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經講記-一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

一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

──民國三十一年春講於四川法王學院──

懸論

金剛經,在中國佛教界,流行極為普遍。如三論、天臺、賢首、唯識各宗,都有注疏。尤以唐宋來盛極一時的禪宗,與本經結有深厚的因緣。傳說:參禮黃梅的六祖慧能,就是聽了本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開悟的。六祖以前,禪宗以《楞伽》印心,此後《金剛經》即代替了《楞伽》。宋代,出家人的考試,有《金剛經》一科,可見他的弘通之盛!本經的弘通,也有他的特殊因緣。中國佛教的特點,一重實行:如臺、賢、禪、淨各宗,都注重行持,尤重於從定發慧的體悟。二好簡易,國人的習性好簡,卷帙浩繁的經論,是極難普遍流通的。本經既重般若的悟證,卷帙又不多,恰合中國人的口味,所以能特別的盛行起來!

本經的文義次第,是極為難解的。「修多羅次第所顯」,如不明全經的文義次第,即不能理解一經的宗趣。無著說:「金剛難壞句義聚,一切聖人不能入」。世親說:「法門句義及次第,世間不解離明慧」。本經文義次第的艱深,實為印度學者所公認!所以,我國本經的注疏雖多,大抵流於泛論空談,少有能發見全經脈絡而握得宗要的!關於這,我想多少提供一點意見。

一 釋 經 題

一、金剛:本經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試為分離而綜合的解說。金剛,為世間寶物,即金剛石之類。世間的金剛,屬於炭質的化合物,有三種特點:(一)、堅常:堅是堅固,即不易破壞;常是不變,即不易轉化。(二)、明淨:明是透明的,能反映各種色采而閃鑠地放光;淨是純潔的,即使落在汙穢的地方,也還是那樣的清淨不染。(三)、快利:他的力用極強,能破壞一切固體物,而鐵石等卻不能摧壞他。然金剛實有二類:(一)、金剛寶,如菩薩寶冠所莊嚴的。(二)、世間金剛石之類。世間的金剛,雖不易破壞而還是可壞的。《智論》說:把金剛放在龜殼上,用羊角去捶擊,即可以破碎。唯有菩薩莊嚴的金剛寶,才真的能壞一切而不為一切所壞。

二、般若:般若,華言慧。從前,須菩提在般若會上,曾提出四個問題──何者般若,何名般若,般若何用,般若屬誰。今隨順龍樹論而略為解說:

(一)、何者般若:佛說的般若,到底是什麼?依佛所說的內容而論,略有三種:(1)實相般若:《智論》說:『般若者,即一切諸法實相,不可破,不可壞』。如經中說的『菩薩應安住般若波羅蜜』,即指實相而言。(2)觀照般若:觀照,即觀察的智慧,《智論》說:『從初發心求一切種智,於其中間,知諸法實相慧,是般若波羅蜜』。(3)文字般若:如經中說:『般若當於何求?當於須菩提所說中求』,此即指章句經卷說的。

(1)實相般若:實相即諸法如實相,不可以「有」、「無」等去敘述他,也不可以「彼此」、「大小」等去想像他,實相是離一切相──言語相、文字相、心緣相,而無可取著的。《智論》說:『般若如大火聚,四邊不可觸』;古德說:「說似一物即不中」,都指示這超越戲論而唯證相應的實相。凡夫的所知所見,無不為自性的戲論所亂,一切是錯誤的。這種虛誑妄取相,不但不見如實空相,也不能如實了達如幻的行相。從見中道而成佛的圓證實相說:從畢竟寂滅中,徹見一切法的體、用、因、果,離一切相,即一切法。如《法華經》說:『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所謂: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等』。所以,空寂與緣起相,無不是如實的。但這是非凡愚的亂相、亂識所得,必須離戲論的虛誑妄取相,那就非「空無所得」不可。所以,經論所說的實相,每側重於如實空性、無性。要見性相、空有無礙的如實相,請先透此「都無所得」一關──迷悟的關鍵所在。

