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五冊-四一、答楊敏雄居士

四一、答楊敏雄居士

前年,在『中國佛教』上,知道鍾慶吉君推重我所說的『中觀今論』,並引起佛教界的一些反響。我因為晚年衰病,不顧問外邊事,也就沒有去多注意。這次寄來的文稿中,這樣說:「跟佛、龍樹、印順學,足矣」。這真是讚揚得離了譜!我憑什麼能與佛及龍樹並列呢!三十年前,某法師(現在是楊居士)一再發表文字,要台灣法師跟印順學,為我增添了不少的困擾。現在竟高推我與佛及龍樹並列,如不是衰病已久,寂寞無聞,正不知要引起怎樣的騷動呢!不過,鍾君真能知道我對佛法的意趣嗎?真能知道龍樹學與佛陀的正法嗎?

我在『福嚴閒話』中說:「有些人覺得我是個三論學者,其實並不十分確切,我從不敢以此自居」。『中觀今論』的自序中說:「我曾在『為性空者辯』中說到:我不能屬於空宗的任何學派」。我多用性空緣起說,但為什麼不願以空宗──中觀者自居呢?這也許是鍾君所從來不曾想到過的。我對於佛法──流傳於人間的佛法的根本信念與看法,如『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所說(共八義),這就是民國三十一年,寫作『印度之佛教』時的意趣。其中說到:

「佛法源於佛陀的正覺。佛的應機說法,隨宜立制,並不等於正覺。但適合於人類的所知所能,能依此而導入於正覺」。

「佛陀應機而說法立制,就是世諦流布。緣起的世諦流布,不能不因時、因地、因人而有所演變,有所發展。……由微而著,由渾而劃,是思想演進的必然程序。因時地的適應,因根性的契合,而有重點的,或部分的特別發達,也是必然的現象。對外界來說,或因適應外學而有所適應[融攝],或因減少外力壓迫而有所修正,在佛法的流行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事」。

從佛教的發展演化過程中,去體會佛法的根本特性,及其發展演化中的種種方便。希望擷取更適應於現代文明部分,使佛法得到更有利的發揚,這是我治佛學的根本立場(參閱『談入世與佛學』的末後部分)。

佛正覺的「法」,是離言自證,而不是人類表達工具──思想、語文(身體動作等)所能直接表示的。只要落入思想、語文,就不能不是「二」──相對的;如發展為思想體系,必為其自身理論所局限,而引起諍論。也就因此,宗教、哲學或政治,如以自己的思想體系為真理,而否定其他一切的,都是我所不能同意的(參閱『上帝愛世人的再討論』三)。我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說:「佛的說法、立制(包含修持方法),並不等於佛的正覺,而有因時因地的適應性。在適應中,自有向於正覺,隨順正覺,趣入正覺的可能性,這所以名為方便」。適應時地的方便,能引導人或淺或深的趣入佛法,予佛法以相當有力的發展。但方便到底是方便,尤其是特殊方便,等到時地轉移了,過去的妙方便,可能成為不合時宜的阻力。所以從現代弘法來說,我繼承太虛大師的思想,對於「天菩薩」(以佛菩薩示現夜叉等為主尊的)佛法,不敢苟同。

我從佛法的探究中,發見大乘思想有三大系,稱之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其實古代就有此三系說的,只是名稱不同)。內學院否定真常唯心為佛法正統,我卻肯認為是的。我雖對性空有廣泛的同情,贊同「性空見」,然在佛法的流行中,覺得世諦流布的三大系,對佛法是互有利弊的(見『空有之間』)。所以我說大乘三系,雖贊揚性空,但只是辨了義與不了義(不了義,只是不究竟,不是全部要不得的),而且予以貫攝,如『成佛之道』說:

「諸法從緣起,緣起無性空;空故從緣起,一切法成立。現空中道義,如上之所說」性空唯名,依般若經及龍樹論。

「一切法無性,善入者能入;或五事不具,佛復解深密。或是無自性,或是自相有。緣起自相有,即虛妄分別,依識立緣起,因果善成立。心外法非有,心識理非無,達無境唯識,能入於真實」──虛妄唯識,依解深密經,彌勒、無著諸論。

「或以生滅法,縛脫難可立,畏於無我句,佛又方便攝。甚深如來藏,是善不善因,無始習所熏,名為阿賴耶,由此有生死,及涅槃證得。佛說法空性,以為如來藏,真如無差別,勿濫外道見」──真常唯心,依楞伽經等。

