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光長者(《東塔集》序)
呂勝強
去年冬天,一光長者將其大作《什麼是佛法的正法》編輯完成後,即急於將該書早日付梓,其中原因乃是:海外的老父(八十八歲),為此書之封面作畫並題字;此中蘊涵著他們父子暌違了三十多年的離愁,這對於孑然獨居孤島的長者而言,是彌足珍貴的!
一光長者(與家父同年)與筆者(及筆者二哥)乃忘年之交,記得年初長者曾對我說:「這樣的身子,不知能否再有新著問世?」書成之後,他忙於把新書郵寄給讀者們,勞累之餘,疏於身體的調理,加之感冒的侵襲,致引發肺病夙疾,終於不治而往生,世壽六十有五。佛法雖言:「世間危脆,無常法爾」,然而對於這麼一位平實長者的驟逝,不能不使我深覺傷感與懷念。
一光長者,浙江樂清縣人(與剛捨報之朱鏡宙老居士為同鄉),父閬侯公,經營鼎和醬園於樂清縣虹橋鎮,亦為一名中醫,但不以此為業,應診不收費。母胡氏,為一虔誠之佛教徒,有一兄二弟,一姊一妹(二人均早故),長者居次。
在樂清故鄉讀樂城小學,中學(溫屬聯立初中)時適值抗戰,樂清臨海,敵騎時來,學業頗受影響,三十一年高中(杭州市安定高中)畢業,考入廈門大學電機系,未幾,廈門淪陷,轉讀桂林廣西大學,喘息未定(一年半),桂林又吃緊,徒步逃至貴陽,至此與家中音訊中斷,抗戰勝利,渡海來台。
來台之後,在學校擔任教職,迄民國五十一年因肺病而提早退休。不久,岡山佛教堂在懺雲法師及馬騰居士等諸大德的發心下,興建完成。長者亦隨喜了這項功德,當時佛教堂並無法師駐錫,常住需人管理照料,長者因獨身無眷,也就住了進來。自此以迄往生,除了五十六年下半年任教台北南山商工、及六十年初應聘至新竹無量壽圖書館外,一直長住佛教堂。二十多年來,過著淡泊清苦的日子,持午(過午不食)茹素,近乎出家比丘的生活。孤寂歲月中,陪伴著他的,祇有佛法而已,誠可謂「與法為侶者」!
夙昔的善因與悲智圓滿的佛法,給予長者的是:一顆常為別人著想的悲心,毫不做作而自然流露的誠懇憨厚,以及不以佛法做人情,理性追求真理的正直執著。這不正是《維摩經》上所說的:「直心是道場」、「深心是道場」嗎?與他接觸過的人,尤其是年青朋友們,當他們遭遇疑惑困頓的時候,常能得到長者耐心、溫煦的「愛語」安慰及慈和開導,這是吾儕兄弟及內人親身感受到的。記得當年先母中風臥床時,他安慰我們說:「佛經上說,以一切眾生有病,菩薩故病,汝母寧為菩薩?若非如此,汝等與佛法之因緣何得堅固?」,這與世間一般人的看法,是如何的不同!
老邁的身軀,掩蓋不了長者年青的赤子之心:內人與我之因緣(長者鼓勵未滿三十歲的筆者上臺學習講述佛法心得,而以佛法結緣),乃長者促成,我們結褵時,他別出心裁地製作一卷錄音帶──由長者填詞、李秀珍小姐譜曲唱出,來祝福我們,從歌曲裡傳送出他對光明人生的歌頌及慈愛一切的心聲。自此以後,也就偶而即興的填寫一些佛化人生的歌曲,如:「願我們的心」、「琴」、「安祥心」、「白雲、花朵」、「崗山山色」、「春的意識」、「秋」等等。另外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他創意活潑的佛法演講方式:由於鄉音重,聲量亦不大,於是便製作了幾十張圖表(包括禪宗公案、圖畫、照片、詩詞、偈語等等),如抽絲剝繭般的逐一抽換解說,這種匠心獨運的構思,真不似出於一位龍鍾木訥的老人身上!