實相──約理性邊說,是空還是有?《中論》說:『空則不可說,非空不可說,共不共叵說,但以假名說』。實相非凡常的思想,世俗的語言可表達,這如何可以說是空是有,更因此而諍論?然而,實相非離一切而別有實體,所以不應離文字而說實相。同時,不假藉言說,更無法引導眾生離執而契入,所以「不壞假名而說法性」,即不妨以「有」、「空」去表示他。《中論》說:『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末句,或譯「諸法之實相」。眾生的不能徹悟實相,病根在執有我法的自性;所以見色聞聲時,總以為色聲的本質是這樣的,確實是這樣的,自己是這樣的。由於這一根本的執見,即為生死根本。所以,經中所說的實相,處處說非有,說自性不可得。本經也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高揚此實相無相的教說,尊為「不二解脫之門」。即是說:實相非空非有,而在「寄言離執」的教意說,實相是順於「空」的;但不要忘卻「為可度眾生說是畢竟空」!

有人說:實相是客觀真理,非佛作亦非餘人作,是般若所證的。有人說:實相為超越能所的──絕對的主觀真心,即心自性。依《智論》說:『觀是一邊,緣是一邊,離此二邊說中道』。離此客觀的真理與絕待的真心,纔能與實相相應。實相,在論理的說明上,是般若所證的,所以每被想像為「所」邊。同時,在定慧的修持上,即心離執而契入,所以每被倒執為「能」邊。其實,不落能所,更有什麼「所證」與「真心」可說!

(2)觀照般若:再作三節解說:凡、外、小智之料簡:1.世間凡夫也各有智慧,如文學的創作,藝術的優美,哲學與科學的昌明,以及政治、經濟等一切,都是智慧的結晶;沒有智慧,就不會有這些建樹。但這是世間的,利害參半的。如飛機的發明,在交通便利上,是有益人群的;但用他來作戰,就有害了。常人所有的「俗智俗慧」,偏於事相的,含有雜染的,不能說是般若。2.外道也有他們的智慧,像印度的婆羅門,西歐的基督教等。他們的智慧,以人間為醜惡的,痛苦的,要求升到一個美妙的、安樂的天國。於是乎行慈善,持戒,禱告,念誦,修定等。這種希求離此生彼的「邪智邪慧」,如尺蠖的取一捨一,沒有解脫的可能,不能說是般若。3.二乘行者得無我我所慧,解脫生死,可以稱為般若;但也不是《般若經》所說的般若。大乘的諸法實相慧,要有大悲方便助成的;悲智不二的般若,決非二乘的「偏智偏慧」可比。離此三種,菩薩大悲相應的平等大慧,才是般若。

空、般若、菩提之轉化:《智論》說:『般若是一法,隨機而異稱』。如大乘行者從初抉擇觀察我法無性入門,所以名為空觀或空慧。不過,這時的空慧還沒有成就;如真能徹悟諸法空相,就轉名般若;所以《智論》說:『未成就名空,已成就名般若』。般若到了究竟圓滿,即名為無上菩提。所以說:『因名般若,果名薩婆若』──一切種智。羅什說:薩婆若即是老般若。約始終淺深說,有此三名,實際即是一般若。如幼年名孩童,讀書即名學生,長大務農作工又名為農夫或工人。因此說:『般若是一法,隨機而異稱』。

般若、方便之同異:般若是智慧,方便也是智慧。《智論》比喻說:般若如金,方便如熟煉了的金,可作種種飾物。菩薩初以般若慧觀一切法空,如通達諸法空性,即能引發無方的巧用,名為方便。經上說:『以無所得為方便』。假使離了性空慧,方便也就不成其為方便了!所以,般若與方便,不一不異:般若側重於法空的體證;方便側重於救濟眾生的大行,即以便宜的方法利濟眾生。《智論》這樣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

(3)文字般若:文字,指佛所說的一切言教。常人以書籍為文字,其實,文字不盡是書本的。書籍,是依色塵而假立的文字;但佛世卻是以音聲作文字。佛怎麼說,弟子即怎麼聽受。所以,佛經以名句文身而立,而名句文身是依聲假立的。或者偏愛不立文字,以教義的鑽研為文字而加以呵斥,不知言說開示即是文字。凡能表顯意義,或正或反以使人理解的,都是文字相。筆墨所寫的,口頭說的,以及做手勢,捉鼻子、豎拂、擎拳,那一樣不是文字!文字雖不即是實義,而到底因文字而入實義;如離卻文字,即凡聖永隔!此處說的文字,指《大般若經》中的第九分。

