。這所以要依如來藏為依止,這種思想,與「瑜伽」是完全對立的。這段經文,可以另一節經文為參考,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一‧二(大正一六‧五九三中──下、五九四下)說:

「識,廣說有八,略則唯二,謂現識及分別事識。大慧!如明鏡中現諸色像,現識亦爾。大慧!現識與分別事識,此二識(異)無異,相互為因。大慧!現識以不思議熏變為因;分別事識以分別境界及無始戲論習氣為因。……轉識、藏識若異者,藏識非彼因;若不異者,轉識滅藏識亦應滅,然彼真相不滅。大慧!識真相不滅,但業相滅。若真相滅者,藏識應滅」。

「意等七種識,應知亦如是,如海共波浪,心俱和合生。譬如海水動,種種波浪轉,藏識亦如是,種種諸識生」。

與宋譯『楞伽』相當部分,說「八識」,處處說「藏識」,而上(一節)引經文,明確的說:如來藏為善不善的因依。在或善或惡的五趣、四生中,如來藏如伎兒那樣,現起種種變化,而伎兒還是伎兒。依如來藏而有生死,但如來藏不是作者,不是受者,所以能離凡俗外道們的我執。在生死流轉諸趣,與『不增不減經』所說:「如來藏即是法身。……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27)的意義相當。然『楞伽經』融攝了瑜伽的阿賴耶識,以阿賴耶識來說明,善巧多了!如來藏為無始以來的虛偽惡習──虛妄的種種戲論所熏習,就名為藏識。熏習,瑜伽學者也稱之為「遍計所執種子」,「過患之聚」。所以,藏識不外乎自性清淨心為煩惱所覆染,形成攝藏一切熏習,現起一切的藏識──現識khyāti-vijñāna。現識,如明淨的頗胝迦寶sphaṭika,受外色反映而現為雜染色。這種受熏而轉變,稱為不思議熏變acintyavāsanā-pariṇāma。現識與分別事識vastu-prativikalpa-vijñāna──前七種轉識pravṛtti-vijñāna,俱時而轉,如海水與波浪一樣。所引的上一節經,還說到,「應淨如來藏藏識之名。大慧!若無如來藏名藏識者,則無生滅」;「若無藏識,七識則滅」(28)。如來藏而被稱為藏識,那是為無始惡習所熏變,現起不淨,七識也剎那生滅不住了。所以應該淨除──捨藏識名字。藏識是依如來藏而幻現的;應該滅去的,是藏識的名字而不是藏識自體。在所引的下一節經中,可見阿賴耶識有業相karmalakṣaṇa與真相jāti-lakṣaṇa二分(通二分)。業karman,『楞伽經』是泛稱一切熏習──動能的。藏識所攝藏的業相,也就是藏識之所以被稱為藏識的,是應該淨除的。但真相不能滅,如滅除真相,那就藏識自體也被滅,這是什麼也沒有的了邪見。這裏的真相,是如來藏別名。如所引經文,第二節說藏識與七識俱轉,如海與波浪;第一節說「甚深如來藏,而與七識俱」,也是大海與波浪那樣。可見『楞伽經』處處說八識,說藏識而藏識有真相(如來藏),是與瑜伽學不同的。瑜伽者說唯識,而『楞伽經』到處說「唯心」,「唯心所現」,「唯自心現」,「唯是心量」,也是不相同的。『楞伽』雖融攝了瑜伽學,而意在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吧(29)

魏菩提流支Bodhiruci與唐實叉難陀Śikṣānanda所譯的『楞伽經』,後面增多了「陀羅尼品」與「偈頌品」;「偈頌品」與『大乘密嚴經』,以偈頌說法的風格相近。『密嚴經』也說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也類似瑜伽派經典。由於傳出遲一些,『楞伽經』說得多少含蓄些的──如來藏與藏識的關係,『密嚴經』說得更具體,如說:「藏識亦如是,諸識習氣俱,而恆性清淨,不為其所染」;「賴耶體常住,眾識與之俱」(30)。「阿賴耶識本來而有,圓滿清淨,出過於世,同於涅槃」(31)。說得最明顯的,如『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四七上)說:

「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常住無始終,離四句言說。 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藏即賴耶識。 如來清淨藏,世間阿賴耶,如金與指環,展轉無差別」。

阿賴耶識真相,『密嚴經』更著力的表示出來。『楞伽經』的「偈頌品」,回到了如來藏的本來意義,所以說:「內證智所行,清淨真我相,此即如來藏,非外道所知」(32)。破斥外道所說的我,進而破佛法的無我說,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八上)說:

「說真我熾然,猶如劫火起,燒無我稠林,離於外道過。……於諸蘊身中,五種推求我,愚者不能了,智見即解脫」。

以如來藏真我,破斥外道的我,也破佛法所說的無我。以五蘊中,作五種推求而我不可得,是『中論』「觀如來品」所說的(33)。經上說:「蘊中真實我,無智不能知」,如是智者,那就見真我而得解脫了。有真我的理由,是金銀在礦,琴中妙音,地下水,懷胎,木中火等譬喻(34);而最有力的,當然是「內證智所行」的修持經驗了。『密嚴經』也說:「所謂阿賴耶,第八丈夫識,運動於一切,如輪轉眾瓶。如油遍在麻,鹽中有鹹味,……沈、麝等有香,日月(有)光亦爾……非智所尋求,不可得分別,定心無礙者,內智之所證」(35)。阿賴耶識是本淨的,名為丈夫識,丈夫是我的異名。我在那裏?如油在麻中,鹹味在鹽中,光不離日、月一樣。你要分別尋求,是求不到的。除了種種譬喻,就是說修證者所知,與論師的立場,是不相同的。有如來藏(阿賴耶識)我的理由,如理解些印度神學──奧義書Upaniṣad、吠檀多Vedânta派所說,也許會覺得有些共同性的。

上面說到:心有質多與汗栗馱不同。阿賴耶識是質多心,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也還是質多。都可以名為識,所以有「八九種種識」的話(36)。『楞伽經』說:「如來、應供、等正覺,性自性第一義心」,附注有:「此心,梵音肝栗大。……是樹木心,非念慮心」(37)。這表示了:一方面,從分別思慮的質多心,說到心臟的心,心臟一般是作為分別思慮心的依處;一方面,從一般的心,到達心的深處。通俗的心臟,深徹的真實心,是可以統一的。『楞伽經』說到「普賢如來佛土」(38)。『密嚴經』的密嚴淨土,為密宗所推為大日Mahāvairocana如來的淨土。『密嚴經』說:「入於無垢月藏殿中,昇密嚴場師子之座」(39)。這是說,從清淨圓滿的月輪心,而進入密嚴Ghanavyūha淨土。『楞伽經』也說:『楞伽經』宣說者的祖父,是「從於月種生,故號為月藏」(40),月藏Soma-gupta或譯為月護。佛從月藏生,與『密嚴經』意相合。總之,『楞伽』與『密嚴經』,是在如來藏我的基石上,融攝了瑜伽學──阿賴耶識為依止的唯識學,充實了內容,成為「真常(為依止的)唯心論」。在通俗的譬喻教化下,引向修證,為出現「秘密大乘佛法」的有力因素。

註解:

[註 22.001]『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七二(大正二七‧三七一中)。『阿毘達磨俱舍論』卷四(大正二九‧二一下)。

[註 22.002]『攝大乘論本』卷中引頌(大正三一‧一三九上)。

[註 22.003]『增支部』「一集」(南傳一七‧一四)。

[註 22.004]『大智度論』卷六三(大正二五‧五〇八下)。

[註 22.005]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三章(六七──八七)。

[註 22.006]『辯中邊論』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六中)。

[註 22.007]『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註 22.008]『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三上)。

[註 22.009]『唯識論』(大正三一‧六四中)。

[註 22.010]『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四〇上)。

[註 22.011]『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註 22.012]『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下──六七八上)。

[註 22.013]『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上)。

[註 22.014]『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三五(大正九‧六二四上)。

[註 22.015]『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五二上)。

[註 22.016]『一乘究竟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三九上──中)。

[註 22.017]『攝大乘論釋』卷一(大正三一‧一五六下──一五七上)。

[註 22.018]『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七下)。

[註 22.019]『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二〇下)。

[註 22.020]『大乘密嚴經』卷上(大正一六‧七三〇中)。又卷下(大正一六‧七四六上──中)。

[註 22.021]『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六〇七中)。『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一六‧一四九上──下)。『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大正一六‧六九〇下)。

[註 22.022]『大乘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九一下)。又卷一(大正一六‧五九六中)。

[註 22.023]『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大正一六‧五一二中)。『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二一下)。『入楞伽經』卷八,但作「阿黎耶識」(大正一六‧五五九中

[註 22.024]『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五五六中──下)。『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大正一六‧五一〇上──中)。

[註 22.025]『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大寶積經』(四八)『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下)。

[註 22.026]『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三下)。

[註 22.027]『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

[註 22.028]『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一九下)。

[註 22.029]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八章(二三九──二四八)。

[註 22.030]『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六五上)。又卷下(大正一六‧七六八中)。

[註 22.031]『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三七下)。

[註 22.032]『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七中)。『入楞伽經』卷一〇(大正一六‧五八三上)。

[註 22.033]『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二九下)。

[註 22.034]『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七下)。

[註 22.035]『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三一上──中)。

[註 22.036]『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二五上)。『入楞伽經』卷九(大正一六‧五六五上)。『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五九下)。

[註 22.037]『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三中)。

[註 22.038]『大乘入楞伽經』卷三(大正一六‧六〇三上)。

[註 22.039]『大乘密嚴經』卷上(大正一六‧七二三下)。

[註 22.040]『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八下)。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如來藏與「如來論」

第三節 如來藏與「如來論」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的流行,引起佛教界的廣泛迴響。以「初期大乘」及龍樹Nāgārjuna學解說佛性buddha-dhātu的,是『大般涅槃經』後出部分。以真如tathatā解說如來藏與我ātman,含容如來藏說,而在染轉還淨中,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的,是廣說唯識vijñapti-mātratā的瑜伽派Yogācāra。唯識學為如來藏說者所融攝,成為「真常唯心論」。然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是『究竟一乘寶性論』等。我在『如來藏之研究』中,已有所說明(1)。這裏略加敘述,及新近理解到的重要意義。

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漢譯有一經二論。一、『究竟一乘寶性論』,魏(西元五〇八年來華的)勒那摩提Ratnamati譯,四卷,堅意Sthitamati造。有說是世親Vasubandhu造的,西藏傳說彌勒Maitreya論。二、『法界無差別論』,唐提雲般若譯,也是堅意造的。三、『無上依經』,二卷,梁(西元五五五頃)真諦Paramârtha譯。『無上依經』被編入『勝天王般若經』(梁太清二年,即西元五四八年傳來),即『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六會。『究竟一乘寶性論』,有「本論」與「釋論」。「本論」偈的內容,所依據的經典,顯然可見的是:『大般涅槃經』「前分」,『如來藏經』,『不增不減經』,『勝鬘經』,『大集經』的『寶女經』,『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西元五〇一年初譯)。「本論」以體,因,果,業,相應,行──六事,說明如來藏與菩提bodhi,顯然引用了無著Asaṅga的『大乘莊嚴經論』;與『大乘莊嚴經論』的「菩提品」,關係極深!『寶性論』立有垢真如samala-tathatā,無垢真如nirmala-tathatā;轉依āśraya-parāvṛtti。三身。──實體身svābhāvika-Kāya,受樂身sāṃbhogika-kāya,化身nairmāṇika-kāya;二障──煩惱、智(所知)障kleśa-jñeya-āvaraṇa;二種(出世間)無分別智dvividha-jñāna-lokôttara-avikalpa;無漏界anāsrava-dhātu等,都是與瑜伽學相合的。但五法,三自性,八識,四智,卻沒有引用;不取瑜伽學的種子說,不說唯識所現。這可能是學出瑜伽系而自成一派;更可能是如來藏說者,引用瑜伽學的法義來莊嚴自宗。『法界無差別論』以菩提心bodhi-citta為主,以十二義來解說。菩提心是菩薩位中,依如來藏而修證圓滿的;內容與『寶性論』相通。『無上依經』的組織與內容,與『寶性論』相近,應該是參考過『寶性論』的,信(發菩提心)為種子,般若為生母,定為胎藏,大悲為乳母:在『大乘莊嚴經論』中,是菩薩善生的因(以福智二聚為胎藏,小異)(2)。『無上依經』是「為無上菩提作因」(3),比『寶性論』為如來藏的因(4),似乎要適當些。『無上依經』不取如來藏九喻,如來事業九喻,要接近瑜伽學些,但的確是如來藏說。此外有真諦所譯,傳為天親Vasubandhu造的『佛性論』,引用瑜伽學的三性、三無性等,解說如來藏,但保持如來藏說的立場。真諦譯的『攝大乘論釋』,引如來藏說去解釋『『攝論』。這都是折衷說,但由此可以了解,發展中的如來藏說,與瑜伽學的關係是很深切的。

『寶性論』的主體,是四法:「佛性,佛菩提,佛法及佛業,諸出世淨人,所不能思議」(5)。四法是:佛所依止的因──界dhātu;圓滿證得的(無上)菩提bodhi;佛所圓滿的一切法dharma,也就是功德guṇa;利益眾生的事業karman。『無上依經』也這樣說:「如來希有不可思議。所以者何?為界為性不可思議;為菩提為證得不可思議;為功德為法不可思議;為利益為作事不可思議」(6)。『寶性論』初,歸依三寶,而以佛為究竟歸依處。這是『論』的序分,「釋論」以三寶為佛性、佛菩提、佛法、佛事業,合稱「七金剛句」。四法中,佛性──佛界buddha-dhātu,是如來藏異名,是佛所依因;一切眾生有此如來界tathāgata-dhātu,所以眾生都能成佛。是一切眾生所有的,只是凡聖差別,有不淨、有(不淨中)淨、有究竟清淨,而本性是沒有差別的。佛界,可說是約眾生因位說;如依此而成佛,那末菩提是佛體,佛法是佛的功德,佛業是利益眾生的業用,列表如下:【圖片

     ╭─眾生因位(如來在纏名如來藏)─── 佛界
生佛不二─┤                ╭─ 實體(菩提)
     ╰─如來果位(眾生出纏名為法身)─┼─ 德相
                      ╰─ 業用

「佛性」章,說明「一切眾生有如來藏」,「為煩惱所纏覆」。如來藏是依什麼說的?『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二八上──中)說:

「法身遍,無差,皆實有佛性:是故說眾生,常有如來藏」。「一切眾生界,不離諸佛智;以彼淨無垢,性體不二故;依一切諸佛,平等法性身:知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

上引偈頌,依梵本,「一切眾生界」偈在前,是「本論」;「法身遍無差」偈在後,是解釋「本論」的「釋論」。一切眾生有如來藏,『論』依三義來解說:一、佛法身dharma-kāya遍在一切眾生身中,所以眾生不離如來智慧。二、真如tathatā是清淨無差別,佛與眾生,無二無別。三、平等法性身,梵本為佛種性buddha-gotra,是眾生確實有的。依此三義,所以經上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三義,只是一事的三方面說明:從佛法身說到遍在眾生身中,是法身義;從眾生說到佛性,是種性義;眾生與佛平等無差別,是真如義。真如無差別義,是瑜伽學所同說的。依法身遍一切處,說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因為眾生有如來藏,所以能厭苦樂求涅槃。法身與佛種性──二義,顯然的與瑜伽學不同。如來藏在纏的九種譬喻,解說為:「眾生貪瞋癡、妄想煩惱等,塵勞諸垢中,皆有如來藏」(7):覆障如來藏的,約煩惱說。說如來藏有不淨、(不淨中)有淨、善淨──三類,就是眾生、菩薩、佛。不淨是生死眾生;生死依如來藏而有,如『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二下)說:

「地依於水住,水復依於風,風依於虛空,空不依地等。如是陰界根[處],住煩惱業中;諸煩惱業等,住不善思惟;不善思惟行,住清淨心中,自性清淨心,不住彼諸法。……淨心如虛空,無因復無緣」。

「陰界根」是報得的身心自體,依於業及煩惱而有;煩惱從不善思惟ayoniśo-manaskāra而起。這都是依於清淨心──如來藏,如地、水、風的依於虛空一樣。雜染生死──惑、業、苦,依於如來藏,如來藏卻不依生死,所以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是不受染污的。「淨心如虛空,無因復無緣」,如來藏是無所依住的。這與『維摩結所說經』的「無住為本」,「無住則無本」,「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的意義相合(8)。依『論』義,生死煩惱等依自性清淨心,卻不是清淨心所生的,『佛說無上依經』卷上(大正一六‧四六九中)也說:

「一切眾生,有陰界入勝相種類,內外所現,無始時節相續流來,法爾所得至明妙善。……是法不起無明;若不起無明,是法非十二有分[支]緣起」。

『經』說如來界是眾生法爾所得的至明妙善。不是無明等十二有支生起的因緣。所以如來藏為依為住而有生死,卻不能說如來藏──「真如生無明」等的。

「佛界」是一切眾生具有的如來藏,是佛的因依。「佛菩提」明佛體,以實體,因,果,業,相應,行,常,不思議──八義來說明。「佛德」是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佛不共法,三十二相,是依『寶女經』說的。「佛業」是利益眾生的事業,舉九種譬喻:毘琉璃寶地,天鼓,大雲雨,大自在梵天王,日輪,如意寶珠,響,大地,虛空。譬喻中,有帝釋Śakradevānām-indra,大自在天Maheśvara的比喻,可能會使人感到神與佛同樣的不可思議。這九喻,是引用『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的。

初期大乘經中,都說一切法空寂,為什麼不說空而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呢?「本論」提出了五點解說。一、心性下劣的「有怯弱心」,覺得佛道難行,心生退怯,如知道自心本具如來藏,就能精進不退了。二、修學大乘法的,容易「輕慢諸眾生」,總以為自己比別人殊勝。如知道如來藏是一切眾生所同具的,那就應該像常不輕Sadāparibhūta菩薩那樣,逢人就說:「我不敢輕於汝等,汝等皆當作佛」了(9)。這二義,是針對大乘行者說的。三、「執著虛妄法」:小乘學者,分別蘊處界等自性,執虛妄法是有而不能說沒有的。如知道如來藏為依,而有生死與涅槃,就不會執著虛妄法事相了。四、小乘行者以為:成佛是非常希有的,多數人(或少數人)是不能成佛的,這是說沒有佛性──成佛可能性的,是「謗真如佛性」。如知道依真如說佛性,佛性是一切眾生平等共有的,就不會謗真實法了。這二義,是針對小乘人(一分通於瑜伽學)說的。五、「計著有神我」,這是一般人,特別是外道。如『楞伽經』說:「為斷愚夫畏無我句」,「開引計我諸外道」,「為離外道見故,當依無我如來之藏」(10)。不說一切法空而說如來藏的理由,「本論」所說的五義,是相當正確的!「釋論」卻專在如來藏學上說,失去了適應眾生的對治、鼓勵、誘化的善巧方便(11)

『究竟一乘寶性論』與『無上依經』,沒有得到中國佛教界的重視,然在印度佛法演化史中,是值得重視的。「一葉落而知秋」,『寶性論』與『無上依經』的出現,暗示了印度佛教冬季的迅速來臨。一、「佛法」著重於現實的理解,惟有認清問題,才能解決問題。以緣起法pratītya-samutpāda為依止,成立生死集與滅。在修行的前提下,多說惑業苦與戒定慧;對究竟理想的涅槃nirvāṇa,點到為止,這是證知而不可以言說、表徵的,多說是會引人想入非非的。這是以「眾生」──人類為本的佛法。「大乘佛法」出現,以悟入無生法忍anutpattikadharma-kṣānti,得阿毘跋致──不退轉avaivartika為重點,所以說一切法本不生,一切法本性空,一切法本清淨等,而廣說菩提心、六度、四攝等行門:這是以「菩薩」為主的。雖然『華嚴經』以毘盧遮那佛為主,說華嚴世界,而全經還是以菩薩行為主,「入法界品」明善知識的大行。『法華經』開跡顯本,而「安樂行品」所說,也是一般菩薩行。佛法是甚深的,菩薩道不易!大乘後期的如來藏說,點出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使「心怯弱」與「執神我」的眾生,能堅定學佛的信心。眾生本有如來智慧,眾生界sattva-dhātu與法身不二,縮短了人與佛間的距離。『無上依經』與『寶性論』,就是以如來藏說,綜貫有關的經典,組成「佛界,佛菩提,佛法(功德),佛業(義利)」,是佛──「如來」為主的。此後的「秘密大乘佛法」,就是以如來(不是人間的佛)為主的佛法,所以如來藏說的一經一論,可說是秘密佛教的先聲。二、『無上依經』與『寶性論』,以「界」,「菩提」,「法」,「業」(義利)為四大主題。在「秘密大乘」中,立四種曼陀羅maṇḍala:大曼陀羅,三昧耶曼陀羅,法曼陀羅,業曼陀羅。有四印mudrā:大印,三昧耶印,法印,業印。第三與第四,都名為「法」與「業」,與『寶性論』等相合。金剛界vajra-dhātu有四大品:金剛界,降三世,遍調伏,一切義成就。第一是「界」,第四是「義」(利益)成就,也是相合的。;這不是巧合,是以「如來」為主的四義組合,與「界」,「菩提」,「法」,「業」的內容與次第,有一定程度的契合。不過一經一論的內容,對「秘密大乘」來說,還在孕育發展的雛形階段。三、『究竟一乘寶性論』,依『大唐內典錄』說:「一(名)寶性分別七[大]乘增上論」(12)。梵本論名為:Mahāyāna-uttaratantra-śāstra。mahāyāna是大乘。uttara是上,勝,超出等意義。tantra音譯為怛特羅,大部分秘密教典,不稱為經sūtra而名為怛特羅,或譯為「續」,怛特羅是印度固有名詞,在佛教中,是秘密教典的專用名詞。想不到以「界」,「菩提」,「法」,「業」為主題的「如來論」,已首先使用這一名詞了!所以這一如來藏主流思想的經論,承先啟後,佔有佛教思想轉型期的重要地位!

註解:

[註 23.001]拙作『如來藏之研究』第六章(一五〇──一八二)。

[註 23.002]『大乘莊嚴經論』卷一(大正三一‧五九三中)。

[註 23.003]『無上依經』卷上(大正一六‧四七一上)。

[註 23.004]『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中)。

[註 23.005]『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四六下)。

[註 23.006]『無上依經』卷上(大正一六‧四六九中)。

[註 23.007]『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三七上)。

[註 23.008]『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下)。

[註 23.009]『妙法蓮華經』卷六(大正九‧五〇下)。

[註 23.010]『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中)。

[註 23.011]『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四〇中──下)。

[註 23.012]『大唐內典錄』卷四(大正五五‧二六九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九章 瑜伽‧中觀之對抗與合流

第九章 瑜伽‧中觀之對抗與合流

第一節 瑜伽與中觀論師

西元四五五年,鳩摩羅笈多Kumāragupta王去世,笈多王朝也走向衰落。由於從北方來的白匈奴──嚈噠Hephtalites,不斷侵入,喪失了西北印度,進而危害中印度。厭噠的入侵,使北印度的佛法,受到了慘重的破壞。北魏的宋雲與惠生,奉使去印度,時為西元五一九──五二一年。那時的乾陀羅Gandhāra,為嚈噠所征服,「已經二世」(1)。唐玄奘西遊,西元六三〇頃,經過北印度,所見佛教的衰落情況,及摩醯邏矩羅──彌羅崛Mihirakula王的滅法傳說,都與嚈噠的侵入破壞有關(2)。笈多王朝外患嚴重,內部也告分裂,東北摩竭陀Magadha,西南摩臘婆Mālava的分立,王朝越來越衰了。然摩竭陀那爛陀Nālandā寺的興建,對佛教的影響極大。依義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說:「那爛陀寺,乃是古王室利鑠羯羅昳底,為北天苾芻曷羅社槃所造。此寺初基,纔餘方堵」(3)。玄奘所傳:那爛陀寺是六王次第興建,才成為八寺合一的大寺。六王是:帝日──鑠迦羅阿迭多Śakrâditya,覺護──佛陀毱多Buddhagupta,如來護──怛他揭多毱多Tathāgata-gupta,幻日──婆羅阿迭多Bālâditya,金剛──伐闍羅vajra,戒日──尸羅阿迭多Śīlâditya(4)

首創者鑠迦羅阿迭多,可能就是鳩摩羅笈多的兒子塞建陀笈多Skandagupta。那時,在梵文學復興,印度傳統宗教復興的機運中,因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的宏揚瑜伽大乘,大乘的論學急劇開展,那爛陀寺的建築越大,那爛陀寺論議的學風,也越來越興盛了!玄奘傳說:「五印度境,兩國重學:西南摩臘婆國,東北摩揭陀國,貴德尚仁,明敏強學」(5)。義淨說到:「西方學法」:「多在那爛陀寺,或居跋臘毘國。……英彥雲聚,商榷是非」(6)。摩臘婆是南羅羅Lāṭa,伐臘毘Valabhī是北羅羅,兩國的「風俗人性」相同,是正量部Saṃmatīya流行的地區。弘揚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的堅慧Sāramati,在這裏(信仰「不可說我」的教區)造論。義淨說:「難陀……在西印度,經十二年,專心持咒。……可十二千頌,成一家之言」;道琳「向西印度,於羅荼國......,重稟明咒」(7)。西印度的羅荼,就是北羅羅。這裏的學風,與摩竭陀是多少不同的(8)。無著、世親引起的重論學風,一直延續下去。

笈多王朝衰落時,王室都崇仰大乘,所以那爛陀寺不斷的增建。西元六世紀初,中印度有伐彈那Vardhana王朝興起。傳到曷利沙伐彈那Harṣavardhana──戒日Śīlâditya王在位(西元六〇六──六四八年)時,以武力統一了中印度,西北印度的部分地區。尊重佛法,獎勵文學,在印度歷史上,是一位難得的名王。戒日王去世,印度又陷於各自為政的局面。玄奘(西元六二九──六四四)與義淨(西元六七一──六九五)在印度所見到的,「大乘佛法」似乎還算是興盛,但已不如從前了。西元六九〇年,波羅Pāla王朝成立,歷代都信仰佛教。達磨波羅Dharmapāla王建立了比那爛陀寺更偉大的超行寺Vikramaśīla,合百零八院為一大寺,但重於「秘密大乘」,講說的大乘論義已成為附庸了。

無著與世親,仰推彌勒Maitreya而創開瑜伽行派Yogācāra,以中印度(後來以那爛陀寺)為中心,引起佛教界的深遠影響。世親以後,除了瑜伽行派的不斷發展,中觀派Mādhyamika也應時而復興起來。瑜伽與中觀二派,相互對抗,又都是內部分化。大乘論義的非常發達,從世親以後到西元七〇〇年,約有二五〇年的興盛。

