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五冊-三 治學以佛法為方法

三 治學以佛法為方法

世間的治學方法,我完全不會,也沒有學習過。也就因此,我不會指導同學去怎樣學習。自己講了一些,寫了一些,就有人問我治學的方法,這真使我為難!其實,我是笨人笨辦法;學習久了,多少理解佛法,就漸漸的應用佛法來處理佛法。

一、起初,根本說不上方法。閱讀大藏經以後,知道佛門中是多釆多姿。記起「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決意要探求佛法的真實意義,以及怎樣的發展,方便適應而不斷演化。1.「從論入手」:我從研讀論書入門,本是偶然的。有些論典,煩瑣、思辨,對修持有點泛而不切。但直到現在,還是推重論書。因為論書,不問小乘、大乘,都要說明生死流轉的原因何在。知道生死的癥結所在,然後對治、突破,達成生死的寂滅。抉發問題,然後處理解決問題;這是理智的而不只是信仰的。決不只說這個法門好,那個法門妙;這個法門成佛快,那個法門很快了生死。從不說明更快更妙的原理何在,只是充滿宣傳詞句,勸人來學。我覺得論書條理分明,至少修學幾部簡要的,對於佛法的進修,明智抉擇,一定是有幫助的。2.「重於大義」:佛法的內容深廣,術語特別多,中國人又創造了不少。重視瑣細的,就不能充分注意重要的。所以十八地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等,看過了事,知道就好,不用費心力的記憶他(久了,自會多少知道些)。佛法不出於三寶,如釋尊化世的方法與精神,制律攝僧的意義,法義的重要理論,修持的主要方法,卻非常注意。重於大義,也就注意到佛法的整體性。我的寫作(與講說),雖是一分一分的,但與部分的研究者,沒有對佛法的整體印象,只是選定論題,搜集資料來詳加研究,不大相同。3.「重於辨異」:不知道佛法中有什麼問題,那就閱讀經論,也不容易發現問題,不知經論是怎樣的處理問題。由於我從修學論書入手,知道論師間有不少異義,後來知道部派間的異義更多。如『成實論』所說的「十論」,就是當時最一般的論題。『大般涅槃經』(卷二三、二四),『顯宗論』「序品」,都列舉當時佛教界的異論。大乘法中,闡提有沒有佛性,一乘究竟還是三乘究竟,阿賴耶是真是妄,依他起是有是空,異說也是非常多。世間法是「二」,也就是相對的。佛法流傳世間,發展出不同意見,也是不可免的。如不知道異義的差異所在,為什麼不同,就方便的給以會通,「無諍」雖是好事,但可能是附會的、籠統的、含混的。我在(第一部講說成書的)『攝大乘論講記』「自序」中說:「非精嚴不足以圓融」(在臺灣再版,原序被失落了)。我著重辨異,心裏記得不少異論,所以閱讀經論時,覺得到處是可引用的資料。我的立場是佛法,不是宗派,所以超然的去理解異論,探求異說的原因。如『攝大乘論講記』的「附論」中,列舉唯識經論對唯識變的說明,條理出:重於阿賴耶種子識的,成為「一能變」說;重於阿賴耶現行識的,成為「三能變」說。這都是淵源於印度的,真諦與玄奘所傳,各有所重,何必偏新偏舊,非要「只此一家」不可呢!我先要知道差別,再慢慢來觀察其相通。4.「重於思惟」:佛法,無論從人或從經論中來,都應該作合理的思惟。我的記憶力弱,透過思考,才能加深印象,所以我多運用思惟。學習所得到的,起初都是片段片段的。如認真記憶而不善思惟,死讀死記,即使刻苦用功,將來寫作,也不過將別人的拼湊成篇。如經過思惟,片段的便能連貫起來。有時在固有的知識堆裏,忽而啟發得新的理解,觸類旁通。不過思惟要適可而止,一時想不通,不明白,苦思是沒有用的,可以「存疑」。知道某一問題、某一意義不明白,那末在閱讀的過程中,會慢慢明白過來。或是見到了解說、答案,或因某一問題的了解而連帶解決了。對於某些問題,為什麼彼此見解不同?彼此有什麼根本的歧見?為什麼會如此?我常常憑藉已有的理解,經思惟而作成假定的答案。在進修過程中(也許聽到見到別人的意見),發現以前的見解錯了,或者不圓滿,就再經思惟而作出修正、補充,或完全改變。總之,決不隨便的以自己的見解為一定對的。這樣的修正又修正,也就是進步更進步,漸漸的凝定下來。這樣,我的理解,即使不能完滿的把握問題,至少也是這問題的部分意義。

