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三冊-八 無上瑜伽是佛德本有論

八 無上瑜伽是佛德本有論

瑜伽續yoga-tantra在勝義菩提心paramârtha-bodhicitta以上,立三摩地菩提心samādhi-bodhicitta,也就是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自性清淨心prakṛti-pariśuddha-citta。依月輪觀修三摩地,達到一切本自清淨,究竟成佛。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在『楞伽經』,『密嚴經』中,融攝了瑜伽行派Yogācāra的唯識現vijñaptimātratā,成為真常為本的唯心cittamātratā;這是瑜伽續的見解,如『金剛頂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大教王經』說:「藏識本非染,清淨無瑕穢,長時積福智,喻若淨月輪」(大正一八‧三一三下)。那進一步的無上瑜伽續anuttara-yoga-tantra呢?『密宗道次第廣論』的作者宗喀巴Tsoṅ-kha-pa.,是西藏黃教的創立者;他推崇中觀派Mādhyamika中月稱Candrakīrti論師的見地,所以說:「總(論)大小乘,非(以)空慧分,用方便分。分(果乘與因乘)二大乘,非就通達甚深空慧,須以方便分別」(『密宗道次第廣論』一‧一九)。因此,在修無上瑜伽的生起次第與圓滿次第時,一再說到「修空性」。以「中觀見」為究竟的,所以對西藏紅教、白教的「大手印」、「大圓滿」,也採取了批評的立場。編入『現代佛學大系』的『曲肱齋叢書』,作者陳健民,是一位修行西藏「密乘」的,比較接近西藏的紅教與白教。在所作『密宗道次第廣論讀後』中,不滿宗喀巴「大小乘非空慧分,用方便分」的見解,加以評破,而認為「雖同修空性,而空性之性質」不同(『曲肱齋叢書』一四三〇──一四三八)。又作『蓮師大圓滿教授勾提』(『曲肱齋叢書』一三六七──一四二七),『大手印教授抉微』(『曲肱齋叢書』一〇四五──一二六〇),以表示超越中觀空性見的佛法。

紅教、白教與黃教見解的差異,可從印度佛教思想史去求解答。一、西元四世紀,虛妄識為依止的唯識學,在中印度興起。二、世親Vasubandhu同時的僧護Saṃgharakṣa門下,有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Bhavya,佛護的再傳弟子月稱Candrakīrti,使衰落了的龍樹Nāgārjuna中觀學,大大的興盛起來。三、西元三世紀興起的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說,在西元五、六世紀間,集成『楞伽經』,『密嚴經』,融攝了唯識學,而成真常心為依止的唯心論。大乘佛法(中觀見,唯識見,[如來]藏心見)三大系的思想,對立、融合而複雜起來。『楞伽』與『密嚴』是經說,傾向於實踐;中觀與唯識是論義,重於義理的論究,互相評破而形成「空有之諍」。論師們為了維護自宗,如中觀派的清辨,以為唯識不合經意;在解釋『中論』的『般若燈論』中,引『楞伽經』來證明自宗(四‧七‧一三‧二二品等)。西元八世紀的寂護Śāntirakṣita,成立世俗唯識,勝義皆空的中觀,並引『楞伽經』偈來證明。而唯識學中,如玄奘於西元七世紀傳來的護法Dharmapāla學(糅合為『成唯識論』),竟以『楞伽』與『密嚴』為成立自宗所依的經典。在論風高揚的時代,『楞伽』與『密嚴』為中觀與唯識所採用,而不知「如來藏藏識心」,「藏識本非染」,是自有思想體系的。西元四世紀起,重信仰,重事相,重修行的「秘密大乘」興起,不斷的傳出密「續」,到西元九世紀傳出『時輪』而止,盛行於印度的東方。當時,中觀的智藏Jñānagarbha,寂護,弘化於東方;月稱也在摩竭陀Magadha弘化,與當時盛行的密乘,結合起來。無上瑜伽的解說者,當然有以中觀義去解說的;傳入西藏,無上瑜伽與中觀,同樣的盛行。『密宗道次第廣論』說:「智資糧者,謂修虛達那等,或修娑跋嚩等咒義。……」(一八‧八──一〇)。以此為修勝義菩提心,也就是修空性。「虛達那、若那、班[口*(巛/夕)]」,譯義為「空(性)智金剛」;「娑跋嚩、阿達摩迦、阿杭」,譯義為「自性清淨之體性即我」:這樣的咒義,真的等於中觀者的修空性śūnyatā嗎?『大寶積經』「勝鬘夫人會」說:「如來藏者,即是如來空性之智。……如來藏空性之智,復有二種」,「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大正一一‧六七七上)。空性智是如來藏別名,是(眾生本有)如智不二的,所以『大乘密嚴經』說:「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大正一六‧七四七上)。金剛vajra是金剛杵,也表示不變壞的常住性德。『楞伽經』說:「內證智所行,清淨真我相,此即如來藏,非外道所知」(大正一六‧六三七中)。「空性智金剛」等咒語,應該與這些經義相近。如以為如來藏是「不了義」,是空性異名,為什麼高層次的無上瑜伽,要使用「不了義說」呢?而且,空性的意義,中觀,唯識,如來藏說,對空性的見解,也是不一致的,怎知這些咒語是合於中觀見呢?不妨考慮一下,「秘密大乘」為什摩被稱為果乘?為什麼能「十六生成佛」,「即生成佛」呢?最合理的解說是:一切眾生心相續中,具有如來智慧;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具足如來智慧,色相端嚴,如佛無異;眾生心自性[本性]清淨。對於這,『密宗道次第廣論讀後』,有比較合理的見解,如『曲肱齋叢書』(一四四五)說:

