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探究-第四章 龍樹──中道緣起與假名空性之統一

第四章 龍樹──中道緣起與假名空性之統一

一 龍樹與龍樹論

龍樹Nāgārjuna菩薩,對空義有獨到的闡揚,為學者所宗仰,成為印度大乘的一大流。在中國,或推尊龍樹為大乘八宗的共祖。印度佛教史上,龍樹可說是釋尊以下的第一人!但龍樹的傳記,極為混亂,主要是『楞伽經』中,「證得歡喜地,往生極樂國」的那位龍樹,梵語Nāgāhvaya,應譯為龍叫、龍名或龍猛,與Nāgārjuna──龍樹,是根本不同的。多氏『印度佛教史』說:南方阿闍黎耶龍叫Nāgāhvaya,真實的名字是如來賢Tathāgata-bhadra,闡揚唯識中道,是龍樹的弟子(1)。月稱Candrakīrti的『入中論』,引『楞伽經』,又引『大雲經』說:「此離車子,一切有情樂見童子,於我滅度後滿四百年,轉為苾芻,其名曰龍,廣宏我教法,後於極淨光世界成佛」(2)。這位本名一切有情樂見的,也是「龍名」,月稱誤以為『中論』的作者龍樹了。與『大雲經』相當的,曇無讖Dharmarakṣa所譯的『大方等無想經』說:「一切眾生樂見梨車,後時復名眾生樂見,是大菩薩、大香象王,常為一切恭敬供養、尊重讚嘆(3)。大香象的象,就是「龍」(或譯「龍象」)。為一切尊重讚歎,也與『楞伽經』的「吉祥大名稱」相當。這位龍叫,弘法於(西元三二〇──)旃陀羅崛多Candragupta時代,顯然是遲於龍樹的。傳說為龍樹弟子(?);那時候,進入後期大乘,如來藏、佛性思想,大大的流傳起來。

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出的『龍樹菩薩傳』,關於龍樹出家修學,弘法的過程,這樣(4)說:

「入山,詣一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更求異經,都無得處」。

「遂入雪山,山中有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訶衍經典與之」。

(欲)「立師教戒,更造衣服,令附佛法而有小異」。

「大龍菩薩……接之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華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龍樹受讀,九十日中,通解甚多。……龍樹既得諸經一相,深入無生,二忍具足。龍還送出,於南天竺大弘佛法」。

「去此世以來,至今始過百歲。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敬奉如佛」。

龍樹青年出家時,佛像初興。佛的舍利塔,代表三寶之一的佛,為寺院的主要部分。大乘行者總稱佛塔及附屬的精舍為塔,聲聞行者總稱為精舍、僧伽藍,其實是一樣的。所以龍樹在佛塔出家,就是在寺院中出家。出家,都是在聲聞佛教的各部派寺院中出家,所以先讀聲聞乘的三藏。其後,又在雪山的某一佛寺中,讀到了大乘經典。雪山,有大雪山、小雪山,都在印度西北。初期大乘是興起於南方,而大盛於北方的。北方的大乘教區,是以烏仗那Udyāna山陵地帶為中心,而向東、西山地延申的;向南而到犍陀羅Gandhāra(5)。『小品般若經』說:「後五百歲時,般若波羅蜜當廣流布北方」(6)。晚出的薩陀波崙Sadāpararudita求法故事,眾香城就是犍陀羅。眾香城主,深入大乘,書寫『般若經』恭敬供養,可看出大乘在北方的盛況。龍樹在雪山佛寺中,讀到大乘經,是可以論定為史實的。

龍樹有「立師教戒,更造衣服」的企圖。我以為,問題是大乘佛教,雖離傳統的聲聞佛教,獨立開展,但重法而輕律儀,所以大乘的出家者,還是在部派中出家受戒,離不開聲聞佛教的傳統,這是龍樹想別立大乘僧團的問題所在。可能為了避免諍執,或被責為叛離佛教,這一企圖終於沒有實現。在傳說中,說他有慢心,那是不知佛教實況的誤會。

