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集-第四節 《大智度論》之譯者與筆受者

第四節 《大智度論》之譯者與筆受者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與《大智度論》(七十卷)的譯者,是鳩摩羅什(kumārajīva)。譯原文為漢文時,有五百位義學沙門在座,後增多為八百位;而筆受者是僧叡,可能還有一二人相助。對羅什與僧叡,這裡要略為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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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什的父親是天竺──印度人,母親是龜茲(今新疆的庫車)王妹。在父母的熏陶下,羅什可能從小就會說龜茲與天竺語(傳說母親也會說天竺語)。羅什七歲時,母親出家修行,羅什也就跟著出家,學習(聲聞乘)經文與阿毘曇(abhidharma)。九歲時,跟出家後的母親到罽賓,禮槃頭達多(Bandhudatta)為師,學習《雜藏》及《中阿含》與《長阿含》。年幼的羅什,能了達法義,受到一般人的推崇。那時的罽賓,在印度,當然是迦濕彌羅(Kaśmīra)。但在中國,《漢書》所說的「塞種王罽賓」,是烏仗那(Uḍḍiyāna)、犍陀羅(Gan-dhāra)一帶。說習慣了,至西元五世紀初,中國人還是以烏仗那、犍陀羅一帶的罽賓。如智猛「既至罽賓城,……於此國見佛鉢」(1);法勇「進至罽賓國,禮拜佛鉢」(2)。而佛鉢的所在地,依玄奘所見(那時只剩佛鉢臺故址),那是在犍陀羅國的王城(3)

迦濕彌羅是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阿毘曇論師的重鎮,不立《雜藏》,而羅什到罽賓,卻學習《雜藏》與《中含》、《長含》,所以羅什所到的罽賓,可能是犍陀羅或「五部」盛行的烏仗那。

羅什十二歲時,又隨從母親東歸。中途,在沙勒(Kashgar,今疏勒)住了一年,學習阿毘曇(發智論)、六足論及《增一阿含》;進一步,學習印度的四吠陀,及種種世間學。在此,他意外地遇到了莎車(今新疆莎車縣)王子須利耶蘇摩(Sūryasoma),學習大乘之《中論》、《百論》等甚深空義。學習大乘深義,在傳說中,似乎和他學習阿毘曇、六足論及四吠陀等世間學同為在沙勒的那一年。一年內學習這麼多,應該是不可能的!也許是住沙勒一年(十三歲),學習阿毘曇等佛法及四吠陀等世間學術後,才遇到須利耶蘇摩,開始廣學大乘經論;這應有一段較長的修學時間。

二十歲滿,他在宮中(寺院)受比丘戒,可能是依佛陀舌彌為和尚的;他依卑摩羅叉(Vimalākṣa)學說一切有部的《十誦律》(大乘學者出家,從來都受聲聞戒而出家的,羅什並無例外)。

羅什住龜茲的「王新寺」,雖然年紀還輕,但在此弘揚大乘,名聲已大大的傳揚開來了。西元三七九年,僧純從龜茲得到了「比丘尼戒本」回長安。在道安的〈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序〉,於「王新僧伽藍」下附註說(4)

「九十僧。有年少沙門,字鳩摩羅(什),才大高明。大乘學,與(佛陀)舌彌是師徒,而舌彌阿含學者也。」

那時,羅什還被形容為「年少沙門」,怕不過三十歲吧!西元三八四年(苻秦建元十八年),苻堅的大將呂光,攻破了龜茲;第二年回軍,羅什也就隨呂光東行。西元三八五年(太安元年),至達姑臧,以苻堅為姚萇所害,呂光就留在姑臧,自立為後涼王。這樣,羅什也就留下,在長達十七年的歲月中,由於呂光父子對佛法沒有信心,羅什的大乘深義,也就默默然的無所表現。