二 閱讀經論,聽講,我不會寫心得之類的筆記;也不問別人,是怎樣搜集資料而加以整理的。記憶力不強,三藏的文義又廣,只有多多的依賴筆錄。嚴格的說,我起初只是抄錄而已。1.上面曾說到,在家摸索時,曾愚不可及的抄錄『辭源』中的佛學詞類。出家以後,修學三論。在嘉祥大師的章疏中,錄出南朝法師們的種種見解;有關史事的,也一併抄出。這對於研究中國佛學,是有幫助的,可惜資料在動亂中遺失了!來臺灣以後,抄錄了『阿含經』與『律藏』中,有關四眾弟子的事跡,法義的問答。後來從日本買到一部赤沼智善編的,『印度佛教固有名辭詞典』,內容(包含了巴利語所傳的)更廣。只怪自己的見聞不廣,這一番心血,總算白費了!又將『大毘婆沙論』的諸論師,一一全文錄出他們的見解,有關異部與可作佛教史料的,也一一錄出。『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中,「說一切有部的四大論師」,「大毘婆沙論的諸大論師」──二章,就是憑這些資料寫成的。2.『大智度論』是『大品般若經』釋,全文(經論合)長一百卷。經釋是依經解說,與有體系的宗經論不同。論文太長,又是隨經散說,真是讀到後面,就忘了前面。於是用分類的方式,加以集錄。如以「空」為總題,將全論說空的都集在一處。實相,法身,淨土,菩薩行位,不同類型的菩薩,連所引的經論,也一一的錄出(約義集錄,不是抄錄)。這是將全部論分解了,將有關的論義,集成一類一類的。對於『大智度論』,用力最多,曾有意寫一專文,說明龍樹對佛法的完整看法。但因時間不充分,只運用過部分資料,沒有能作一專論。四『阿含經』,也都這樣的分類摘錄,不過沒有像『智度論』那樣的詳細。3.在四川時,又曾泛讀大乘經部。閱覽以後,將內容作成「科判」那樣的表式。如有特殊的事,可注意的文義,就附記在經的科判以後。這樣的略讀,費時不多,而留下科判的表式,如要檢查內容,卻非常便利。在略讀而加以科判時,發見了:玄奘所譯『大菩薩藏經』(編入寶積部),除第一卷外,其餘的十九卷,是『陀羅尼自在王經』,『密跡金剛力士經』,『無盡意經』的纂集。『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是『寶雲經』,『金剛密跡力士經』,『無上依經』的改寫。『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是以『十住品』,『賢首品』為主,竄入密咒而編成的。部分相同的還不少,憑表式真可說一目了然。4.以上只是平時的整備資料,如要作某一問題的研考寫作,對於問題所在及組織大綱,至少心中要有一輪廓的構想;然後分類的集錄資料,再加以辨析、整理。熱門的問題,在某經某論中說到,就有資料可得,這是比較容易的。有些問題,在眾多經典中,偶而露出些形跡──可注意的事與語句,要平時注意。將深隱的抉發出來,是比較費力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對與文殊有關的聖典,曾費力氣的摘錄、分類、比較,這位出家的文殊菩薩,在初期大乘中的風範,種種特出的形象,才充分的顯現出來。我在讀『般若經』時,直覺得與龍樹的空義,有某種程度的差異。所以詳細的錄出『般若經』的空義,又比較『般若經』的先後譯本,終於證明了:『般若經』的自性空,起初是勝義的自性空,演進到無自性的自性空──這是『空之探究』的一節。從無邊的資料中,抉發深隱的問題,要多多思惟以養成敏銳的感覺;還要採用笨辦法,來充分證明這一問題。我不知一般學者,有什麼善巧的方便。