「方便轉轉勝,法空性無二,智者善貫攝,一道一清淨」。

流傳中的佛法,我分之為「佛法」,「大乘佛法」,「祕密大乘佛法」──三大類,也就是佛教的三個時期。如分「大乘佛法」為初期與後期,那就有四期了。我怎樣判攝流傳中的一切佛法呢?龍樹說到四悉檀,與覺音所作四部『阿含經』的注釋名目,意義相當。這才知道,「總攝一切十二部經,八萬四千法藏,皆是實,無相違背」(見『大智度論』)的四悉檀,是『阿含經』的判攝,表示不同的宗趣。我從『阿含講要』(『佛法概論』的初稿)以來,就一再說到四悉檀,作為貫攝一切佛法的方便。我以此四大宗趣判攝佛法,如『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說:

「依古人的傳承解說:以修多羅根本部分為主的『相應部』(『雜阿含經』),是顯揚真義──第一義悉檀。以分別抉擇為主的『中部』,是破斥猶疑──對治悉檀。以教化弟子,啟發世出世間善的(『增支部』),是滿足希求──為人(生善)悉檀。以佛陀超越天魔梵為主的(『長部』),是吉祥悅意──世間悉檀。這是佛法適應世間,化導世間的四大宗趣,也是學(佛法)者所能得的,或淺或深的四類利益」。

「從(佛法)長期的發展來看,每一階段聖典的特色,是:一、以『相應部』為主的四阿含,是佛法的第一義悉檀。無邊的甚深法義,都從此根源而流衍出來。二、大乘佛法初期的大乘空相應教,以遣除一切情執,契入無我空性為主,重在對治悉檀(「如來說空法,為離諸見故」)。三、大乘佛教後期,為真常不空的如來藏(佛性)教,點出眾生心自性清淨,為生善、解脫、成佛的本因,重在為人生善悉檀(如來藏佛性的根源──心性本淨,我在『唯識學探源』中,早就說到:心性本淨,在轉凡成聖的實踐上,有它特殊的意義)。四、祕密大乘佛法流行,(這是)劣慧諸眾生,以癡愛自蔽,唯依於有著。……為度彼等故,隨順說是法(或說:「劣慧所不堪,且存有相說」),重在世間悉檀。佛法一切聖典的集成,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在不同適應的底裏,直接於佛陀自證的真實。……佛法的世間悉檀,還是勝於世間的神教,因為這還有傾向於解脫的成分」。

你來信說:「就義理方面,不知導師你的意見如何?有多少的百分率,符合導師你的意思」?我多用緣起性空義,他也說緣起性空,這當然有些共同處。然從佛法化導世間,利益眾生的意趣,如我在上文所說的,可說沒有一些些的共同。在我寫作或講記中,你見到有鍾君那樣的極端嗎?惡意的醜化古德,作人身攻擊嗎?他引用我的著作,多數與原文不合,試舉例說:

1、『揭開謎底』說:「十方佛現在說的興起,是佛教精神的迷失。佛經作者要求佛是存在的,於是佛輪迴成為可能」(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p848 )。

2、『空的威力』說:「十方佛現在,存有,放光,說法,倒駕慈航,全是基於無明妄執後有愛的要求」(學佛三要 p223,佛法概論 p72 )。

3、『揭開謎底』說:「佛法概論最後一頁,現在十方佛,是眾生自我意欲的客觀化、神化」。

1、依佛法說,十方世界無量,眾生也多。這個世界有佛出世,為什麼十方世界沒有佛出呢?現在十方世界有佛,我從來沒有反對過。我在原書中,並沒有說十方佛現在說的興起,是佛教精神的迷失。特別是說,「於是佛輪迴成為可能」。這句話,不但我沒有說,一切經論沒有說,相信真正的佛弟子,都不會這樣說。「佛輪迴成為可能」,說得未免過分離譜! 2、我沒有說十方佛現在,基於無明妄執後有愛。我是說:生死輪迴,眾生的死了又再生,是基於「後有愛」。3、「現在十方佛,是眾生自我意欲的客觀化、神化」,『佛法概論』末頁,並沒有這樣說。鍾君如不信十方現在佛,那是個人信仰自由,何必一再引用我的著作,來作虛偽的證明!要知道,人類的眼睛是雪亮的,這種現前妄語,終歸是要為人揭穿的。在鍾君的文稿中,離奇怪誕的想法非常多。例如『空的威力』中,以「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及「阿彌陀佛成佛以來於今十劫」,落入空間、時間,可以輕易的推翻阿彌陀佛。照他說,落入時空,就可以推翻他是佛。如真的這樣,那末釋迦牟尼佛,生於二千五百餘年前的印度,有時間,有空間,也可以輕易的推翻是佛了!我實在不了解,到現在還自以為信佛的鍾君,在他的心目中,佛到底是怎樣的?「有人說:他(指鍾君)拿的是導師的招牌,卻砸了導師的台。不知導師認為如何」(來信這樣說)?我想,多少會有點影響的。鍾君未必能精讀我的一切作品,理解我在佛法中的意趣。只是偶爾發見一絲微光,通過他自己的意解,構成自己的想像。這才一再引用我的作品,而多數是偽證,與原文不合。「拿我的招牌」,對別人說,也不過哄哄初學的青年而已。對他自己說,也只是滿足自以為然,誇大傲慢的習性而已。我是個平凡的人,既不曾建起高台,又怕什麼砸呢!佛說「諸行無常」,讓他在時間中慢慢消失吧!

