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部派分化與論書
從「原始佛教」而演進到「部派佛教」,首先是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與上座部
Sthavira──根本二部的分化。「七百結集」的論諍,雖由雙方代表的會議而和平解決,但只是暫時的。毘舍離Vaiśālī中心的,東方比丘的佛教在發展中,與西方比丘們的意見,距離越來越大,終於與西方分立,事實上成為二部。從「大眾」與「上座」的名稱而論,「佛法」的最初分化,法義上雖也不免存有歧見,而主要的還是戒律問題。釋尊所制的僧伽saṃgha制度,原則上是「尊上座而重大眾」的。對於有學、有德、有修證的長老上座,受到相當的尊敬;但在僧伽的處理事務,舉行會議──羯磨karman時,人人地位平等,依大眾的意見而決定。西方系的佛教,漸漸形成上座的權威,所以有「五師相承」的傳說;思想保守一些,對律制是「輕重等持」的。東方系多青年比丘,人數多而思想自由些,對律制是重根本的。如引起七百結集論諍的,主要是比丘手捉金銀,而在上座部系所傳,就有「十事非法」。如『五分律』說:「一、鹽薑合共宿淨;二、兩指抄食食淨;三、復座食淨;四、越聚落食淨;五、酥、油、蜜、石蜜和酪淨;六、飲闍樓伽酒淨;七、作坐具隨意大小淨;八、習先所習淨;九、求聽淨;十、受畜金銀錢淨」
(1)。淨kappa是適宜的,與戒相應而可以這樣做的。西方系「輕重等持」,對飲食等細節,非常重視,要與重戒同樣的受持。東方系律重根本,「不拘細行」。重大眾而尊上座的一貫性,終於分裂而成為二部。部派的分化,雖說大眾與上座初分,重在戒律問題,思想方面當然也是有所出入的。無論是初分及以後再分出的,應重視思想的根本差異,不能以後代傳說的部派異義
,想像為當初分出的情形,每一部派的思想,都是有所發展與變化的。
「佛法」自二部分化,後來又一再分化,傳說分為十八部。其實,枝末分化,部派是不止十八部的。部派的不斷迅速分化,與阿育王Aśoka的信佛護法,是有一定關係的。摩竭陀Magadha的尸修那伽Śaiśunāga王朝崩潰後,由難陀王Mahāpadma-nanda創開難陀Nanda王朝,國勢相當強盛。西元前三二七年,馬其頓Macedonis王亞歷山大Alexander,在攻佔波斯Pārasya,阿富汗斯坦Afghanistan,俾路支斯坦Baluchistan後,進侵西北印度,直逼中印度。由於亞歷山大回國,在西元前三二三年去世,中印度免受浩劫。亞歷山大的來侵,傳入了希臘Hellas的文化藝術,也引起了印度人民的抗外運動。有名為旃陀羅笈多Candragupta的,為摩竭陀王所流放,到北印度的旁遮普Panjāb。亞歷山大回國後,就聯絡少數武力,起來驅逐希臘駐留西北印度的軍隊。後來推翻難陀王朝,創立孔雀Maurya王朝。王朝極盛時,除南印度以波那河Penner為界外,占有印度的全部;阿富汗與俾路支斯坦,也在其內,成為古印度的大統一時代。再傳到阿育王,約登位於西元前二七一年。阿育王與兄爭位,為了鞏固政權,對政敵是不免殘暴的,被稱為「旃陀羅阿育」。即位第九年,征服了羯𩜁伽Kaliṅga
(2)。由於軍民死亡的慘酷事實,阿育王放棄征略,而改取和平友好的睦鄰政策。對國內,也以「法」──道德的善行來教導民眾,從留傳下來的磨崖「法敕」,可見他施行仁政