瑜伽行派:世親門下,知名的大德不少,主要有安慧Sthiramati,陳那Diṅnāga,德光Guṇaprabha。

一、安慧是南印度人。傳說前生是聽世親說法的鳩鳥,鳩鳥死後,生在人間,七歲就來摩竭陀,從世親受學。安慧為世親的『俱舍論』作釋,名『俱舍論實義釋』。玄奘傳說:為了『順正理論』的難破『俱舍』,所以將『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及師子覺Buddhasiṃha的注釋,糅合而成『阿毘達磨雜集論』,以申張『俱舍』的正理。安慧的門下,如滿增Pūrṇavardhana也有『阿毘達磨俱舍廣釋隨相論』的著述。安慧又有(與『阿毘達磨集論』有關的)『五蘊論釋』,就是玄奘所譯的『廣五蘊論』。這樣,西藏說他傳世親的阿毘達磨abhidharma,可說也有部分意義,其實。安慧的著作,還有依據『瑜伽論』「攝決擇分」,作古『寶積經』釋,就是菩提流支Bodhiruci所譯的『寶積經論』。為世親的『大乘莊嚴經論釋』作廣釋;『唯識二十論釋』,『唯識三十論釋』,現在都存有梵本。安慧作龍樹Nāgārjuna『中論釋』,趙宋惟淨等譯出,名『大乘中觀釋論』。依西藏的傳說,安慧是世親弟子,與德慧Guṇamati同時;玄奘的傳說,安慧是德慧的弟子。安慧屬於世親的學系,是無疑的事實,但西藏的傳說,是不足信的。不但傳說的故事──鳩鳥與七歲就到遠地受學,充滿了神話與傳奇的成分,而安慧的『中論釋』,己評論到清辨Bhāvaviveka, Bhavya的『般若燈論』。清辨與護法Dharmapāla同時,而護法是陳那的弟子。安慧造(『中論釋』)論的時代,一定是在西元六世紀中。安慧是不可能親受世親教導的,所以玄奘說他是德慧的弟子,似乎更合理些。德慧也有『唯識三十論』的注釋與『中論釋』;所作『俱舍論』的部分注釋,就是真諦Paramārtha譯的。『隨相論』,德慧的學風,與安慧的確是相近的。

二、陳那,南印度人,依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出家。傳說不滿犢子部的「有我」說,離開了來親近世親。曾在東(南)方歐提毘舍Oḍiviśa的巖洞中專修;後應那爛陀寺眾的邀請,來那爛陀寺,廣破外道。在那爛陀寺,著作了阿毘達磨的『俱舍論釋』;唯識的『觀所緣頌釋』,玄奘譯為『觀所緣緣論』;般若的『佛母般若攝頌』,趙宋施護Dānapāla譯出,名『佛母般若圓集要義論』。還有有關因明hetu-vidyā的『因明正理門論』,玄奘譯;『因輪決擇論』等。玄奘所譯商羯羅主Śaṅkarasvāmin的『因明入正理論』,西藏傳說也是陳那造的。陳那再回到歐提毘舍,將有關因明的種種論義,匯集而成著名的『集量論』。陳那的門下,護法是南印度人,從世親的弟子法使Dharmadāsa出家,後來從陳那受學。護法曾主持那爛陀寺;在金剛座(大覺寺)說法三十多年。著作有『唯識三十論釋』;『二十唯識論釋』,唐義淨譯,名『成唯識寶生論』;注釋提婆Āryadeva的『瑜伽行四百論』頌,玄奘譯出後二百頌釋,名『大乘廣百論釋論』。護法門下,人才濟濟,如勝友Viśeṣamitra,最勝子Jinaputra,智月Jñānacandra,都有『唯識三十論』的注釋。玄奘去印度時,為那爛陀寺眾尊稱為「正法藏」的戒賢Śīlabhadra,也是護法的弟子,是玄奘求學『瑜伽』的老師(9)。親光Bandhuprabha,可能是戒賢的弟子。戒賢與親光,都有『佛地經』的釋論;玄奘譯的『佛地經論』,作「親光等造」。戒賢還有一位在家弟子──勝軍Jayasena,年青時曾從安慧學。玄奘曾從勝軍修學了二年;『唯識決擇論』可能是勝軍所造的。陳那下護法一系,是重在「唯識」的。陳那的另一弟子,是自在軍Īśvarasena,受學陳那的因明。南印度的法稱Dharmakīrti,精通世間的學問。到摩竭陀來,從護法出家修學。後來從自在軍聽講陳那的『全因明要集』。一用聽受,發覺陳那所說的,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自在軍就鼓勵法稱為陳那的因明作注釋。法稱到處破斥外道,後到頻陀耶山Vindhaya區,專心著作,作了七部量論──『量論評釋』,『定量論』,『正理一滴論』,『因一滴論』,『觀相屬論』,『成他相續論』,『論諍正理論』。法稱的著作,成為量論的權威,得到很多學者的研究與注釋。法稱等,是陳那下重因明的一系。

三、德光,摩偷羅Mathurā或說秣底補羅Matipura人,從世親修學大乘。留意於僧伽的清淨,特重毘奈耶,有『毘奈耶分別文句注』,『律經』與『律經釋』等,是依『根本說一切有部律』的。玄奘門下,不滿意德光而有所譏刺(10),然從佛法來說,是一位末世難得的律師。

中觀派:龍樹系的中觀派,早期傳入我國的,知道龍樹,提婆,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的次第傳承。如依梁真諦所傳,羅睺羅跋陀羅已與如來藏說相結合;其他的傳承,就不知道了。據西藏所傳,與世親同時代,中印度有名叫僧護Saṃgharakṣa的,據說是從羅睺羅蜜多羅Rāhulamitra的弟子龍友Nāgamitra處受學的;而羅睺羅蜜多羅就是羅睺羅跋陀羅的弟子。僧護與世親同時(推定為西元三六〇──四四〇年),當然不可能是西元二世紀中,造『修行道地經』的僧護。羅睺羅蜜多羅與龍友,事跡不詳,在西元三‧四世紀間,龍樹學顯然是相當衰落了!

僧護有兩位著名的弟子,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清辨或譯為「分別明」。

佛護,南方人,從中印的僧護受學,著有『根本中論釋』。後來,回南方去弘法。佛護的弟子蓮華覺Kamalabuddhi,再傳弟子月稱Candrakīrti,南方薩曼多Samanta人,在南方出家,從蓮華覺受學龍樹宗義。曾任那爛陀寺座主,是一位卓越的中觀學者!他注釋龍樹論,如『根本中明句論』,『六十如理論釋』,『七十空性論釋』;又注釋提婆的『四百論』──『瑜伽行四百論廣釋』。又依『十地經』,作『入中論』(於六地中廣破瑜伽學派),有法尊的譯本。這一學系,後為西藏學者所推崇。

清辨,生於南印度王族。出家後,來中印度,從僧護聽受大乘經及龍樹的論義。回到南方,造『中論』的注釋,名『根本中般若燈論』,唐波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名『般若燈論釋』。清辨又造『中觀心論』與注釋『中觀心思擇燄論』;『大乘掌珍論』,玄奘譯,藏譯本缺。清辨在南印度,常隨比丘有一千多人,法門是相當興盛的(11)!弟子三缽羅多陀Sampraduta,再傳室利崛多Śrīgupta。室利崛多的弟子智藏Jñānagarbha,歐提毘舍Oḍiviśa人。著『分別二諦論』;在東方──藩伽羅Baṅgala地方,宣揚清辨的宗風。後來有觀誓Avalokitavrata,著『般若燈論』的『廣釋』。

佛護與清辨,不知道龍樹的『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只是依龍樹『中論』等五論,提婆的『四百論』等頌文,研求弘揚,可稱為後期龍樹學。因為對立破的意見不同,漸分成二系,後來稱佛護系為「隨應破派」Prāsaṅgika,清辨系為「自立量派」Svātantrika。

近於「隨應破派」的中觀者,還有寂天Śāntideva,為南印度的搜羅史吒Saurāṣṭra王子。為了避王位而到東印度,在般遮摩僧訶Pañcama-siṃha王處協助國政多年,才到那爛陀寺,從勝天Jayadeva出家。勝天是護法以後,繼任那爛陀寺座主的,所以寂天應該是西元六‧七世紀間人。據說:寂天從文殊Mañjuśrī聞法,編集了『學處要集』,『諸經要集』,『入菩薩行論』(頌)。寂天在那爛陀寺,平時表現得很懶散、懈怠,所以並不受人尊敬。但在一次誦經大會中,寂天誦出了『入菩薩行論』,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這才引起會眾的尊崇。後來,寂天到羯陵伽Kaliṅga去住。末後,他捨棄了出家身分(過在家人生活),修秘密行。寂天的『入菩薩行論』,以發心、六度、迴向為次第。『學處要集』與『諸經要集』,也是以行持為目,廣引大乘經,也引「阿含」與「陀羅尼」來說明。在論師們專心思辯論諍的時代,顯然的表示了厭倦煩瑣思辨,而重視實踐的學風。寂天的思想,也還是屬於中觀派的。這三部論,我國趙宋時都己譯出。『學處要集』,法護Dharmapāla、日稱等譯,名『大乘集菩薩學論』,題作「法稱造」。『諸經要集』,就是法護,惟淨等譯出的『大乘寶要義論』。『入菩薩行論』,天息灾譯出,名『菩提行經』,題作「龍樹集頌」。三部論都譯出,竟沒有傳出寂天的名字!也許是寂天的思想,誘導學者重於實行,為學眾所接受,而義理方面,沒有獨到而不成學派的關係吧!

無著、世親以來,以中印度,主要是以那爛陀為中心的「大乘佛法」,也可說是相當的隆盛。在知名的大德中,依多氏『印度佛教史』所載,有一反常的現象,那就是幾乎沒有摩竭陀人。最多的是南印度人:瑜伽行派中,如安慧,陳那,僧使,德慧,護法,法稱;中觀派中,如佛護,清辨,月稱,觀誓,寂天。如加上龍樹,提婆,龍叫Nāgāhvaya或譯龍猛(12),重要的大乘論師,無著、世親以外,幾乎多數是南印度人了。摩竭陀以東,及東南歐提毘舍(今Orissa,『大唐西域記』屬南印度)的,瑜伽行派有法使,優婆塞月官Candragomin與無性Asvabhāva;中觀派有室利崛多,智藏,寂護,師子賢等。時代遲一些的,瑜伽、中觀的綜貫者,多在東方,這是後來中觀與「秘密佛法」結合的重要原因。德光是中印度(偏西)的摩偷羅人,在迦溼彌羅弘法,波羅王朝時期,北方的迦溼彌羅與烏仗那Udyāna,佛法還在流行,但已多數是秘密行者了。在這三百年中,在家優婆塞而主持佛法,可能出身於婆羅門族的,也多起來了。如法顯(西元五世紀初)於巴連弗邑Pāṭaliputra,見「大乘婆羅門子,名羅汰私婆迷」,「舉國瞻仰,賴此一人弘宣佛法」(13);『方等泥洹經』(與『大般涅槃經』前分同本),法顯就是在此地得到的。 西元七世紀上半,玄奘在礫迦國Ṭakka,見「七百歲婆羅門,……停一月,學經、百論、廣百論」(14); 從(西印度人)「居士勝軍論師,……首末二年,學唯識決擇論」等(15)。瑜伽行派的月官,無性,都是在家優婆塞(16)。大乘菩薩道,本重於在家者的遍及各階層,普化人群。在家而弘法的人多了,在印度,不免受到印度的傳統文化──印度神教的影響。「秘密佛教」中,更多的以在家身分主持教法,應該是與此有關的。

註解:

[註 24.001]『洛陽伽藍記』卷五(大正五一‧一〇二〇下)。

[註 24.002]參閱拙作『北印度之教難』(『妙雲集』下編九『佛教史地考論』三一一──三二一)。

[註 24.003]『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上(大正五一‧五中)。

[註 24.004]『大唐西域記』卷九(大正五一‧九二三中──下)。

[註 24.005]『大唐西域記』卷一一(大正五一‧九三五下)。

[註 24.006]『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九上)。

[註 24.007]『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大正五一‧六下──七上)。

[註 24.008]真諦三藏是優禪尼Ujjayainī人,毘鄰伐臘毘。真諦所傳的唯識學,有溝通如來藏說的趨向,也介紹正量部,疑與西部學風有關。

[註 24.009]窺基傳說,護法年三十二就死了。然從護法的不少著作,濟濟多士的不少弟子,及玄奘與義淨,都說他著有『雜寶聲明論』二萬五千頌的事實看來,窺基的傳說,是不宜採信的!

[註 24.010]『大唐西域記』卷四(大正五一‧八九一中──下)。

[註 24.011]多氏『印度佛教史』(二〇六)。

[註 24.012]龍叫,就是『楞伽經』「偈頌品」所說的龍猛。多氏『印度佛教史』,說龍叫闡明「唯識中道」,其實是如來藏說。『印度佛教史』作者多羅那他,屬「覺曩巴派」,是依『如來藏經』、『入楞伽經』等真常唯心論,自稱唯識中道。

[註 24.013]『高僧法顯傳』(大正五一‧八六二中)。

[註 24.014]『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大正五〇‧二三二上)。

[註 24.015]『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四(大正五〇‧二四四上)。

[註 24.016]本節人地事跡,多參考多氏『印度佛教史』第二三章──二六章(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九一──三〇三)。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瑜伽學的發展

第二節 瑜伽學的發展

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以後,瑜伽行派Yogācāra中,大乘不共的唯識vijñapti-mātratā學,著重於世親『唯識三十論』(及『唯識二十論』)的闡揚。依唐玄奘所傳,為世親『唯識三十論』(頌)作注釋的,有十家:護法Dharmapāla,德慧Guṇamati安慧Sthiramati,親勝Bandhuśrī,難陀Nanda,淨月Śuddhacandra,火辨Citrabhāna,勝友Viśeṣamitra,最勝子Jinaputra,智月Jñānacandra。『成唯識論述記』說:親勝與火辨,是世親同時代的人。安慧是德慧的弟子;淨月與安慧同時。護法出於世親之後;勝友,最勝子,智月,都是護法的弟子(1)。玄奘所出的『成唯識論』,是以護法說為主,雜糅十家的注釋,代表當時的那爛陀寺Nālandā戒賢Śīlabhadra一系,集當時唯識學的大成。『唯識三十論』的十家注釋梵本,傳來中國的已失去了。安慧的『唯識三十釋』,有梵本與西藏譯本。近有香港霍韜晦的譯註本,名『安慧「唯識三十釋」原典譯註』。陳真諦Paramârtha譯的『轉識論』,是『唯識三十論』釋的一本,不知作者是誰,也許是十家注的一種。

傳下來的唯識學,有不少的異義。從前,傳入中國的,有菩提流支Bodhiruci所傳的地論系,真諦所傳的攝論系,玄奘所傳的法相(唯識)系,引起了相宗新舊不同的論諍。西藏所傳的唯識學,以安慧說為主,與玄奘所傳的以護法說為主,見解不同,因而有人要分別「唯識古學」與「唯識今學」(2)。要論述唯識思想的同異,有幾點是應該先確認的。一、唯識學是以『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十七地論』為根本的。十七地中,以「五識身地」,「意地」為先,表示了一切以心識為主的佛法。關於「心意識」,如『瑜伽師地論』卷一(大正三〇‧二八〇中)說:

「心,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所隨依附依止性;體能執受,異熟所攝阿賴耶識。意,謂恆行意,及六識身無間滅意。識,謂現前了別所緣境界」。

唯識學的主要內容,如心、意、識──八識;種子與熏習;轉依:「本地分」都已明白的說到。論是彌勒Maitreya所傳,是唯識學所公認的。二、唯識學是在發展中完成的:如種子bīja,『瑜伽論』說因有七義;『攝大乘論』精簡為種子六義,所熏四義;『成唯識論』更增立能熏四義(3)。如成立阿賴耶ālaya識,「攝決擇分」以八相來證明;『攝大乘論』說得嚴密些;『成唯識論』引(阿含)經,又以十理成立非有阿賴耶不可(4)。又如恆行意,『瑜伽論』點到為止;『攝大乘論』成立非別有末那manas不可;『成唯識論』說得更詳細(5)。唯識學,是瑜伽行者以修驗──唯識所現的信念,與「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受熏持種說,合流而形成的;由渾而劃,由簡而詳,是論師們論究的成就。三、無著與世親,有異義與新義的成立:如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依『瑜伽』「本地分」,立本有與新熏所成──二類無漏種子;『攝大乘論』卻依「攝決擇分」,立「出世心……從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無漏種子新熏說(6)。如『大乘莊嚴經論』,隨順經部sutrāntika,心所是心的分位差別;但『攝大乘論』等,又說心與心所相應了(7)。『瑜伽論』等都說有五色根,而世親的『唯識二十論』,為了成立(認識論的)一切唯識,別立新義:「識從自種生,似境相而轉,為成內外處,佛說彼為十」(8)。這是說「似色現識」──如眼識「從自種子」生,名自種子為「眼處」了。陳那Diṅn-āga『觀所緣緣論』也說:「識上色功能,名五根應理」(9)。論師們對唯識義的闡明,可能有不同的異義。即使是為「本論」作釋,有相當見地的論師們,不一定依文作釋,總是決擇、會通(甚至修改原文),使論義更精確、更圓滿的。所以論究唯識,唯識的不同派系,應從論師的依據不同,思想不同去理解!

說到「唯識」,梵語有二。一、vijñāna-mātratā:vijñāna,是眼識、耳識等識。二、vijñaptimātratā:『大乘莊嚴經論』以來,到『唯識二十論』,『唯識三十論』,都使用這一術語;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以來,到玄奘、義淨,都一致的譯為「唯識」。vijñapti,就是表色vijñapti-rūpa、表業vijñapti-karman的表,那vijñapti-mātratā一詞,為什麼大家不譯為「唯表」,而一致譯為「唯識」呢?玄奘所譯的『唯識三十論』中,「爾時住唯識」,及安慧Sthiramati釋「非實住唯識」,梵本也不是唯表,而是vijñāna-mātratā──「唯識」。又如『唯識二十論』,論題的「唯識」,梵語是vijñapti-mātratā──唯表;而世親長行說:「安立大乘三界唯識,以契經說三界唯心;心、意、識、了(別),名之差別」(10)。心、意、識、了,雖然名稱不同,而意義是一樣的。心、意、識的識,當然是vijñāna;論題vijñapti,而以vijñāna來解說。vijñāna與vijñapti──二詞,應有一定程度的共同性!在我國文字中,「表」與梵語的vijñapti,意義並不一致。「表業」,或解說為:「表示自心令他知故」(11)。依佛法說:表業是思心所為主的內心,表現於身、語的行為,所以身、語行為,依內心而有善惡的差別。表──vijñapti不是別的,是內心(思等)的表現出來。如經上說:「愚夫希欲,說名為愛;愛所發表,說名為業」(12)。表是心的表現,如將心識(思等)離去,那「表」就根本不能表示vijñapti的意義。總之,vijñapti-mātratā的意義,是唯識表現,也就是「唯識現」;古譯為「唯識」,正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所現)的意思。大乘唯識學,正為了闡明這一意義,如『攝大乘論』卷中(大正三一‧一三八下)說:

「安立如是諸識成唯識性,略由三相:一、由唯識,無有義故。二、由二性,有相、有見二識別故。三、由種種,種種行相而生起故」。

唯識的基本意義,是一切唯識現,沒有外境[義]的存在。然唯識並非只有心識,而是表現為(能)見、(所)相二分的。「種種」,古人解說不一,依『攝論』,是意識遍緣一切而起種種行相。依『攝論』所說「緣起」與「緣起所生法相」來說:緣起是阿賴耶識與轉識的互為因緣,著重種子識的變現,就是「唯識」義。緣起所生法相,是:「彼轉識相法,有相、有見,識為自性」,著重於現行識變,就是「二性」義。所以說「唯識」,說「二性」,並不是矛盾對立而都是成立唯識的。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也是這樣。『論』中沒有明說第八識的名字(世親的解釋中有),只說「自界」,「種子」,「熏聚」(dauṣṭhulyakāya──麤重身),著重於從(雜染的)種習而現[光]一切,是「唯識」義。『論』上又說:「所取及能取,二相各三光;不真分別故,是說依他相」(13)。所取grāhya與能取grāhaka,都是依他相para-tantra-lakṣaṇa,那是有見有相的「二性」了。依無著的論書,可見無著的唯識說:種子識變現一切,一切「唯識」,是依「因果」說的。「餘(阿賴耶識以外的)一切識,是其相識;若意識識,若所依止,是其見識」(14);唯識的「二性」義,是依「能所」(認識論)說的。在無著的唯識說中,「唯識」與「二性」,是意義相順而不是別異的。

無著的唯識說,從阿賴耶種子識所生的一切,說見說相,而阿賴耶識的見相,卻沒有明說,這是值得考慮的!世親的『唯識三十論』,就是在無著唯識說的基礎上,接受『瑜伽論』「本地分」的「心意識」說;「攝決擇分」(『解深密經』的「心意識相品」)的賴耶所緣,及阿賴耶識了別色根,習氣及器世間說(15),立三類識變:阿賴耶識轉變,末那轉變,前六識轉變。約三類現行識來說明唯識,這是世親不同於無著論的要點所在。『唯識三十論』說識的轉變pariṇāma,先說三類識。第一,「阿耶耶識、異熟、一切種」,是阿賴耶識的(含得因果)「自性」。「不可知、執受、處、了」,是阿賴耶識的「所緣」(與「行相」)。「與觸」等,是阿賴耶識的「相應」(『瑜伽論』作「助伴」)。『三十論』先說三類識的「自性」,「所依」,「所緣」,(心所)「相應」,善不善等「性」,苦樂等「受」,生起與不起(暫時的或捨離)等,然後說唯三類識的變現,如『唯識三十論』(大正三一‧六一上)說:

「是諸識轉變,分別所分別,由此彼皆無,故一切唯識」。

「由一切種識,如是如是變;以展轉[相互]力故,彼彼分別生」。

『唯識三十論』,以「唯識無義」為主題。上一頌的「諸識轉變」,是分別vikalpa,依此而起所分別vikalpita;所分別是非實有的,「故一切唯識」所現。這是與『辯中邊論』相同的,如「虛妄分別」,是三界的心心所法,是依他起相,是「有」的。與分別相對立的所分別──境;或依虛妄分別而引起的二取──能取與所取,是遍計所執相parikalpita-lakṣaṇa,是沒有的。依他起有的,是心心所法──分別;『三十論』也說依他起性是:「分別,緣所生」。第二頌,明種子識與前七識,互相熏生,為三類分別──識生起不斷的因,與『攝論』等相同。有分別「識」而沒有所分別的「義」,『唯識三十論』(及『辯中邊論』)可說是極端的「唯識無義」說。『唯識三十論』的研究者與注釋者,也要注意到,『攝大乘論』的「由二性」成立唯識;『莊嚴經論』的「所取及能取,……是說依他起」。對古師的論典,不但要了解他,還要會通、決擇、發展,所以對『唯識三十論』的「唯識」義,雖同樣的依現行識變說,而意見是不能一致了!

關於唯識──心、境有無的見解,玄奘門下所傳,共有四說,如『成唯識論述記』卷三本(大正四三‧三二〇下)說:

「安慧立唯一分,難陀立二分,陳那立三分,護法立四分」。

安慧是一分說。近見『安慧「唯識三十釋」原典譯注』,的確是唯有分別,無有所分別的一分說。其實,說一分的,可以有「分別」與「所分別」的一有一無;及「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的一有二無,不過思想是相通而一致的。有一‧二‧三‧四──四說不同,是可信的;而奘門所解,多少有點揣測,可能由於玄奘所譯『成唯識論』,是雜糅而成的。在說明「唯識」時,以(護法說)陳那三分說為主的,如『成唯識論』卷一(大正三一‧一上──中)說:

一「變,謂識體轉似二分,相、見俱依自證起故。依斯二分施設我法,彼二離此無所依故」。

二「或復內識轉似外境,我法分別熏習力故,諸識生時變似我法,此我法相雖在內識,而由分別似外境現」。

這二說,第一是三分說,第二是二分說。『成唯識論』是以陳那(及護法)說為主的,所以說:「變謂識體轉似二分」。二分以外有「識體」,就是三分說。如說「變謂識生轉似二分」,不就是二分說嗎?類似的文句而意義不同的,如『成唯識論』卷七(大正三一‧三八下)說:

一「三能變識及彼心所,皆能變似見相二分,立轉變名。所變見分,說名分別,能取相故。所變相分,名所分別,見所取故」。

二「或轉變者,謂諸內識、轉似我法外境相現。此能轉變,即名分別。……此所執境,名所分別,即所妄執實我法性」。

第一是二分說,第二是一分說,與安慧釋相合。這二說,本來與卷一的二說相當,但『成唯識論』依陳那(三分)說,所以「識能變似見相二分」,引申為「識體轉似二分」,成為三分說。『攝論』的「唯識」與「二性」,就是一分說與二分說,意義本來是相通的。但著重「唯識」的,以為所分別(境)是無體的遍計所執性,一切唯是識──分別的顯現。而著重「二性」的,以為識能變似見、相分。呈現於心識──分別的對象,是相分──所分別,也是由識種所變現,與見分──分別有同樣的存在意義。如安慧說「唯識」無境──一分說,西藏相傳,這是「無相唯識」。難陀、火辨等,是「識似見相二分」的二分說,也就是「有相唯識」。

三分說、四分說,都是同意「有相唯識」而發展所成的。三分說──相分,見分,自證分,是依據陳那『集量論釋』「現量品」的,如『成唯識論』引偈說:「似境相所量;能取相、自證,即能量及果:此三體無別」(16)。量pramāṇa是正確的認識。凡是認識,必有「所量」的境相──相分,是識所顯現的。能取相是見分,是識──(能)「量」。在能取所取時,有能知對境了解的識自體,也就是「量果」。對於心(心所)的能知方面,分為量與量果,所以成為三分。陳那以為:如沒有自證分,就沒有量果。即使能取境相,但以後的識體,由於沒有自知取境,所以不能自憶心心所了境的情形。對於這一問題,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認為念smṛti有憶念過去的作用,所以當時雖沒有能知自心,但後念能憶念以前的心。陳那以為:憶念是心所法,念也還是具足三分的,否則後念也不能憶知前念了。所以在所引的偈頌下,又有一偈說:憶念也有量與量果二分。在唯識學中,相分(所量)、見分(量)、自證分(量果),「此三體無別」。沒有別體而用有差別,所以可立為三分。『佛地經論』提到三分時,就說:「如是三分,不一不異」(17)。瑜伽唯識學,淵源於說一切有部及經部sutrāntika,堅守「指不自指,刀不自割」的原則,否認一剎那中,心能自知。現在自證分與見分,是內心的二分,那就可說自證分證知見分的了境情形了。

陳那的三分說,留下待解的問題:自證分能證知見分,那又有誰來證知自證分呢?自證分也是不能自知的,因而有護法的四分說,如『成唯識論』說:「若細分別,應有四分。三分如前(所說),復有第四證自證分;此若無者,誰證第三」(18)?護法的四分說,問題還沒有解決:證自證分又有誰來證知呢?如立證證自證分,那樣的一直推論下去,也不能解脫這問題的困境。好在說一切有部,傳下巧妙的論法,可以採用。如「生」能生一切,誰又生這生呢?有「生生」能生於「生」。那「生生」又由誰生呢?說一切有部立展轉論法:「生」能生「生生」,「生生」能生「生」;「生」與「生生」,展轉相生,解免了無窮生的過失。「得」也是這樣:「得」能得「得得」,「得得」能得於「得」。「得」與「得得」,展轉相得,難題也就解決了。四分說者採用了這一論法:「證自證分」能證「自證分」,「自證分」能證「證自證分」,後二分展轉相證知,所以四分說就圓滿了。三分,四分說,堅守「心不自知」的原則,其實是融攝了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所說:心能知他,也能自知的意義。總之,三分說是成立於依識自體,似現見分與相分的意義。說明唯識變現,實不外乎「唯識」與「二性」。三分、四分,是為了論究心識自知而引起的。