「作者(指宗喀巴)標舉果乘四種遍淨:佛剎、佛身、佛財、佛事,順此果相而運行,故曰果乘」。

「本人以為果乘要義……行者入此果乘,當先具勝解,了達此四種果體本來具足;然後能于觀想、念誦,乃至事業手印,皆能配合果位本體功德,以為基礎而期實證」。

這是眾生本有如來果德說,與如來藏說是契合的。「念佛三昧」本是想念外在的佛,由於傳出了眾生有如來藏,如來藏是(真)我的經說,念佛三摩地,不再只是觀他佛現前,進而觀佛入自身(「本尊入我,我入本尊」),引生自身是佛的天慢,發展到「現生成佛」。宗喀巴稱無上瑜伽為「最勝念佛」,是非常正確的!但如不能肯認眾生本有如來果德,還在修緣起(不能說是「本具」)的勝義空觀,雖在佛教發展中,不免有這類「續」、「論」,其實只是附會、雜糅而已。在無上瑜伽中,有「俱生」一詞,如俱生瑜伽sahajayoga,俱生喜sahajānanda,俱生乘sahajayāna,俱生智sahajajñāna,俱生成就sahajasiddhi,俱生光明sahajaprabhāsvara等。俱生是與生俱來的,也就是本具的。因修持而生起,那只如燈照物般的(顯)「了因所了」,而不是「生因所生」的。因為佛德本具,所以依果而起修,能速疾的圓成佛果。中國古德所說「一生取辦」,「即心即佛」,都是本著這一原則而來的。

「秘密大乘」重勝解觀,重三摩地,所以行續的『大日經』以來,都說到命力prāṇāyāma風息的修持。上面說到「四修定」,修定是為了得現法樂,得勝知見。「勝知見」是從光明想āloka-saṃjñin中,見天人;從淨想śubhasaṃjñā中,修地、水、火、風、青、黃、赤、白。經大乘而發展到「秘密大乘」中,這就是從三摩地中,見佛、菩薩、明王、明妃、淨土、宮殿了。得現法樂是,聖者能得深定的,如俱解脫阿羅漢ubhayatobhāga-vimukta-arhat。不但心情自在,也堪能忍受身體的苦痛。如釋尊在毘舍離Vaiśālī,「佛身疾生,舉體皆痛。……(釋尊)不念一切想。入無想[相]定時,我身安穩,無有惱患」(大正一‧一五中──下)。又如優波先那Upasena為毒蛇所傷,臨終前「色貌諸根不異於常(時)」(大正二‧六〇下)。這比起不得根本定的慧解脫阿羅漢prajñāvimukti-arhat,雖同樣的解脫生死,而沒有現在身心的禪定安樂,俱解脫者是好得多了!現法安住的禪樂,有的聖者是有的,有的可沒有,所以從初果到究竟的四果,有了「苦遲通行」,「苦速通行」,「樂遲通行」,「樂速通行」──四通行catasra-pratipada的差別。如根性利而速證究竟,又得現法樂住──「樂速通行」是最理想的。也就因為這樣,修得深定雖然並不等於解脫生死,而佛教界會多少重視「修心」的禪定行者。依佛法說,欲界樂以淫欲樂為最,色界定樂以三禪的妙樂為最(都不是解脫樂)。「秘密大乘」從男女和合中,修得不變的大樂mahāsukha,可說是欲樂與定樂的統一,發展出「佛法」所沒有的大樂。原始人類對性行為是有神秘感的。女權的氏族社會,對女根──印度人稱為婆伽bhaga,有神秘的敬畏感。文明進步,演化為哲理,『老子』也還重視「玄牝」呢!如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佛法」出家眾,是修「離欲梵行」的。然釋尊時代,六師之一的末伽離拘舍羅子Maskarī-gośālīputra,宣說「淫樂無害」;佛教的阿梨吒Ariṣṭa比丘,也說「行欲者無障礙」,就是淫欲不障道的惡見(大正一‧七六三中──下)。淫欲,對人來說,是本能的,是生理所引發的。出家人中,不能以般若正觀得解脫,求解脫心與欲念的內在矛盾,在禪定中得到對立的統一,這可能早已潛流在(部派)佛教中了。『論事』說:方廣部vetulyavāda以為:為了悲憫,供養佛,如男女同意,可以行淫(南傳五八‧四三三);北道部Uttarāpathaka以為有在家阿羅漢(南傳五七‧三四二),這都暗示了佛教內部的變化。「秘密大乘」是佛法的天(神)化;理論(如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與修法(如秘密傳授,持咒,手印,護摩等),都與印度教相類似;印度教有性力派Śākti,密乘修男女和合的秘法,公開流行,在當時的環境裏,也不算奇突了。西元五世紀初,來中國傳譯如來藏、我經典的曇無讖Dharmarakṣa,就是一位「善男女交接之術」的上師呢!