初學般若,應先於文教聽聞、受持,以聞思慧為主。經合理的思考、明達,進而攝心以觀察緣起無自性,即觀照般若,以思修慧為主。如得離一切妄想戲論,現覺實相,即實相般若了。這三者,同明般若而各有所重,如意在實相,即能所並寂而非名言思惟可及。如意在觀慧,即依境成觀,以離相無住的相應為宗。如意在文字,即重在安立二諦,抉擇空有。

(二)、何名般若:為什麼稱為般若?在這一問題中,即抉示出般若究竟指什麼?應該說:般若是實相;觀慧與文字,是約某種意義而說為般若的。如觀慧,因依之深入而能現覺實相──般若,所以也稱為般若。觀慧是因,實相是──非果之果,即是因得果名。又,實相不是所觀的,但觀慧卻緣相而間接的觀察他;為境而引生觀慧,所以也可假說為從境──實相般若而名為般若。至於文字,約他的能詮實相,及藉此能詮教而起觀,得證實相──般若,所以也就從所詮而名為般若。

般若,本是世間舊有的名詞,指智慧而言。但佛陀所要開示的,即正覺現證的──能所不二的實相,本非世間「般若」的名義所能恰當,但又不能不安立名言以化導眾生。從由觀慧為方便而可能到達如實證知的意義說,還是採用「般若」一名。不過,雖稱之為般若,而到底不很完備的,所以《智論》說:『般若定實相,智慧淺薄,不可以稱』。

(三)、般若何用:從般若是實相說,這是萬化的本性──一切法畢竟空故,世出世法無不依緣而成立。這是迷悟的根源──眾生所以有迷有悟,凡夫所以有內有外,聖人所以有大有小,有究竟有不究竟,皆由對於實相的迷悟淺深而來,所以本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從般若是觀慧與實相相應慧說,可有二義:(1)證真實以脫生死:一切眾生,因不見性空如實相,所以依緣起因果而成為雜染的流轉。要解脫生死,必由空無我慧為方便。這觀慧,或名正見,或名正觀,或名正思惟,或名毘缽舍那,或名般若。從有漏的聞思修慧,引發能所不二的般若,才能離煩惱而得解脫。解脫道的觀慧,唯一是空無我慧,所以說:『離三解脫門,無道無果』。(2)導萬行以入智海:大乘般若的妙用,不僅為個人的生死解脫,而重在利他的萬行。一般人修布施、持戒等,只能感人天善報,不能得解脫,不能積集為成佛的資糧。聲聞行者解脫了生死,又缺乏利濟眾生的大行。菩薩綜合了智行與悲行,以空慧得解脫;而即以大悲為本的無所得為大方便,策導萬行,普度眾生,以此萬行的因華,莊嚴無上的佛果。要般若通達法性空,方能攝導所修的大行而成佛。這二種中,證真實以脫生死,是三乘般若所共的;導萬行以入智海,是菩薩般若的不共妙用。

(四)、般若屬誰:約實相般若說,這是三乘所共證的,即屬於三乘聖者。約觀慧般若說,如約解脫生死說,般若即通於三乘。所以經中說:『欲學聲聞地,當應聞般若波羅蜜。欲學辟支佛地,應聞般若波羅蜜。欲學菩薩地,亦當應聞般若波羅蜜』。但佛說般若波羅蜜經,實為教化菩薩,即屬於菩薩。如本經說:『為發大乘者說,為發最上乘者說』。《解深密經》也說:第二時教『惟為發趣修大乘者說』。不過,佛說般若,雖說但為菩薩,而也有二乘在座旁聽。經說:要得二乘果,必須學般若,這固然是三乘同入一法性,也即是解脫生死的不二門──空無我慧。然也就是密化二乘,使他們聽聞大乘勝法,久久熏習成熟,即可宣告「汝等所行是菩薩道」,而迴心向大了。所以般若是「通教三乘,但為菩薩」。從前,成論大乘師說:般若是通教,不夠深刻;唯識大乘師說:般若但為菩薩,不夠普遍。總之,照他們看,般若是不究竟,「通」又不好,「但」又不好,這可說是『般若甚深,諸多留難』!那裡知道般若通教三乘,但為菩薩,深廣無礙,如日正中!這所以般若於一切大乘經中,獨名為大!