大乘經重於勝義的現證。在這一原則下,「依於法性」,「依於勝義」,顯示發心、修行與佛的果德。大乘經的出現,與論究「佛法」而發達的論書──摩呾理迦māṭrkā,阿毘達磨abhidharma;範圍僧伽的毘奈耶vinaya,關係不大,也就很少的論到。當然,在「大乘佛法」發揚中,也漸漸的為大乘經師所引用。特別是大乘論師,面對(聲聞部派的)現實佛教界,不能不加以考慮。對阿毘達磨等論書,龍樹Nāgārjuna在『大智度論』中,也只多少引用。西元五世紀初,鳩摩羅什Kumārajīva「常歎曰:吾若著筆作大乘阿毘曇,非迦旃延尼子比也」(19)!而在印度,西元四‧五世紀間,過去論書的論究方法、論究成果,正融入「大乘佛法」體系中,這就是論書型的經典──『解深密經』,『阿毘達磨大乘經』,及無著所傳出的論典──『瑜伽師地論』,『大乘莊嚴經論』,『攝大乘論』,『大乘阿毘達磨集論』。

瑜伽行派興起於北方,而盛行於中印度,受說一切有部與經部思想的影響極深,表現出與一般大乘經的不同,這就是充滿了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的特色。『大乘莊嚴經論』,是依『瑜伽』的「菩薩地」造的。在「菩提品」中,以一切種智sarvākārajñatā為佛身。廣說法界dharma-dhātu的種種甚深,也就顯示了依無漏法界而住的佛甚深。在「菩薩地」的基礎上,『莊嚴論』融攝了當時眾多的大乘經。說諸佛法界後,說佛的三身:自性身svabhāva-kāya,受用身saṃbhoga-kāya,變化身nirmāṇa-kāya;三身說,可能是依『金光明經』的。又說四智:圓鏡智ādarśa-jñāna,平等性智samatā-jñāna,妙觀察智pratyavekṣaṇa-jñāna,成所作智kṛtyânuṣṭhāna-jñāna。轉染為淨的一切種智,『莊嚴論』是以法界為依止的;雜染生死的顯現,也就是「唯識」現,『莊嚴論』是以(阿賴耶)種子bīja為依止的。『論』上說:「如是種子轉,句(器世間)、義(色等塵)、身(五根)光轉,是名無漏界,三乘同所依」(20):這是轉捨雜染種習,轉安住於無漏法界的解脫了。依雜染種子而唯識現,依清淨法界而住(解脫身或)佛智,轉染依為淨依,在說明上,多少帶有二元的形跡。

依『阿毘達磨大乘經』而造的『攝大乘論』,作了更好的安立。依阿賴耶識為依止,成立雜染生死與清淨解脫。阿賴耶(雜染)種子識,唯識現為有漏雜染;阿賴耶識中,「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性質是反阿賴耶識的,能引生出世心,雜染盡就轉所依而得法身。聞熏習依附阿賴耶識,其實是「法身、解脫身攝」,這暗示了「唯識」──唯種識顯現的底裏,就是如如法身(21),這也許受到『阿毘達磨大乘經』的影響。『阿毘達磨大乘經』的特點,就是依他起性「彼二分」,「雜染清淨性不成故」(22)。依他起性不是一成不變的,如隨染汙而轉,依他起的雜染分,就是遍計所執性;如隨清淨(離雜染)而轉,依他起的清淨分,就是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轉依āśraya-parāvṛtti得涅槃,得菩提,『攝大乘論』的後二分──「彼果斷分」,「彼果智分」,都是依依他起通二分而說轉依的。

關於圓成實性,『攝大乘論』引經頌說:「若說四清淨,是謂圓成實。自性及離垢,清淨道、所緣,一切清淨法,皆四相所攝」(23)。「所緣」是「生此境清淨」,就是聽聞「最清淨法界等流」的大乘教法。正法是佛所覺證的,依自證而施設教法,教法並不等於佛所證的,但也不離佛的自證,如攝影一樣。教法為清淨的所緣境,依此而引生清淨,名「生此境清淨」,與上文所說到的「正聞熏習」一樣。「清淨道」是菩提分法,波羅蜜多等,菩薩所修的聖道,依聖道能得圓滿清淨的佛果。「自性」是本來清淨的法界、真如等,多約在纏說。「離垢」是法界離一切障垢而顯,約出纏說。

這四種清淨,總攝一切清淨法。然「所緣」是境,「道清淨」是行,如來果位所有的無量功德,在四清淨中屬於那一類?如屬於離垢清淨,那就與「不空如來藏」說相近,佛智──菩提應該是常住的。『楞伽經』說:「無漏習氣非剎那」(24),無漏習氣不是剎那生滅的,那從無漏習氣所現起的無漏功德,當然是常住了。如不屬於「離垢清淨」,那佛果的無盡功德,就出於四種清淨之外,又與頌說不合。無著論所說的佛,當然是圓成實性。如『莊嚴經論』以一切種智為佛的「自性」;「白法所成身」,是無漏清淨善法所成身,也就是法身dharma-kāya的意義。佛身是轉依而得的,「佛體與最上圓滿白法相應」:「一、得極清淨出世智道,二、得無邊所識境界智道」。所以轉依成佛,是以一切種智為佛自性的。然佛一切種智所攝一切白法,與真如無別,是真如清淨所顯,不是妄分別那樣的。

『莊嚴經論』廣說佛無漏法界的甚深,以「譬如染畫空」作結。說佛是這樣那樣的,其實佛無漏界是不容分別戲論的。說佛這樣那樣,是彩色的繪畫虛空那樣,了無形跡可得。這樣的佛,是圓成實性,『楞伽經』等都說正智、真如為圓成實。以此來通釋大乘經,特別是後期大乘的如來觀,容易得出佛智常住(或一得以後,常住不變)的結論。然『莊嚴經論』所說的三身:自性身是轉依所成的,「一切佛等無差別,微細難知」。而為眾所見的,在淨土中受用法樂的,是受用身;種種變化利益眾生的,是變化身。自性身重於契證清淨法界,而受用身與變化身,約自利與利他說。佛自利的受用身,剎土,眾會,佛號,佛身體等都不同。這可以釋通十方佛土的種種差別,但佛佛平等的、自利的真實身,有這樣的差別嗎?自性身是自性常;受用身是不(間)斷常,變化身是相續常,後二身是無常的,解說經說的常住佛,所以約別義而稱之為常。『論』說四智,圓鏡智「不動」,後三智與三身中的後二身,都依圓鏡智而起;圓鏡智與自性身,有相當的意義,不過自性身約無漏界為所依止說,圓鏡智約與真如無別的一切種智說(25)

無著的『攝大乘論』,在「彼果智殊勝分」,也立三身。「自性身者,謂諸如來法身,一切法自在轉所依止故」。『攝論』廣說法身,法身有五相:「轉依為相」,「白法所成為相」,「有無無二為相」,「常住為相」,「不思議為相」:而但為成熟菩薩的受用身,多為成熟聲聞的變化身,是無常的。法身轉五蘊而得自在;轉識蘊得四智,那法身是以四智(等)而自在的。『論』中說「念佛法身」;說佛受用的十八圓滿淨土。『攝論』所說法身,是如智不二的,超越一切而又顯現一切,利濟一切有情(26)。從如智不二的超越性說,法身與自性身相同;法身內證而起不思議用,利濟有情,應該與自性身不同。法身常住,四智是常還是無常呢!又如『莊嚴經論』的受用身,也稱法受用身,是「自利」的,於淨土中自受用法樂;而『攝大乘論』的受用身,卻是「但為成熟諸菩薩」,意義上是不同的。

『莊嚴經論』與『攝論』,都說轉識蘊得四智,而沒有對轉識為智,作詳細的敘述。漢譯本說到轉第八,七,六,前五識──四類,分別的得四種智,但梵本中缺。這是譯者波羅頗迦羅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在那爛陀寺,親近戒賢論師,而以當時那爛陀寺的唯識學,補充了『大乘莊嚴經論』(27)。『唯識三十論』,詳於三類轉變識的分別;從唯識現而論到唯識性;在行果的敘述中,泛稱佛果為「法身」,對身、智沒有明確的分別。唯識學在發展中,對佛果完成精密的敘述,那是世親以後,瑜伽唯識論者的重要任務,以適應佛教界(傾向以佛為主的佛法)的要求。

世親以後,到戒賢的時代,約近二百年。唯識論者,有以阿賴耶ālaya識與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相結合的,是『入楞伽經』與『大乘密[厚]嚴經』,在「虛妄唯識」的假相下,顯出「真常唯心」的真義。不忘『瑜伽論』義,以經典形式出現的,有『佛說佛地經』及『如來功德莊嚴經』。玄奘所譯『佛說佛地經』(大正一六‧七二一上)說:

「當知有五種法攝大覺地。何等為五?所謂清淨法界,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

大覺地,就是佛地,依此五法而成就圓滿大覺佛果的。所說「五法」,清淨法界dharmadhātu-viśuddhi是真如tathatā異名,如與四智,作了各別的說明。『成唯識論』引『如來功德莊嚴經』說:「如來無垢識,是淨無漏界,解脫一切障,圓鏡智相應」(28)。無垢識,是阿摩羅識amala-vijñāna的義譯。依此經說,阿摩羅識是轉染為淨的第八清淨識,攝持一切清淨無漏種子[淨無漏界];如阿賴耶識的攝持雜染(及清淨)種一樣,阿摩羅識攝持淨無漏種,現起一切無漏清淨的佛法。無垢識與圓鏡智相應,也與有漏第八識,與有漏心所相應一樣。這樣,確定了清淨法界以外的四智,是有為的清淨依他起性,與『瑜伽論』「攝決擇分」所說:「依他起自性,亦正智所攝」相合(29)。正智是無漏智,是依他起性,不是圓成實性所攝的。還有,佛的無漏智,與無漏識相應,也是有漏智那樣,與有漏識相應。這是與一般大乘經,從「依智不依識」,而傾向於唯智無識的不同。如與智各別,無漏智與識相應,契合『瑜伽師地論』與阿毘達磨論的見解。

在論書與論師方面,『唯識三十論』的安慧釋,不知作者名字的『轉識論』,都沒有廣說佛果。玄奘所譯的,「親光等菩薩造」(30)的『佛地經論』這樣說:「無為功德,淨法界攝」;「有為功德,四智所攝」(31)。明確的區別了清淨法界與四智的不同。有漏位說一切唯識,依『大乘百法明門論』,一切法略分為五:「一切最勝故[識],與此相應故[心所],二所現影故[色],三位差別故[不相應行],四所顯示故[無為]」(32)。無漏位轉識成智,『佛地經論』也說:「四智具攝一切佛地無漏心及心法,若俱有法[不相應行],若所變現品類差別[色]」(33)。無漏位依智得名,其實也是心與心所相應的,所以:「四智相應心品,……有二十一,謂五遍行,五各別境,十一唯善」。轉染成淨的八種淨識,每一淨識都是與二十一無漏善心所相應的(34)。以上『佛地經論』的解說,是大乘而阿毘達磨化的,與『瑜伽師地論』的風格相同。無著論說的三身,『佛地經論』分別為自受用身與他受用身,會通了『莊嚴經論』與『攝論』的異說。『大乘莊嚴經論』,說到四智,但沒有說轉什麼得什麼智。無性Asvabhāva的『攝大乘論釋』,說轉八、七、六、前五識,別別的得四智(35)。『佛地經論』與無性的『攝大乘論釋』,是世親以下,陳那、護法、戒賢的系統;玄奘雜糅而成的『成唯識論』,所說轉依的意義,就是依此而作更圓滿的安立。『成唯識論』約四種義來說明轉依:一、能轉道;二、所轉依;三、所轉捨;四、所轉得。「所轉依」有二,持(染淨)種依與迷悟依,這是會通了阿賴耶識為所依,如來藏(真如、法界等)為所依的二大流。「所轉得」有二:「所顯得」是真如離障的大涅槃,約義立四種涅槃;「所生得」是大菩提,從無漏種子所生的,就是四智相應心品(36)。在如、智差別(不一不異之異),正智是有為依他起性的原則下,抉擇、會通:『成唯識論』所代表的,是西元六‧七世紀間,那爛陀寺大成的唯識學。

在這裏,順便說到瑜伽唯識傳來我國的情形。『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菩薩地」,西元五世紀初,已由曇無讖Dharmarakṣa譯出;菩薩戒以外,沒有引發多大影響。西元六世紀初,北印度的菩提流支Bodhiruci等來,譯出世親的『十地經論』等。『十地經論』的宏傳,形成「地論師」一系。「地論師」說:阿梨[賴]耶識是真識。『十地經論』說:「應於阿梨耶識及阿陀那識中求解脫」(37),並沒有真識的意味。「地論師」的真識說,可能是從菩提流支所譯的,『入楞伽經』的「自相阿梨耶識不滅」中來的(38)。西元五四六年,真諦Paramârtha來中國,譯出世親的『攝大乘論釋』等,成「攝論師」一系。真諦所譯的『攝論釋』,在世親的解說中,每有所補充、解說(所譯其他的論書,也有這種情形)。如說:「阿梨耶識,界以解為性」;「聞熏習與解性和合,以此為依,一切聖道皆依此生」(39)。持種、異熟阿梨耶識以外,又立解性梨耶,所以阿梨耶有「真妄和合」的意義,這可能是從『阿毘達磨大乘經』所說,依他起性「彼二分」而來的。真諦於八識外,立阿摩羅識──無垢識,也許是『楞伽經』「八九種種識」的第九識吧!阿摩羅識的內容,是八地菩薩(及阿羅漢)捨阿梨耶所得的「轉依」;又通於初地所證得的;及眾生的本淨心(40)。真諦所譯的論典,重於阿賴耶(或作「本識」)種子識的轉變,被稱為「一能變」說。而最特出的,是對阿梨耶識為所依,如來藏為所依──兩大思想,作了疏解融通的工作。對翻譯來說,不夠忠實,但所援引的思想,是存在於當時的教界,並非他個人的意見。真諦是優禪尼Ujjayainī人,近於摩臘婆Mālava,伐臘毘Valabhī。這一帶地方,正量部Saṃmatīya盛行,當然是不可說我anabhilāpya-pudgala的流行區。真諦所傳,代表了中印度西部地區的唯識(唯心)學。

西元七世紀初,玄奘傳來了大量的唯識經論,特別是雜糅眾說的『成唯識論』,被稱為是「法相宗」或「唯識宗」。唯識學,本是依『瑜伽師地論』為本的。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與『攝大乘論』,闡揚阿賴耶的種子識變(『攝論』說緣起與緣所生法,已有種子識變、現行識變二義)。由於會通當時流行的大乘經,也會通了如來藏與大我。依此而發展下去,就有『楞伽』、『密嚴』等傳出。世親的『唯識三十論』,依『瑜伽』「攝決擇分」,闡揚阿賴耶、末那、前六識──三類現行識變。陳那、護法一系,重視理性思辨,而思想復歸於『瑜伽』。正智是依他起,有為生滅的;智與識相應;如與智不一。依此來論佛果──三身、四智,都作了詳密的分別;『成唯識論』再也不談如來藏了。玄奘的西行求法,主要是「誓遊西方以問所惑,并取十七地論(『瑜伽論』「本地分」)以釋眾疑」;到了那爛陀寺,從戒賢「聽瑜伽三遍」(41)。玄奘所傳的『成唯識論』,是綜集當時中印度東部──那爛陀大成的唯識學。當然是經過近二百年的發展,可說是後起的,但從瑜伽唯識的發展來說,正是復歸於『瑜伽』的古義。

成立「一切唯識現」以外,瑜伽行派的卓越成就,是因明hetu-vidyā的高度發展。在瑜伽行派以前,從辯論術而來的論理學,是稱為正理──尼夜耶naiyāyika與因論hetu-śāstra的。「正理」,本是真理的意義,其後演化為思惟論究真理的方法。大抵由於種種沙門團興起,印度傳統的婆羅門brāhmaṇa教徒,迫得發展辯論術。其中特重思辨以求真理得解脫的,形成尼夜耶派,有『正理經』;勝論Vaiśeṣika也以究理著名;數論Sāṃkhya,彌曼薩Mīmāṃsā等,婆羅門教分流出的教派,都多少有論理的學風,西元一世紀起,漸漸的流行起來。

尼夜耶派的『正理經』,明十六諦(或作十六句義)。一、量pramāṇa,立現量,比量,譬喻量,聲量(教量)。量是正確的知識,可作為知識的準量。正確的知識,依此四量而得,所以『方便心論』說知四量名「知因」。二、所量prameya,是所知的對象。三、疑saṃśaya,四、用prayojana:對所知見的事理,不能確定[疑];所以有求解決的作用。五、宗──悉檀siddhānta,是立者所主張的,有遍所許宗,先稟承宗,傍準義宗,不顧論宗──四宗。六、喻dṛṣṭânta,是舉例。七、支分avayava,就是比量的五支:宗,因,喻,合,結(決定)。八、思擇tarka。九、決nirṇaya,義理決定。以上,是論證的重要事項。以下,是實際論辯,論證的謬誤或失敗,如一〇、論議vāda,彼此互相論議。一一、紛議jalpa;一二、壞義vitaṇḍā;一三、似因hetu-ābhāsa;一四、難難chala;一五、諍論jāti;一六、墮負nigrahasthāna,論議失敗。從十六句義,可見與未來因明的關係。

思惟分別與論辯,依龍樹Nāgārjuna的中道觀,是不能證知正理而得解脫的,所以龍樹作『迴諍論』與『廣破經』,徹底的評破了『正理經』。然思辨正理的方法,主要是為了自宗與他宗間的辯難;受一般異教學風的影響,佛教也不得不採取、修改正理派的論法,作為維護佛法的方便。魏吉迦夜Kiṅkara譯出的『方便心論』說:「如為修治菴摩羅果,而外廣植荊棘之林,為防果故。今我造論,亦復如是,……為護法故」(42)。『方便心論』,經錄都佚名,「高麗藏本」也如此,但「宋藏本」以下,都作「龍樹菩薩造」,是不足信的。

又有陳真諦的『如實論』「反質難品」,「如實」可能是「正理」的異譯。「反質難品」,與『集量論』所破的『成質難』相合。傳說是世親所造,為陳那所否認。『方便心論』與『如實論』,都是佛教徒,參照『正理經』的論法,多少修正,作為立正破邪的方便。『瑜伽師地論』「聞所成地」,以為「五明處」是三乘學者所應該正確了解的。五明中的因明,是「於觀察義中諸所有事」。「諸所有事」,共七種:「一、論體性,二、論處所,三、論所依,四、論莊嚴,五、論墮負,六、論出離,七、論多所作法」。七事,都是有關對敵[論]方立論的事,瑜伽行派早期的修學因明,顯然還是辯論法。七事中的「論所依」,為辯論的主要依據。立論:「所成立義」,有自性與差別;「能成立法」有八:「一、立宗,二、辯因,三、引喻,四、同類,五、異類,六、現量,七、比量,八,正教量」。『顯揚聖教論』所說相同,名之為「論法」(43)。『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名為「論軌」,簡略些,內容大致相合。只有「能成立法」的前五法,作:立宗,立因,立喻,合,結,那是與『正理經』的五支作法,完全一致了(44)。傳說世親有『論軌』,『論式』,『論心』的三部著作,都已失傳!

因明的革新而大有成就的,是世親的弟子陳那。陳那的因明八論,玄奘譯出了『因明正理門論本』,『觀所緣(緣)論』。義淨譯出了『集量論』,可惜佚失了;又譯出『取因施設論』,『觀總相論頌』。呂澂依藏譯本,出『集量論釋略抄』,並與『因明正理門論』,互相比對印證。又譯出『因輪決擇論』。玄奘所譯的,商羯羅主Śaṅkarasvāmin的『因明入正理論』,是依『集量』、『理門』而作的,陳那因明論的特色,如『瑜伽論』等立三種量,陳那但立現量pratyakṣa-pramāṇa與比量anumāna-pramāṇa──二量。至教量或聖教量──每一教派的經說(如吠陀,佛經,新舊約),如不為對方所信受,就不能成為定量。如經教所說,正確而可以為他所接受的,那一定是符合現量與比量的。所以但立二量,不取聖教量,也就是以理為宗,而不是信仰為先的。明顯呈現而離分別的智,是現量。現量有四類:(五)根識所了;意(五俱意)也有離分別的;心與心所的自證分;瑜伽者離分別的直觀。比量是推理的正確知識,有自比量與他比量。自比量,是自己推理的正知;以自己的正知,為了使他了解而立量,是他比量。舊時是五支作法,陳那簡化為三支:宗siddhānta,因hetu,喻dṛṣṭânta。如立「聲無常[宗],所作性故[因]。諸所作者,皆見無常,如瓶等[同喻];諸是常者,見非所作,如虛空等[異喻]」。比量的三支中,因三相是最重要的,三相是「(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異品遍無性」。『順中論』說到:若耶須摩論師說言……「彼因三相」;因三相是「朋[宗]中之法,相對[異]朋無,復自朋成」(45)。『成實論』說:「十六種(句)義,是那耶修摩(所)有」(46)。若耶須摩或譯那耶修摩Naya-suma,是正理學徒的意思。『如實論』說:「我立因三種相:是根本法,同類所攝,異類相離」(47)。這可見「因三相」是陳那以前所舊有的,陳那是對「因三相」作更合理的論列。如『因輪決擇論』,就是說明因三相的正因,及不具三相的過失。在因明論理的卓見外,依佛法來說,是將重於認識論的現識變現,與重於論理學的正知──量論,結合起來;也是為了成立唯識變現,所以在認識論與論理學上痛下功夫。如唯識學中,立相分、見分、自證分;因明中,立所量、(能)量、量果──自證。又在現量中,立瑜伽者的直觀,與修持佛法的宗教經驗相結合。陳那的因明,或稱量論,不是一般的,而是以世俗的「因論」,作為成立、理解唯識現的方便。

陳那再傳第子法稱Dharmakīrti,造了七部量論,『釋』量論是最重要的一部。法稱的論書,文字艱澀,起初不受人尊重。後得弟子天主慧Devendramati與釋迦慧Śākyamati的精研注釋,才流行起來。玄奘沒有提到法稱,也許他的著作,還不大流行;義淨就說到「法稱則重顯因明」了(48)。法稱的論書,與天主慧等釋論,西藏都有譯本。近來法尊譯出的『釋量論』;及依僧成的『釋量論疏』,略出『釋量論略解』,多少可以了解一些。『釋量論』是依據『集量論』,解說而有所修正發展的。如陳那的宗、因、喻──三支,還是傳統五支說的簡化。對他而成立自宗,或評破對方的主張,一定要先揭出自己的見解(或否定對方的主張)──宗;其次說明理由──因;然後從同類、異類兩方面,舉事例來證成──喻。宗、因、喻的三支次第,主要是適合於對他的辯論。法稱修改為近於喻、因、宗的次第:如凡是所作法,都是無常的,如瓶盆等;聲也是所作法;因而得到「聲是無常」的結論。這一次第,近於西方邏輯的三段論法,是順於自己正確推理的次第(自比量)。法稱著重於自己正確的推理,使這一方法,能普遍應用於自己對佛法的正確思惟,所以『釋量論』四品,第一品就是「自義比量品」。陳那在「宗過」中,有「決定相違」:如甲方以三支比量,成立自宗;乙方也成立一比量,與甲方的立義相反,而比量的三支卻都沒有過失。這就成了立敵雙方對立,相持不下的局面,名「相違決定」。「相違決定」,近於西方邏輯中的「二律背反」。法稱不立「相違決定」,以為正確的思惟,必有所決定,也就是正理定於一,所以否定了「相違決定」。然身在相對的世間,運用世間的名言分別,思惟世間的事理,陳那立「相違決定」,可能還是正確的!陳那的『集量論』初說:「歸敬為量、利諸趣,示現、善逝、救護者。釋成量故集自論,於此總攝諸散義」。一般造論的,多數先歸敬佛(法、僧),說明造論的所為──動機與目的所在。『集量論』初的一頌,上二句是歸敬為量的佛;下二句說明造論的所為。這本是造論的一般清形,法稱卻據此一頌,成立第二「成量品」(二八五‧五頌)。「成量品」說釋尊開示四諦,使人如實知四諦:知苦、斷集、證滅、修道。佛是依此修習而成,具足大悲等功德。佛所知、所說,無不是究竟正確的,是真正的「量士夫」,可作為我們聞思的準量。在「量論」、「因論」的發展中,法稱的著作與後起的解說,在世間「認識論」與「論理學」中,應有值得研究的價值!