惑、業、苦三障相續的世間,是難得圓滿的。多年的獨處蟄居,在情感上,長者孤寂、堅毅的心境,與一般常享家庭溫馨的人是不同的,因此難免有一些孤僻習氣。「家」是吾人情感抒放休憩之所,是真實反映內心的地方,佛教堂猶如長者的家,一切的喜怒哀樂,自也真誠無隱的表露出來,這對於「疏於觀照自己」的人,是不易將心比心的客觀比較分析而做公正論斷的。至於長者的出淨(淨土)歸禪(禪宗)及堅信自宗的擇善固執,與篤修淨土的蓮友們,在義理上多少有所諍論,不過這都是「護教心切」的「無諍之辯」。雖然如此,由於彼此的寬大包容,長者與蓮友們,還能圓滿的和合,這對於長者而言,是瑕不掩瑜的。
一光長者逝世前不久,預將其舊作《世間覺》重新打字準備再版,然而校對未畢,即捨報。《世間覺》一書於四年前由家兄(二哥)出資印行,惟排版不佳,字體又小,閱讀起來,相當吃力,而讀者中有契機者,常來函索閱,因此長者才發函徵請助印再版,臨終遺囑,特別吩咐我辦理此事。
重印《世間覺》是一光長者的遺願,自應依囑而行,不過,愚以為:長者生前有五本著作──《佛法與科學之比較闡釋》、《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禪味》、《世間覺》及《什麼是佛法的正法》,若能以《世間覺》為底本,另將其他各書的重要思想收錄起來,編成紀念集,應更有意義。如此,或可讓海外的親人及在台的善友們藉此表達對其之懷念與永思,於是徵得長者在台唯一親戚──趙安銓長者、佛教堂蓮友及其同學們的同意,決定出版紀念集。長者離開樂清故鄉近四十年,佛法固云:「應無所住」,惟仍不免有故鄉之思,尤其對於家鄉之「東塔」懷念特深,曾作「東塔雲煙」歌詞一闕以遣鄉愁,加之「東塔」與其學佛有增上緣,因此我乃將此紀念集題為《東塔集》,以成就長者「世間」與「出世間」的因緣。
《東塔集》收錄了《世間覺》中「第一義」等七篇文章、《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篇、《佛法與科學之比較闡釋》三篇及《禪味》之序文摘要,另加入「給一位基督教好友的信」──一光長者與一位基督教摯友討論佛耶二教教義的問答(加入本文之意趣,請參閱文前編者按語),而《什麼是佛法的正法》的文字並未選入,主要是「什書」與《世間覺》之思想大致相同(且「什書」甫於今年五月印行)。前揭《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中所選專論為:「我對金剛經講義研讀的心得」,係六十三年菩提樹雜誌社「菩提創作獎」第一名作品,特別介紹讀者們參考;另「若」書之「如是我聞」一文乃六十四年菩提創作獎第二名,因篇幅的關係,未編入。
一光長者,學的是「電機」,因此以「佛法科學觀」入佛,此乃隨順因緣,而其以世間所學印證出世間(超越世間)的佛法,自比一般人來得親切與真實。佛法雖為「生命解脫之學」,而「佛法科學觀」應為「我與世間」(吾人生命的舞台)之範疇,雖不能因此而得到真理之全貌,然而這「隨順第一義」的「世間悉檀」,亦可能令吾人因指而得月。誠如祥雲法師在《佛法與科學之比較闡釋》序文中說的:「以科學而況佛法,其於『第一義諦』,雖或不免難予認許之處,但本書立論入時,義有足取,故總不失為契投佛法的前方便路」,紀念集特別選錄其中三篇,用茲讚歎長者之善巧譬喻。
從長者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發現他的中心思想,始見端倪於「若」、「禪」二書,至「世」、「什」而凝定。他對於佛法有獨特的理解與體會:如以「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三段圖解方式配合三種般若(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實相般若)來貫通《金剛經》之經義,乃至一切佛法及森羅萬相,並以之作為平日觀照修行的條目。引六祖「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來強調生活即佛法、佛法生活化,認為表面意識的活動,不能將之禁閉,必須活活潑潑的,如《六祖壇經》上說:「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更根據《金剛經》所云:「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及壇經之「住心觀淨,是病非禪;常坐拘身,於理何益?」,來反對固守動靜的修行方式,如閉關、打坐等,而主張「一般人均能理解得到,經驗得到的平實方法為正確修行之道。」