的一斑。因此,他又被稱為「法阿育」。阿育王行為的改變,與信仰佛法有關。對於一般宗教,都能予以尊重,而對佛法是深切的信仰。如一、阿育王以佛的舍利śarīra,分送各地去建塔stūpa,使人民有瞻禮佛舍利的機會;造塔(起初小型,一再加建而成為大塔)的風氣,從此興盛起來。二、北方的傳說:在優波毱多Upagupta指導下,阿育王巡禮了釋尊及過去佛的聖跡。南傳雖沒有說到,但的確是事實。育王在瞻禮處,都建有四、五丈高的大石柱,雕築精美,並刻著阿育王於XX年來此巡禮的銘記。佛誕生處的嵐毘尼園Lumbinī,轉法輪處的鹿野苑Ṛṣipatana-mṛgadāva,現在還存有殘柱。三、南方傳說:阿育王派遣知名大德,分往邊遠地區,弘宣佛法。印度以外,有臾那世界Yonaloka,是印度西北希臘人的控制地區;金地Suvaṇṇabhūmi,是緬甸Burma;楞伽島Laṅkādīpa,是錫蘭。從此,佛教進而為國際的佛教。四、阿育王曾住在僧中,這是在家弟子,受八關齋戒(一日一夜,或延長時間)而住在僧院中。他的兒子摩哂陀Mahinda,女兒僧伽蜜多Saṅghamitta,都出了家,後來到錫蘭去弘法。阿育王信佛,引起佛教的大發展。分化地區的民族文化,語言、風俗,都不能相同;佛法的適應教化,也就多少差異,成為部派更多分化的因素。
阿育王時代,部派已經存在,如南傳說:目犍連子帝須Moggaliputta tissa說:「佛分別說也」
(3),可見他是上座部分出(自稱上座部)的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當時的摩訶提婆
Mahādeva──大天, 是分化南印度摩醯沙曼陀羅Mahisakamaṇḍala,今Maisur的上座由於大天的弘化,後來分出制多山部Caityaśaila等,大天是屬於大眾部的。末闡提Majjhantika分,Madhyāntika分化到罽賓Kaśmīra,犍陀羅Gandhāra,這是北印度,就是『漢書』所說的罽賓;末闡提是屬於(上座部分出的)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阿育王時代,「佛法」已從根本二部,再分化成三大系了。『善見律毘婆沙』卷二(大正
二四‧六八二上)說:
「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摩訶提婆為阿闍黎,授十戒。大德末闡提為阿闍黎,與(授)具足戒。是時摩哂陀年滿二十,即受具足戒」。
『善見律』,是南傳律部的名稱。阿育王子摩哂陀,出家受戒。從這一事實中,可以理解到的,是:孔雀王朝的首都,在華氏城Pāṭaliputra,與大眾部重鎮的毘舍離,只是「一水(恆河)之隔」。當時王朝的中心地帶,是大眾部的化區。摩訶提婆受到育王的尊重,是可以理解的。阿育王登位以前,出鎮優禪尼Ujjayainī,這是上座(分別說系)部向西南發展的重要地區。阿育王在這裏,娶了卑地寫Vedisa的提毘Devī,生了摩哂陀與僧伽蜜多兄妹;提毘一直住在優禪尼。阿育王因妻兒是優禪尼人;因鎮守優禪尼,得到當地力量的支持而得到王位:與這裏的佛教──分別說部的關係,也許更密切些,這所以摩哂陀出家,而從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吧!摩哂陀初受沙彌十戒,依律制,應從二師受戒,所以依目犍連子帝須為和尚,摩訶提婆為阿
闍黎。年滿二十,應該受(比丘)具足戒,要有三師──和尚與二位阿闍黎。在阿育王的心目中,說一切有部似乎沒有大眾部與分別說部的親切,但同樣的尊重,請末闡提為阿闍黎。從摩哂陀受戒的三師,知道部派的存在;阿育王一體尊敬,表示三部的平等和合,並共同為佛法努力的厚望!所以阿育王時,大德們分化各方,可能分別說部多些,但大天與末闡提,決不是目犍連子帝須的統系。摩哂陀分化到楞伽島,成為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今稱南傳佛教。這一派傳說「五師相承」,以目犍連子帝須為正統,其他的部派為異說,那只是宗派意識作祟!釋尊的「無諍」精神,顯然是淡忘了!南傳阿育王時有「第三結集」,其他部派都沒有說過。傳說帝須當時論決正義,作『論事』;其實『論事』所破斥的部派,當時多數還沒有成立呢!