「量」,是認識論;「因明」,是論理學(邏輯),都只是世間的學問。在瑜伽唯識派中發展起來,對佛法的影響極大,幾乎成為學佛者必修的科目。因明為五明之一,無著、世親以來,非常重視他。由於正理派等勢力增強,學風重視辯論,瑜伽行派不能不研究來求適應,而為了成立「唯識」,應該是發展的主因。「唯心」或「唯識所現」,是瑜伽行者修驗的心境,而說明一切唯識所現,說種子識變,是不夠的,必須依現行識──分別所分別中去說明。唯識理論的誘發者,是經部。經部以為:十八界種子生一切法,是實有的,而約六根、六境──十二處生識來說,是假有的。如『順正理論』說:「(經部)上座作如是言:五識依[根]緣[境],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極微一一各住,無依緣用,眾微和合,此用亦無,故處是假,唯界是實」(49)。在認識論中,經部是說根與外境是非實有的,但依種子[界]所生色,是實有的。如種子是依心識而相續有的,從種子識生起的色等,不也可以說非實有嗎?在認識論──能所關係中,經部以為眼識所見的色,是眼識的表象,而不是實色,瑜伽唯識者也是這樣說的;所以瑜伽唯識興起,經部就被融攝而消失了。釋尊說:「二和生識」。如眼識生起,一定要有青、黃等色為所緣;有眼根──「清淨色」,等於視覺神經的生理機構作所依,眼識才有生起的可能。瑜伽行者成立「唯識」,說色是眼識的表象,眼根是生識的功能(50)。這是但立能識、所識,而完成「唯識無義」的定律。法稱但說唯識現,沒有說阿賴耶識,可能是:阿賴耶識的行相、所緣,微細難知,在能所相關的認識論中,不容易說明阿賴耶識的所緣,是唯識所現吧!總之,成立「唯識」與量論的發展,是密切相關的。然從印度辯論術而來的,無論是正理、勝論等論法;『瑜伽論』的因明,陳那、法稱大成的量論,都不是推求未知的事理,發展新知,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宗教而努力──以種種論理方法,證明自宗是正確的。以因明來說,立自、破他,無非是維護佛法的方便。法稱的時代,佛教界傾向於如來果德,及對人(師長)的誠信。『釋量論』特立「成量品」,論證佛智的完全正確,多少是為了適應時代的要求(51)

註解:

[註 25.001]『成唯識論述記』卷第一本(大正四三‧二三一下──二三二上)。

[註 25.002]呂澂『安慧三十唯識釋略抄』(內學第三輯一一五──一二〇)。

[註 25.003]『瑜伽師地論』卷五(大正三〇‧三〇二中)。『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上)。『成唯識論』卷二(大正三一‧九中──一〇上)。

[註 25.004]『瑜伽師地論』卷五一(大正三〇‧五七九上──下)。『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中──一三七上)。『成唯識論』卷三‧四(大正三一‧一五中──一九上)。

[註 25.005]『瑜伽師地論』卷一(大正三〇‧二八〇中)。『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三下──一三四上)。『成唯識論』卷五(大正三一‧二四下──二六上)。

[註 25.006]『大乘莊嚴經論』卷一(大正三一‧五九四中──下)。『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中──下)。

[註 25.007]『大乘莊嚴經論』卷五(大正三一‧六一三中)。『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三下)。

[註 25.008]『唯識二十論』(大正三一‧七五中)。

[註 25.009]『觀所緣緣論』(大正三一‧八八八下)。

[註 25.010]『唯識二十論』(大正三一‧七四中)。

[註 25.011]『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三三(大正二九‧五三一下)。

[註 25.012]『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一二引經(大正二七‧六三四下)。

[註 25.013]『大乘莊嚴經論』卷四(大正三一‧六一三下)。

[註 25.014]『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

[註 25.015]『瑜伽師地論』卷五一(大正三〇‧五七九下──五八〇上)。

[註 25.016]『成唯識論』卷二(大正三一‧一〇中)。『集量論釋略抄』(內學第四輯一一)。

[註 25.017]『佛說佛地經論』卷三(大正二六‧三〇三上──中)。

[註 25.018]『成唯識論』卷二(大正三一‧一〇中)。參閱『佛說佛地經論』卷三(大正二六‧三〇三中)。

[註 25.019]『高僧傳』卷二(大正五〇‧三三二下)。

[註 25.020]『大乘莊嚴經論』卷五(大正三一‧六一四中)。

[註 25.021]『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中──下)。

[註 25.022]『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下一三九下)。

[註 25.023]『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〇中)。

[註 25.024]『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二一下)。

[註 25.025]以上,見『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二上──六〇七中)。

[註 25.026]以上,見『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一五一上)。

[註 25.027]宇井伯壽『大乘莊嚴經論研究』(九──一一)。

[註 25.028]『成唯識論』卷三(大正三一‧一三下)。

[註 25.029]『瑜伽師地論』卷七四(大正三〇‧七〇四下)。

[註 25.030]『佛地經』有戒賢釋,親光釋。「親光等菩薩造」,那是糅合而為一本了;玄奘又糅合十師釋而成『 成唯識論』。玄奘的一再糅譯,顯然有「定於一」的用意。

[註 25.031]『佛地經論』卷三(大正二六‧三〇一下)。

[註 25.032]『大乘百法明門論』(大正三一‧八五五中)。

[註 25.033]『佛說佛地經論』卷三(大正二六‧三〇一下)。

[註 25.034]『佛說佛地經論』卷三(大正二六‧三〇二中──三〇四上)。

[註 25.035]『攝大乘論(無性)釋』卷九(大正三一‧四三八上)。

[註 25.036]『成唯識論』卷一〇(大正三一‧五四下──五七上)。

[註 25.037]『十地經論』卷八(大正二六‧一七〇下)。

[註 25.038]『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二二上 )。

[註 25.039]『攝大乘論釋』卷一(大正三一‧一五六下)。卷三(大正三一‧一七五上)。

[註 25.040]參考拙作『真諦三藏阿摩羅識之研究』(『妙雲集』「下編」三『以佛法研究佛法』二七九──二八八)。

[註 25.041]『慈恩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〇‧二二二下)。卷三(大正五〇‧二三八下)。

[註 25.042]『方便心論』(大正三二‧二三中)。

[註 25.043]『瑜伽師地論』卷一五(大正三〇‧三五六上──三六〇下)。『顯揚聖教論』卷一一(大正三一‧五三一上 ──五三五中)。

[註 25.044]『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卷七(大正三一‧六九三中──下)。

[註 25.045]『順中論』卷上(大正三〇‧四二上)。『順中論』傳為無著所造。對正理派的宗、因、喻等,取徹底否

定的態度,與無著的思想不合。

[註 25.046]『成實論』卷二(大正三二‧二五六上)。

[註 25.047]『如實論』(大正三二‧三〇下)。

[註 25.048]『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九中)。

[註 25.049]『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四(大正二九‧三五〇下)。

[註 25.050]『唯識二十論』(大正三一‧七五中)。『觀所緣緣論』(大正三一‧八八八下──八八九上)。

[註 25.051]以上陳那、法稱的「量論」,曾參考呂澂所譯『集量論釋略抄』,『因輪決擇論』,及『因明正理門 論證文』(內學第四輯一六五──二七〇)。法尊所譯『釋量論略解』(臺灣佛教出版社出版)。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中觀學的復興

第三節 中觀學的復興

世親Vasubandhu時代,中觀者Mādhyamika僧護Saṃgharakṣa,先後得到了兩位弟子──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Bhāvaviveka,衰落的中觀學,這才重振而開始了新的機運。後期中觀的著作,西藏的譯本不少;漢譯的僅有清辨的『般若燈論』,『大乘掌珍論』,及蓮華戒Kamalaśīla的『廣釋菩提心論』等。近來,法尊譯出月稱Candrakīrti的『入中論』,及從所譯的『菩提道次第廣論』,『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多少知道一些。衰落的中觀學,忽而興盛起來,可說是瑜伽行派Yogācāra所激發的。瑜伽行派的根本信念,是經說「一切法無自性空」,是不了義的;三自性中,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是無[空]的,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與圓成實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是有(自性)的,這才是了義的(如『解深密經』說)。龍樹Nāgārjuna依『般若』等經造論,那時沒有『解深密經』,沒有三自性說,當然不會評論後起的經論。後起的瑜伽行派,卻以先前所說「一切法無自性空」為不了義,中觀派自然會起來聲辯。似乎龍樹的後學,興起了諍論,其實諍論的原因,應該是以「一切法無自性空」為不了義的瑜伽行者。復興的中觀學,在確認「一切法無自性空」是了義的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與瑜伽行派對立。但在瑜伽行派的興盛中,中觀者或多或少的受到影響,也就漸漸的分化了。分化的原因,還有重要的是:一、「後期大乘」經的流行,應給以解說。二、論究『中論』,『四百論』等深觀,而不知龍樹的大論,如『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所以在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事的安立方面,不免無所適從而所見不同了。

佛護著『中論釋』,大體依『根本中論無畏釋』。清辨著『根本中論般若燈釋』(即『般若燈論』),論中評論了佛護釋,如『般若燈論』卷一(大正三〇‧五二下五三上)說:

「(佛護)釋曰:諸法無有從自體起,彼起無義故;又生(應)無窮故。(評曰)彼不相應,此義云何?以不說因及譬喻故;又不能避他說過故」。

「佛護論師釋曰:他作亦不然,何以故?遍一切處一切起過故。論者[清辨]言:彼若如此說過,即所成能成顛倒故,謂自俱因起體過故。或時有處隨一物起故,先語相違。又若異此,遍一切處一切起過,此語能成他起過故,此不相應」。

在解說『中論』破「自生」與「他生」等處,清辨不同意佛護的破他方法。如破「自生」,佛護以為:自(體)生(自體)是自體已有而說再生,那是毫無意義的。已有,何必再生呢?如有自體而要更生,那就該生生無窮了!這樣的破斥,不提自己的意見,只從對方的主張中(如「自生」),指出對方語意的內在矛盾,這確是龍樹的常用的破法,清辨不同意這一破法,認為要破斥他宗,應說因與譬喻,也就是要應用三支比量anumāna-pramāṇa的方法。如清辨『掌珍論』說:「真性有為空,如幻,緣生故。無為無有實,不起,如空華」(1)。明有為,無為空,就立了兩個具足宗、因、喻的比量。清辨(與護法時代相當)在異教的正理派naiyāyika,瑜伽行派的因明hetu-vidyā立破影響下,也覺得破他是應該這樣的自立比量,所以評破了佛護。起初,佛護與清辨門下,都沒有覺得有太大的問題,到了佛護再傳的月稱Candrakīrti,作『根本中論明顯句釋』,才揭發了清辨與佛護間的根本歧異。依月稱說:一般的比量,是依某些共同(「極成」、「共許」)的見地,而論究彼此的不同,到底什麼是正確的。然在中觀者的不共見地中,與中觀以外的學派,不可能有共許的,所以立量(或立或破)是不可能的,如『辨了義不了義論』廣說(2)。「一切法無自性空」,原則上是中觀派一致的。然勝義Paramârtha中「一切法無自性空」,而世俗saṃvṛti中,清辨以為緣起法是有自相svalakṣaṇa的,自相也就是自性svabhāva。在彼此共許的自相有法下,可以立量。然依月稱說:『中論』說緣起無自性,無自性所以是空śūnyatā的。「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緣起如幻如化,也是無自性的。這不是一般人所有的共識,所以自立比量以破他,是不可能的。對無明avidyā所蔽的眾生,只有從對方的見解中,指出他自義的矛盾,使他「觸處難通」,從反省而理解自相有的謬誤,引向勝義的修證。『入中論』卷二(漢院刊本一八)說:

「癡障性故名世俗,假法由彼現為諦,能仁說為世俗諦,所有假法唯世俗」。

世俗,有覆障的意義。緣起如幻,而在眾生(無明覆障)心境,現起諦實相,如來也就隨世俗而稱之為(世俗)諦。在聖者的心境,緣起如幻,可說「唯世俗」而不再是「諦」了。『中論』青目釋也說:「一切法性空,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於世間是實」(3)。從破他的方法中,發見清辨所說的因緣生法,世俗諦是自相有的,應「自立量」以破他,所以稱為「自續」或「自立量派」Svātantrika。佛護與月稱,隨他所說而難破,所以稱為「應成」或「隨應破派」Prāsaṅgika。這是有關勝義的觀察與二諦安立的。

後期中觀學,在「後期大乘」經論流行的時代,引起種種新的問題。「佛法」所開示的,是生死的解脫。「後期大乘」的『勝鬘經』,提出了兩類生死。生死是煩惱kleśa,業karman,(生死)苦duḥkha的延續。『勝鬘經』在一般的煩惱──四種住地(與一般所說,見所斷、修所斷煩惱相當)外,別立無明住地avidyā-vāsa-bhūmi。在有漏的善惡業外,別立無漏業anāsrava-karma。在一般的生死,一次又一次的分段生死外,別立意生[成]身manomaya-kāya的不可思議變易死acintya-pariṇāma-cyuti。無明住地為因,無漏業為緣,得意生身的變易生死(4)。這是在共三乘所斷的五趣生死外,別有大乘菩薩不共的生死,究竟解脫,才能成佛。說明大乘的不共,有二乘共斷的煩惱障kleśâvaraṇa,佛菩薩所斷的智[所知]障jñeya-avaraṇa。在離執證空方面,聲聞離我執,證補特伽羅無我pudgala-nirātman,或名生空──補特伽羅空pudgala-śūnyatā;大乘更離法執,證法無我dharma-nirātman,也就是法空dharma-śūnyatā。這些論題,解說上或多少差別,卻是「後期大乘」所共說的。對於這,清辨的『般若燈論釋』卷一一(大正三〇‧一〇六中──下)說:

「二乘之人見(人)無我故,煩惱障盡,乘彼乘去,是名說……斷煩惱障方便已」。

「為大乘者,說二無我為最上法,說斷智[所知]障方便已」。

清辨所說的,顯然是隨順「後期大乘」的:二乘得人無我,斷煩惱障;大乘得二無我,更斷所知障。然月稱的見解不同,如『菩提道次第廣論』卷一七(漢院刊本二八)說:

「如明顯句論云……由內外法不可得故,則於內外永盡一切種我我所執,是為此中真實性義。悟入真實者,慧見無餘煩惱過,皆從薩迦耶見生,通達我為此緣境,故瑜伽師當滅我」。

「由我不可得故,則其我所我施設處[法]亦極不可得。猶如燒車,其車支分亦為燒毀,全無所得。如是諸觀行師,若時通達無我,爾時亦能通達蘊事我所皆無有我」。

無我,『入中論』說:「無我為度生,由人法分二」(5)。無我也就是空性,由於所觀境不同,分為二無我或二空。無我與空的定義,同樣是(緣起)無自性,所以能通達無我──我空的,也能通達無我所──法空。反之,如有蘊等法執的,也就有我執。這樣,大乘通達二無我,二乘也能通達二無我。不過二乘在通達人無我時,不一定也觀法我(如觀,是一定能通達的),「於法無我不圓滿修」。經說二乘得我空,大乘得法空,是約偏勝說的。無明障蔽,對補特伽羅與所依蘊等法,起諦實相,不知是沒有自性的,這是生死的根源,也就是十二支的無明。執我、法有自性,是煩惱障的根源,那什麼是所知障呢?『入中論釋』說:「彼無明、貪等習氣,亦唯成佛一切種智乃能滅除,非餘能滅」(6)。二乘斷煩惱,佛能斷盡煩惱習氣(所知障),確是「佛法」所說的。月稱的見解,與龍樹『大智度論』所說,大致相同。

後期的「大乘佛法」,是以如來藏我tathāgatagarbha-atman,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說;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為依止說;二流合成的「真常唯心論」為主流的。後期流行的特出思想,代表「初期大乘」的中觀者,怎樣在保持中觀思想下,去應付、處理這新傳出的思想呢?清辨造『中觀心論』及釋論『思擇燄』,在『中觀心論』的「入抉擇瑜伽行真實品」中,對瑜伽行派作了廣泛的批評。『大乘掌珍論』所說:「入真甘露已具分別」(7),就是指『中觀心論』說的。清辨的『般若燈論』,也批評了「三自性」,但漢譯本的譯者,傳承瑜伽學的波羅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卻把他略去了。『十地經』說:「三界唯心」,清辨以為:經意是遮破外道所說,離心別有作者、受者──我,不是說外境非有。『楞伽經』說:「外境悉非有,心似身、財、處,現為種種義,故我說唯心」。清辨解說為:這是說外境不是自性有的;依境而有種種心,似彼[境]行相而生。經上所說的(唯心),都不是「唯識變現」的意義,徹底的否定了瑜伽行派的唯識說(8)。實踐的方法,依『辯中邊論』說:「唯識無義」,是依妄分別識(及心所)的有,遮遣外境的非有;再依外境的非有,識也就不可得──境空心寂。這樣,境無與識有,都歸於無所得,平等平等,也就是契入真如。這一進修次第,真諦(Paramârtha)所譯『十八空論』,稱之為「方便唯識」,「正觀唯識」(9)。清辨的『般若燈論』(10)說:

「若先許唯識,後仍遍捨者,與其以泥汙後而洗,初即勿觸遠離為妙」。

「先即同修,無須慳吝」!

依清辨的意見,「識」終歸是無所得的,那為什麼不直捷了當的,觀境與識都是虛妄無實,要分成先後次第呢!月稱對唯識說,也作了詳細的評判。經上所說的「唯心」,如『十地經』,是為了遮破外道的作者、受者;『楞伽經』說,是為了遣除外境的執著。『入中論』引經說:「如對諸病者,醫生給眾藥,如是對有情,佛亦說唯心,此教顯彼是不了義」(11)。醫生的應病與藥,當然是隨宜方便;以治病為喻來說「唯心」。顯然唯心(唯識)是不了義教。又廣引『楞伽經』說,「為除愚夫無我恐怖」,佛說類似神我的如來藏。結論說:「是故如是行相契經,唯識師計為了義者,已由此教,顯彼所說皆非了義」(12)。如來藏與阿賴耶識,來自不同的思想系,但在稍遲的「後期大乘」經中。聯合起來,發展到如『密嚴經』所說:「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如來)藏即賴耶識」(13)。瑜伽行者對於這一經說,似乎沒有去解說。『入中論釋』依此而說:「隨一切法自性轉故,當知唯說空性名阿賴耶識」(14)。說如來藏是不了義,如來藏就是阿賴耶識,阿賴耶識當然也是不了義了。月稱以為,成立阿賴耶識,是為了眾生的業果相續。其實業入過去,並不等於消滅,過去業是能感報的,所以立阿賴耶識是沒有必要的(為鈍根,可以這樣方便說)。業入過去而是有的,是「三世有」說,但這是三世如幻有,與薩婆多部Sarvāstivādin的三世實有說不同。陳那Diṅnāga立自證分,能證知見分,後起心才能知前心的了境。月稱以為:「念」有憶念過去的作用,所以立自證分是多餘的:而且有「心能自知」的過失。瑜伽行者成立「唯識」的種種譬喻,『入中論』一一的給與評破,成立緣起的心與境,勝義中都是空的,而世俗中都是有的──無自性的有。在世俗安立方面,如三世有,念能憶知過去,有心有色等,近於薩婆多部,不同的是一切如幻,沒有自性,所以有的稱他為「隨婆沙行」。『入中論』卷二到卷五,對瑜伽行者的依他起性自相有,及唯識無境說,作了最徹底的批評。

瑜伽行者所宗依的『解深密經』,立三自性trividha-svabhāva,說遍計所執(我法)是空的;依他起、圓成實性是有的。這一理論體系,是說一切有部的,「我及我所無[空],有為,無為有」的大乘化。『解深密經』依三自性立三無自性trividha-niḥsvabhāva,解說『般若經』等一切法無自性。這一思想,容易為經部等所接受,所以在三時教中,稱此第三時教為「普為發趣一切乘者」。約這點說,是有誘導二乘入大乘作用的(經部等多就大乘化了)。第二時教是:「依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以隱密相轉正法輪,雖更甚奇,甚為希有,而於彼時所轉法輪,亦是有上、有所容受,猶未了義,是諸諍論安足處所」。到第三時教,才是「於今世尊所轉法輪,無上無容,是真了義,非諸諍論安足處所」(15)。後期的中觀者,依緣起有,說一切法空無自性,與瑜伽行派所宗的『解深密經』不合,那當然要對『解深密經』的三性說,作一番解說了。清辨是說世俗諦中有自相的,所以『般若燈論』中說:能遍計與所遍計,都是世俗依他有的。說遍計所執「相無自性」,是約勝義說的。依他起的「生無自然性」,是無自性生,也是「勝義無生」。「故於勝義,若色自性,若色生等空,為圓成實」(16)。這樣的解說『解深密經』的三自性、三無自性,那是說瑜伽行者的解說錯了!月稱『入中論』卷三(漢院刊本三一)說:

「如是行相諸餘經,此教亦顯不了義。(釋)如是行相經為何等?謂如解深密經,於遍計執、依他起、圓成實三自性中,遍計執無性,依他起有性」。

『解深密經』的三自性說,月稱論定為不了義的,與瑜伽行派的見解相反。『辨了不了義論』解說為:如於一切法空無自性中,能安立生死業果與解脫,那『般若經』與『中論』所說,當然是究竟了義的。如不能於無自性中,安立生死業果與解脫的,對一切法無自性空的教說,會引生極大斷見的,那就應如『解深密經』,也就是如瑜伽行者這樣說了(17)。約根性的利鈍來會通,似乎比清辨的解說好些,因為這是與『解深密經』說相合的。『解深密經』說:「已種上品善根,已清淨諸障,己成熟相續,已多修勝解,已能積集上品福德智慧資糧」──五事具足的根性,聽了第二時教的:「一切法皆無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能夠深生信解,如實通達,速疾能證最極究竟。對這樣根性,當然無所謂「隱密」,也就用不著再解釋深密了。由於一般根性,五事不具足,引起不信,毀謗大乘,或顛倒解說等過失,這才說三自性、三無自性的第三時教,再來解釋一番(18)。這一解說,確是『解深密經』說的,也許瑜伽行者不以為然,但約應機設教來說,中觀與瑜伽,應該是可以並存的。

註解:

[註 26.001]『大乘掌珍論』卷上(大正三〇‧二六八中)。

[註 26.002]『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四(漢院刊本二五──二八)。

[註 26.003]『中論』卷四(大正三〇‧三二下)。

[註 26.004]『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一九下──二二〇上)。

[註 26.005]『入中論』卷五(漢院刊本二〇)。

[註 26.006]『入中論』卷六(漢院刊本二〇)。

[註 26.007]『大乘掌珍論』卷上(大正三〇‧二七二上)。卷下(大正三〇‧二七五上)。

[註 26.008]『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三(漢院刊本一五──一六)。

[註 26.009]『十八空論』(大正三一‧八六四上)。

[註 26.010]『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三引文(漢院刊本一八──一九)。

[註 26.011]『入中論』卷三(漢院刊本三一)。

[註 26.012]『入中論』卷三(漢院刊本三二──三三)。

[註 26.013]『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四七上)。

[註 26.014]『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五引文(漢院刊本一四)。

[註 26.015]『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七上──中)。

[註 26.016]『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三(漢院刊本一二──一五)。

[註 26.017]『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五(漢院刊本一五──一六)。

[註 26.018]『解深密經』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五中──六九六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四節 對抗與合流

第四節 對抗與合流

後期中觀派Mādhyamika的清辨Bhavya與月稱Candrakīrti,在所造的論書中,評破了瑜伽行派Yogācāra。瑜伽者的唯識vijñapti-mātratā說,依他起para-tantra與圓成實pariniṣpanna有自相說等,月稱認為是不了義的,是為劣機所作的方便說;清辨是徹底的加以否定,認為不合經文的意義,瑜伽行派的對策,是為龍樹Nāgārjuna的『中論』,提婆Āryadeva的『四百論』作注釋。如安慧Sthiramati的『中論』注釋,漢譯名『大乘中觀釋論』。與安慧同時的德慧Guṇamati,也有『中論』注釋,已經失傳了。護法Dharmapāla為『四百論』作注釋,玄奘譯名『大乘廣百論釋論』,但僅是後二百頌的注釋(西藏有全譯)。由於月稱的『四百論釋』,糾正護法的曲解,護法的弟子提婆設摩Devaśarman,又作『中論』注釋,龍樹與提婆,在大乘佛教界,有崇高的聲譽,後起的瑜伽行者,是不適宜進行批評的,所以為龍樹、提婆論作釋,似乎表示意見的和同。如破外道與聲聞部派,當然依文解說;如有關大乘法義,與中觀者所見不合的,當然要依『解深密經』的了義說,來抉擇『般若』、『中論』等「隱密」教了。如護法的『大乘廣百論釋論』,解說「虛妄分別縛,證空見能除」,廣敘依他起有與依他起空(可能指安慧與清辨)的雙方論辯,然後提出:「心境有三:一者、有言有相心境;二者、無言有相心境;三者、無言無相心境」(1),這就是三自性說。第二,依他起離言而為言所依,「親證為先,後方起說」,所以依他起有性,卻不能說自相實有。這樣,為龍樹,提婆造釋論,似乎推崇前輩,其實是評中觀者而表達自宗的意見。這就是傳說中的「空有之諍」。

中觀與瑜伽者的論諍,不只是文字(筆墨)上的論諍,還採取印度當時流行的公開辯論。據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南印度清辨的弟子們,不滿意安慧的『中觀釋論』,到那爛陀Nālandā寺來,與安慧的弟子爭辯(2)。安慧的在家弟子月官Candragomin,到那爛陀寺來,與月稱作了七年的長期論辯(3)。德慧的『中論』註,破斥清辨;清辨的弟子三缽羅多陀Sampraduta,與德慧在南方的婆羅保梨Balapurī,也作了長期的論辯(4)。到底是誰勝利了呢?佛法是否能專憑口舌以定成敗呢?在這重認識論(「量論」)、重論理學(「因明」)的時代,對內對外,愛好口舌的論諍。論辯的結果,往往是敗者被誣辱,被驅逐(或自殺),或改變信仰。以「佛法」的精神來說,可說是走向歧途了!

傳說:瑜伽行派大成「量論」的法稱Dharmakīrti,與婆羅門鳩摩羅梨羅Kumārila辯論得勝,鳩摩羅梨羅就改信佛法。法稱又與商羯羅Śaṃkara辯論,商羯羅失敗,投河自殺。商羯羅轉生,十五六歲時,又與法稱辯論失敗而自殺。到第三生,十二歲時,再與法稱辯論失敗,終於歸信佛教(5)。法稱的論辯法義,真是高明極了!然在印度歷史中,鳩摩羅梨婆與商羯羅,是復興印度教的著名人物,西元七五〇──八五〇年間在世。法稱是西元七世紀人,是不可能與這二人辯論而使之信佛的。反之,印度教復興,使「大乘佛法」衰落的,鳩摩羅梨羅與商羯羅,正是重要人物。憑法稱辯論的神話傳說,是不能改變印度佛教沒落的事實!

中觀者說一切法無自性空niḥsvabhāva-śūnyatā,是究竟了義的;瑜伽者說一切法無自性空是不了義的。如上文所說,「大乘佛法」內部,諍論不已。依一般思想進展的情形,雙方對立,論諍不已,總會有第三者──折中、綜貫的思想出來。

「大乘佛法」的折中綜貫者,首先是聖解脫軍Vimuktasena傳出的『現觀莊嚴論』。聖解脫軍,傳說生於中印、南印的交界處,耆婆羅Jvāla洞窟附近,是(世親弟子)覺使Buddhadāsa的外甥,從雞胤部Kukkuṭīka出家。解脫軍的傳承,極不明白。有的說:從世親Vasubandhu聽受『般若經』,般若論義是從僧護Saṃgharakṣa學的。有的說:解脫軍是陳那Diṅnāga的弟子,般若論義是從清辨學習的。傳說『現觀莊嚴論』是彌勒(Maitreya)造的,所以一般就說解脫軍是世親的弟子。『現觀莊嚴論』是「中本般若」經的論,分八品,七十義,但與「中本般若」的二萬五千頌本,有些地方不大合適。後來,解脫軍在波羅奈Vārāṇasī,遇到奔陀伐彈那Puṇḍavardhana地方的寂鎧Śāntivarman優婆塞;寂鎧從奔陀伐彈那,到南印度的普陀洛Potala,從觀自在Avalokiteśvara菩薩處取來的二萬頌『般若經』,是分作八品的。聖解脫軍這才造了一部『二萬五千頌般若經現觀莊嚴論釋』。也有人說:寂鎧到普陀洛去,共有三次,第三次才取到了二萬頌的『般若經』;取經的旅程,充滿了神秘的氣息。後來,聖解脫軍在東方一小王國中,三十年弘揚『般若』(6)

聖解脫軍的事跡,闇昧而富傳奇性:一、師承不明確。二、八品『般若經』的來歷太離奇。二萬頌、八品的『般若經』,末後有「彌勒問品」,說三性,是其他經本所沒有的。三、玄奘與義淨,都沒有說到解脫軍與『現觀莊嚴論』,西方來的大德也沒有說起。四、聖解脫軍以後的傳承,在多氏『印度佛教史』中,直到達磨波羅Dharmapāla王時(西元七六六──八二九年在位),說到師子賢Siṃhabhadra從遍照賢Vairocanabhadra受學『現觀莊嚴論』,那已是義淨去印度後一百年了。如解脫軍真是世親弟子,那從解脫軍到遍照賢,三百年間的傳承不明!傳說解脫軍是陳那弟子,從清辨受學,可能與護法、月稱同一時代(西元五、六世紀間)。解脫軍在東方弘傳(奔陀伐彈那也在恆河東岸,與東印度相鄰接的);『現觀莊嚴論』在東方興盛起來,這是值得注意的!

