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來解說《佛法概論》等似乎不同而被稱為「想像式」的意見。一、〈青年佛教運動小史〉:這是三十一年寫的,原名《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全書分三部分:〈青年佛教運動小史〉、〈青年佛教參訪記〉,現在編入《青年的佛教》;〈雜華雜記〉,編入《華雨香雲》。這是依《華嚴經‧入法界品》寫的。關於大乘佛教(新的祇園)的出現,經上說是「菩薩摩訶薩五百人,……五百聲聞眾,……無量諸世主」,由於佛的「加被之力,……求一切智廣大願力」而引發的(大正
一〇‧三一九上──下)。我這樣寫:「有稱為菩薩的,……有稱為聲聞的,……還有叫做世主的──世間的統治者,就是天神、龍、羅剎、夜叉們」(《青年
的佛教》二──三頁)。溫君引文而沒有注意「世主」們,但經文確是說到「世主」,而且是「無量世主」的。從這三類眾生的信願深解,顯發大乘佛的境界,怎能說「與前引大乘以教化在家菩薩為中心這一命題是一貫的」呢!這是含有「天化」成分的。經上說到:「此六千比丘,是舍利弗自所同住,出家未久」(大正
一〇‧三三〇下)。六千比丘受文殊的教化,迴向大乘,而代表傳統佛教的上座舍利弗,雖讚歎文殊而還是聲聞。所以我在〈雜華雜記〉(《華雨香雲》一五七頁)說:「比丘信大乘,多是初學的,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事」。溫君又誤解了!以為「大乘思想的起源,與出家的聲聞無關,出家人是大乘的初學者,足見他對這一問題的猶豫」!依〈入法界品〉,大乘佛法是菩薩、聲聞、世主們所共同引發的,怎麼說與出家的聲聞無關?「出家未久」,是什麼意義?〈入法界品〉中,善財所參訪的善見比丘,這位大菩薩比丘,不也自稱「我年既少,出家又近」(大正
一〇‧三四九下)嗎?佛教初分為上座與大眾二部,《大毘婆沙論》(大正
二七‧五一一下)說:「耆年雖多而僧數少」,成為上座部;「耆年雖少而僧數多」,成為
大眾部(《舍利弗問經》意大同)。大眾部中,老上座少而僧眾多,多的當然是少壯了。《佛藏經》(大正
一五‧七九〇上──下)也說:「一味僧寶分為五部。……爾時,世間年少比丘,多有利根,……喜樂難問推求佛法第一實義」。在印度的佛教史上,大乘佛法主要是從大眾部系的少壯比丘發揚起來的。「出家未久」,「我年既少」,「年少比丘」;善財是童子,文殊師利也是童子,所以我稱之為「青年佛教」,如〈雜華雜記〉(三節)所說。「出家未久」的六千比丘,贊同大乘而修學大乘,所以我說「比丘信大乘,多是初學的,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事」,這到底有什麼可「猶豫」呢?
二、《佛法概論》:這部論,是改編《阿含講要》,增補三乘行果而成的,所以對菩薩眾的德行,比較簡略些。由於大乘經不同的兩大類型,所以我提出了旁流與主流的看法。旁流是:在大乘經中,聲聞出家眾,處於旁聽的地位,也有助佛說(大乘)法的,或受到菩薩們的譏責,最後聲聞眾迴入大乘菩薩道。主流是直入大乘的:有的大乘經,沒有聲聞出家眾參與。為什麼稱之為旁流與主流?