十八部的名稱,在不同的傳記中,也小有出入;而部派分化的過程,真可說異說紛紜,莫衷一是。如加以考察,主要的是:大眾部所傳,上座部所傳,正量部Saṃmatīya所傳──三說,出於清辨Bhavya的『異部精釋』;說一切有部所傳,見『異部宗輪論』等;赤銅鍱部所傳,見『島史』等。說一切有部所傳的,與上座部所傳相近。義淨的『南海寄歸內法傳』說:「諸部流派生起不同,西國相承,大綱唯四」
(4)。依晚期四大派的傳說,我覺得:大眾部的一再分派,以上座部三系(上座,說一切有,正量)所說的,相近而合理;反之,上座部的一再分派,大眾部所傳的更為合理。這由於對另一系統的傳承與分化,身在局外,所以會敘述得客觀些。對於
同一系統的分化,都覺得自己是正統,將同系的弟兄派,作為從自派所分出的。這一「自尊己宗」的主觀意識,使傳說陷於紛亂。依據這一原則而略加整理,部派分化的經過是這樣:初由戒律問題,分為大眾、上座──二部。上座部中,又分化為(上座)分別說部,上座(分別說部分出以後的說一切有系)──二部;與大眾合為三部。上座(說一切有系)又分為說一切有部與犢子部Vātsīputrīya。西元二世紀集成的『大毘婆沙論』說:犢子部「若六若七,與此(說一切有部)不同,餘多相似」
(5),可以想見二部是同一系中分出的。這樣,就成四大部。犢子部分出的正量部,弘傳極盛,取得了犢子系中的主流地位。義淨所說的「大綱唯四」,就是以大眾、上座、說一切有、正量──四大部派為綱。「佛法」的分化,自二部、三部而四大部,如下:【
圖片】
大眾部──大眾部──────────大眾部
┌(上座)分別說部─────分別說部(自稱上座)
上座部─┤ ┌說一切有部
└上座(說一切有)部───┤
└犢子部(正量部為大宗)
阿育王時,目犍連子帝須自稱「分別說者」,即分別說部;末闡提是說一切有部;大天是大眾部。大天遊化南方,其後『論事』所說的案達羅(四)派Andhaka──東山部Pūrvaśaila,西山部Aparaśaila,王山部Rājagiriya,義成部Siddhārthika,都是從此分化出來
。這可見阿育王時,佛教三大部已明顯存在;大眾部早已一再分化了。所以部派的最初分化(為二部),推定為西元前三〇〇年前後。部派第二階段的分化,約開始於西元前二七〇年前後。這一階段,如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都依法義的不同而(分化)得名。這樣,大眾部初分出的一說部Ekavyāvahārika,說出世部Lokottaravādin,多聞部Bahuśrutīya,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也依法義得名;就是雞胤部Kukkuṭika,其實也是依說「一切行是煻煨」而得名的。第三階段的分化,約為西元前三世紀末到前二世紀。這一階段分化的部派,都依人名、地名、山名、寺名。如大眾系分出的制多山部,東山部,西山部等。說一切有系分出犢子部,犢子部又出四部:正量部,法上部Dharmottarīya,賢冑部Bhadrayānīya,密林山部Ṣaṇḍâgārika。分別說部分出四部:化地部Mahīśāsaka,飲光部Kāśyapīya,法藏部Dharmaguptaka,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這些部派,都是以人名、地名為部名的。赤銅鍱即錫蘭島,赤銅鍱部即被稱為南傳的佛教。第四階段約為西元前一世紀: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說轉部Saṃkrāntika,也名說經部sutrāntika,但這是說轉,與西元三世紀後的經部不同。大眾系又分出說大空部Mahāsuññatāvādin。這兩部又以法義為名,已接近「大乘佛法」時期了。試依四階段,表示部派分化的本末先後如下
(6):
【
圖片】
| | |
┌|一說部 | |
│|─────────────────|──────────|說大空(方廣)部
│|(說出世部) | |
大眾部─┤| ┌多聞部 | |
│|雞胤部──┤ | |
│| └說假部 | |
│| | ┌(東山部)|
└|─────────────────|制多部─┤ |
| | └(西山部)|