龍樹入龍宮取經,傳說極為普遍。龍樹在龍宮中,讀到更多的大乘經,「得諸經一相」,「一相」或作「一箱」。所得的經典,傳說與『華嚴經』有關。我曾有『龍樹龍宮取經考』(7),論證為:龍樹取經處,在烏荼Uḍra,今奧里薩Orissa地方。這裡,在大海邊,傳說是婆樓那Varuṇa龍王往來的地方。這裡有神奇的塔,傳說是龍樹從龍宮得來的。這裡是『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Sudhana童子的故鄉,有古塔廟。所以龍樹於龍宮得經,應有事實的成分,極可能是從龍王的祠廟中得來的。後來龍叫七次入海的傳說,也只是這一傳說的誇張。烏荼,在(東)南印度,當時屬於安達羅Andhra的娑多婆訶Śātavāhana王朝。龍樹在南印度弘法,受到娑多婆訶王朝某王的護持,漢譯有『龍樹菩薩勸誡王頌』(共有三種譯本),名為『親友書』,就是寄給娑多婆訶國王的。依多氏『印度佛教史』,龍樹也在中印度弘法。從龍樹在雪山區佛寺中研讀大乘,對北方也不能說沒有影響。總之,龍樹弘法的影響,是遍及全印度的。依『大唐西域記』,龍樹晚年住在國都西南的跋羅末羅山Bhrāmanagiri,也就在此山去世。

『龍樹菩薩傳』說:「去此世以來,始過百歲」。依此,可約略推見龍樹在世的年代。『傳』是鳩摩羅什於西元五世紀初所譯的,羅什二十歲以前,學得龍樹學系的『中』、『百』、『十二門論』。二十歲以後,長住在龜玆。前秦建元「十八年九月,(苻)堅遣驍騎將軍呂光,……西伐龜玆及烏耆」。龜玆被攻破,羅什也就離龜玆,到東方來(8)。建元十八年,為西元三八二年。『龍樹傳』的成立,一定在三八二年以前;那時,龍樹去世,「始過百年」,已有一百零年了。所以在世的時代,約略為西元一五〇──二五〇年,這是很壽長了。後來傳說「六百歲」等,那只是便於那些後代學者,自稱親從龍樹受學而已。

龍樹的著作,據『龍樹傳』說:「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大慈方便論五千偈,中論五百偈,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又造無畏論十萬偈,中論出其中」(9)。西藏所傳,『中論』釋有『無畏論』,或說是龍樹的自釋:「造無畏論十萬偈,中論出其中」,就是依此傳說而來的。龍樹壽很高,大乘佛教由此而大大的發揚,有不少著作,論理是當然的,現依漢譯者略說。

龍樹的論著,可分為三類:一、西藏傳譯有『中論』(頌),『六十頌如理論』,『七十空性論』,『迴諍論』,『大乘破有論』,稱為五正理聚。漢譯與之相當的,1.『中論』頌釋,有鳩摩羅什所譯的青目釋『中論』;唐波羅頗迦羅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所譯,分別明(清辨Bhāvaviveka)所造的『般若燈論』;趙宋惟淨所譯的,安慧Sthiramati所造的『大乘中觀釋論』──三部。2.後魏毘目智仙Vimokṣaprajñāṛṣi與瞿曇(般若)流支Gautamaprajñāruci共譯的『迴諍論』。3.宋施護Dānapāla所譯的『六十頌如理論』;及4.『大乘破有論』。5.『七十空性論』,法尊於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漢藏教理院譯出。這五部,都是抉擇甚深義的。鳩摩羅什所譯的『十二門論』;瞿曇般若流支譯的『壹輸盧迦論』,都屬於抉擇甚深義的一類。二、屬於菩薩廣大行的,有三部:1.『大智度論』,鳩摩羅什譯,為「中本般若」經的釋論。僧叡序說:「有十萬偈,……三分除二,得此百卷」(10)。『論』的後記說:「論初品三十四卷,解釋(第)一品,是全論具本,二品以下,法師略之,……若盡出之,將十倍於此(11),這部『般若經』的釋論,是十萬偈的廣論,現存的是略譯。有的說:這就是『龍樹菩薩傳』所說:「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2.『十住毘婆沙論』,鳩摩羅什譯。這是『十地經』──『華嚴經』「十地品」的釋論,共一七卷,僅釋初二地。此論是依『十地經』的偈頌,而廣為解說的。3.『菩提資糧論』,本頌是龍樹造,隋達摩笈多Dharmagupta譯。三、唐義淨譯的『龍樹菩薩勸誡王頌』;異譯有宋僧伽跋摩Saṃghavarman的『勸發諸王要偈』;宋求那跋摩Guṇavarman的『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這是為在家信者說法,有淺有深,有事有理,自成一例。