從傳說佛身說,是從二身、三身而進展到四身的。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立三身:「敬佛品」的三身,是自性身,受用身,化身;「菩提品」的三身,受用身作「法食」──法受用身。dharma-saṃbhoga(7)。法受用身,泛說受用,如『攝大乘論』所說:「大乘法樂為所受故」。但『攝論』又說:「但為成熟諸菩薩故」(8),那又偏重在他受用了。『楞伽經』說三身,也不一致。經立法(性)佛dharmatā-buddha,從法(性)佛而頓現的報佛niṣyanda-b.與化佛──三(身)佛。報佛,又名為法性所流佛dharmatā-niṣyanda-b.。niṣyanda是「等流」的意思,不應該譯作「報佛」的(9)。但在經初的偈問中,又立變化佛,報佛vipākaja-buddha,真如智慧佛tathatā-jñāna-buddha(10)。vipāka是異熟,通俗譯為報,與等流不同。而真如智慧佛,如智不二,也比法(性)佛的含義要廣些。約法身說,有約法性及如智不二的差別;約修行(色究竟天)成佛說,有從法性等流所起(符合如來藏說),及福智莊嚴的報得(符合阿賴耶識為依止說)不同。『楞伽經』後出的「偈頌品」,立四身:「所有法、報(等流義)佛,化身及變化」;「自性及受用,化身復現化」(11)。化身nirmāṇa-kāya,而『楞伽經』又依化身而立變化nairmānika,大抵化身如釋尊,變化是隨類現身了。以護法說為主的『成唯識論』立四身,是分別「受用身」為自受用與他受用。『楞伽經』「偈頌品」所立四身,是分別化身為化身與變化身。『現觀莊嚴論』立四身,是分別法(性)身為自性身與智法身。用意不同而安立各別,但同樣是從三身而進入四身說。這應該是同時代所成立的,所以推定『現觀莊嚴論』,成立於西元五世紀末(或六世紀初),應該是非常可能的!傳說『現觀莊嚴論』是彌勒造的,與瑜伽行派應有相當的關係,但思想是歸宗於中觀派的。如論文是攝『般若經』義而造頌的,卻多了(經文所沒有的)二頌,如『論』(12)說:

「無滅自性中,謂當以見道,盡何分別種,得何無生相」?

「若有餘實法,而於所知上,說能盡彼障,吾以彼為奇」!

後一頌,顯然通於評責瑜伽行派,說依他起是有自相的。師子賢努力『現觀莊嚴論』的弘揚,作『二萬五千頌般若合論』,『八千般若現觀莊嚴光明釋』,『般若經論現觀莊嚴釋』等。弘揚『現觀莊嚴論』,也是弘揚『般若經』。在波羅王朝時代,『現觀莊嚴論』大大的發揚;傳入西藏,成為學者必修的要典。

傳說為彌勒造的『現觀莊嚴論』,有綜貫瑜伽與中觀的意趣,但自成一家。勉強說綜合中觀與瑜伽的,是寂護,或譯靜命Śāntirakṣita系。寂護是東印度人,從智藏Jñānagarbha學,造了一部智藏『二諦分別論』的釋論,智藏是東(南)方歐提毘舍Oḍiviśa人,在藩伽羅Baṅgala,從室利崛多Śrīgupta聞法。室利崛多,智藏,寂護,都是東(南)印度人,都以為依他緣生法,在世俗諦中是自相有的,所以可依自立比量來破他,也被稱為自續──自立量派Svātantrika,可說是繼承清辨的學風。寂護的主要著作,是『中觀莊嚴論』(頌),及自己的注釋。寂護的弟子蓮華戒Kamalaśīla,著『中觀莊嚴論精釋』,『中觀光明論』等。西元七四七年,寂護應西藏乞栗雙提贊王Khri-sroṅ-lde-btsan的禮請,與弟子蓮華戒到西藏,奠定了西藏佛教的初基。師子賢也是寂護的弟子,弘揚『般若』與『現觀莊嚴論』。西元六六〇年開創的東方波羅Pāla王朝,崇信佛法,寂護這一綜合學派,發展起來。但那時,印度教越來越盛,「大乘佛法」在各處衰落下來。在東方波羅王朝的護持下,維持了一段較長時期。不過已進入「秘密大乘佛法」時代,「密主顯從」,「大乘佛法」與「秘密佛法」深深的結合而流傳。

寂護是自立量派,在世俗自相有中,取「唯識」說,所以不同於清辨,而被稱為「隨瑜伽行」。『中觀莊嚴論釋』(13)說:

「應觀何義為世俗事?唯心心所為自體耶?抑為亦有外法體耶?此中有依後義者,如說:經說唯心,破作者、受者故。有餘思云:雖諸因果法,亦皆唯有識;諸自所成立,亦皆住唯識」。

心外有法體的,是清辨說。「有餘思云」,是寂護自己的意見。寂護在世俗諦中,成立唯識似外境現;進觀勝義,那是心也無自性了。如『中觀莊嚴論』說:「由依止唯心,當知無外事;次由依此理,當知心無我」。這是比較容易會通「後期大乘」的「唯心」說。寂護以為:世俗唯識而勝義皆空,也是龍樹的意見,如『中觀莊嚴論』引(『六十頌如理論』)文說:「此中皆無生,亦皆無有滅,故知生滅法,當知唯是識。宣說大種等,皆是識所攝,彼離智所見,豈非皆顛倒」(14)!這樣,世俗唯心,勝義心空,瑜伽行與中觀的綜合,是龍樹的本意。不過這二頌,在宋施護所譯『六十頌如理論』,文意並不是這樣的(15)

「隨瑜伽行中觀派」的寂護,對瑜伽行派法稱Dharmakīrti的七部量論,是相當推崇的,曾為法稱的『論義正理論』作註釋。法稱是瑜伽行中的「隨理行」者,從量論──認識論的論究中,論定唯識是究竟的,寂護深受法稱的影響,雖遠源於清辨的中觀自立量派,而在所造的『中觀莊嚴論』,也是以認識論來論法義淺深的。自世親造『俱舍論』,眾賢Saṃghabhadra造『順正理論』,有部──薩婆多部Sarvāstivādin與經部Sautrāntika的思想,經論辯而明確。瑜伽行派以這二部為聲聞法的代表,如世親的『唯識二十論』,陳那的『觀所緣(緣)論』,都評破了這二家(其實部派思想複雜,這只是代表當時的重要思想而已)。中觀派與瑜伽行派,又論諍不已,形成當時佛教界的四大思想──有部見,經部見,唯識見,中觀見。『中觀莊嚴論』,就是以這樣的次第,敘述評論,而以中觀最為究竟的。有部與經部,繼承「佛法」的現實立場,主張外界(物質[色]世界)是存在的。有部以為:心識的認識外界,外界的形相是存在於外界,而不是存在於心識中的。這一見解,被稱為無形象[行相]知識論anākārajñāna-vāda。經部以為:外界是存在的,但心識不能直接認知外界,在心識的認識中,識上現起色等行相[形象]而後了解;行相是識的一分,所以知識到的,只是識自身的一分。這一見解,被稱為有形象知識論sākārajñāna-vāda。寂護以為經部的有形象論,勝過有部的見解。寂護依瑜伽行派的觀點:知識與外界物質──心與色的本質是不同的,心識不可能認識與自己相異的對象,所以對承認外界存在的部派,都批評為不能成立。瑜伽行派是心外無物的唯心論,但也分為二派:陳那、護法、法稱等,是有形象論sākāravāda,也稱為形象真實論satyākāravāda。外界是不存在的。剎那的心體,表現為所知的形象[相分],這是二分說。或所了的形象[相分],與能了的作用[見分],及覺知了境作用的識自體[自證分],是一心的三分說。了別的相與見,也是(從種子生的)依他起性,不能說是沒有的,所以也被稱為「有相唯識」。安慧等是無形象論anākāra-vāda,也稱為形象虛偽論alīkākāra-vāda。這是唯識無境,或唯有虛妄分別而沒有能取所取;在唯識現中,唯有識體而已。在這一次第中,寂護是以瑜伽唯識為優越的;顯然以形象虛偽論,是更勝於形象真實論的。寂護對有部,經部,唯識有形象論,無形象論,一一加以批判,更上一層的,當然是極無自性的中觀了。在寂護的批判中,表示了後後的勝於前前。依此而論,「隨瑜伽行」的寂護,應該是:世俗諦中,是無形象的唯識說;勝義諦中,是自立量派的中觀說:寂護真的是這樣綜合了瑜伽與中觀──二大乘嗎!在「隨瑜伽行中觀派」的發展中,有的更分為二系:與形象真實派一致的中觀者,如寂護、蓮華戒、解脫軍;與形象虛偽派一致的中觀者,如師子賢。後者又分為二系:如急達里Jitāri是有垢論,迦姆波羅Kambala是無垢論者。這些傳說,是比較遲些的。

在修行次第中,寂護引『入楞伽經』的三頌(一〇‧二五六──二五八頌)來表示。依『空之哲學』所引,略述如下:

「瑜伽行者體會到唯有心,便不以外界為有。住於真相中,更超越了唯心」。

「他超越了唯心,更超越了都無顯現;安住於無顯現的瑜伽中,見到了大乘的真理」。

「不用勉力[無功用]所達到的,是寂靜,依本願而清淨。由於沒有顯現,故能體會到最高智慧的無本體性」。

對於這三頌,蓮華戒有解說。著作『般若波羅蜜多論』的寶作寂Ratnākaraśānti,也引用這三頌而有所解釋;文句與意義,都與蓮華戒有所不同。『入楞伽經』的「偈頌品」,是後起的(宋譯本缺)。我國魏、唐二譯,大致相同,而與寂護、寶作寂所引的,卻不一致。經文與論師的意見,都在變化發展中。但可以肯定的,這三頌的次第修行,是唯心(也就是唯識)觀,與『辯中邊論頌』說,非常的接近。如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由識有所得,亦成無所得,故知二──有得,無得性平等」(16)。頌文大意,是唯心(唯識)觀:依唯心而境不可得;進而(與境相對的)心也無所得。心境不現時,有空相(無顯現的)顯現;進一步,空相也泯寂了,就是「都無顯現的瑜伽」──空(所顯)性。寶作寂強調,作為最高真實的空,不是別的,正是清淨光輝心的本質(17)。從佛教思想發展來說:『般若經』說一切法空,一切如幻。也說到心清淨(prabhāsvarā,可譯為光明、清淨),但「是心非心」,不落有、無,一切法也是這樣。龍樹的『中論』,一切是緣起即空性,一切如幻化。「隨瑜伽行」的中觀者,脫離了法法平等的立場。瑜伽行派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說唯識現。一分說,二分說,三分說,都是生滅識。也說到心性淨,如『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三上)說:

「已說心性淨,而為客塵染;不離心真如,別有心性淨」。

「不離心之真如,別有異心,謂依他相,說為自性清淨。此中應知!說心真如名之為心」。

說心清淨,是約心的真如性說,沒有依他起的心,而可說為清淨的。『辯中邊論頌』也說:心性本淨,是「空性異門」(18)。「後期大乘」別有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自性清淨心citta-prakṛti-prabhāsvaratā一流,瑜伽行派以空性śūnyatā去解說,其實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法門,是別有見解的。『楞伽』與『密嚴經』等,使如來藏與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相結合,到達:「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常住無始終,離四句言說」;「如來清淨藏,世間阿賴耶,如金與指環,展轉無差別」(19)。這不只是空(所顯)性與心性的統一,而是空性與真心的統一。世俗安立是:不離如來藏的阿賴耶識,變現一切。(法稱以後,重在認識論的唯識,所以每泛說六識了)。顯示勝義,空性與真心──無垢識、無垢智的統一。晚期的印度佛教,偏重論議,只說中觀派與瑜伽行派,而不知「如來藏我」、「清淨心」,正發展為經典,潛流、滲入於二大乘中。被稱為瑜伽行的中觀者,努力弘揚般若,而主要是傳為彌勒造的『現觀莊嚴論』。追隨「隨理行」的瑜伽者;引『楞伽經』來表示觀行次第,以中觀的空為究竟。返觀「初期大乘」的『般若經』與『中論』,距離是太遙遠了!嚴格地說,這不是中觀與無著、世親的瑜伽行的綜合,而是傾向真常唯心的,(還不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主流)與「秘密大乘」更接近的一流。

註解:

[註 27.001]『大乘廣百論釋論』卷一〇(大正三〇‧二四六上──二四九下)。

[註 27.002]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〇六)。

[註 27.003]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二四──二二五)。

[註 27.004]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三〇)。

[註 27.005]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四九──二五五)。

[註 27.006]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〇八──二〇九)。

[註 27.007]『大乘莊嚴經論』卷一三(大正三一‧六六一中)。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下)。

[註 27.008]『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下)。

[註 27.009]『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九六中)。『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

[註 27.010]『大乘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九一下)。『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二一上)。『楞伽阿跋 多羅寶經』卷一,作四佛(大正一六‧四八一中)。

[註 27.011]『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二七中);卷七(大正一六‧六三一下)。『入楞伽經』卷九(大正一六‧五六八下五七四中)。

[註 27.012]『現觀莊嚴論略釋』卷三(漢院刊本三六)。

[註 27.013]『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三(漢院刊本一九)。

[註 27.014]『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卷三(漢院刊本一九──二〇)。

[註 27.015]宋施護所譯『六十頌如理論』,此二頌作:「若生法滅法,二俱不可得,正智所觀察,從無明緣生」 ;「大種等及識,所說皆平等,彼智現證時,無妄無分別」(大正三〇‧二五四下二五五中)。

[註 27.016]『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註 27.017]有關「隨瑜伽行中觀派」,參考吳汝鈞所譯,梶山雄一『空之哲學』第四章(『中觀與空義』三四三── 三七五)。李世傑所譯,一鄉正道『瑜伽行中觀派』(『中觀思想』二三九──二九五)。

[註 27.018]『辯中邊論頌』(大正三一‧四七八上)。

[註 27.019]『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四六上)。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十章 「秘密大乘佛法」

第十章 「秘密大乘佛法」

第一節 「秘密大乘」的時地因緣

在「大乘佛法」(及部派佛法)流行中,秘密化的佛法,潛滋暗長,終於成為「秘密大乘佛法」,廣大流行,為印度後期佛教的主流。發展,應有適宜於發展的環境,自身(大乘)也應有發展的可能,所以「秘密大乘」的發展,應從大乘與環境關係中去理解。秘密化的佛教,不論說是高深的,墮落的,或者說「索隱行怪」,但無疑是晚期佛教的主流,是不能以秘密而忽視的。在中國佛教史上,善無畏Śubhakara-siṃha,金剛智Vajra-bodhi,不空Amoghavajra,在西元七一六──七七四年間,先後到中國來,傳授『大日經』,『金剛頂經』等法門。又傳入日本,被稱為「密教」,與「顯教」(「佛法」與「大乘佛法」)對稱。顯教與密教的名稱,可能是引用『大智度論』的。但『智論』所說的「顯[現]示」與「秘密」,指聲聞法與大乘法說(1);也可說是含容二乘的,與不共二乘的二類大乘。現在也稱之為「秘密」guhya,雖是隨順舊來的名稱──「密教」,「密宗」,而主要是:這一系的佛教,有不許公開的秘密傳授,及充滿神秘內容的特徵。

善無畏等傳來「秘密大乘」,唐代也就進入衰亂時期,傳譯也就中斷了二百年。趙宋開寶六年(西元九七三),中印度的法天來中國,天息灾(後改名「法賢」)、施護也來了,成立譯經院。宋代所譯的,有不少的秘密教典,但中國(及日本)佛教已自成一格,「禪」、「淨」盛行,對譯典已缺少探求的興趣了!「秘密大乘」的教典,大量的傳入西藏,我們才多少知道印度佛教的末後情形。「秘密佛教」,也是先後發展而傳出的,可依內容而分為不同的部類。中國(及日本)過去,以『大日經』為「胎藏」,與『金剛頂經』合稱二部大法,稱為「純密」,而稱以前所譯出的為「雜密」。西藏所傳,「秘密大乘」的部類,也有不同的分類法,一般分為四部:一、事續kriyā-tantra;二、行續caryā-tantra;三、瑜伽續yoga-tantra;四、無上瑜伽續anuttara-yoga-tantra。tantra──怛特羅,原義為線、線的延申──續,與經──修多羅sūtra的意義相近。怛特羅是印度神教教典的一類,「秘密大乘」也採用了這一名詞,不過譯為華文的,還是譯作「經」或「教」(如「教王」)的。「事續」,大抵與過去所說「雜密」相近,部類繁雜,有四部總續:『秘密總持』,『蘇悉地續』,『妙臂問續』,『後靜慮續』。唐輸波迦羅──善無畏所譯的『蘇悉地羯囉經』(三卷);『蘇婆呼童子請問經』(三卷),與法賢異譯的『妙臂菩薩所問經』(四卷),就是四部總續中的二、三──兩部。「行續」,『毘盧遮那現證菩提經』,與善無畏所譯的『大日經』──『大毘盧遮那神變加持經』(六卷)相當;藏譯還有『金剛手灌頂續』。「瑜伽續」,『攝真實會』為本。金剛智所譯『金剛頂瑜伽中略出念誦經』(四卷),及不空所譯『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三卷),都是略譯;宋施護全譯的,名『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三十卷)。這樣,過去所傳的雜密,胎藏,金剛界──三部,與四部續中的前三部相當。「無上瑜伽續」,分「父續」與「母續」(也有分「父續」、「母續」、「無二續」的)。「父續」中,『密集』為上,及黑與紅的『閻曼德迦』,『無上幻網』,『金剛心莊嚴經』等。宋施護所譯的『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秘密大教王經』(七卷),就是『密集』;法賢所譯的『佛說瑜伽大教王經』(五卷),就是『無上幻網』。「母續」中,『勝樂』為上,及『歡喜金剛』,『時輪』,『幻頂座』,『大印點』,『佛平等和合』等(2)。四部續是次第成立的,但某些思想可能早已有了;而「無上瑜伽」盛行時,也還有「事續」等傳出,是不可一概而論的。

「秘密大乘」的傳布,依多氏『印度佛教史』說:西元四‧五世紀間,與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同時的僧護Saṃgharakṣa以前,烏仗那Udyāna人有修密法而成就的,但非常隱密,一般人都不知道;等到知道,已成就而消失不見了。從僧護那時起,「事續」與「行續」,漸漸的流行;(西元六‧七世紀間)法稱Dharmakīrti以後,「瑜伽續」盛行,「無上瑜伽續」也流行起來(3)。依中國佛教的傳譯來說,如吳黃龍二年(西元二三〇),竺律炎譯出『摩登伽經』;支謙也在那時(西元二二三──二五四年間)譯出『華積陀羅尼神咒經』,『無量門微密持[陀羅尼]經』等,可見雛形的「事續」,早已在流行了。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在西元五一〇年前後來中國,譯出的『入楞伽經』「偈頌品」說:「佛眾三十六,是諸佛實體」;異譯作「佛德三十六,皆自性所成」(4):這就是「瑜伽續」──『金剛頂經』的三十七尊說。唐代傳來的『金剛頂經』,雖是「瑜伽續」,然依『金剛頂經瑜伽十八會指歸』的內容而論,「無上瑜伽」的『密集』,『無二平等』等,都已在內。「瑜伽續」與「無上瑜伽續」,起初本是總稱為「大瑜伽續」mahāyoga-tantra的。多氏的這一傳說,與事實還相去不遠。

秘密教典的傳出,充滿神奇的傳說。法身dharma-kāya說,法性所流身dharmatāniṣyanda-kāya說,化身nirmāṇa-kāya說,『楞伽經』已有三身說法不同的敘述(5)。為了表示秘密教典的殊勝,也就敘述為法身說等。然從流傳人間來說,都是應用印度語文,出現於印度的教典。多氏『印度佛教史』(二二‧一四章),說到龍樹Nāgārjuna以前,有大婆羅門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又名薩羅訶Saraha的,弘傳密法。大婆羅門而傳佛法,可能會融攝神教於佛法的。

秘密教典的傳出,傳說與龍樹、提婆Āryadeva有關,如多氏『印度佛教史』(二九章)說:在提婆波羅Devapāla王父子(西元七〇六──七六五年)時代,摩登伽Mātaṅga見到了提婆,修習成就,因而得到了龍樹、提婆的一切真言教典。在八世紀而會見了提婆,純是信仰的傳說。有名為龍智的,梵語Nāgabodhi(龍覺),或Nāgabuddhi(龍覺者)。唐開元八年(西元七二〇),金剛智到中國來,說到金剛智在南天竺,從龍智學習七年。西藏的傳說,多氏『印度佛教史』一再說到龍智,如(二二章)說:大婆羅門薩羅訶,龍樹師資,成就者舍婆梨Śavari間,師資相承,所有的真言與注釋,都交與龍智;在提婆波羅王(西元七〇六──七五三)時代,流行起來。又(二五章)說:勝天Jayadeva是護法Dharmapâla以後的那爛陀Nālandā寺住持;勝天的弟子毘流波Virūpa,在南方吉祥山Śrīparvata,從龍智學降閻摩法。(二九章)提婆波羅王父子時代,羅睺羅Rāhula也見到了龍智,「聖系」開始流行。(一七章)龍智是東印度藩伽羅Baṅgala人,童年就追隨龍樹;出家後,作龍樹的侍者。龍樹去世後,龍智在吉祥山修行成就,壽命等同日月。在傳說中,說龍智是龍樹的弟子,而龍樹、提婆的秘密教法,也就不斷流傳出來。

依傳說而論,龍智是西元七‧八世紀的秘密瑜伽行者,一位養生有術的出家者。經毘流波,羅睺羅等傳出的密法,大概多少採用流行南方的(後期)龍樹學,因而傳說為龍樹的傳人。如真是龍樹弟子,那佛法傳入中國,西元五──七世紀間,怎麼不曾聽說過呢?其實龍智所傳的,只是「秘密大乘佛法」的一部分。「秘密大乘」是由眾多的秘密瑜伽者傳出來的。在瑜伽行派Yogācāra與(後期)中觀派Mādhyamika思想的啟發下,瑜伽者憑自身的種種修驗,適應印度神教而漸漸形成。成立而傳出來的,不一定是傳出者所編的,有些是從師承傳授而來的。

由於「秘密大乘」重視師承的傳授,所以密典的傳出,反而比大乘經的傳來,還多保留一些史實的成分。多氏『印度佛教史』(四三章)曾說到:很多甚深的「無上瑜伽續」,是由成道者各位阿闍梨傳來,逐漸出現(人間)的。如吉祥薩羅訶Śrīsaraha傳來『佛頂蓋』;盧伊波Lūi-pā傳來『普行瑜祇』;流婆波Luvapā與海生Sareluha,傳來『嬉金剛』;黑行Kṛiṣṇacaryā傳來『相合明點』;遊戲金剛Lalitavajra傳來『黑降閻魔尊三品』;甚深金剛Ganbhīravajra傳來『金剛甘露』;俱俱利波Kukkurīpā傳來『摩訶摩耶』,毘覩波Piṭopā傳來『時輪』。這些秘密教典,就是由這些人傳出來的(6)

「秘密大乘」的某些內容,淵源相當早,但發展成為印度晚期佛教的主流,與印度神教的融合有關。

西元四世紀初,笈多Gupta王朝興起。梵文學興盛起來。二大史詩的完成,『往世書』的撰作,促成婆羅門教的復興,被稱為印度教。韋紐Viṣṇu與自在Śīva天的信仰大盛,與梵天Brahmā──三天(7),成立「一體三神」的教理。印度教的興起,約與瑜伽行派同時。瑜伽行派發展唯識vijñapti-mātratā學,成立佛果的三身、四智說。受瑜伽行派影響的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學,如『究竟一乘寶性論』,立「佛界」、「佛菩提」,「佛法」,「佛事業」,以闡明佛果功德。印度教一天天興盛,佛法受到威脅,部分重信仰,重加持,重修行(瑜伽)的,在如來果德的傾向中,攝取印度群神與教儀(印度教又轉受佛教的影響),而「秘密大乘」的特色,顯著的表現出來,流行起來。

西元五世紀末,笈多王朝衰落了,小邦林立。伐彈那Vardhana王朝成立;西元六〇六年,曷利沙伐彈那Harṣavardhana登位,就是玄奘所見的戒日Śilâditya王。戒日王死後,印度紛亂極了!印度教的著名人物,北印度的鳩摩羅梨羅Kumārila,南印度的商羯羅Śaṃkara,在西元七五〇──八五〇年間出世。二人都遊化各地,擅長辯論,對印度教的光大,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佛教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南印度與北印度的佛法,都衰落下來。

幸好東方藩伽羅,現在孟加拉Bengal地方,西元六九〇年,瞿波羅Gopāla在那裏成立了波羅Pāla王朝,後來擴展到摩竭陀Magadha。王朝共十八世(西元一一三九年滅亡);波羅王朝護持佛法著名的,共有七世,稱「波羅七代」。在波羅王朝的護持下,「大乘佛法」,主要是「秘密大乘」,得到長期而畸型的隆盛。瞿波羅王崇敬佛法,在那爛陀寺附近,建歐丹多富梨寺Odantapurī。第四代達磨波羅王Dharmapāla,西元七六六──八二九時,版圖擴大了,國勢很興盛。王在恆河Gaṅgā邊,建室利毘訖羅摩尸羅──吉祥超行寺Śrīvikramaśila:中央是大佛殿,四周建立一般的(大乘等佛法)五十四院,秘密乘的五十三院,百零八院的大寺,規模比那爛陀寺大多了。達摩波羅王時,密乘已非常隆盛!王尊敬師子賢Siṃhabhadra,師子賢是繼承寂護Śāntirakṣita,屬於「隨瑜伽行」中觀派;流行在東方的『現觀莊嚴論』(『般若經』的論),師子賢也努力弘揚,所以「般若」與「中觀」,在東方非常盛行。「後期大乘」的「般若」與「中觀」,都是通過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而與「秘密大乘」深深結合的。

西元九五五──九八三年,十一世遮那迦王Caṇaka時,超行寺的學風最勝,立護寺的六人,稱為「六賢門」,都是精通「大乘」與「秘密大乘」的。印度在邦國林立的紛亂中,回教──伊斯蘭教Islam徒,西元一〇世紀後半,占領了高附Kabul,漸漸的侵入印度內地,佛教(及印度教)的寺院、財物、僧徒,受到了嚴重的破壞傷害。波羅王朝末期,及後起的斯那Sena王朝時,回教的侵入,到達印度各地。歐丹多富梨寺與超行寺,都被毀滅,那爛陀寺也只剩七十人。

西元一二世紀末,印度佛教漸漸的沒落消失了!義理高深的「大乘佛法」,神通廣大的「秘密大乘佛法」,對當時佛教的沒落,顯然是無能為力的!

唉!「諸行無常」,釋尊所說是真實不虛的!