| | ┌法上部 |
| | │賢胄部 |
| ┌───────|犢子部─┤ |
| │ | │正量部 |
| │ | └密林山部 |
┌|上座(說一切有)部┴─說一切有部─|──────────|說轉部
│| | |
上座部─┤| ┌|化地部 |
│| │|法藏部 |
└|(上座)分別說部────────┤| |
| │|飲光部 |
| └|赤銅鍱部 |
「七百結集」時,傳誦的佛說、弟子說、諸天說,如公認為正確的,都已結集了。到了部派分化時期,又有新的部類集出,這是在固有的九分教外,又有因緣nidāna,譬喻Avadāna,論議Upadeśa,成為十二分教dvādaśâṅga-vacana,舊譯為十二部經。因緣與譬喻,是事跡的傳述;論議是法義的討論。傳說的事跡,是可以通俗化的,說法時引用為例證的,所以對未來佛教的影響來說,決不低於法義的論究,也許會更大些。說到事跡,以釋尊的事跡為主。性質與因緣、譬喻相近的,事實上早已存在,但在這一時期,更廣泛的綜合而集出來。九分教中的本生Jātaka,也是事跡,應該一併敘述。
一、「本生」:以當前的事實為因緣,說到過去生中的一項事情,然後結論說:當時的某人,就是我(釋尊),或是某一佛弟子。這樣的體裁,名為本生。本生在「阿含經」中已有,但在這一時期,傳出的更多。北方泛說「五百本生」;南傳『小部』中的『本生』,共五四七則,都是釋尊過去世事,也就是修菩薩行的事跡。「本生」所說的釋尊過去生中的身分,是王,臣,平民,宗教師(有的是外道),也可能是天神(鬼),或是旁生──獸類、鳥類、魚類。這類本生故事,對未來的「大乘佛法」,菩薩不只是人,也可能是天,或是高等的畜生與鬼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二、「譬喻」:譬喻的意義,是光輝的事跡,所以古譯為「出曜」或「日出」。南傳『小部』的『譬喻』,分為四部:「佛譬喻」,讚美諸佛國土的莊嚴;說十波羅蜜多,就是菩薩的大行。「辟支佛譬喻」。「長老譬喻」也是五四七人
,「長老尼譬喻」四〇人:這是聲聞弟子,自說在過去生中,怎樣的見佛,布施,修行,多生中受人天福報,現在生才得究竟解脫。說一切有部的譬喻,是編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中的。初說如來往昔生中的廣大因行,先長行而後說偈頌;偈頌部分,與南傳的「佛譬喻」相當。(中間隔著別的事情),次說如來與五百弟子,到無熱池Anavatapta邊。大迦葉Mahākāśyapa等大弟子,自說過去的本行,共三五人,這可說是南傳『小部』「長老譬喻」的原始本。
三、「因緣」:因緣本來是通於如來的說法、制戒,在那裏說,為什麼人、什麼事而說。後來傳出的因緣,主要是釋尊的事跡。或是建僧的因緣,如『赤銅鍱部律』(『善見律』),化地部的『五分律』,法藏部的『四分律』,大眾部的『摩訶僧祗律』,說一切有部的『十誦律』,正量部的『佛阿毘曇經』。為了成立僧伽組織,制定受戒制度,都從釋尊成佛說起,或從釋尊誕生說起,或從前生受記作佛說起,說到成佛以後度五比丘,一直到王舍城說法,舍利弗Śāriputra、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出家,再說到制立受具足戒的制度。『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從佛誕生說起,一直到釋尊回故國──迦毘羅衛Kapilavastu,度釋種提婆達多Devadatta等出家,以下說到提婆達多的破僧,所以這是破僧的因緣。『赤銅鍱部』在說『本生』前,先說釋尊的「遠因緣」,「次遠因緣」,「近因緣」,也是從過去生事說起,說到成立祗園Jetavana,在祗園說『本生』,這是說『本生』的因緣。釋尊的傳記,各部派
廣略出入很大,主要是附於毘尼vinaya藏,而後才獨立成部的。法藏(曇無德)部的『佛本行集經』卷六〇(大正
三‧九三二上)說:
「當何名此經?答曰:摩訶僧祇師名為大事,薩婆多(說一切有)師名此經為大莊嚴,迦葉維(飲光)師名佛往因緣,曇無德師名為釋迦牟尼佛本行,尼沙塞(化地)師名為毘尼藏根本」。