西藏所傳的,是後期中興的龍樹學。在佛教史上,龍樹與弟子提婆Āryadeva以後,龍樹學中衰,進入後期大乘時代(12)。到西元四、五世紀間,與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同時的僧護Saṃgharakṣita門下,有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龍樹學這才又盛大起來。後期的龍樹學,以「一切法皆空」為了義說,是一致的,但論到世俗的安立,不免是各說各的。如佛護的弟子月稱Candrakīrti,是隨順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的;清辨是隨順經部Sautrāntika的;後起的寂護Śāntirakṣita,是隨順大乘瑜伽Yogācāra的。世俗安立的自由擇取,可說適應的不同,也表示了無所適從。這由於後期的龍樹學者,只知龍樹所造的『中論』等五正理聚,但五正理聚抉擇甚深空義,而略於世俗的安立。龍樹為大乘行者,抉擇甚深空義,難道沒有論菩薩廣大行嗎!西元四、五世紀間,由鳩摩羅什傳來的,有『般若經』(二萬二千頌本)的釋論──『大智度論』,『華嚴經』「十地品」的釋論──『十住毘婆沙論』。這兩部龍樹論,是在甚深義的基石上,明菩薩廣大行;對於境、行、果,都有所解說,特別是聲聞與菩薩的同異。龍樹曾在北方修學;『大智度論』說到聲聞學派,特重於說一切有系。龍樹學與北方(聲聞及大乘般若)佛教的關係極深,宏傳於北方,很早就經西域而傳入我國。北印度的佛教,漸漸的衰了。後起的佛護、清辨,生於南方;在中印度學得中觀學,又弘傳於南方。這所以西藏所傳的後期中觀學,竟不知道『大智度論』等。世俗安立,也就不免無所適從了!近代的部分學者,由於西藏沒有『大智度論』,月稱、清辨等沒有說到『大智度論』等,而『大智度論』論文,也有幾處可疑,因此說『大智度論』不是龍樹造的。我以為,簡譯全書為三分之一的『大智度論』,是一部十萬偈的大論。『大智度論』的體例,如僧叡『序』所說:「其為論也,初辭擬之,必標眾異以盡美;卒成之終,則舉無執以盡善」(13)。這與『大毘婆沙論』的體例:「或即其殊辯,或標之銓評」(14),非常近似。這樣的大部論著,列舉當時(及以前)的論義,在流傳中,自不免有增補的成分,與『大毘婆沙論』的集成一樣。如摭拾幾點,就懷疑全部不是龍樹論,違反千百年來的成說,那未免太輕率了!無論如何,這是早期的龍樹學。

註解:

[註 32.001]多氏『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三九)。

[註 32.002]『入中論』卷二(漢藏教理院刊本二──三)。

[註 32.003]『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一〇〇上)。

[註 32.004]『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上──一八五中)。

[註 32.005]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四五四)。

[註 32.006]『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四(大正八‧五五五中)。

[註 32.007]『龍樹龍宮取經考』(『妙雲集』『佛教史地考論』二一一──二二一)。

[註 32.008]『高僧傳』卷二(大正五〇‧三三一中)。

[註 32.009]『龍樹菩薩傳』(大正五〇‧一八四下)。

[註 32.010]『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釋論序』(大正二五‧五七中)。

[註 32.011]『大智度論』(大正二五‧七五六下)。

[註 32.012]中國舊傳:提婆的弟子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以常樂我淨釋八不」,顯然已傾向於『大般涅槃經』(前分)的「如來藏我」了。西藏傳說:羅睺羅跋陀羅弟子,有羅睺羅密多羅Rāhulamitra,再傳弟子龍友Nāgamitra,龍友的弟子僧護。西元三世紀末以下,約有一百年,龍樹學是衰落了;雖說傳承不絕,實沒有卓越的人物,中國佛教界,竟不知他們的名字。

[註 32.013]『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釋論序』(大正二五‧五七上)。

[註 32.014]『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