西元四〇一年(姚秦弘始三年),後涼歸降了姚秦,羅什這才被迎到長安,那已是西元四〇一(弘始三年)十二月二十日。由於秦王姚興崇信三寶,禮遇羅什,羅什這才大展弘才,譯出經律論約三百卷,使中國的佛法,進入更純正的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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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什的大乘學,是在沙勒時,從莎車王子須利耶蘇摩學習的。雖傳記中僅提到《阿耨達經》、《中》、《百》二論及《十二門論》(5),但其他的大乘經論,必由此而更深廣了達。

在《漢書》中,莎車是西域小國;但在佛教傳記中,從于闐(今和闐)到疏勒的中間,有子合國(《佛遊天竺記》)或作朱駒波(《洛陽伽藍記》卷五)、朱俱波(《隋書》卷八三)、遮居迦(《歷代三寶記》卷一二)、遮居迦(《大集經》卷五四)、斫句迦(《大唐西域記》卷一二),或論定為(都城在)今新疆葉城(Karghalik)。「子合,王治呼犍谷」(《漢書‧西域傳》),呼犍谷就是瓦罕谷(Wakhan),即蔥嶺南側山谷平地。子合是西夜族的一支。子合國忽而出現在蔥嶺山下,後來又被稱為遮居迦等。主要是大月氏五部(五個氏族)中的貴霜(Kuṣāṇa),統一大月氏五部而發展起來。向東發展,一向以陀歷(Darel)為中心的塞迦(Śaka)族,被迫渡河而向南到達烏仗那(Uḍḍiyāna),是《漢書》所說的「塞種王罽賓」。子合等西夜族,被迫而一部分東下蔥嶺,進住平地,那就是法顯所見的子合了。莎車也在子合──遮居迦的統治區內,可能民族不同,故仍保有部分自治權。

法顯(西元四〇一年)所記的子合,是「國王精進,有千餘僧,多大乘學。(6)羅什見莎車王子須利耶蘇摩,約在西元三六〇年前後。玄奘稱為「斫句迦」,僧徒都「習學大乘教」。斫句迦還保有蔥嶺的部分,此區山上「國中大乘經典,部數尤多,佛法至處,莫斯為盛也!十萬頌為部者,凡有十數。自茲已降,其流實廣。」(7)這一傳說,《歷代三寶記》(《續高僧傳》卷二也有)說是闍那崛多(Jñānagupta)所傳,所說的經典更多,但作「于闐東南二千餘里,有遮居迦國。」(8)不免方向顛倒了!闍那崛多是隋開皇四至二十(西元五八四──六〇〇)年在長安的。

從斫句迦而西南,度過蔥嶺,到達北印度的烏場──烏仗那。《洛陽伽藍記》卷五(大正五一‧一〇二〇上)說:「國王精進,菜食長齋,晨夜禮佛。」《大唐西域記》卷三(大正五一‧八八二中)說:「崇重佛法,敬信大乘。……並學大乘,寂定為業」。遲一些,唐開元中,慧超《往五天竺國傳》(大正五一‧九七七下)說:「烏長國,此王大敬三寶。……足寺足僧,僧稍多於俗人也。專行大乘法也。」烏仗那,古稱罽賓,是北印度大乘佛法的重鎮。從史地事實來看,大乘教法之傳入中國,多從烏仗那而斫句迦(莎車在內),更東達于闐。西域的大乘教法,主要是從南道傳來的。

由於莎車王子到沙勒,鳩摩羅什受教,這才經北道之龜茲而傳入中國。莎車王子與羅什的因緣是不平常的。惟有從莎車屬於斫句迦,而斫句迦擁有眾多大乘經的關係,才會對羅什大乘學的廣博,與十萬頌《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的《釋論》等之傳來,不會感覺離奇!而對《智論》卷百所說:「不可思議解脫經十萬偈,諸佛本起經、雲經、大雲經,各各十萬偈」(大正二五‧七五六中),也就不覺得離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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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叡,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與《智論》的主要筆受者。他曾經追隨過道安,以道安為師。在苻秦壬午(西元三八二)年,翻譯《四阿鋡暮抄解》時,已參預「筆受」的行列。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與《智論》的時候,他已是「知命」之年。所以在羅什門下,他是一位年長的大德。