佛的傳記,隨部派而名目不同,尼[彌]沙塞部名為『毘尼藏根本』,正是建僧因緣的意義。大眾部名為『大事』,現存梵本『大事』,是大眾部分出的說出世部本,開始也說到毘尼。漢譯的『方廣大莊嚴經』,是說一切有部的佛傳,但多少受到大乘的影響。『修行本起經』,『過去現在因果經』等,漢譯本的佛傳,著實不少!以上三類,或是釋尊的事跡,或是往昔生中的事跡,與佛德及菩薩行有關。如『大事』說到了他方世界現在佛,菩薩的「十地」。而部派中,或說四波羅蜜多,或說六波羅蜜多,或說十波羅蜜多,都是從釋尊過去生的大行中歸納得來的
(7)。釋尊涅槃以後,再也見不到佛了,引發「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佛弟子對佛的信敬與懷念,在事相上,發展為對佛遺體、遺跡的崇敬,如舍利建塔等,莊嚴供養,使佛教界煥然一新。在意識上,從真誠的仰信中,傳出了釋尊過去生中的大行──「譬喻」與「本生」;出世成佛說法的「因緣」。希有的佛功德,慈悲的菩薩行,是部派佛教所共同傳說的;對現實人間的佛──釋尊,多
少存有想像的成分。重視人間佛的,如『薩婆多毘尼毘婆沙』說:「凡是本生,因緣,不可依也。此中說者,非是修多羅,非是毘尼,不可以(作為決)定義」
(8)。但重信仰重理想的部派,依此而論究佛功德,菩薩的大行。這是部派分化的重要因素;也是重信仰與重理想的,發展而傳出「大乘佛法」的關鍵所在。
再說「論議」:論議有關法義的,彼此間的問答對論。論議的本義,是通於佛與弟子,弟子與弟子間的問答。後來,如『瑜伽師地論』卷二五(大正
三〇‧四一九上)說:
「云何論議?一切摩呾理迦,阿毘達磨,研究甚深素怛纜藏,宣暢一切契經宗要,是名論議」。
摩呾理迦māṭrkā,舊譯摩得勒伽;阿毘達磨abhidharma,或簡譯為阿毘曇。這兩大類論書,是佛弟子對素怛纜──修多羅的探究、解說,都稱為論議。
摩怛理迦是「本母」的意思,通於法與律,這裏所說的,是「法」的本母。對於修多羅──契經,標舉(目)而一一解說,決了契經的宗要,名為摩怛理迦。如『瑜伽師地論』「攝事分」(卷八五──九八)的摩怛理迦是『雜阿含經』「修多羅」部分的本母。又如『瑜伽論』「攝決擇分」(卷七九──八〇),標舉菩薩的十六事,一一加以解說,是大乘『寶積經』的「本母」。這是「釋經論」,但決了宗要,與依文釋義的不同。
阿毘達磨,在部派佛教中發展起來,與經、律合稱三藏;阿毘達磨受到
佛教界的重視,是可想而知的。阿毘達磨所論究的,也是結集的契經,但不是解說一一經文,而是整理、探究、決擇,成為明確而有體系、有條理的佛法。經義深廣,所以僧界有集會論究(問答)的學風,有「論阿毘達磨,論毘陀羅論」的
(9)。阿毘達磨,起初是以修持為主的,如「五根」、「五力」等。這是佛法的殊勝處,所以名為阿毘達磨,有「增上法」、「現觀法」(即「對法」)「覺了法」等意義。
毘陀羅vedalla,是法義的問答,如蘊與取蘊,慧與識,五根與意根,死與滅盡定等。重於問答分別,聽者了解後,喜悅而加以讚歎;這樣的一項一項的問下去,也就一再的歡喜讚歎。南傳的「毘陀羅」,在其他部派中,就是「方廣」vaipulya:廣說種種甚深法,有廣顯義理的幽深,廣破無知的作用。方廣,後來成為大乘法的通稱。論阿毘曇與論毘陀羅,後來是合一了,發展成阿毘達磨論典,是上座部所特有的。
「大乘佛法」興起以前的,早期的阿毘達磨論,現存有南傳的七論:一、『法集論』;二、『分別論』;三、『界論』;四、『人施設論』;五、『雙論』;六、『發趣論』;七、『論事』。『法集』等六論,傳說是佛說的。『論事』,傳說目犍連子帝須,在論義中遮破他宗而造,可說是異部的批判集。但『論事』的內容,多數是後代增補的。
說一切有部也有七論:一、『法蘊足論』;二、『集異門足論』;三、『施設足論』;四、『品類足論』;五、『界身足論』;六、『識身足論』;七、『發智論』,舊譯名『八犍度論』。除『施設(足)論』外,都由唐玄奘譯出。『發智論』是迦旃延尼
子kātyāyanīputra造的,為說一切有部的根本論。迦旃延尼子是東方(恆曲以東)人,在至那僕底Cīnabhukti造論;造論的時間,約為西元前一五〇年前後。『發智論』全論,分為八蘊:「雜蘊」,「結蘊」,「智蘊」,「業蘊」,「根蘊」,「大種蘊」,「定蘊」,「見蘊」。在時間上,世友Vasumitra所造的『品類足論』,富樓那Pūrṇa所造的『界身足論』,提婆設摩Devaśarman所造的『識身足論』,都已受到『發智論』的影響,造論的時代,要比『發智論』遲一些。說一切有部以『發智論』為主,以六論為助,所以說「一身六足」。