一光長者,追尋人生真理的歷程是艱辛的,從基督教、密、淨、終至於禪──一個令人安心的心地法門,這正是他日夜所企求的。經云:「佛語心為宗」,禪者常是「師心不師古」,也往往流露出他們對於真理的執著、自信與肯定,不過,這並非說食數寶,卻都是有所體驗的。長者也不例外,因此他對於佛法的體會就有與一般人不同之處。印度傳來的經論,對於修學佛法均立有次第,如信、解、行、證或聞、思、修、證等過程,而長者認為「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雖是要吾人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是實際的修行,則僅是「見諸相」而已!因此不同意一般禪者所說的「見山是山」等三階段,這應與長者對於「眾生本來是佛」、「是心作佛」、「即心即佛」──「直顯心性之頓禪」的理解有關。
至於「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固然是教示吾人將佛法落實於生活中,但是主要意義應在肯定:「從世間的因果軌律及合理道德行為(俗諦)中通往解脫之道(第一義諦)」,而不流於邪因邪果、惡取空見。另外,長者論據「住心觀淨,是病非禪……。」及「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等經證,來反對固守動靜的修法,我想這是「方便」與「究竟」的不同,並非法門的正確與否。如《法華經》上說:「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但也說:「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具漏凡夫,自無始以來,何曾有片刻與菩提涅槃相應?若無「方便」又如何因指而得月呢?助顯第一義須要「異方便」(如《法華經》說:「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稱南無佛,皆已成佛道。」),而「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就可以沒有方便(修行方法)嗎?前者是「異方便」(信願增上之信行人),而後者則為「正方便」(智慧增上之法行人)。長者之「見諸相」──當下即是,不也是一種方便嗎?因此,吾人若能了解由於方便的不同,法門也就相異,那麼一切的諍辯,即可止息了。至於《金剛經》說:「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指「聖賢同證無為法」之「能所俱泯」而言,若於世諦流布的佛法,佛陀卻是常作「決定說」的,祇是吾人更應了解:一切法皆因緣生,要「法尚應捨」而不執著實有一個永恒不變的法可得。
由於所宗所學的限制,對於佛法大海之深觀廣行,長者或許不能全盤加以介紹,而僅就禪宗之立場及自己的體驗來把握經義,如以「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將《金剛經》之精義鉤顯出來,使吾人能從「見性」(破除執著)上下功夫。古德有云「修多羅(契經),次第所顯」(佛說契經的意義,要從文義次第中去顯發出來)。如《金剛經》中,須菩提二次問佛:「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二者由於文義次第不同,所代表之意趣也就相異,前者是開示「般若道」之次第,後者為開示「方便道」之次第。因此世親菩薩說:「法門句義及次第,世間不解離明慧」。禪者對於內心之體驗是高超的,然不免略於利他之廣行,《金剛經》之宗要應在自利利他圓滿菩薩正常道之闡揚,所謂的「二道」、「五菩提」(般若道、方便道;發心、伏心、明心、出到、究竟等五菩提),從「般若道」修空無我慧,通達性空離相之「自利」,到「方便道」──莊嚴佛土、成熟眾生的「利他」圓滿,究竟佛果。
雖然如此,長者能夠不落古人窠臼,以活潑生動、通俗而生活化的方式,來表詮超越世俗的佛法,這對於一些認為「佛法深奧而裹足不前」及「誤解佛教消極遁隱」的社會人士,應有鼓舞及澄清的功能,尤其更能引導一分「追求理智信仰」的知識青年,在「依法不依人」及「依智不依識」之聖教下深入佛法,這是值得後學者,隨喜讚歎的!在這舉世動盪、物欲橫流的時代,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長者揭櫫的「安心」標竿,將是晦暗濁世的晨鐘暮鼓。
七月七日風雨之夜,長者寂然而往生,迄今快半年了,日子的飛逝,祇有更加深對他溫厚風範的懷念,他老人家,生前最喜與人正反論駁研討佛法,現在我在紀念集中,以最誠敬之心,將自己的看法,忠實的表達出來,我想這是最符合長者的心願了。
本書之印行,多蒙長者生前施資助印《世間覺》的大德們喜捨贊助(該款移用出版紀念集,徵信情形,附記於書後),然而遲遲未能如期付梓,尚請大家諒宥。此外,由於高雄名金石書法家遲振銘先生的惠賜封面題字,更使本紀念集增光不少,在此一併申謝。
末學呂勝強敬寫于七十四年十二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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