因為大乘是以修菩薩行、成佛道的崇高理想為目的,所以在「大乘佛法」的開展中,直入大乘的取得了主流的地位。換言之,大乘初興,是不離聲聞僧的。大乘思想的弘傳,對傳統佛教的聲聞僧,作出或融攝、或批評的不同適應。等到大乘的法門大啟,那就直說佛果與菩薩行了!維摩詰、善財、常啼、(在家相的)文殊,表徵了人間菩薩(也是「天」)的形相。溫君以「主流」為:「在家眾為大乘思想的主要來源」,那是根本誤會了!說到佛與淨土:從人間釋迦佛,演化到色究竟天成佛,如上文已經說到。佛的國土,釋迦佛是現實世界──穢土。到彌勒成佛時,那時輪王統一天下,以德行化導人間。人口眾多,物產豐富,人民過著和平安樂的生活。彌勒佛同時出世,弘揚出世、出世而又入世的佛法。世間太平、佛法興盛,這是早期傳說的人間淨土。在大乘經中,十方淨土,形形式式,都是天國化的。如阿閦佛的妙喜淨土,阿彌陀佛的極樂淨土,經上都說「如(欲界)第六天上」。阿閦佛現出家相,有出家弟子,但沒有律的組合。國中有女人,但沒有不淨(月經);懷孕與生育,也沒有苦痛。人間能上通天國,這是欲界
天式的淨土。阿彌陀佛的極樂國土,起初是有出家阿羅漢的,後來沒有了,成為純菩薩的淨土。極樂國是沒有女人的,也就沒有男女,沒有家庭;沒有家,也就沒有出家。這是近於梵天式的;與色究竟天成佛,原則上是無所謂在家、出家的。但在人間看來,不現出家相,那就是在家相了。民國十五年前,王弘願要傳密法,還依毘盧遮那現在家相,而作為在家人可以傳密的理證呢!大乘經中這樣說,我就這樣說。
基於現實人間成佛的觀點,我從釋迦佛的發心,及成佛後的遊行教化,引起我的信敬與熱心。我在三十年寫的〈佛在人間〉,寫下「出家更接近了人間」(《佛在人間》九──一二頁)。《佛法概論》(二四八──二四九頁)說:「出家的社會意義,即從私欲佔有的家庭,或民族(對立)的社會關係中解放出來,……這是超家族、超國界的大同主義。……有和樂──自由、民主、平等僧團,……只能行於出家的僧團中。……但徹見佛法深義的學者,不能不傾向于利他的社會和樂。菩薩入世利生的展開,即是完成這出家(無私無我)的真義,做到出家與在家的統一
」。在淨土中,我覺得彌勒淨土最好。這不是理想的天國化,而是有實現可能的,所以在《佛法概論》(一三一頁)說:「彌勒佛時代的淨土,即是這個世界的將來,也是我們仰望的樂土」。
三、《勝鬘經講記》:這是民國四十年講的。《勝鬘經》是以在家身分,直入菩薩道的。我說:「小乘以出家為重,大乘以現居士身為多」,我說的是多、少,而該文竟說:「印順法師幾乎是說:『真正的大乘佛教==在家佛教』」,在「大乘」與「在家」間,劃上了等號!
四、〈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溫君引我的話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的。……大乘法的昌盛,與在家佛弟子有密切關係。……(經中這樣說),表示了大乘佛法,是以在家佛弟子為中心而弘通起來。……佛法普徧的傳播於民間,……人間受到佛法的薰陶,即自然而然的有以在家佛子為中心的,重視人乘正行──德行,讚仰出世而又積極地入世度生的佛法發揚廣大起來。……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
我從來不反對在家佛教,並希望有如法的在家佛教,曾寫有〈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一文;但在爭取「在家主體性」的意識型態下,是很難通解我的思想的。上面這段引文,出於第二段「諸乘應機的分析」。先說「人乘及基於人乘的天乘」:人、天乘的主要德行──修行項目,是施、戒、(慈)定。次說「基於人、天的聲聞乘」,聲聞法是戒、定、慧。再說「基於人、天、聲聞的菩薩乘,內容是布施、持戒、禪定、智慧、忍辱、精進、慈悲方便。依於這一意義──修行項目,所以說:「大乘法不是從出家比丘的基礎而發揚起來」;「菩薩法是適應印度的在家弟子,以人乘正行為基礎而興起廣大」;「菩薩法是以人乘正行為基,在出世與入世的統一中,從世間而到達究竟的出世」。著重於修行內容而作此說,學菩薩也並不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