此外有姚秦曇摩耶舍Dharmayaśas與曇摩崛多Dharmagupta所譯的『舍利弗阿毘曇論』。『大智度論』說:「舍利弗解佛語故,作阿毘曇,後犢子道人等讀誦,及至今名為舍利弗阿毘曇」
(10)。『舍利弗阿毘曇論』,全論分「問分」,「非問分」,「攝相應分」,「緒分」──四分,與法藏部『四分律』所說的論藏相合
(11)。傳為雪山部Haimavata的『毘尼母經』也說:「有問分別,無問分別,相攝,相應,處所生,五種名為阿毘曇藏」
(12)。可見這部論,是犢子部系,印度大陸分別說系──法藏部等所誦習的。各部派的誦本,有些出入,漢譯本是分別說系的。
從『舍利弗阿毘曇論』的內容,參考『大毘婆沙論』的解說
(13),可以看出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與論究的方法,也可從此了解南傳與說一切有部論書的關係。論中的四分或五分,是初期阿毘達磨論究的主題:自相svalakṣaṇa,共相sāmānya-lakṣaṇa,攝saṃgraha,相應
samprayukta,因緣nidāna──這是阿毘達磨的根本論題。「自相」是:對佛所說的,如眼、耳等,定、慧等一切法,確定不同於其他的特性;也就確定他的體性,名為自性svabhāva。「共相」是:如善與不善,善性通於一切善法,不善通於一切不善法;凡通於一分或通於一切法的,名為共相,是法的通性。「攝」是:佛隨世俗說法,有些是名異而內容相同的,將他統攝為一法。這樣的化繁為簡,容易理解。「相應」是:內心是心心所的綜合活動。心與心所,心所與心所,有些是一定共同起用的,有的性質相反而不能同起的。心心所同時起而同緣一境的,名為相應。經這樣的分別,複雜的內心活動,容易有明確的認識。「因緣」是佛法的重要論題。因緣的情形,是不一致的,如種子與芽,水分、溫度與芽,同是因緣而意義各別。古人依據經文,作種種分別。攝,相應,因緣,就是『舍利弗阿毘曇論』的「攝相應分」,「緒分」。「問分」是對於一一法(自相),以「共相」作問答分別;沒有共相分別的,是「非問分」。經這樣的論究,對佛所說法的意義,能充分的明白出來。在阿毘達磨的論究中,又進行隨類纂集的工作。以某一論題為主,將有關的經說總集起來,在『舍利弗阿毘曇論』中,就有「業品」,「人品」,「智品」,「道品」,「煩惱品」,「觸品」,「結品」,「心品」,「定品」。如「業品」,從二業到四十業,有關業的經說,總集而一一加以解說。這些類集,可說是資料的搜集。依『舍利弗阿毘曇論』,這類纂集,是稱為施設prajñapti的,如說:「今當集假結正門」;「
今當集假觸正門」;「今當集假心正門」
(14):假,是施設的異譯。又如說:「今當集諸道門」;「今當集諸不善[煩惱]法門」
(15);有的直捷的纂集,連「今當集XX門」也略去了。依同性質的「結品」,「觸品」,「心品」,這些都應稱為假──施設的。如「人品」,與南傳六論中的『人施設論』,是非常接近的。六足論中的『施設論』,趙宋法護Dharmapāla譯出七卷,內容為「世間施設」,「因施設」,「業施設」。這是傳說為八品的大論,宋譯不全。『阿育王傳』說:「摩得勒伽藏者,所謂四念處,……願智三昧,增一定法[定的類集],百八煩惱,世論記,結使記,業記,定、慧等記」
(16)。「記」,是施設的異譯。依上文所說,可見有世間施設,因施設,業施設,結使施設,定施設,慧施設等。這是依隨類纂集的,抉出重要的問題,作為論究的項目。後代論書的品名,大都由此而來
(17)。
呂澂的『毘曇的文獻源流』
(18),依圓測的『解深密經疏』(卷二),『仁王經疏』(卷一),引用真諦Paramârtha的『部執論記』,說「佛說九分毘曇」,是一切阿毘曇的根源。九分是:「分別說戒,分別說世間,分別說因緣,分別說界,分別說同隨得,分別說名味句[名句文],分別說集定,分別說集業,分別說諸陰[蘊]」。「分別說」,就是施設。該文解說「名味句」,是「慧」的誤譯;「同隨得」是種子習氣的聚集,與隨眠(煩惱)相當;「世間」是「賢聖」,「諸陰」是「契經」,解說得未免牽強了些!「九分毘曇」既然是佛說的,是毘曇的根源,那怎會