在依佛德本來具足而修的無上瑜伽中,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一、陳健民傳述(西康)貢格所說的七種見:實執見,外道見外,佛法有「小乘見」,「唯識見」,「中觀見」,大手印的「俱生智見」,大圓滿的「本淨見」。陳氏以為中國禪宗不立見,而悟入的與大手印、大圓滿相同。這是不可說示的,勉強的說,提出四項條件:一、「明相」;二、「無念」;三、「心離能所」;四、「氣離出入」。稱這一境地為「明體」,就是如來藏心,自性清淨心,圓覺妙心(『曲肱齋叢書』一〇五五)。在他所說的四條件中,有關「明相」的解說,如『曲肱齋叢書』(『禪海燈塔』)(一〇二一)說:

「所見山河大地,一切事物,如同戴了一副水晶眼鏡,非常清淨,非常潔白。……普通修行人,也未嘗無光明現前,或者眼角一閃,或者只見一片,或者只見一室,或者只在一時。者個明相是觸處皆明,隨時皆明,較日後只有厚薄之分,厚時如坐水晶宮裡」(參閱『曲肱齋叢書』一〇九二)。

明體的比喻,與『般若經』等相同,但所比喻的,『般若』中觀指「空性」,而大手印等,指明體與妙用,如說:「於空性法身之內在智力光明,逐漸增進」(『曲肱齋叢書』一三五五),正是「如來藏空性之智」的意義。二、『密宗道次第廣論』卷一四(五)說:

「由菩提心至摩尼,以泮字等阻令不出,住須臾頃,息滅眾生粗動分別,發生安樂無分別心。以唯彼(安樂無分別)心,雖無通達實性見者,亦可生起,以彼未達真實義故。口授論云:法身喜遍空,死悶絕睡眠,呵欠及噴嚏,剎那能覺知。此說死等五位,亦能覺受法身」。

依上來引述的二文,可見悟入的「明相」,雙身和合而引生的(俱生)「喜」,一般人也是能夠得到的。陳健民是佛德本有論,所以說一般人只是「眼角一閃,或者只見一片,或者只見一室,或者只在一時。(而)者個明相是觸處皆明,隨時皆明」。但這只能說是量的差別,不能說是質的不同。「法身喜」,一般人在五位中,都有引發的可能。宗喀巴是中觀見者,所以約有沒有「通達真實義」來分別。如是佛德本有論者,一定說是量的差別,一般人偶而生起,卻不能把握。「明相」,在佛法傳入中國以前,『莊子』已說到「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無疑是定力所引發的。如中國禪宗,不說定慧,宋明以來,多數以「看話頭」,「起疑情」為方便。按下思量分別、妄想雜念,參到疑情成片,緣到而頓然悟入。疑情打成一片,依教義說,這是「心不散亂」的修定過程;禪者的悟入明體,也還是依於定力的。「法身喜」的引起,也正是修風火瑜伽,通中脈,(滾打)菩提心下注而引發的(通俗的說是氣功)。「明相」與「法身喜」,一般人也偶而有之,不過秘密瑜伽者,在這裡痛下工夫,依定力而發為一般人所沒有的修驗。如依「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觀見,唯識見來說:般若體悟的諦理,名為空性、真如等。這是「一得永得」(「證不退」),為凡夫與聖者的差別所在,決沒有一般人也能偶而得到的。如一般人也能現起,那只是生死世間的常法而已!

最近在『萬行』月刊上,見到日本高楠順次郎『佛教哲學精義』的翻譯者,有所介紹。據說:佛教哲學,可分為二類:一、重「般若」的,稱為「理性的否定論」:內容為說一切有部,經部,瑜伽行派(唯識),中觀派。二、重「瑜伽」的,稱為「反省的直觀論」:內容為天台宗的實相論、華嚴宗的法界論,禪宗的直觀論,密宗的秘密論;此外有差別的,如淨土宗、日蓮宗等。這是對印度,(傳於)中國的佛教(兼及日本),從修行方法與理論而加以分類的。重「瑜伽」而被稱為「反省的直觀論」,與本篇從印度佛教史的發展,發見後期大乘與秘密大乘,所說如來藏、我、自性清淨心、佛性等,存在於信仰與理想之中,不是理性的觀慧所證知,而來於定心清淨的自覺;傾向以禪、三昧為主,與印度的瑜伽學派有共同處。我的論究方法不同,而所得的結論,與『佛教哲學精義』相近。後期大乘的傾向,確是與原始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不同的。印順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