三、在佛法的進修中,漸漸的應用佛法,作為我研究佛法的方法。四十二年底,寫了『以佛法研究佛法』的短文。我說:「所研究的問題,不但是空有、理事、心性」。「所研究的佛法,是佛教的一切內容;作為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是佛法的根本法則」,也就是緣起的「三法印」。佛法的自覺自證,是超時空的,泯絕戲論的(一實相印)。但為了化度眾生,宣說而成為語句(法),成為制度(律),就是時空中的存在。呈現於一定時空中的一切法與律,是緣起的,沒有不契合於三法印的。我以為:

在研求的態度上,應有「無我」的精神。「無我,是離卻自我(神我)的倒見,不從自我出發去攝取一切。在佛法的研究中,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不(預)存一成見去研究」,讓經論的本義顯現出來。「切莫自作聰明,預存見解,也莫偏信古說」。

在方法上,諸行無常,是「豎觀一切,無非是念念不住,相似相續的生滅過程」。諸法無我,是「橫觀(也通於豎觀)一切,無非是展轉相關,相依相成的集散現象」。一切都依於因緣,依緣就不能沒有變化,應把握無性緣生的無常觀。「有人從考證求真的見地出發,同情佛世的佛教,因而鼓吹錫、暹(泰)式的佛教而批評其他的。這種思想,不但忽略了因時因地演變的必然性,並漠視後代佛教,發掘佛學真義的一切努力與成果」。「有些人,受了進化說的眩惑,主張由小乘而大乘,而空宗,而唯識,而密宗,事部、行部一直到無上瑜伽,愈後愈進步愈圓滿。……愈後愈圓滿者,又漠視了畸形發展與病態的演進」。所以,「我們要依據佛法的諸行無常法則,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發展與正常適應」。

諸法無我呢?「一切法無我,唯是相依相成的,眾緣和合的存在」。自他的「展轉相關,不但是異時的、內部的,也與其他的學術(等),有著密切的關聯;這是無我諸法的自他緣成」。「是眾緣和合,所以在那現起的似乎一體中,內在具有多方面的性質與作用」;「因此(佛法的)種種差別,必須從似一的和合中去理解;而一味的佛法,又非從似異的種種中去認識不可:這是無我諸法的總別相關」(相關,原文作無礙,今改)。「從眾緣和合的一體中,演為不同的思想體系,構成不同的理論中心,佛法是分化了。他本是一體多方面的發揮,富有共同性,因此,在演變中又會因某種共同點而漸漸的合流。合而又離,離而又合,佛法是一天天的深刻複雜。這裏面也多有畸形與偏頗的發展,成為病態的佛教:這是無我諸法的錯綜離合」。總之,從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法則去研究,那末「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

在立場上,涅槃寂靜是研究者的信仰與理想,應為此佛法的崇高理想而研究。「佛法的研求者,不但要把文字所顯的實義,體會到學者自心;還要了解文字的無常無我,直從文字去體現寂滅」。我在『入世與佛學』一文中,認為:「契合於根本大法(法印)的聖教流傳,是完全契合的史的發展,而可以考證論究的。在史的論證中,過去佛教的真實情形,充分的表現出來。佛法(思想與制度)是有變化的,但未必進化。說進化,已是一隻眼;在佛法的流傳中,還有退化、腐化。(試問:)佛法為什麼會衰落呢」!然對於佛法中,為學問而學問,為研究而研究,為考證而考證的學者,不能表示同情。我以為:「一、研究的對象──佛法,應重視其宗教性」。「二、以佛學為宗教的,從事史的考證,應重於求真實」。「三、史的研究考證,以探求真實為標的。在進行真實的研究中(從學佛說,應引為個人信解的準繩),對現代佛學來說,應有以古為鑑的實際意義」。佛法與佛學史的研究,作為一個佛弟子,應有純正高潔的理想──涅槃寂靜是信仰,是趣求的理想。為純正的佛法而研究,對那些神化的,俗化的,偏激的,適應低級趣味的種種方便(專重思辨也不一定是好事),使佛法逐漸走上衰運,我們不應該為正法而多多反省嗎?

以佛法的「法印」來研究佛法,我雖不能善巧地應用,但深信這是研求佛法的最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