有「同隨得」?這是正量部特有的術語呀!真諦的譯品,多處引用正量部說,那因為真諦是優禪尼人,這一帶是正量部化區的緣故。可以論定的,真諦所傳的「九分毘曇」,是正量部所傳的。正量部的「九分毘曇」,已部分傳來,就是真諦所譯的『佛說阿毘曇經』,傳說共九卷,現存二卷。經文先說「若見十二因緣生相,即是見法;若能見法,其即見佛」。廣說因緣,與『佛說稻芉經』大致相同,這就是「分別說因緣」。經文「次論律相」,是受戒法的次第安立──「分別說戒」。還有真諦所譯的『立世阿毘曇論』,開端說:「如佛婆伽婆及阿羅漢說」,可見這不只是佛說,而已經過佛弟子們的補充。內容與『長阿含經』的『世記經』相同,是三界世間的施設,不正是「分別說世間」嗎(在九卷『佛說阿毘曇經』中,想必簡略多了)?真諦所傳的「九分毘曇」,是正量部所說。正量部從犢子部再分出的部派,離佛法根源是遠了些!其實,「九分毘曇」,確是古代所傳的佛說,如『摩訶僧祗律』
(19)說:1.「九部修多羅,是名阿毘曇」。2.「阿毘曇者,九部經」。3.「阿毘曇者,九部修多羅」。
九部經(修多羅),正譯為「九分教」。佛說的九分教,是「修多羅」,「祗夜」,……「未曾有經」。九分教是希有的,甚深的,被稱歎為「阿毘達磨」,與「阿毘毘奈耶」並稱。「阿
毘曇有九分」,古代的傳說久了,後起的正量部,以為「阿毘曇論」有九分,這才依自己的宗義,解說為「九分阿毘曇論」。這一傳說,西元六世紀,真諦引進到中國來,竟受到名學者的賞識,推為毘曇根源,也可說意外了!
註解:
[註 5.001]『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三〇(大正
二二‧一九二上──中)。
[註 5.002]參考周祥光『印度通史』(六一──七五)。
[註 5.003]『善見律毘婆沙』卷二(大正
二四‧六八四中)。
[註 5.004]『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一(大正
五四‧二〇五上)。
[註 5.005]『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大正
二七‧八中)。
[註 5.006]部派分化,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六章(
三一五──三五三)。
[註 5.007]參閱拙作『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第八章(
五五八──五六八、
五九二──六一六)。『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三章(
一〇九──一七四)。
[註 5.008]『薩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一(大正
二三‧五〇九中)。
[註 5.009]『增支部』「五集」(南傳一九‧一四七)。
[註 5.010]『大智度論』卷一(大正
二五‧七〇上)。
[註 5.011]『四分律』卷五四(大正
二二‧九六八中)。
[註 5.012]『毘尼母經』卷三(大正
二四‧八一八上)。
[註 5.013]『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二三(大正
二七‧一一六上)。
[註 5.014]『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二六(大正
二八‧六九〇中)。又卷二七(大正
二八‧六九四下、
六九七中)。
[註 5.015]『舍利弗阿毘曇論』卷一五(大正
二八‧六二五上)。又卷一八(大正
二八‧六四六上)。
[註 5.016]『阿育王傳』卷四(大正
五〇‧一一三下)。
[註 5.017]論書的集成,參閱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第一章(
二三──四〇)。第二章(
六六──九〇)。第四章(
一三六──一七一)。
[註 5.018]呂澂『印度佛學思想概論』(天華書局版三五〇──三五四)。
[註 5.019]『摩訶僧祇律』1.卷一四(大正
二二‧三四〇下)。2.三四(大正
二二‧五〇一下)。3.卷三九(大正
二二‧五三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