鍾君偏執空義,以輕毀、刻薄、惡毒的語句,毀斥無邊佛法,這那裏合於龍樹,那裏是佛法!龍樹的『中論』,固然是說一切法空,然『中論』也說:「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佛法是不妨說實有的。又龍樹『大智度論』說:

「諸佛法無量,有如大海,隨眾意故種種說法。……如是等種種異說,無智聞之,謂為乖錯;智者入三種法門,觀一切佛語皆是實法,不相違背」。

「何者是三門?一者蜫勒門,二者阿毘曇門,三者空門。……若人入此三門,則知佛法義不相違背;能知是事,即是般若波羅蜜力,於一切法無所罣礙。若不得般若波羅蜜,入阿毘曇門,則墮有中;若入空門,則墮無中;若入蜫勒門,則墮有無中」。

佛(的教)法,是隨順眾生意而說的。如知道一切是應機說法,那適應人心而展開的無邊佛法,似乎說有實(性)、說無實(性)等,各各不同,而在般若離執(佛法是滅煩惱處)中,能貫攝無礙。如『大品般若經』說:「新發意菩薩,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乃至涅槃亦皆如幻,心則驚怖(有退失佛法信心的可能)。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說:)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不如化的、不生不滅的涅槃,不正是如化生滅外,別有不生不滅的常住涅槃嗎?如知道,這是適應初機的方便攝受,那是大善巧,與一切法如幻如化說,有什麼可諍呢!這可見,鍾君執空而誹毀一切,是與龍樹說不相符合的。說到佛,鍾君似乎否定絕大部分的經典是佛說(我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雖與一般的傳說有點不同,但我末後的結論,「大乘是佛說」);他所能接受是佛說的,大概是『阿含經』吧!希望你告訴他:在現存的『阿含經』中,沒有說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也沒有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這樣,鍾君所標揭的「佛、龍樹、印順」所說,不全是無稽之談嗎!

說到這裏,我不願以空宗自居,也可以明白了。民國四十四年,我在『福嚴閒話』中說:

「予學尚自由,不強人以從己,這是我的一貫作風。……我自覺到,我所理解的佛法,所授與人的,不一定就夠圓滿」。

「大家在初學期間,應當從博學中,求得廣泛的了解,然後再隨各人的根性好樂,選擇一門深入,這無論是中觀、唯識,或天台、賢首,都好」。

「對於整個佛法,有了廣泛的認識,然後依著本人(各人自己)的思想見解,認為那宗的教理究竟了義,或者更能適應現代思潮,引導世道人心(向上),那末儘可隨意去研究,去弘揚。祇要真切明了,不作門戶之見而抹煞其他,因為這等於破壞完整的佛法,廢棄無邊的佛法」。

你希望我「開示以解迷津」。你對佛法有一分信心;讀過我的幾種作品,也有好感,所以上來說明了我的立場意趣外,再真心誠意的告訴你:佛法是以修行為主的。由於佛法在流行中,適應教內的需要,求得佛法的明確完整;適應外界的阻力,不得不作破他顯自的說明。義理一天天發展起來,而有「教法」、「證法」分立傾向。適應不同時地的文明,適應不同人心的思想方式,形成不同的思想系。這都是應機的方便施設,而主要是為了修持的,離煩惱以入正法的。如得教證兼通的真善知識,明佛法宗要,示修持正道,於佛法而學有所得,也許是有可能的。如要廣博正確的理解教法,知同知異,而能貫攝無礙,這是不能速成的。決不能浮光掠影,東翻幾頁,西抓幾句,自以為把握真正的佛法,而否斥其餘佛法的。我說佛法以修行為主,譬如說「空」,『中論』說:「如來說空法,為離諸見故」。『阿含經』說:「空於五欲」;「空我我所」;「空於貪,空於瞋,空於癡」。空,是為了離煩惱而說的,所以:「信戒無基,憶想取一空,是為邪空」。你想!如沒有真正的信心,沒有良善的戒行,連生活起居都不能正常,充滿了貢高我慢,敵視一切(存有嚴重的反抗心理)的惡意,於空還能有正見嗎?不要以為聰明,單是聰明,有什麼用!這世間,大胡塗事,大罪惡,都是那些聰明人幹的。何況以解脫為理想的佛法,一點世智辯聰,有什麼用呢!真正的學佛或弘法,要有純正的動機;尤其是,如不放下諍勝的心理,是難以有所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