「大乘佛法」起於南方,「秘密大乘佛法」又從那裏興起傳布呢?『嬉金剛怛特羅』說到怛特羅乘的四處聖地:Jālandhara, Oḍḍiyāna, Paurṇagiri, Kāmarūpa。『成就法鬘』也說到:Oḍiyāna, Pūrṇagiri, Kāmākhyā, Sirihaṭṭa──四處,是秘密佛教盛行的地區。日本所譯的,Bhattāchārya所著『印度密教學序說』,立「發生的場所」一章,顯然是以四聖地為秘密乘發生的地區。Kāmarūpa就是迦摩縷波,與Srihaṭṭa都在現在的阿薩密Assam地方。東印度是秘密乘盛行的地區,因而有人以oḍḍiyāna為現在的奧里薩Orissa;但有的以為是印度西北的烏仗那,學者間的見解不一(8)。其實,「秘密大乘」盛行於東方,即使四聖地都在東方,也並不等於是「發生的場所」。印度的政治不統一,經常在各自據地獨立的狀態下,但(各)宗教的遊行教化,一直是全印度暢行無阻的。如教界而有新的傾向,會迅速的遍達各地。從西元四世紀末,到九世紀止,「秘密大乘」的不斷傳出,是不可能出於同一地區的。傳出的地點,不限於一地,主要是山林、溪谷,適宜於瑜伽者修行的地區。平地與都市,那是理論發達,發揚廣大而不是創發者:這是「佛法」,「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所共同的。

「秘密大乘」傳出的地區不一,主要是:一、北方的烏仗那:這裏是丘陵山谷地區,就是末闡提Madhyāntika所開化的罽賓Kaśmīra。「佛記罽賓國坐禪,無諸妨難,床敷臥具最為第一,涼冷少病」(9)。傳說阿難Ānanda弟子多坐禪,是佛法傳化於北方的一系。『大唐西域記』卷三(大正五一‧八八二中)說:

「烏仗那國……好學而不功[切],禁咒為藝業。……並學大乘,寂定為業。善誦其文,未究深義;戒行清潔,特閑禁咒」。

烏仗那是大乘佛教地區。義理的論究差一些,但重於禪定,持誦經典,對禁咒有特長,這是秘密瑜伽行發展的適當地區。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到:烏仗那地方,修秘密法而得成就的不少,但行蹤秘密,一般人不容易知道。到了無著,世親的時代,「事續」與「行續」,開始流行起來。遊戲金剛從烏仗那的「法庫」中,請得『降黑閻魔怛特羅』,流布人間(10)。烏仗那是傳出密法的地區之一。據『八十四成就者傳』,Udyāna是五十萬城市的大國,分出二王國:一名Śam-bhala,就是香跋拉;一名Laṅkāpuri(11)

這不妨說得遠一些:『大唐西域記』說:烏仗那,商彌Śamī,梵衍那Bāmiyān,呬摩呾羅Hematāla,都是釋Śākya種,是釋尊在世時,釋迦族被殘破而流散到這裏來的。這就是塞迦Saka族,也就是『漢書』「塞種王罽賓」的塞種。傳說流散的釋種中,有名為奢摩Śama的,或作閃婆Śambha,或作商莫迦Śyāmaka。奢摩所成立的小國,玄奘譯作商彌。『往五天竺國傳』說:「至拘緯國,彼自呼云奢摩褐羅闍國。……衣著言音,與烏長[仗那]國相似」(12)。「奢摩褐羅闍」Śama-rāja,意思是奢摩王。奢摩,是有悠久傳說的英雄人物。塞迦族與波斯Pahlava人,有長期合作的關係;在波斯古史中,以奢摩王為理想的英雄。流傳下來的奢摩王國,在波謎羅川Pamirs,也就是Wa-khan谷西南七百里,在今Kunar河上遊,是烏仗那四鄰的小國。奢摩,閃婆,商莫迦,語音雖小有變化,而就是從烏仗那分出的Sambhala──香跋拉。由於這裏是古代的英雄人物,『華嚴經』已傳說為菩薩住處:「乾陀羅國(古代同稱罽賓)有一住處,名苫婆羅窟,從昔以來,諸菩薩眾於中止住」(13)。苫波羅窟,就是香跋拉(商彌)山國。傳說中,香跋拉國王因陀羅部底Indrabhūti,與『密集』有關。而香跋拉王子月賢Candrabhadra,到南天竺,得到了『時輪』,集成『時輪根本坦特羅』。『時輪』中說到基督教,回教;並說在未來某一時期,香跋拉國的大軍,將出而掃蕩一切,達成世間清淨,佛法興盛。這一傳說,是以古代英雄──奢摩的傳說為依據,受回教統治的苦難事實,而引出香跋拉復興的預言。從烏仗那分出的另一國家Laṅkāourī,是「懸」的意思。這就是烏仗那西鄰的濫波Lampāka;在紺顏Śyāmāka童子的故事中,濫波正是「懸」的意思。

以上的說明,肯定四聖地中的oḍḍiyāna,是北方的烏仗那,與分出的香跋拉國有關。烏仗那一帶,與「秘密佛教」的關係深遠,不能以晚期的盛行於東方印度,而將烏仗那、香跋拉,移到東方去的。還有,傳譯『大日經』的善無畏,傳說是中天竺的釋種。其實,釋種被破滅離散,迦毘羅衛Kapilavastu一帶的釋種,早已衰微消失了。傳說善無畏在那爛陀寺修學密法,在北天竺得到『大日經』;而『大日經』第七卷的「供養法」,是在迦膩色迦Kaniṣka大塔處得來的,正表示了北方釋(塞迦)族,傳出密法與儀軌的意思(14)

二、玄奘『大唐西域記』,幾乎沒有說到密法流行的情形,只說清辨Bhavya於「執金剛神所,至誠誦持執金剛陀羅尼」,入阿素洛宮(15)。玄奘重於論義,沒有說到密法流行,並不等於沒有。遲一些,義淨去印度(西元六七一──六九五),在所著『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說到了當時密法興盛的情形。當時去印度的留學僧,如玄照,師鞭,道琳,曇閏,都是向西印度──羅荼Lāṭa國求學密法。同時去印度的無行禪師,在寄回中國的信上說:「近有真言密法,舉國崇重」。真言密法的興盛,是全國性的,這決非短期間事!西印度的羅荼,就是『西域記』所說的「南羅羅」與「北羅羅」──摩臘婆Mālava與伐臘毘Valabhī。義淨傳說:明咒藏──持明藏Vidyā-dhara-piṭaka,是龍樹的弟子難陀Nanda,在西印度專修十二年而得到的,「撮集可十二千頌,成一家之言」(16)。難陀,沒有其他的傳說,未必是事實,但西印度的羅荼,曾有『持明藏』的傳出,為多數人所求學,卻是明確的事實。

三、對於「秘密佛法」,南印度是不容忽略的。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到毘流波等,到吉祥山,從龍智修學密法而傳布出來。中國內地與西藏,都說到從南天竺的鐵塔,得到了密法。鐵塔,古稱馱那羯磔迦Dhānyakaṭaka大塔,就是Krishnā河南岸的阿摩羅婆底Amarāvatī大塔。據近代考證,這是『大唐西域記』中,馱那羯磔迦國的西山──阿伐羅勢羅Aparaśaila寺的大塔。在大塔西北五十公里處,就是吉祥山,當地仍稱之為龍樹山。馱那羯磔迦城南的大山巖,就是清辨持誦執金剛Vajradhara真言的地方(17)。在安達羅Andhra王朝下,南印度都接受了印度的神教。南印度民族,凡不是阿利安Ārya人,通稱為達羅毘荼Drāviḍa人。『大唐西域記』,別有一達羅毘荼國。『一切經音義』卷二三(大正五四‧四五一中)說:

「達利鼻荼……其國在南印度境,此翻為銷融。謂此國人生無妄語,出言成咒。若鄰國侵迫,但共咒之,令其滅亡,如火銷膏也」。

達羅毘荼的語音,與梵語系不同,聽來隱密而不易了解。加上神秘咒術的信仰,所以傳說得非常神秘。『瑜伽師地論』也說:「非辯聲者,於義難了種種音聲,謂達羅弭荼種種明咒」(18)。達羅毘荼,在唐譯(四十)『華嚴經』中,就譯作「咒藥」。這裏的彌伽Megha醫師,了知一切「語言秘密」,也與密語有關。「秘密大乘」的內容,當然不限於明咒,但這是「三密」之一,與夜叉yakṣa的語音隱密有關,到底是「秘密大乘」發展的重要因素。南印度佛教,對於「秘密大乘」的傳出,決不能說是無關的。四、印度東方值得注意的,多氏『印度佛教史』中的歐提毘舍Oḍiviśa,古稱烏荼Oḍra,就是現在的奧里薩。『西域記』說:多學大乘法,外道也不少(19)。這裏,是『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福城Bhaddiya的所在地(20)。在「入法界品」中,執金剛神的地位,在十地菩薩以上;婆須蜜Vasumitra善知識,有「以欲離欲」的方便,都與後起的「無上瑜伽」意趣相合。民國五十年前幾年,台灣的『拾穗』雜誌,登載了一篇「古剎亂神記」的文字。地點是奧里薩,事實是誘惑王女。從文字中,不能斷定是印度教的性力派Śākta,或是「秘密大乘」的「無上瑜伽」,但情況總是相近的。從以上的略述,可論定「秘密大乘佛法」,傳出是不限於一處的。由於各地的佛法衰落,大乘與秘密大乘,集中到波羅王朝的護持下,形成一枝獨秀。然從「秘密大乘佛法」的傳出來說,北印度的塞迦族,南印度的達羅毘荼族,是不應忽略他的重要地位!

註解:

[註 28.001]『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八四下──八五上)。卷六五(大正二五‧五一七上──中)。

[註 28.002]四續的內容,依法尊所譯的,克主所造的『密宗道次第』(原名『續部總建立廣釋』)所說。

[註 28.003]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七〇──一七一、二七三)。

[註 28.004]『入楞伽經』卷九(大正一六‧五七四中)。『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一下)。

[註 28.005]『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九六中)。

[註 28.006]以上,參考多氏『印度佛教史』二二章以下。

[註 28.007]『大智度論』卷二,已說到摩醯首羅天,韋紐天,鳩摩羅Kumāra天──梵童子等三天(大正二五‧七三上)。

[註 28.008]『印度密教學序說』(五四──五八)。『望月佛教大辭典』「補遺」一(三一九上──三二〇上)。

[註 28.009]『阿育王傳』卷五(大正五〇‧一二〇中)。

[註 28.010]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二六〇──二六一)。

[註 28.011]『印度密教學序說』所引(五六)。

[註 28.012]『往五天竺國傳』(大正五一‧九七七下)。

[註 28.01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四五(大正一〇‧二四一下)。

[註 28.014]以上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七章(四三八──四六一)。栂尾祥雲『秘密佛教史』 (『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七二)『密宗教史』(五五──六〇)。

[註 28.015]『大唐西域記』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三一上)。

[註 28.016]『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大正五一‧六下──七上)。

[註 28.017]『密宗教史』(『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七二‧四二──四七)。

[註 28.018]『瑜伽師地論』卷三七(大正三〇‧四九四中)。

[註 28.019]『大唐西域記』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二八中)。

[註 28.020]參閱拙作『佛教史地考論』(『妙雲集』「下編」九‧二一一──二二一)。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如來(藏)本具與念佛成佛

第二節 如來(藏)本具與念佛成佛

「秘密大乘佛法」,是「大乘佛法」而又「秘密」化的。是「大乘」,所以也以發菩提心bodhi-citta為因,圓滿成就如來tathāgata為果。「秘密大乘」也根源於「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只是距離釋尊的時代越長,理想與信仰的成分越強,在「大乘佛法」孕育中,終於成為富有特色的「秘密大乘」。本來,發菩提心,修菩薩行,成如來果;菩薩bodhisattva為因,如來為果,是大乘法的通義。但從大乘而演化為「秘密大乘」:依如來果德而修,修如來因,成如來果;對修菩薩因行的大乘,也就稱「秘密大乘」為果乘phalayāna了。我在『印度之佛教』中,稱「後期大乘」為「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傾向如來的進一步發展,就是「如來為本之佛梵一如」──「秘密大乘佛法」(1)

「秘密大乘佛法」,論法義,本於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與清淨心prabhāsvara-citta;論修行,本於念佛buddhânusmṛti、唯心cittamātratā。在發展中,融攝中觀mādhyamaka與唯識vijñāna-mātratā,更廣泛的融攝印度神教,成為「秘密大乘」。不斷的發展,所以有事續kriyā-tantra,行續caryā-tantra,瑜伽續yoga-tantra,無上瑜伽續anuttara-yoga-tantra,四部續──怛特羅tantra的不同層次的成立。

「佛法」說無我nirātman,否定各種自我說,也否定「奧義書」以我ātman為主體的「梵我不二」說。「無我」說是佛法的特色所在,為佛教界所共信共行,「初期大乘」也還是這樣。部派佛教中立「我」的,只是為了解說記憶、業報等問題,而不是以「我」為體證的諦理。到了「後期大乘」,又提出了與「我」有關的問題,如『大般涅槃經』(「前分」)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中)說: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眾生是有我的,我就是如來藏,也就是佛性。在眾生身(心相續)中有如來藏、我,與神教的神我思想相近。在印度世俗語言中,如來與我是有同樣意義的,眾生身中是有如來(我)的,只是如人還在胎藏中,沒有誕生而已。所以眾生有如來藏,就是眾生有能成佛的佛性。佛性在梵語中,是buddha-dhātu──佛界,是佛的體性或因性;或是buddha-gotra──佛種姓,如世間的血統一樣,有佛的種姓,所以能夠成佛。依此,說一切眾生都能成佛,一性、一乘(2)。說得具體些,眾生有佛那樣的智慧,如『華嚴經』說:「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與佛無異」(3)。眾生不但有如來的智慧,而且是如來那樣的相好莊嚴,如『如來藏經』說:「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跏趺坐,儼然不動。……有如來藏,常無染汙,德相備足,如我[如來]無異」(4)。稍後傳出的『不增不減經』,說到眾生與如來的關係:眾生界sattva-dhātu就是如來藏,如來藏就是法身dharma-kāya。法身(如來藏)在生死流轉中,名為眾生;發心修菩提行,名為菩薩;如出離一切障礙,就是如來(5)。這樣,眾生有如來藏,就有如來法身,常住不變,如來與眾生的界性,是沒有差別的。約在纏、出纏說,有眾生、菩薩、如來等名字;如約體性說,眾生就是如來。說得徹底些,眾生本來是佛。這是如來藏、我,在契經中的本義(6)。『不增不減經』說:「法身即眾生界」;「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7)。『經』約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來解說眾生界與法身;為什麼又要說為不可思議自性清淨心呢?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rabhāsvara-citta,就是心性本淨。「為眾生故」,在四悉檀中是「為人生善悉檀」。佛法(第一義)太深了,眾生每「自卑」、「懈怠」,覺得這不是自己所能修學的,所以「為眾生故」,說眾生有如來藏,如來藏就是本清淨心。心本清淨(有「光明」的意義),眾生這才覺得易學易成,激發向上希求的精進。所以,「為眾生故」說自性清淨心,雖不了義,卻富有啟發鼓勵的作用。如來藏自性清淨,但在眾生位中,為貪瞋癡等煩惱所染汙,與經說的「心性本淨,為客塵所染」,意趣相同,所以『勝鬘經』等,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也就合而為一了(8)。「為眾生故」,說自性清淨心;「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9)。類似神教的真我、真心,部分的經師、論師,多少加以淨化,但深受印度神教影響的,一分重信仰、重修行、重神秘的佛弟子,卻如貧人得寶藏一樣,正為這一法門而努力。

「大乘佛法」的「念佛」與「唯心」,開展出一嶄新的境界。佛法是重於止śamatha、觀vipaśyanā,或定samādhi、慧Prajñā修持的,通稱為瑜伽yoga。修止的,如修四根本禪dhyāna,與身體──生理有密切關係,所以有「禪支」功德,而無色定是沒有的。修觀慧,有勝解作意與真實作意。勝解作意adhimokṣa-manaskāra是假想觀,如不淨觀[念]aśubhā-smṛti成就,見到處是青瘀膿爛。真實作意中,有自相作意svalakṣaṇa-manasikāra,如念出入息;共相作意sāmānya-lakṣaṇa-manaskāra,如觀「諸行無常」等。真如作意tathatā-manasikāra,如觀「一切法空」,「不生不滅」等(10)。勝解作意對修持有助益的,但不能得解脫。勝解觀成就,自心所見的不淨或清淨色相,與事實不符,所以是「顛倒作意」(11)。這種「三摩地[定]所行色」,大乘瑜伽者是看作「現量」、「性境」的。念佛(觀)與唯心,與瑜伽行者的勝解觀有關,「初期大乘」經已說到了,如漢(西元一七九年)支婁迦讖Lokarakṣa譯出的『佛說般舟三昧經』(大正一三‧八九九下)說:

「欲見佛,即見。見即問,問即報[答],聞經大歡喜。作是念:佛從何所來?我為到何所?自念:佛無所從來,我亦無所至。自念:欲處,色處,無色處,是三處[界]意所作耳,(隨)我所念即見,心作佛,心自見,心是佛,心(是如來)佛,心是我身。(我)心見佛,心不自知心,心不自見心。心有想為癡,心無想是涅槃」。

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ṃmukhâvasthita-samādhi,是「現在佛悉立在前」的三昧。如三昧修習成就,定中能見十方現在的一切佛。經中舉念阿彌陀佛Amitābhabuddha──當時盛行西北方的佛為例,如觀想成就,能見阿彌陀佛;漸漸增多,能見十方一切佛,如夜晚見虛空中的繁星一樣。在這段經文中,可以理解到:一、念(觀想)佛成就,能見佛現前。二、見了佛,可以問佛,佛為行者解答說法。無著Asaṅga觀想彌勒Maitreya,見彌勒菩薩,而有瑜伽『十七地論』的傳出;「秘密大乘」的本尊現前,能答能說,都是這一類宗教的事實。三、見到佛,佛沒有來了,自己也沒有去;明明的佛現在前,因此理解到「意所作」──唯心所作,連三界也都是自心所作的。四、從自心作佛,理解到心是佛,心是如來。中國禪者的自心是佛,即心即佛,都不出這一意義。五、可以見佛,與佛問答,可以求生淨土,但「心有想是癡[無明],心無想是涅槃」,要達到解脫、成佛,還是離不了真實──真如作意的。『般舟三昧經』說到:(見佛)「於三昧中立者,有三事:持佛威神力,持(念)佛三昧力,持本功德力」(12)。見佛現在前的三昧成就,要具備三項條件。在自己(過去及今生)所集的功德善根力,修念佛三昧的定力以外,還有「佛威神力」,也就是佛的加持adhiṭṭhāna力;念佛見佛的法門,「他力」是不可或缺的。『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Sudhana所參訪的解脫Mukta長者,成就的「如來無礙莊嚴」法門,也見十方佛:「一切諸佛,隨意即見。彼諸如來不來至此,我不往彼,知一切佛無所往來,我無所至。知一切佛及與我心,悉皆如夢」(13)。所說與般舟三昧相近,但沒有說「唯心所作」,而說「悉皆如夢」,『般舟三昧經』也是以如夢來解說隨意見佛的。這一法門,在西元四世紀,發展出瑜伽行派Yogācāra。『解深密經』的「分別瑜伽品」,正是從瑜伽行者的修驗,得出「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的結論(14),引出「虛妄唯識」的大流。在一般修行瑜伽的實行中,念佛觀興盛起來。西元五世紀初,姚秦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的『思惟要略法』;東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所譯的『觀佛三昧海經』;宋曇摩蜜多Dharmamitra所譯的『五門禪經要用法』等,都說到念佛見佛。當時的佛教界──「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由於「佛像」的流行,而觀佛見佛的法門,正或淺或深的在流行。這還是代表聲聞行與「初期大乘」行,而與「後期大乘」如來藏說相結合的,如宋畺良耶舍Kālayaśas所譯『佛說觀無量壽經』(大正一二‧三四三上)說:

「諸佛如來是法界身,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時,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諸佛正遍知海,從心想生,是故應當一心繫念,諦觀彼佛」!

『觀無量壽經』所說,是基於如來藏心的觀佛。『究竟一乘寶性論』,以三義解說眾生有如來藏;『觀經』的「如來是法界身,遍入一切眾生心想中」,與『寶性論』的初義──「佛法身遍滿」(眾生身)相合(15)。如來遍在眾生身心中,所以觀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的佛,就是觀自心是佛,佛從自心中顯現出來。眾生本有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念自心是佛;三者的統一,為「秘密大乘佛法」的解行基礎。

『楞伽經』說:「如來藏藏識心」,統一了自性清淨如來藏與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大乘密嚴經』進一步的說:「如來清淨藏,世間阿賴耶,如金與(金)指環,展轉無差別」(16)。如來藏法門,本意在說明眾生在生死流轉中,有清淨的如來藏,『密嚴經』卻用來解說阿賴耶識了,如說:「此識遍諸處,見之謂流轉,不死亦不生,本非流轉法」。阿賴耶識是非流轉法,是常住不變清淨的,所以說:「定者觀賴耶,離能所分別,……住密嚴佛剎,清淨如月輪」(17)。「真常唯心論」者的解說,與「秘密大乘」是一致的,如不空Amoghavajra『所譯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現證大教王經』卷上(大正一八‧三一三下)說:

「藏識本非染,清淨無瑕穢,長時積福智,喻如淨月輪」。

阿賴耶識約在纏的清淨說,那如來藏呢?『大乘密嚴經』卷上(大正一六‧七二四下七二五中)說:

「如來常住,恆不變易,是修念佛觀行之境,名如來藏,猶如虛空,不可壞滅,名涅槃界,亦名法界」。

「三十二勝相,如來藏具有,是故佛非無,定者能觀見」。

如來藏就是如來;涅槃界nirvāṇa-dhātu與法界,是如來,也就是如的異名。這是修念佛[如來]觀行者的境界。如來藏具有三十二勝相,就是佛,是「定者」(觀行者)所見的;眾生不能見,也就因此名為如來藏了。「修念佛觀行者」一句,非常重要!如來藏是佛,智慧相好圓滿,不能作理性去解說。『般舟三昧經』等,從觀想念佛見佛,理解到一切唯心造。念如來藏,是觀自身本有的佛。這是從唯心──(眾生)阿賴耶識所現,進展到阿賴耶識自性清淨,就是如來藏,如『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七一下七七三下)說:

「若能入唯識,是則證轉依;若說於空性,則知相唯識」。

「法性非是有,亦復非是空;藏識之所變,藏以空為相」。

依上一偈,「若說於空性,則知相唯識」,這不是世俗中安立唯識,勝義契入空性śūnyatā,「隨瑜伽行中觀者」的思想體系嗎?依下一偈,法性dharmatā是非有非空的;空,是說藏識所變現的一切,這是如來藏空義,如說:「空者,謂無二十五有,……一切有為行」;「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18)。如依瑜伽唯識,「空」是約遍計所執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說的。『楞伽經』也說:「空者,即是妄計性句義」(19)。融攝唯識的「真常唯心論」──『密嚴經』,空是識藏在生死中變現的一切,是如來藏說。『密嚴經』與「秘密大乘」,關係極深,如說:「顯示法性佛種最上瑜祇」;「瞻仰金剛藏,大力瑜伽尊」等(20)。一再說到瑜伽,瑜祇,還說:「當生摩尼宮,自在而遊戲,與諸明妃眾,離欲常歡娛」(21)。『密嚴經』的宣說者──金剛藏Vajragarbha,在「秘密大乘」中,是金剛薩埵Vajrasattva,普賢Samantabhadra的別名;『楞伽經』中也說普賢王Samantabhadra-rāja如來。趙宋施護譯『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麼耶經』(大正八‧七八五下)說:

「一切有情如來藏,以普賢菩薩一切我故」。

這部經的譯本很多,與『大般若經』第十分(理趣分)相當。一切有情[眾生]如來藏,是約普賢菩薩為眾生的「我」體說的。玄奘譯為「普賢菩薩自體遍故」;或譯作「一切自性故」(22)。如來藏是「我」,始終流行在佛教界,上文是出現於『般若經』中。『大日經』是被認為近於般若思想的,但「我」也一直出現在「經」中,如說:「位同於大我」;「彼能有知此,內心之大我」(23)。『密嚴經』說到:金剛藏菩薩住在密嚴國土中,「復見解脫藏,住在於宮中,身量如指節,色相甚明朗,如空淨滿月,如阿恆思花」(24)。不禁聯想到,『大般涅槃經』所說:「凡夫愚人所計我者,或言大如拇指,或如芥子,或如微塵」;「我相大如拇指,或言如來,或如稗子;有言我相住在心中,熾然如日」(25)。如來藏是我,為了表示與外道說不同,多少予以理性化;但為了適應世俗,又回到神我式了。「身量如指節」而明淨如滿月[心]的,與「大如拇指」而「熾然如日」的,差別應該是不太多的。

『華嚴』、『法華』等大乘經,對佛果的功德,讚歎不已。但對應機的教化來說,缺少具體的綜合說明。以法相分別見長的瑜伽行派,對佛果有了具體的說明。唯識是八識(及心所),轉染成淨,也就是轉八識為四智:大圓鏡智ādarśa-jñāna,平等性智samatā-jñāna,妙觀察智pratyavekṣaṇa-jñāna,成所作智kṛtyânuṣṭhāna-jñāna:這是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攝大乘論』所說的(26)。真如與智慧,瑜伽行派是作差別說的,所以『佛地經』的「有五種法,攝大覺地」(27),清淨法界dharma-dhātu-svabhāva與四智,還是如智差別的。但『密嚴經』說:「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28)。如來清淨藏,是清淨法界的異名,不只是清淨如,也是無垢智,這是如智不二的,如與智不二,那『佛地經』的五法,可以稱為五智;清淨法界就是(或作法界體性)清淨法界智dharma-dhātu-svabhāva-jñāna了。四智與五法,瑜伽行派的說明佛德,為秘密行者所融攝,如以五智配五佛,彰顯佛的果德。又如如來藏說的『究竟一乘寶性論』,是深受瑜伽行派影響的。『論』的主題是:「佛性[界],佛菩提,佛法及佛業」(29)。『論』明四事,以眾生本有的佛性buddha-dhātu──如來藏為依,經修證而成佛的大菩提,佛的功德法,而起佛的利生事業。四法與「秘密大乘」的四種曼荼羅maṇḍala,四種印mudrā,在次第與名義上,都有部分的共同。「秘密大乘」的主要理論,決定是以如來藏為本,融攝瑜伽行派的果德而展開的。

「秘密大乘」立本初佛ādibuddha,依文義說,是本來佛,根本佛,最初佛。這一名詞,應該是從如來藏我,在眾生身心相續中,具足如來那樣的智慧,如來那樣的色相端嚴。眾生本有如來藏,常住不變,也就本來是佛,是最初的根本佛,而有「本初佛」一詞。世親注釋『大乘莊嚴論』,說到了本初佛:「若言唯有最初一佛,是佛應無福智二聚而得成佛,是義不然」(30)!「最初一佛」,就是本初佛。世親評破「本初佛」的不合理,是「虛妄唯識論」的見解。佛是修成的,以般若、大悲,廣集無邊福智功德而後成佛,怎能說有本初佛呢!但如來藏說是本有論者,眾生本有如來藏,常恆不變,可說本初就是佛了。眾生顛倒,所以說發心、修行、成佛,那只是顯出本有佛性而己。進一步說,佛無在無不在,眾生世間的一切,可說沒有一法而不是佛的。生佛不二,是「大乘佛法」所能到達的理境。「秘密大乘」依佛的果德起修,以觀佛(菩薩、天)為主,所以說法的、觀想的本尊,都可說是本初佛。如『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大日經』卷三(大正一八‧二二中──下)說:

「我一切本初,號名世所依,說法無等比,本寂無有上」。

這是說,毘盧遮那Vairocana是本初佛。本初佛發展到頂峰的,是時輪kāla-cakra法門。在印度摩醯波羅Mahīpāla王時(西元八四〇──八九九),毘覩波Viṭopā開始傳來時輪法門。當時,在那爛陀Nālandā寺門上,貼出那樣的文字:

「不知本初佛者,不知時輪教。不知時輪教者,不知標幟的正說。不知標幟正說者,不知持金剛的智身。不知持金剛的智身者,不知真言乘。不知真言乘是迷者,是離世尊持金剛之道的」。

『時輪』以為:本初佛是一切的本源,是本初的大我。超越一切而能出生一切,主宰一切。本初佛思想是如來藏說,發展為:約眾生說,是眾生自我;約世間說,是萬化的本源,宇宙的實體;約宗教的理想說,是最高的創造者ādideva,時輪思想達到了頂峰。本初佛也名持金剛Vajradhara,金剛薩埵。本具五智,所以又名五智我性pañcajñānâtmika。怛特羅所說的五佛,是本初佛所顯現的,所以本初佛──持金剛,是五部佛的總持(31)。「後期大乘」的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唯心的念佛觀,融攝了『般若』的平等不二,『華嚴』的涉入無礙,及中觀、瑜伽學,成為「秘密大乘」的根本思想。發展到『時輪』,也就是印度「秘密大乘」的末後一著。

「秘密大乘」是佛法的潛流,依「大乘佛法」的發展而漸漸流行起來。西元四世紀,無著的大乘論流行。從此,「大乘佛法」傾向於義理的開展(如「佛法」的阿毘達磨),那爛陀寺的講學風氣,主要是龍樹的中觀系,無著的瑜伽系;論到大乘,就以「中觀見」、「唯識見」為準量。阿賴耶(妄)識為依止的唯識說,為如來藏說者引入自宗,成為「真常唯心論」,思想與中觀不同,也與瑜伽唯識不合。而唯識學者,如『成唯識論』,引『楞伽』與『密嚴經』以成立自宗。隨瑜伽行的中觀者──寂護Śāntirakṣita,竟引『楞伽經』「偈頌品」文,作為大乘正見的準量。印度晚期佛教,為大乘論義所拘束,對如來藏說缺乏合理的處理,不及中國佛教的判別了!西元七四七年,寂護應西藏乞栗雙贊王Khri-sroṅ-lde-btsan的邀請,進入西藏;又有蓮華生Padma-sambhava入藏。當時的密法,是與寂護的(隨瑜伽行)中觀相結合的。西元一〇二六年,阿提沙Atiśa入藏,所傳是月稱Candrakīrti系的中觀。在西藏,中觀派受到特別的尊重,儘管彼此的意見不一致,而大都以「中觀見」自居。對如來藏系經論,異說紛紜,如『密宗道次第』所說(32)。其實,覺曩巴或譯爵南Jo-naṅ-pa派,說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如兔角,如來藏「他空」說為究竟了義,正是(如來)「藏心見」。但受到經說「三轉法輪」所拘,與『解深密經』同一法輪,自稱「唯識見」,造成矛盾!「唯識見」也是「他空」說,但所空的是遍計所執自性,依他起自性是不能說是空的。「秘密大乘」多說本有的顯發,如俱生歡喜sahajānanda,俱生瑜伽sahajayoga,只是如來藏的性具功德,是純正的中觀與唯識所不許的。代表印度晚期的西藏,高推「中觀見」,以如來藏為不了義說,卻又推與如來藏思想相契合的「秘密大乘」為最上,不免採取二重標準了!