他有文學素養,重視譯文的流暢典雅,如翻譯《法華經》時,曾建議改「天見人,人見天」為「人天交接,兩得相見」(9)。對於玄理,他也有深厚的悟解。但是對《智論》來說,他筆受的譯文,也還不是很理想的。如《義品》,在論中譯成六種名稱:或譯為《阿他婆耆經》(Arthavargīya),這是《義品》的音譯;或譯作《義品偈》;或譯為《眾義經》,那是因為《義品》有十六章(眾義)的關係;或譯《利眾經》,「利眾」就是「眾義」,「利」與「義」相通;或譯為《佛說利眾經》;或譯為《佛利眾生經》,譯「眾」為「眾生」,那就與原義不合了!(10)同一《義品》而有六種譯法,這未免太草率了!又如《智論》卷五四(大正二五‧四四三中)說:

「釋提桓因:釋迦,秦言能;提婆,秦言天;因提,秦言主。合而言之:釋提婆那民。」

論文解說:「釋提桓因」,別別解說倒還對,但合為「釋提婆那民」,就不免上下不合了。

又如《智論》卷三三(大正二五‧三〇八上)說:

「廣經者,名摩訶衍;所謂般若波羅蜜經,……如是等無量阿僧祇諸經。為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說毘佛略(呂夜反)。秦言未曾有經,如佛現種種神力,……」

毘佛略(Vaipulya),義譯就是「廣經」之「廣」,或譯方廣、方等。前標漢譯「廣經」,而後以梵語的「毘佛略」作結。前後不一致,是不妥當的。「未曾有法」是另一分教;沒有先標阿浮多達磨(Adbhuta-dharma),就說「秦言未曾有經」,也是不合體例的。「麗藏本」把「秦言未曾有」附在「呂夜反」下!寫成小字夾註,那就更使人不知要怎麼讀,甚至誤以為是「毘佛略」的漢譯呢!這段文字,實在寫得太含糊了!

又如《智論》所記結集三藏事,是依據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而說的;但卷三說到經的內容是「集作四阿含:增一阿含、中阿含、長阿含、相應(即「雜」)阿含」(大正二五‧六九下),這又不合說一切有部的次第了。在道安的主持下,曇摩難提(Dharmanandin)已於乙酉(西元三八五)年譯出《增一阿含經》;此經為大眾部末派所傳。四阿含的次第,《增一阿含》卷二(大正二‧五四九下)是說作「增一、中、長、雜」的。我想:這一定是在羅什說到「四阿含」次第時,僧叡已將《增一阿含》中記述的排列次第,熟記在心,也就這樣寫上去了。

總之,《智論》的筆受者,重玄理而忽略事相(如誤以為《釋論》廣本有千餘卷)。從文字來說,《智論》的翻譯,是不太理想的。這一點,僧叡是有自知之明的,故說:

「二三唯案譯而書,都不備飾,幸冀明悟之賢,略其文而挹其玄也。」(11)

註解:

[註 4.001]《出三藏記集》卷一五(大正五五‧一一三中)。

[註 4.002]《出三藏記集》卷一五(大正五五‧一一四上)。

[註 4.003]《大唐西域記》卷二(大正五一‧八七九中──下)。

[註 4.004]《出三藏記集》卷一一(大正五五‧七九下)。

[註 4.005]《高僧傳》卷二(大正五〇‧三三〇下)。

[註 4.006]《高僧法顯傳》(大正五一‧八五七下)。

[註 4.007]《大唐西域記》卷一二(大正五一‧九四三上)。

[註 4.008]《歷代三寶記》卷一二(大正四九‧一〇三上)。

[註 4.009]《高僧傳》卷六(大正五〇‧三六四中)。

[註 4.010]《大智度論》㈠、卷一(大正二五‧六三下)。㈡、卷一八(大正二五‧一九三中)。㈢、卷一(大正二五‧六〇下)。㈣、卷三一(大正二五‧二九五下)。㈤、卷二七(大正二五‧二五九中)。㈥、卷四五(大正二五‧三八九上)。

[註 4.011]《出三藏記集》卷一〇(大正五五‧七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