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斷一切見

悉斷一切見

龍樹的中觀思想主要是闡述空性,如同般若經教一樣,展現出掃蕩、揚棄一切的特色;《中論》亦是透過遮遣二邊來捨離一切,以達蕩相遣執、善滅戲論之終極目的,朝向究竟的涅槃解脫。所以,《中論》雖有緣起與性空之立破(或即離)兩種思路,但立可說是一種破,乃是藉立而破諸顛倒妄見。所以不管雙離或雙即,可說皆是龍樹遮遣之模式或方法,[1]而且可以說《中論》論破之方法亦即是其目的本身

如同《中論》裡反覆所言「善滅諸戲論」、「滅一切戲論」、「悉斷一切見」、「為離諸見故」等,可知滅戲論與離諸見,乃是其核心要旨;如何達到此一目的,則為龍樹主要之考量。[2]

因此就中觀學而言,「破邪」和「顯正」並不是兩種方法,而可能為一。如《中論.觀顛倒品第二十三》十六頌所言:「若無有著法,言邪是顛倒,言正不顛倒,誰有如是事」;可知邪是顛倒,固然要破,但破邪之後,也無所謂「正」以作為立場;此時正也是顛倒,也需要破,因此而說空亦復空。可知,中觀學所謂的「正見」,其本身未必是一種「見」(drsti/view),卻是在於「離諸見」(the absence of views)。

換言之,一般的否定可能是為了某種肯定,因此有所破乃是為有所立。但就《中論》而言,其只是單純的否定,破只是為了破,僅是為了「離諸見」,而無所肯定,未必是另立正見;[3]因此《中論》之論破雖為方法,但亦可視為其目的本身。如同龍樹在《迴諍論》所說的:「若我宗有者,我則是有過,我宗無物故,如是不得過。」龍樹本身沒有自己的主張或立場,一切僅是要標示諸法實相的寂靜空性而已。[4]

或者說,龍樹認為其僅是應病予藥,其用意僅在於對治、破斥他人的邪見無明;一旦病除,藥也將不起作用。可知,《中論》的空義可說是一種導向解脫的智慧,沒有制式的見解或主張,乃至可說是要解放人理智上的執著(intellectual attachment)。[5]

後代的中觀學的發展,也著眼於龍樹此一思想特點作發揮。除月稱透過歸謬的方式,指出立論者錯誤所在,而不自立主張外,中國中觀學的吉藏也是如此。吉藏所謂的「破邪顯正」,表面上破邪是為顯正,但最後連破邪之念也必須破,所以《中觀論疏》說:「在邪若去,正亦不留」[6],可知邪正之分僅為對治之用,而一旦邪見不存,也無所謂正見可言,使人對一切皆不起執著。因此,吉藏表示不可把立視為立,反而是「言而無當」,才是掌握佛教所謂之立。相對地,若能理解破就是破,而不是一種立,則吉藏認為才是把握到中觀所謂之破。[7]

可知,此以破為破及以立為破的方式,顯示出中觀學「唯破不立」的思想。[8]所以雖說「立破無礙」,其作用皆不離於「破」;或者說,「空」之「立破無礙」,此「空」本身仍必須「空」。如此,《中論》展現出多元的摧破方式,藉此才易於達到「善滅諸戲論」的目的。而此滅諸戲論的目的,除了是中觀學的意旨外,也可說是整個佛教思想的主要歸趣。因為佛法以出離世間苦難為終極標的,如此解脫的訴求,幾可定調佛法以遮遣作為重要特質,使能從戡破計執的過程中邁向解脫。因此看似有所立而有正面的詮解(positive explanation),也可作為在空義的引導下,邁向解脫過程中所作的教化。[9]

總之,因緣和合既成一切法,使世間有所安立,而緣起的諸法皆空無自性,此空性也使世間之一切得以戡破、揚棄。因此,在緣起即性空、性空即緣起的道理下,雖說緣起成一切法,此緣起亦復壞一切法,性空的道理亦是如此。而為對治眾生深重之執見,中觀學摧破、教化的方式,不免如四句所示的多變與多樣。如此,使得遮遣的面向,成為中觀學顯著之特點,顯現出《中論》既是「立破無礙」、「立破善巧」[10],同時也是「唯破不立」、「破而不立」的。(取自博論《道與空性:老子與龍樹的哲學對話》,頁216-219)


[1]龍樹的思想除了是一套哲學理論外,也可說是一種方法;一種解消概念上取著的方法(a method of devoid of conceptualization),以此遮破一切的無明與計執。可參考Hsueh-li Cheng, Empty Logic, p. 104.

[2]所以即便是說「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或者「不離於生死,而別有涅槃」,此雖看似有所立,就某方面而言肯定了俗諦及生死、世間之成立,但其用意可說在於破。如審視此兩句出現的脈絡,二諦之安立乃是針對執空之人、以為空破一切世俗法,所提的因應與對治,以破此執空之見。同樣地,「生死即涅槃」可說是對於執取涅槃清淨的行者,破斥其片面地厭離生死、否定世間的偏失。可知,此兩者雖看似有所立,但皆不外於戡破執著;此時《中論》的肯定可說是某種否定,因此可說是藉立而破妄執。

[3]參考Hsueh-li Cheng, Empty Logic, p.46-47.

[4]如龍樹在長行所作之解說:「如是非我有宗,如是諸法實寂靜故,本性空故,何處有宗?如是宗相,為於何處宗相可得?我無宗相,何得咎我?」(T32, p. 19, a2-9)

[5]參見Hsueh-li Cheng, Empty Logic, p10.

[6]吉藏云:

就說教意中凡有二意,一者破邪,二者顯正。佛欲斷如此等諸邪見即破邪也,令知佛法故謂顯正也。此是對邪所以說正;在邪若去,正亦不留;至論道門,未曾邪正……今外吐言教謂應病授藥

T42, p. 16, a21-27

[7]吉藏《百論疏》中云:「若言而無當則解一切佛教意,若破而不立則解一切佛教意。」(T42, p. 235, b20-21)

[8]此語可見吉藏《大乘玄論》T45, p. 69, c22-23;相近的詞語,吉藏在《大乘玄論》也多次使用「破而不立」一詞,見T45, p. 72, b24-c25。

[9]不過,關於中觀究竟是否僅是唯破不立,古來應成、自續兩派即有不同看法,仍有諸多探究的空間;但若回到佛教解脫世間的訴求來看,揚棄、捨離的面向顯然為其中的重點。

[10]「立破善巧」一詞見自印順法師《中觀論頌講記》;其指出「立破善巧」乃是《中論》三大特色之一。參見《中觀論頌講記》:3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