四部怛特羅──四續,是次第成立的。「事續」都是事相的修法。「行續」,如善無畏譯出的『大日經』「住心品」(33)說:「出世間心」是唯蘊無我的共二乘行;「無緣」──「他緣乘心」,是「法無我性」的。無緣疑是無所緣境(他緣或是依他緣生),因而能「覺心不生」(境空心寂),是共「大乘行」。「空性」,「極無自性心」,是「真言行」。唯蘊而沒有人我,是二乘知見。無緣而「阿賴耶自性如幻」,是「唯識見」。「極無自性空」(而觀緣起),是「中觀見」;『大日經』顯然是中觀與真言行相結合了。這一次第,與隨瑜伽行的中觀者相合。善無畏與寂護的時代相同,這一淺深次第,怕寂護也是有所承受而不是自創的。「瑜伽續」以下,都是(如來)「藏心見」;善無畏所傳,也不純是中觀的極無自性空義,如『無畏三藏禪要』說:「三摩地者,更無別法,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名為大圓鏡智。上自諸佛,下至蠢動,悉皆同等,無有增滅」(34)。這不是佛智本具嗎(取『金剛頂經』意)?近見『曲肱齋叢書』中,『大手印教授抉微』(『現代佛學大系』三九‧一〇五五)說:

「大手印屬俱生智見(或曰「法身見」),對於前唯識見,中觀見,皆有不共特異之處。……或稱如來藏心,或稱圓覺妙心,或曰自性清淨心,或曰真如妙心,或曰涅槃妙心,此屬佛教果位法身的」。

作者是修學西藏密法的,揭出與「唯識見」、「中觀見」不同的「法身見」,可見在西藏,「中觀見」與「唯識見」以外的(如來)「藏心見」,也是存在的。不過,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等,起初著重在眾生本具,是「後期大乘」的一流。傾向如來,以此為果德而起修,才成為「秘密大乘」的特法。

註解:

[註 29.001]參閱拙作『印度之佛教』(重刊本──八)。

[註 29.002]『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註 29.00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三五(大正九‧六二四上)。

[註 29.004]『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

[註 29.005]『佛說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

[註 29.006]以上,參閱拙作『如來藏之研究』(一一〇──一三九)。

[註 29.007]『佛說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註 29.008]『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

[註 29.009]『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中)。

[註 29.010]『瑜伽師地論』卷一一(大正三〇‧三三二下)。

[註 29.011]『論事』(南傳五七‧三八八──三九一)。『入中論』卷三(漢院刊本一五)。

[註 29.012]『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下)。『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三(大正一八‧一九上)說:「以我功德力,如來加持力,及與法界力」三力,可與『般舟三昧經』三力參閱。

[註 29.01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四六(大正九‧六九五上)。

[註 29.014]『解深密經』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上──中)。

[註 29.015]『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三一‧八二八上──中)。

[註 29.016]『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七六上)。

[註 29.017]『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六六上)。卷上(大正一六‧七五三上)。

[註 29.018]『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

[註 29.019]『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九八下)。

[註 29.020]『大乘密嚴經』卷上(大正一六‧七二四中)。卷下(大正一六‧七七一上)。

[註 29.021]『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六三上)。

[註 29.022]『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十分)卷五七八(大正七‧九九〇中)。『遍照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八三上)。

[註 29.023]『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五下)。卷六(大正一八‧四〇下)。

[註 29.024]『大乘密嚴經』卷中(大正一六‧七六三下)。

[註 29.025]『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八下)。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

[註 29.026]『大乘莊嚴經論』卷上(大正三一‧六〇六下──六〇七中)。『攝大乘論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下)。

[註 29.027]『佛說佛地經』(大正一六‧七二一上)。

[註 29.028]『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七六上)。

[註 29.029]『究竟一乘寶性論』卷四(大正三一‧八四六下)。

[註 29.030]『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七下)。

[註 29.031]本初佛,參閱拇尾祥雲『密教史』(『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七二‧五八──六〇)。『望月佛教大辭典』(三六下──三七上)。

[註 29.032]『密宗道次第』(『現代佛教學術叢刊』七三‧二六四)。

[註 29.033]『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三上──中)。

[註 29.034]『無畏三藏禪要 』(大正一八‧九四五中)。

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

第三節 金剛乘與天行

「大乘佛法」興起,傳出十方現在的無數佛名。現在有佛在世,可以滿足「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但佛名眾多,佛弟子的信心,散漫而不容易歸一。(佛法)中,釋尊有二大弟子。在大乘流行中,東方妙喜Abhirati世界的阿閦Akṣobhya佛,西方極樂Sukhāvatī國土的阿彌陀Amitābha佛,受到特別尊重,等於釋尊(法身)的兩大脇侍。阿閦佛,是從「大目」如來聽法而發心的(1)。『賢劫經』說:阿彌陀佛前身,也是大目如來前生的弟子(2)。「大目」,唐譯『不動如來會』,是譯作「廣目」的,大目與廣目。推定為盧舍那Rocana,「廣眼藏」的意思。盧舍那就是毘盧遮那Vairocana,只是大乘初期,使用不純的梵語,所以稱為盧舍那。這樣阿閦與阿彌陀,是(約二身說,釋尊的法身)毘盧遮那佛的兩大脇侍。東方金剛部Vajrakula,阿閦如來為部尊;西方蓮華部Padma-kula,阿彌陀佛為部尊;中央如來部Tathāgata-kula,釋尊也就是毘盧遮那為部尊。「大乘佛法」雖沒有這一組合,而事續kriyā-tantra的三部說,無疑是由此而來的。行續caryā-tantra也還是三部說。大乘經中,如來法會,每有十方菩薩(也有佛)來會,隨來的方向而坐。下方來的,不知是坐在那裏的!在眾多十方佛中,具有代表性的四方四佛,在「後期大乘」經中出現。南方與北方的,沒有東西二土佛那樣受到普遍推崇的,所以四方四佛,起初是多種多樣的(3);『大日經』也有不同的二說(4)。瑜伽續yoga-tantra『金剛頂經』說:東方阿閦[不動]佛,南方寶生Ratnasaṃbhava佛,西方阿彌陀[無量壽](或「觀自在王」)佛,北方不空成就Amoghasiddhi佛,毘盧遮那──大日如來在中間,為以後密乘的定論。『金剛頂經』中,從佛出現的菩薩,都名為金剛Vajra;受了灌頂abhiṣecana後,就取一某某金剛的名字;「秘密大乘」也被稱為金剛乘Vajrayāna了。到底金剛是什麼意義?金剛是金剛杵,印度因陀羅Indra神(即佛教的帝釋)所持的武器,有堅固、不壞、能摧破一切的意義。「秘密大乘」的金剛,可從四方來者四方坐的集會說起。

佛教說:須彌Sumeru山頂,有忉利Trāyastriṃśa天,帝釋Śakradevānām indra是忉利天王。低一些,須彌山四方山上,有四大王眾天Caturmahārājakāyika-deva。忉利天集會時,帝釋在中間;東方提頭賴吒Dhṛtarāṣṭra天王在東方坐,南方毘樓勒叉Virūḍhaka天王在南方坐,西方毘樓博叉Virūpākṣa天王在西方坐,北方毘沙門Vaiśravaṇa天王在北方坐。這一集會方式,如『長阿含經』(三)『典尊經』,(四)『闍尼沙經』所說,與五方五佛的集會方式,不是一致嗎?特別是中間的帝釋,手持金剛杵,是地居天──夜叉yakṣa、龍Nāga等鬼神的統攝者。帝釋自身也是夜[藥]叉,如『大毘婆沙論』引『帝釋問經』說:「此藥叉天[帝釋],於長夜其心質直」(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三三(大正二七‧六九一下──六九二上)說:

「蘇迷盧[須彌]頂,是三十三[忉利]天住處。山頂四角,各有一峰。……有藥叉神,名金剛手,於中止住,守護諸天。於山頂中,有城名善見。……城有千門,嚴飾壯麗。門有五百青衣藥叉,……防守城門」。

金剛手Vajrapāṇi就是執金剛Vajradhara,以手持金剛杵得名。四角都有金剛手,可見金剛手是不止一位的。『大智度論』說:「有人言:天帝[帝釋]九百九十九門,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6)。帝釋是夜叉,守護者也都是夜叉;帝釋統攝四天王,而北方的毘沙門,也是夜叉。夜叉多數是持金剛杵的,所以須彌山上的地居天,真可說是(夜叉)金剛王國了。夜叉──執金剛神,在印度的傳說中,是分為五部族的,如『大般若經』說:「一切不退轉菩薩,……常有五族執金剛神,隨逐守護」(7)。 從集會的方式說,分為五部[族]說,「秘密大乘」而稱金剛乘,與帝釋統攝的金剛王國,是有深切關係的!進一步說:「佛法」一向傳說, 有一位護持釋尊的金剛神。這位護持者,大乘的『密跡金剛力士經』,說是天菩薩── 密跡金剛,並說到了「三密」。 帝釋坐六牙白象,與普賢Samantabhadra菩薩是一樣的;普賢是綜合釋尊弟子──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與帝釋而大乘化的菩薩(8)。依『華嚴經』「入法界品」,十地以上的菩薩,是執金剛神(9),與普賢行地相當。「秘密大乘」的組織,是適應印度神教,取象於夜叉王國而成的。五方五佛,作為十方一切佛的代表。在「大乘佛法」中,「一切佛是一佛」,「是一佛而不礙一切佛」,所以不只代表一切佛,而只要是表徵一佛的佛德(每一佛都可以為主尊而表徵一切)。起初,以毘盧遮那佛為主,四方四佛為伴,就以四德來表徵佛德,如四佛表徵常樂我淨四德,表徵四曼陀羅、四印等法門。在發展中,毘盧遮那佛與四佛平等,那就表徵一佛的五德,如五智等。五佛、五部,所以由持金剛來統攝。「秘密大乘」攝取種種事相而興起,採取表徵主義,成為「秘密大乘佛法」的特色。

「秘密大乘」的集會,取法於諸天(鬼神)的集會方式。「佛法」中,『長部』(二〇)『大會經』(『長阿含』一九『大會經』):有四位淨居Śuddhâvāsa天人來,說偈讚歎三寶。於是佛為比丘說:有無量數的天族來會,各地區的夜叉眾; 四方四大天王眾天王所統攝的,龍,夜叉,犍達婆gandharva等,地天,水天,火天,風天,日天,月天等;也有梵天brahman來會,護持三寶,魔māra不能嬈亂。『長部』(三二)『阿吒曩胝經』,『十誦律』作「阿吒那劍」,附注說:『晉言鬼神成經』(10)。唐代譯出,但已失去了。這部經是:毘沙門以(統攝的)夜叉眾都能信佛,所以說「護經」以護持四眾弟子。護經的內容,是讚歎七佛的佛法清淨,所以領導四天王的部族,守護四眾得安樂。這兩部經中,夜叉占有重要的地位。西元七世紀,錫蘭王最勝菩提第四Aggabodhi Ⅳ時,錫蘭開始念誦「護經」,以求消灾而降吉祥(11)。『長部』是「吉祥悅意」,「世間悉檀」,有適應世俗的特性。鬼神來會,也只是歸信讚歎,自動的願意護持。「佛法」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鬼神,也就默認鬼神的限度能力, 但三寶弟子是不歸依天(鬼)神,也無求於鬼神的(對在家眾,似乎沒有嚴格的禁止)。鬼神有善的,也有惡的,善的歸依護持,惡的會嬈亂傷害,所以「部派佛教」中,有降伏暴惡夜叉、毒龍的傳說。如佛法南傳,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說釋尊三次到錫蘭,降服夜叉與惡龍(12)。傳到北方,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有佛與金剛手菩薩,到北天竺,降伏夜叉、龍王等的傳說(13)。依漢譯的『一切有部律』,顯然已有供養天神,乞求護助的事緣(14),暗示了佛教適應世俗,採取了神教式的祈求。

「大乘」的神教化傾向,越來越顯著。一、由於釋尊的「本生」,也有天神(鬼)的,所以「大乘佛法」,不但梵天與帝釋,轉化為文殊Mañjuśrī與普賢,龍,夜叉,犍闥婆,緊那羅kiṃnara等,有的也是大菩薩了。如參加『華嚴』法會的,有十佛世界微塵數菩薩;(十)佛世界微塵數的執金剛神,身眾神,足行神,道場神,主城神,主地神,主山神,主林神,主藥神,主稼神,主河神,主海神,主水神,主火神,主風神,主空神,主方神,主夜神,主晝神,(八部眾的)阿修羅王,……乾闥婆王,月天,日天,三十三天王──以上是地居天的;須夜摩王天,……廣果天王,大自在天王(與色究竟天相當)(15)。這樣,民間傳說的鬼天與畜生天,都是大菩薩了。『華嚴經』所說的華藏莊嚴kusuma-tala-garbha-vyūhâlaṃkāra世界,藏是胎藏garbha,蓮華胎藏,表是蓮實是本有的。「十地品」是金剛藏vajragarbha在佛前說的。來會的菩薩,是金剛藏,寶藏,……如來藏,佛德藏,也都以胎藏為名(僅問者名解脫月)。『 華嚴經』的泛神與胎藏思想,都是從印度神教中來的。

二、通俗化、神秘化的信仰,祈求鬼神以消災,降吉祥、護法,在大乘佛教界流行。西元三‧四世紀,已片段的譯傳我國。如『孔雀王神咒經』,說眾多的夜叉,羅剎女rākṣasasī,女鬼piśāca,龍,河神,山神,大仙等,雖漫無組織,而神教式的信行,正深深的滲入佛教。三世紀譯出的『摩登伽經』,說二十八宿,七曜的吉凶。『大集經』的一部分,都有這一傾向,如『月藏經』。『大集經』的一部分菩薩(成立經典),取法於地居天:如中央是須彌(山)藏;須彌山以上的,是虛空藏;須彌山外四洲,是地藏;旋繞於須彌山腰的,是日藏與月藏。這幾位菩薩,也都以胎藏為名。印度神教的胎藏思想,這樣的與(地居)天神(鬼畜)相關聯,不斷的融攝在佛法中。

三、西元四世紀,印度梵文學復興,舊有的婆羅門教,演化為印度教。印度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傳說極早,而完成現有的形態,約在西元二──四世紀。十八種『往世書』,傳出更遲一些,但民間的神話傳說,早已存在,而在發展演變中完成。這些神的傳說,形成自在天──溼縛Śīva,毘紐Viṣṇu,梵天,「三天一體」的神學(信行者各有所重)。梵天妃是辯才天Sarasvatī;毘紐又名那羅延Nārāyaṇa,妃名吉祥天Śrī-mahādevī,都出現在大乘經中,尤其是溼縛天,天后烏摩Umā,又名突伽Durga;別名非常多,如多羅Tārā,不空Amoghā,千手Sahasrabhujā,千眼Sahasranetrā,青頸Nīlakaṇṭhi,馬頭Hayagrīvā,後來都成為觀自在Avalokiteśvara菩薩的化身(16)。溼縛天,似乎著重於女性,如溼縛與烏摩所生的長子,毘那夜迦Vināyaka又名歡喜自在天Nandikeśvara,雙身相抱的歡喜天,唐代已傳來我國了(17)。佛法是含容印度群神的,在這印度神教復興的氣運中,為了適應,「大乘佛法」本著深義的修驗──法法平等,事事無礙而進一步的融攝,也就成為「純密」── 「秘密大乘佛法」。依佛天的德性,組成各安其位的大集會(曼荼羅),是『大日經』。如『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二〇(大正三七‧七八七下七八八上)說:

「此八業及中胎,五佛四菩薩,豈異身乎!即一毘盧遮那耳」。

「(為方便化度)漸次流出入第一院,次至第二院,次至第三院。雖作如此流出,亦不離普門之身。其(外院)八部之眾,皆是普現色身之境界也」。

「當知一切大會漫荼羅,皆是一身,無別身也;即是普門身,即是法界身,即是金剛界身也」。

『大日經』的「大悲胎藏生漫荼羅」, 中央是蓮花胎藏與八葉,大日如來(等)所安住。由中向外,有三重院,安立如來、菩薩,天神等。這表示佛所顯示,由深而淺,可以攝化一切眾生。修學者應機而入,終歸佛道。然從佛的立場來說,這一切無非是佛的顯現。『大日經』的思想,與『華嚴』相近,而根柢是「胎藏」的本具說。如無著Asaṅga的四智說,『寶性論』的四法說,受瑜伽及接近瑜伽派Yogācāra思想的影想,「秘密大乘」組成五佛五部說的, 是『金剛頂經』,一切金剛化了,可說名符其實的「金剛乘」。

「秘密大乘」的修持,隨部類不同而不同,然以念佛buddhânusmṛti觀自心(自身)是佛為本,結合身、語而成三密trīṇi-guhyāni行。三密中,口(語)密vāg-guhya是極重要的!語密,是真言mantra,明vidyā,陀羅尼Dhāraṇī,泛稱為咒語。真言與明,從神教中來,婆羅門是「讀誦真言,執持明咒」(18)的。真言是「三吠陀經」,明是一句、二句到多句,祈求持誦的;有些久遠傳來,不知道意義(秘密)的語句。在「佛法」中,認可明咒的某種力量,但(考慮到對社會人心的副作用)佛弟子是絕對禁止的。不過在部派流行中,治病、護身的咒語,顯然已有條件的容許了(19)。法藏部Dharmaguptaka是使用咒語的,如南傳的『大會經』,只說諸天鬼神來集會,讚歎,歸依,而法藏部所傳,『長阿含經』的『大會經』,將部分鬼神的名字,作為世尊的「結咒」(20)。『三論玄義』說:法藏部立五藏,在三藏以外,別立「咒藏」與「菩薩藏」(21)。流傳到北方的烏仗那Udyāna,民間盛行禁咒,法藏部與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都多少融攝了印度古傳與當地民間咒語。明咒的稱為語密,是與夜叉有關的,『大智度論』卷五四(大正二五‧四四八上)說:

「諸夜叉語,雖隱覆不正而事則鄙近。……天帝[帝釋]九百九十九門,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此諸夜叉語言浮偽,情趣妖諂,諸天賤之,不以在意,是故不解其言」。

夜叉語音隱密難解,不是與金剛語密的意趣相通嗎!「大乘佛法」興起,下本的『般若經』說:不退菩薩是「不行幻術,占相吉凶,咒禁鬼神」的(22),與「佛法」的精神一致。然為了普及流通,極力贊揚讀誦『般若經』的功德。諸天擁護般若法門,所以讀誦『般若經』的:鬼神不得其便,不會橫死;在空閒處與旅途中,沒有恐怖;魔王外道不能毀亂佛法;說話能為人所信;煩惱減少;在軍陣中不會死傷;毒不能傷,火不能燒;不遭官事;諸天增益精力;為父母親屬所愛護(23)。這類現世利益,印度神教是以祈神誦咒來求得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五七(大正七‧八七三上)說:

「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無上咒」(24)

『般若經』的適應世俗,可說是以讀誦『般若經』來代替民間的咒語。般若波羅蜜多「是一切咒王」,有一切咒術的作用,而勝過一切咒術。其他大乘經,也大都是這樣的。同時,重信願的大乘經,稱念佛、菩薩的名號,也有這樣的功德。如吳支謙所譯的『佛說八吉祥神咒經』,受持諷持八方國土如來名號,也有這類現生功德,稱念佛名也就稱為「神咒」了(25)。誦大乘經,稱念佛、菩薩名號,作用與持咒相同,大大流行;佛說、菩薩等說的咒語,也自然會流行。佛菩薩說,那也可稱為「真(實語)言」了。

與「語密」有深切關係的,應該是菩薩行的字門陀羅尼。字akṣara,是一般所說(拼音文字)的字母,為一切語文的根本。『般若經』與『華嚴經』「入法界品」,都說到四十二字母(26)。四十二字,是南印度古傳的字母,法藏部也曾學習(27)。陀羅尼是「持」,憶持不忘的能力,也就能通達法義。如『大智度論』說:「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因字有語,因語有名,因名有義;菩薩若聞字(音),因字乃至能了其義」(28)。四十二字是一切字根本,而第一「阿」a字,是一切字根本。「阿」是最初喉音,經頰、舌、齒、唇,而有種種語音,所以阿是最初的、根本的。「阿」──喉音,什麼意義都不是,所以被看作超越的──「不」,「無」。依「阿」而發展出四十二字,一切語文(所表示的),也就一切本質都是超越的,可從一切文字而通達實相。「阿提,秦言初;阿耨波陀,秦言不生」,所以「入阿字門,(能通達)一切法初不生故」。如羅ra是塵垢的意義,所以「入羅字門,一切法離塵垢故」。這樣的一一文字,能通達實相,是菩薩修行法門。(唱)誦字母而能通達深義,如『華嚴經』說:「唱如是字母時,……入無量無數般若波羅蜜門」(29)。吳支謙所譯『無量門微密持[陀羅尼]經』,說到四十二字中的八字;其它大乘經,說到的不少(不限於四十二字),也與「密語」有關(30)。部分「後期大乘」與「秘密大乘」教典,改用五十字母(31),那與一般梵文相同,不過意義還是一樣的。一切不離四十二字,不離阿字本不生,那世間語文,即使是外道咒術,不一樣的可以即事入理(「當相即真」)嗎!這樣的唱念字阿陀羅尼,與一般誦持咒術的,形式上是沒有太多差別的。終於字門陀羅尼,演化為佛菩薩等明咒,「秘密大乘」的教典,也被稱為「陀羅尼藏」了(32)。聲本不生而顯出一切,一切是本來如此,在「秘密大乘」中,不但一切本來如是,也表徵了佛(菩薩、金剛)德的本來如是。印度神教有「聲顯論」,以為聲性常住不變,隨緣顯發為無量音聲,而音聲當體常住。音聲的神秘力,神教的「聲顯論」,與佛教的「字門陀羅尼」,原理是相當接近的!

「佛法」說「三法印」,「大乘佛法」說「一實相印」。印mudrā或譯「印契」,是標相、標幟的意義。如說三法印,證明這是「佛法」,與佛說相符合,是可信可行的,所以名為「印」。大乘經中,有由此而契入「門句」;不可破壞,不可動轉的「金剛句」;與實相相符的「印句」。『大集經』「陀羅尼自在王品」,說「大海陀羅尼」,內容是「無所有印」到「頗印」(四十二字中的二十六字)(33)『大寶積經』「被甲莊嚴會」,說「虛空印」到「涅槃印」──十六印(34)。『等集眾德三昧經』,說「八種法句」,內容是「空印句」到「滅盡印句」(35)。「大乘佛法」的印,是印定甚深義的。在世俗中,印是「符信」:物品,書寫,雕刻,凡用作證明的,都是印;我國所用的印,璽,關防(近帶有簽字、指印),都是。在譯傳的教典中,傳出的明咒,起初是沒有「印」的。(傳為東晉所譯的)『灌頂神咒經』,初說「文頭婁」mudrā──印:以圓木寫(應該是鏤寫)五方神王的名字,以印印身,可以治病;隨印所向處,可以止風、火,退盜賊等(36)。梁代失譯的『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才見到以手指結成的種種印(有的伴有身體的動作)(37),這就是一般所說的「手印」,──身密kāya-guhya了。兩手、五指不同結合所成的不同手印,都是有所表徵的,如定印、智印,轉法輪印,施無畏印等。一切咒語,與不同手印相結合。修持時,手結印契,口誦真言,心存觀想;佛、菩薩、金剛所說,有加持力,如修得「三密相應」,就能深達如來內證功德,通達『大日經』所說:「乃至身分舉動住止,應知皆是密印;舌相所轉眾多言音,應知皆是真言」(38)。這是適應世俗(印度神教也有手印)所開展的秘密法,手印變化繁多,與語密的明咒一樣。西藏傳有「大印」,依「俱生智見」而進修成佛,一般稱之為「大手印」, 可見「手印」在「秘密大乘」中的影響了!