般若屬於菩薩,為什麼不屬於佛?約般若唯一而貫徹始終說,如來當然也有般若。不過,佛說般若,重在實相慧離言發悟,策導萬行。般若「以行為宗」,所以與側重境相而嚴密分析,側重果德而擬議圓融者不同。

三、波羅蜜:梵語波羅蜜,譯為到彼岸,簡譯為度。到彼岸,是說修學而能從此到彼,不是說已經到了。所以,重在從此到彼的行法,凡可由之而出生死到菩提的,都可以稱為波羅蜜。經中或說六波羅蜜,或說十波羅蜜,但真實的波羅蜜,唯是般若,其他都是假名波羅蜜。因為,沒有空慧策導,布施等即不成為波羅蜜了。聲聞乘法,能度生死河到涅槃岸,為什麼不名波羅蜜?因為,波羅蜜又有「事究竟」的意義,所以要能究盡諸法實相,圓成自利利他的一切功德,才名為波羅蜜。聲聞的三無漏學,不能究竟,所以不名為波羅蜜。

四、經:梵語修多羅,譯為經。本義是線,線有貫穿、攝持不令散失的作用。如來隨機說法,後由結集者把他編集起來,佛法才能流傳到現在;如線的貫華不散一樣,所以名為經。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有兩系解說不同:(一)、玄奘等傳說:般若是能斷的智慧,金剛如所斷的煩惱。煩惱的微細分,到成佛方能斷淨,深細難斷,如金剛的難於破壞一樣。所以,譯為「能斷金剛(的)般若」。(二)、羅什下的傳說:金剛比喻般若。般若能破壞一切戲論妄執,不為妄執所壞;他的堅、明、利,如金剛一樣。然金剛本有兩類:一是能破一切而不為一切所壞的,一是雖堅強難破而還是可以壞的,已如前面所說。所以,或以金剛喻般若,或以金剛喻煩惱,此兩說都是可通的。不過,切實的說,應該以金剛喻般若。考無著的《金剛經論》說:(一)、如金剛杵的『初後闊,中則狹』;這是以金剛喻信行地、淨心地、及如來地的智體的。(二)、金剛有遮邪顯正二義,不但比喻所遣的邪行,他也是「細牢」的──『細者智因故,牢者不可壞故』,比喻堅實深細的智因──實相。無著並沒有金剛必喻煩惱的意義,所以法相學者譯為「能斷金剛般若」,值得懷疑!至少,這不是梵本的原始意義。

般若有二類:一、拙慧:這是偏於事相的分析,這是雜染的,這是清淨的;這是應滅除的,這是應證得的;要破除妄染,才能證得真淨。這如冶金的,要煉去渣滓,方能得純淨的黃金。二、巧慧:這是從一切法本性中去融觀一切,觀煩惱業苦當體即空,直顯諸法實相,實無少法可破,也別無少法可得,一切「不壞不失」。如有神通的,點石可以成金。又如求水,拙慧者非鑿開冰層,從冰下去求水不可;而巧慧者知道冰即是水,一經般若烈火,冰都是水了。所以,巧慧者的深觀,法法都性空本淨,法法不生不滅如涅槃,法法即實相,從沒有減什麼增什麼。這不增不減、不失不壞慧,即金剛般若。

般若為大乘道體,為五度眼目;為般若所攝持,萬行始能到達究竟佛果,成為波羅蜜。然而,般若也需要眾行的莊嚴,如沒有眾行助成,般若也即等於二乘的偏真智,不成其為波羅蜜。所以,般若為菩薩行的宗主,而又離不了萬行。龍樹因此說:說般若波羅蜜,即等於說六波羅蜜。

發菩提心者,能以如金剛的妙慧,徹悟不失不壞的諸法如實相,依菩薩修行的次第方便,廣行利他事業,則能到達究竟彼岸──無上菩提,所以名為金剛般若波羅蜜。以文句安布,詮表這甚深法門,所以又稱之為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