三密中的意密mano-guhya,以觀自身是佛為主,是從(觀想)念佛發展而來的。在三摩地samādhi中,見佛現在前,而理解到「三界唯心」,「自心作佛」,「自心是佛」。念佛觀與眾生有如來智慧,本有如來莊嚴色相的如來藏我相會通,所以觀佛的,特重於色相莊嚴。如『金剛幕續』說:由「佛慢瑜伽,成佛非遙遠。佛具三十二,八十隨好相,以彼方便修,方便謂佛形」(39)。修天[佛]色身為方便而即身成佛,可說是「秘密大乘佛法」的特色所在。

「秘密大乘」,一般分為四部續。「事續」kriyā-tantra的傳出,是雜亂的;分為三部,每部又分部尊,部主,部母等,那是密乘發展以後所組成的。為了治病,消災,求財富等;護持佛法,如法修行等現生利益,佛教界有了結壇,請神,供養,誦咒等事行,有些說不上是大乘的。由於陀羅尼而明咒流行起來。有些天神,已經是菩薩了:求天神的,也當然求菩薩,更進而求佛了──所求的主尊,稱為本尊。執持金剛的夜叉(天),有重要的地位,而密咒又與夜叉的語音隱密有關,所以金剛手Vajrapāṇi、金剛藏Vajragarbha等,每成為密法的請問者、宣說者。天與佛的名義,在觀念上、使用上,也日漸融和。如『金剛幕續』所說的「佛慢瑜伽」,佛慢或作天慢,佛瑜伽也就是天瑜伽,修佛色身也稱為修天色身。

本來,天神等是佛異名,『楞伽經』已這樣說了。在印度神教復興中,天與佛的差距,越來越小了!念佛觀,般舟三昧是觀阿彌陀佛Amitābha等,於自心中現起。起初求天、求佛的密法,也是這樣。等到與如來藏我思想相結合,那就不但觀本尊現在前,也要觀想自身是本尊,進而如『大日經』所說:「本尊即我,我即本尊」(40)

事續」是否也自修為天[佛,本尊]?是否修本尊入自身?「事續」所說是不一致的。『密宗道次第論』分為三類:「不自修為天,唯於對方修本尊而取悉地」的,是旁機;也「自修本尊」的,是「事續」所化的正機;修「入智尊」,也就是修本尊入自身中的,是正機而修行支分圓滿的(41)。旁機與正機,只是後人的綜合會通,實際上,這是「事續」在發展中的先後歷程。

「事續」與「行續」,在正修念誦時,不外乎修六天:真實天,聲天,字天,色天,印天,相天。觀自我與本尊[天]的真實性,名真實天。緣本尊的真言音相,名聲天。想心如月輪,([梵文])咒字於空中顯現,次第安布(即「字輪觀」),名字天。於自心輪,修成本尊與自我不二的天慢(慢,是不自卑而觀自身是佛的自尊),名色天。以本尊的三昧耶印,印心、額等身分,名印天。修已生起本尊相,堅固明了,名相天(42)。六天的修習,不外乎觀自身與本尊(意密),以咒聲、咒字(語密),以印印身(身密),三密行的修持。

「行續」的『大日經』,說到有相與無相。依經說,應有二類意義:一、如『經』說:「凡愚所不知,邪妄執境界,時、方相貌等,樂欲無明覆。度脫彼等故,隨順方便說。而實無時、方,……唯住於實相」(43)。這是密乘行者,在布置壇場──漫荼羅maṇḍala時,要選擇地點,時間,說善說惡,所以引起問題:佛法是無相無為,「何故大精進[佛],……而說此有相」?依上文所引的經意:人類是愚癡愛著,迷信時間與地理的吉凶,為了適應世間,引導眾生,也說應機的方便了。所以經末說:「甚深無相法,劣慧所不堪,為(適)應彼等故,兼存有相說」(44)。二、『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六(大正一八‧四四上)說:

「諸尊有三種身,所謂字、印、形像。彼字有二種,謂聲及菩提心。印有二種,所謂有形、無形。本尊之身亦有二種,所謂清淨、非清淨。……有想故成就有想悉地,無想故隨生無相悉地」(45)

字、印、形像,也就是觀心中的語、身、意──三密。於有相事上修持,成就也只是有相的成就──悉地siddhi;如不著相,那三密的修持,能成無相悉地。「無相」,不只是離相,如約華嚴宗意,這是即事而理,理事無礙的無相。『無畏三藏禪要』(大正一八‧九四五中)說:

「三摩地者,更無別法,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名為大圓鏡智。上自諸佛,下至蠢動,悉皆同等。……假想一圓明,猶如淨月。……其色明朗,內外光潔。……此自性清淨心,以三義故,猶如於月:一者,自性清淨義;……二者,清涼義;……三者,光明義。……觀習成就,不須延促,唯見明朗,更無一物。……性常清淨,依此修習,乃至成佛,唯是一道,更無別理」。

善無畏Śubhakara-siṃha是『大日經』的傳譯者。弟子們記下來的禪要,是比「勝義菩提心」深一層的,修「三摩地菩提心」的禪要,內容是修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月輪觀」。

「事續」與「行續」,都有月輪觀,可說是「密乘」修行的基石。「瑜伽續」的『金剛頂經』,修五相而成佛身,也還是這樣。『經』上說:一、「我見自心淨月輪相」;二、「如來如其所有淨月輪相,我亦得見自心淨月輪相」;三、「見淨月輪中妙金剛[杵]相」;四、「見一切如來身即是己身」;五、「現成正覺」(46)。這五相,「一是通達心。二是菩提心。三是金剛心。四是金剛身。五是證無上菩提,獲金剛堅固身」(47)。又如『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如來修行法』說:「見心圓明如淨月」;「於心中想一蓮華,能令心月輪圓滿益明顯住」;「於淨月輪觀五智金剛,……自身即為金剛界」;「想蓮華中出無量光明,……有觀自在王如來,與諸聖眾前後圍遶,……當知自身還為彼佛,眾相具足」;「具薩婆若智,成等正覺」(48)。這也是「五相成身」,不過以蓮華部的觀自在王Avalokiteśvara-rāja如來為本尊,所以於月輪中先現起蓮華。月輪candracakra,表徵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金剛[杵]vajra,執持金剛的(夜叉)天菩薩,為「密乘」發展的重要基素;以金剛表徵智慧,堅固不變而能摧壞一切障。蓮花padma。,表徵大悲胎藏生一切佛;而蓮華八葉,象徵心臟,所以月輪觀,是於胸臆前現起的。月輪,金剛,蓮華,「密乘」的表徵是多樣的,成為瑜伽行者的重要觀行。

「無上瑜伽續」的特色,是「以欲離欲」為方便,而求「即身成佛」。即身成佛,「瑜伽續」的傳譯者不空Amoghavajra,已說到:「修此三昧者,現證佛菩提」;「父母所生身,速證大覺位」(49)。「無上瑜伽續」後來居上,認為修「三摩地菩提心」,雖有即身成佛的名目,還不可能有即身成佛的事實。要修「滾打[軍荼利]菩提心」,「赤白菩提心」,才真能即身成佛;或在中陰身成佛,或轉生成佛(50)。總之,迅速成佛,現生成佛,是「秘密大乘」行者所希求的,也就因此而覺得勝過「大乘佛法」的。大乘菩薩發心修行,瑜伽行派Yogācāra隨順說一切有部,說三大阿僧祇劫成佛;依龍樹Nāgārjuna:「佛言無量阿僧祇劫作功德,欲度眾生,何以故言三大阿僧祇劫?三阿僧劫有限有量」(51)!菩薩的發心作功德,利益眾生,是要見於事實的。如釋尊在過去生中,為了有利於人(眾生),一直在犧牲(布施)自己的體力、財力,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大乘如:『維摩詰經』「方便品」,維摩詰Vimalakīrti長者所作的利生事業。善財Sudhana童子參訪的善知識,不只是出家的、苦行的,也是法官,醫師,建築師,語言學者,航海家,藝術家,慈善家……。菩薩是從利他事業中,弘揚佛法,淨化自己。「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於此初發心」。菩薩的心行,是何等的偉大!但對一般人來說,菩薩行到底是太難了!適應世間,「大乘佛法」有了「易行道」的方便,如「十住毘婆沙論」卷五(大正二六‧四〇下──四一中)說:

「至阿惟越致[不退轉]地者,行諸難行,久乃可得。……若諸佛所說有易行道,疾得至阿惟越地方便者,願為說之」!

「答曰:如汝所說,是儜弱怯劣,無有大心,非是丈夫志幹之言也!……若汝必欲聞此方便,今當說之!……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

利益眾生的菩薩道,是大行難行。以「信」為方便的易行道,是一般宗教化的,如念(觀想)佛,稱名,禮敬,懺悔,勸請,隨喜,迴向(這些方便,也是「秘密大乘」念誦的方便)。以信行方便,養成堅定成佛的大心,或進修菩薩的難行大行,或往生他方淨土,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重信心,重加持,重念佛,雖然往生淨土,不會再退失大心了,而成佛還是遙遠的。一般的宗教信行,總是希望能立即達成理想的。成就佛果是最理想的,可是太難又太久了些!順應世間心行,如來藏我的法門出現:如來的無邊智慧,無邊的色相莊嚴,眾生是本來具足的。在深信與佛力加持下,唯心(觀)念佛法門,漸漸的開展出依佛果德──佛身,佛土,佛財,佛業為方便而修顯,這就是「果乘」、「易行乘」了!「易行」,本來是為了適應「心性怯劣」的根性,但發展起來,別出方便,反而以菩薩的悲濟大行為鈍根了!

寂靜的『四百五十論釋』說:「若唯修諸天真實[佛勝義性]而非諸天[色身],是則須經多數劫乃得成佛,非速疾成」。這是說,不修天色身的「大乘」,是不能迅速成佛的。持祥的『扎拏釋俱生光明論』引文為證說:「修習成佛因,謂修佛瑜伽,何不遍觀察,果由似因生」?又「一切秘密經說:總之佛陀果,從定慧出生,除佛瑜伽行,行者不得佛」。這是說:不修佛瑜伽,也就是不修天色身的天瑜伽,是不能成佛的。

宗喀巴Tsoṅ-kha-pa.的『密宗道次第廣論』,引上說明而加以說明:「故無凡[庸]身相好而可立為色身相好之因,須於彼生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此(則)除修天瑜伽,更無餘事」;肯定說非此生修天瑜伽,是不可能成佛的(52)。這是「秘密大乘」者,別立成佛的理由,與「大乘佛法」所見不同了!

宗喀巴隨順「果由似因生」的理由,以為佛色身的相好莊嚴,要從「新修能感相好等流之因」;修天色身的等流因niṣyanda-hetu,才能得佛身相好莊嚴的等流果niṣyanda-phala。「大乘佛法」不修天色身,所以不能成佛,但這是「秘密大乘」者的見解。

大乘法中,無著Asaṅga『攝大乘論』及『金光明經』等立三身:自性身svabhāva-kāya,也名為法身dharma-kāya;受用身saṃbhoga-kāya;化身nirmāṇa-kāya。『楞伽經』最初發問(三譯相同):「云何變化佛?云何為報佛?真如智慧佛,願皆為我說」(53)!真如智慧佛tathatājñāna-buddha是如智不二的,與自性身即法身相當。報(生)佛vipākaja-buddha,約修異熟[報]因vipāka-hetu,得異熟生vipākaja果說。如約受用法樂說,名受用身(佛)。變化佛就是化身佛。續出的『楞伽經』「偈頌品」,二譯都立四身:「自性及受用,化身復現化」(54)。依「梵本入楞伽偈頌品」,四身是:「自性及受用,變化并等流」(55)。『楞伽』的三身與四身,名義不同而沒有實質的差別。三身說的化身,含義廣。四身說的化身,如釋尊;「復現化」是等流niṣyanda身,隨類普應的種種身相。『楞伽經』在三身說法處,又立法佛,法性所[等]流佛dharmatā-niṣyanda-b.,化佛(56)。法性等流佛,與報[異熟]佛,受用佛相當。法性等流,如佛依自證而出教,稱為「法界等流」一樣,不是說修等流因而得等流果,反而這是被稱為報──異熟生身的。『廣論』又說:「波羅蜜多乘[大乘]說:色身體性之因,謂諸最勝福德資糧。相好等之別因,謂迎送師長等」(57)。意思說,大乘也是要修等流因的。其實,菩薩的大行,是在般若的攝導下,以布施、持戒、忍辱等,廣修利濟眾生行,成為人世間值得稱揚讚歎的佛法。

總之,「大乘佛法」所說的相好莊嚴身,是圓滿報[異熟]身,不是依等流因而成的。「秘密大乘」別說修天色身為等流因,只能說「後來居上」,別創新說,不能以此來說修「波羅蜜多乘」不能成佛的。

「無上瑜伽續」「以欲離欲」的法門,「瑜伽續」早已說到了,如『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五(大正一八‧三五五中)說:

「復次,宣說秘密成就:若男子,若女人,謂應遍入於婆儗中,彼遍入已,想彼諸身普遍展舒」(58)

在一般的灌頂abhiṣecana後,教示四種成辦悉地智印。然後說「秘密總持堪任法門」:先說誓;次「示秘密印智」;再說如上所引的「秘密成就」。婆儗,唐不空譯作婆伽bhaga,是女根(女人生殖器)的梵語。「遍入婆儗中」,正是男女和合雙修的法門。『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金剛頂經』的廣本,宋施護譯為三十卷。『經』上不斷的說到:「金剛蓮華兩相合」;「蓮華金剛杵入時」;「金剛蓮華杵相合,相應妙樂遍一切」;「蓮華金剛杵相合,此說即為最上樂」(59)。這一法門,唐不空(傳『金剛頂經』)是知道的,他在『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理趣釋』中說:「想十六大菩薩,以自金剛與彼蓮華,二體相合,成為定慧。是故瑜伽廣品中,密意說二根文會,五塵成大佛事」(60)。「瑜伽續」,一般以為只是觀想金剛杵與蓮華二體和合,不空解說為定與慧。唐代傳來的「密乘」,大抵是以定慧雙運來解說的。也許在重倫常道德的中國,這一成佛的秘密大法,還不能被容忍,不空才要方便的解說一番。

修天色身,以「欲貪為道」,是「秘密大乘」一致的,由於所化的根機不一,所以分為四部續。如『結合』說:「笑、視及執手,兩相抱為四;如蟲住、四續」。「如蟲住」,以蟲為譬喻,「如蟲從樹生,即食其樹」,就是「依欲離欲」的意義。『後分別』也說:「由諸笑及視,抱與兩相合,續亦有四種」。秘密的續部中,所修本尊,是有明妃vidyā-rājñi的;實行男女二根(金剛、蓮華)和合交會的,是「無上瑜伽續」。前三部也有以貪欲為道的表示,如相顧而笑的,相愛視的,執手或相抱的,這雖不及兩兩交會,而表徵貪欲為道是一致的。因此,「續部之名,亦名笑續,視續,執手或抱持續,二相合續,共為四部」(61)。「秘密大乘」四續的分類,是依據欲界天、人等安立的。如『瑜伽師地論』說:欲界中,除地獄有情「皆無欲事」外,其他都是有淫事的。如人,鬼(夜叉等),傍生(龍等),四天王眾Caturmahārājakāyika天,忉利Trāyastriṃśa天(上二天是地居天)都是「二二交會」成淫事的。時分[夜摩]Yāma天「唯互相抱」;知足[兜率]Tuṣita天「唯相執手」;樂化Nirmāṇa-rati天「相顧而笑」;他化自在天Paranirmita-vaśa-vartin「眼相顧視」而成淫事(62)。經、論中分五類,四續依此而立,大體上可說是一致的。「佛法」中,人、鬼、畜及地居二天,是交合成淫的;向上是相抱,執手,顧笑,愛視,越高級的欲事越輕微。再高一級的是梵天brahman,那就沒有淫欲了,所以稱出家法為「離欲梵行」。「秘密大乘」與夜叉yakṣa等地居天有關,所以顛倒過來:顧笑是淺的「事續」,愛視是「行續」,執手或抱持是「瑜伽續」,二二交會是最殊勝的「無上瑜伽續」。理解與行為,與「佛法」恰好相反。而且,人間──人與傍生的淫事,是二根交合而出精的;地居二天的夜叉等,二根交合,卻是出氣而不出精的。「無上瑜伽續」,也是修到和合不出精而引發大樂的。「秘密大乘」進展到「無上瑜伽」,對印度神教的天神行,存有一定程度的關係。

重信心,重加持,重修行「貪欲為道」的「秘密大乘佛法」中,「無上瑜伽續」分「父續」,「母續」,有『密集』,『時輪』,『勝樂』,『喜金剛』等多部,因傳承修驗不同,修行的名目與次第,也不能一致。在勝義觀中,有依「中觀見」的,有依(如來)「藏心見」的,(我以為「藏心見」是主流)然不同中有一共同傾向,就是怎樣轉化現生的業報身為如來智身。重在「修天色身」(「生起次第」是勝解觀,「圓滿次第」是真實觀),所以在色身上痛下功夫,這就是「無上瑜伽」「貪欲為道」的特色。轉業報身為佛[天]身的修持,扼要的說,如『教授穗論』(63)說:

「修金剛念誦者,遮止左右風動,令入中脈。爾時猛利本性熾然,溶化諸界,證大樂輪」。

試略為敘說。 一、脈dhamani:脈是風[氣]所行,識所依的,全身共有七萬二千脈,重要的如『教授穗論』說:「脈謂阿嚩都底,從頂髻至摩尼[杵頭]及足心際。 然於頂髻,頂,喉,心,臍,密輪(俗稱「海底」),摩尼中央,如其次第,有四,三十二,十六,八, 六十四,三十二,八支於蓮華及薄[婆]伽中,作脈結形」;「拉拉那與惹薩那等諸脈,上自頭輪及乃至密輪,結如鐵鎖,纏繞阿嚩都底而住」(64)。在無數脈中,有三脈是最重要的。 左脈名拉拉那lalanā,右脈名惹薩那rasanā,中脈名阿嚩都底avadhūti。中脈本來是從頂髻直貫密輪以及足心(湧泉穴)的,但頂髻輪有四脈,頂輪有三十二脈,喉輪有十六脈,心輪有八脈,臍輪有六十四脈,密輪有三十二脈,蓮華[摩尼]或婆伽有八脈,都與中脈──阿嚩都底形成脈結。而左脈與右脈,也是頭頂直到密輪,與中脈糾纏不清,而中脈不能暢通。所以修風直通中脈,是「貪欲為道」的要目。

二、風vāyu:釋尊所教示的念出入息──安那般那念ānâpāna-smṛti,也是修風的。如「息念已成,觀身毛孔猶如藕根,息風周遍於中入出」(65), 也有生理上的修驗,但目的不在色身,只是以修息為方便,依止觀而得心解脫。風,「佛法」說是色法(「無上瑜伽」說心息不二),「輕動為性」,是不限於出入息的。如血液循環等,內身的一切動態,都是風的作用,所以『瑜伽論』說:「謂內身中有上行風,有下行風,……有入出息風,有隨支節風」(66)。「無上瑜伽」說五風與十風,如『密意授記經』說:「(持)命,下遣,上行,周遍,平等住;龍,龜及蜥蜴,天授與勝弓」。依『攝行』說:「心間,密相,喉內,臍中,一切身節,即為持命,下遣,上行,平等,周遍(風所行)之處」,這是五根本風。龍、龜等五風,依『金剛門經』,名為行,偏行,正行,善行,決定行──五支分風;這是心息相依,「依止眼(等)根,引生色(等)識」等緣慮境界的作用。 兩類五風,合為十風。五根本風依左右鼻孔而出入:入從鼻孔入,經喉、心、臍中(與「丹田」相通)而遍及全身,又上行而從鼻孔出。修風也還是念出入息,只是方便不同。

三、明點或譯春點tilaka:明點是人身的精液,但不限於(男)精子、(女)卵子,而是與身體的生長、壯盛、衰老有關的一切精液。依現代名詞說,如男女兩性荷爾蒙等。人在成年以後,會逐漸衰退,或不平衡(病態),或因體力,心力的消耗過分而早衰。在人來說,這是「生」的根源;約佛說,也是成就佛色身的根源。所以明點也稱為菩提心bodhi-citta。在五種(願菩提心,行,勝義,三摩地,明點……赤白二)菩提心中,明點菩提心是最殊勝的。修「無上瑜伽」的,依金剛念誦,修風瑜伽,使風不經左、右而進入中脈。「由業風行動,於臍輪熾然,由得春(點)知足,由安住等至」。這是說,由心修習堅固,策動風力,進入中脈,使下臍風生長廣大,織然如火。臍輪下,是軍荼利kuṇḍalī處。軍荼利風生火熾,就是修得「瓶氣」,與「拙火」相引發。修軍荼利氣與火熱,能溶化一切精力為明點,成為轉業報身為天色身的前提,所以赤白菩提心,也名為軍荼利(或譯為「滾打」)菩提心。如修到提、降、收、放自在,明點降到摩尼端不會漏失,就應該與實體明妃,進行「蓮華、金剛杵相合」,而引發不變的大樂mahāsukha。相合saṃpūrṭi,與等至──三摩缽底samāpatti的梵音相近,也有兩相和合而到達「欲仙欲死」的意義,也就稱男女交合為入定。所以說:「由得春(而喜樂)知足,由安住(相和合)等至」。這樣的修行,如勝義光明與如虹霓的幻身,無二雙運,達到究竟,就能即身成佛了。即身成佛,非修天色身不可,非與明妃實行和合大定不可,所以這一修行,名為「具貪行」。西藏所傳,也有說不修實體明印,修「智印」(觀想杵蓮和合,達樂空不二),也可以成佛。然以「貪欲為道」,「以欲離欲」為方便,是一致的定論(67)

作者沒有修學密法,沒有如上所說的修持經驗,只是從印度佛教的解行演變,略為論列。如上所說的種種修持經驗,應該確認為是有相當事實的。如古代中國的方士,修吐納(也是修風的一類)等法,也就發見了任、衝、督(脊骨內的)、帶等奇經八脈;漢代就有(男女和合的)『素女經』。又如印度神教的「哈札瑜伽」,也說到三脈,五輪;「軍荼利瑜伽」立六輪;性力Śākti派也是從男女和合中求解脫。人類的身體,是有共同性的。在修行者以修風而引生的定力中,會發現身體內一些平常不知道的事。修持的淺深,能不能成仙、生天,姑且不談。中國的方士、道流,與印度神教的瑜伽派、性力派,與「無上瑜伽」的某些共同性,是不妨作比較研究的。從前讀過的某一道書說:「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萬劫千生難入聖」。性、命雙修的主張,不是與「無上瑜伽續」所說,不修天色身,不可能成佛,是同樣的意趣嗎?

「秘密大乘佛法」,是晚期印度佛教的主流(「大乘佛法」附屬而行)。創發,宏傳,盛行於印度東方,達八百年(西元五〇〇──一二〇〇)。傳說中得大成就的,得大神通的,真不知有多少!但在回軍的摧殘,印度神教的攻訐下,竟於西元十二世紀,迅速的衰滅了!

註:[ ]內之字,比其他字稍小。

註解:

[註 30.001]『阿閦佛國經』卷上(大正一一‧七五二上──中)。

[註 30.002]『賢劫經』卷一(大正一四‧七中)。

[註 30.003]『望月佛教大辭典』(一九八七下──一九八八上)。

[註 30.004]『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五上)。卷五(大正一八‧三六下)。

[註 30.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大正二七‧二下)。

[註 30.006]『大智度論』卷五四(大正二五‧四四八上)。

[註 30.007]『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四九(大正七‧二六五下)。『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七(大正八‧三四二上)。

[註 30.008]參考拙作『佛教史地考論』(『妙雲集』「下編」九‧二三三──二四三)。

[註 30.009]『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七(大正一〇‧三六四上──中)。

[註 30.010]『十誦律』卷二四(大正二三‧一七四中)。

[註 30.011]淨海『南傳佛教史』(四二)。

[註 30.012]『島史』(南傳六〇‧五──一七)。

[註 30.013]『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九(大正二四‧四〇上──四一下)。

[註 30.014]『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毘奈耶』卷二三(大正二三‧七五三下)。

[註 30.015]『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四(大正一〇‧二上──二一中)。

[註 30.016]『望月佛教大辭典』(二三二下──二三三上)。

[註 30.017]『大使咒法經』(大正二一‧二九九下)。

[註 30.018]如『長部』(三)『阿摩晝經』(南傳六‧一三二)。

[註 30.01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八章(五〇三──五一五)。

[註 30.020]『長阿含經』(一九)『大會經』(大正一‧八〇上──八一中)。

[註 30.021]『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下)。

[註 30.022]『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六二(大正七‧九〇二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五六五上)。

[註 30.023]『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五四一下──五四四下)。

[註 30.024]『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大正八‧五四三中)。

[註 30.025]『佛說八吉祥神咒經』(大正一四‧七二中──七三上)。

[註 30.026]『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五(大正八‧二五六上──中)。『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五七(大正九‧七六五下──七六六上)。

[註 30.027]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章(七四四──七四七)。

[註 30.028]『大智度論』卷四八(大正二五‧四〇八中)。

[註 30.029]『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六(大正一〇‧四一八中──下)。

[註 30.030]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四章(一二四二──一二五〇)。

[註 30.031]『文殊師利問經』卷上(大正一四‧四九八上──中)。『文殊問經字母品』(大正一四‧五〇九中──五一〇上)。『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字輪品」)卷五(大正一八‧三〇中──下)。

[註 30.032]『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卷一(大正八‧八六八下)。

[註 30.033]『大方等大集經』(二)『陀羅尼自在王菩薩品』(大正一三‧二三下──二四上)。

[註 30.034]『大寶積經』(七)『被甲莊嚴會』(大正一一‧一四〇下──一四一上)。

[註 30.035]『等集眾德三昧經』卷中(大正一二‧九七九下──九八〇上)。

[註 30.036]『灌頂神咒經』卷七(大正二一‧五一五中──五一六上)。

[註 30.037]『阿吒婆拘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大正二一‧一八一中──一八三下)。

[註 30.038]『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四(大正一八‧三〇上)。

[註 30.039]『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九)。

[註 30.040]『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六(大正一八‧四一上)。

[註 30.041]『密宗道次第論』(『現代佛學叢刊』七三‧二八六)。

[註 30.042]『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三(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四──二七)。

[註 30.043]『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一(大正一八‧四下──五上)。

[註 30.044]『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卷七(大正一八‧五四下)。

[註 30.045]『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五(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三──九)。

[註 30.046]『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一(大正一八‧三四二上──中)。『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大正一八‧二〇七下──二〇八上)。

[註 30.047]『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四中)。

[註 30.048]『金剛頂經瑜伽觀自在王如來修行法』(大正一九‧七七下)。

[註 30.049]『金剛頂經一字頂輪王瑜伽一切時處念誦成佛儀軌』(大正一九‧三二〇下)。『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大正三二‧五七四下)。

[註 30.050]『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三)。

[註 30.051]『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註 30.052]以上引文,見『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一九)──卷二(七)。

[註 30.053]『大乘入楞伽經』卷一(大正一六‧五九一下)。

[註 30.054]『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三一下)。

[註 30.055]『略述金剛頂瑜伽分別聖位修證法門』(大正一八‧二九一上)。

[註 30.056]『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大正一六‧五九六中)。

[註 30.057]『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五)。

[註 30.058]『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卷下(大正一八‧二二〇上)。

[註 30.059]『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卷八(大正一八‧三六七下)。卷二七(大正一八‧四三〇上)等。

[註 30.060]『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昧耶經般若波羅蜜多理趣釋』卷下(大正一九‧六一二中)。

[註 30.061]引證及解說,見『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七──二〇)。

[註 30.062]『瑜伽師地論』卷五(大正三〇‧三〇〇上──中)。『長阿含經』(三〇)『世記經』(大正一‧一三三下)。『佛說立世阿毘曇論』卷六(大正三二‧二〇一下)。

[註 30.063]『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二五)。

[註 30.064]『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所引(北京菩提學會刊本一六)。

[註 30.06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六(大正二七‧一三六上──中)。

[註 30.066]『瑜伽師地論』卷二七(大正三〇‧四三〇中)。

[註 30.067]修風、脈、春點,依『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二一(二六)起,卷二二(五)止。參考『曲肱齋叢書』的『密宗灌頂論』(『現代佛學大系』四〇‧一二八一──一二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