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集-四

論到大乘思想的興起,可說是源遠流長。在《阿含經》與廣《律》中,覺得釋尊的偉大,遠遠的勝過了一般在家、出家的聲聞行者(多聞聖弟子),所以在〈佛在人間〉(《佛在人間》四──六頁、九──一二頁)中,寫下了「佛陀的身命」、「出家更接近了人間」,表示我對佛陀的無限崇敬。釋尊說法,主要是聲聞乘法,為什麼自己成佛而不教人學佛成佛呢?所以在《佛法概論》自序(二頁)中說:「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諦的」;這就是受到當時社會與宗教界的局限。在佛的出家弟子中,如三迦葉等一千人,本是事火外道;舍利弗、目犍連等二百五十人,本是六師中刪闍夜毘羅胝子的弟子:這就是早期的常隨眾──比丘一千二百五十人了。又如大迦葉,不接受釋尊的勸告,不願住在僧團中,而過他獨往獨來的頭陀生活。大弟子們多少有他自己的修持習性,好靜、重禪定,急求解脫,釋尊只能應機設教,那就是聲聞行了。然釋尊開示的「正法」,要在緣起無我。依「法」而施設「毘尼」,使學眾過著團體的生活。這是德化的法治生活,沒有階級、種族、國家的分別,平等、自由、均利(利和同均)的集團,稱為「四方僧」(大乘才說「十方僧」)。生在二十世紀的我,不能不感到釋尊的偉大!雖然受到時代的局限,這一崇高的社團理想,還只能實現於出家僧中(在家是沒有組織的)。在佛弟子的心目中,留下釋尊的偉大印象(當然感覺不一定相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是從「佛法」發展到「大乘佛法」的主要力量(《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自序三頁)。

「尊上座而重大眾」的佛教,後來分化為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與說一切有二系)與大眾部。上座部多耆年上座,是重律的;大眾部多少壯,是重法的。上座部重於事相:對「律」是輕重等持,謹嚴保守,時空的適應要差些;對「法」是分別抉擇,開展出嚴密的阿毘達磨論。大眾部重於理性:對「律」是重於根本,如《三論玄義》(大正四五‧九上)說:如大眾部分出的雞胤部說:「隨宜覆身,隨宜飲食,隨宜住處,疾斷煩惱」。修行是非常精進的!但對於穿不穿三衣,午後喫不喫,住處結界不結界,都可以方便隨宜。如住處而可以不結界,那「犍度」中的種種事,都不能舉行了。對「法」重理性,探求永恒不變的理性,如成立「九種無為」。這二大部一再分化,成為十八部(以後還要再分化)的對立。與大乘有深切關係的大眾少壯派,不是沒有副作用的,如《印度之佛教》所說(九八──九九頁)。所以我稱大乘為「青年佛教」,而在〈雜華雜記〉(《華雨香雲》一五八頁)這樣說:「佛教童年是透過了聲聞耆年的,可以說是童心的復活,童心的永存」。「青年佛教所表現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誠、柔和、而生命力充溢的青年情意中,融合了老人的人生的寶貴經驗」。否則,青年的「競新好異」,會引起不良副作用的。

在佛法流行中,「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首先是舍利塔的建築,作為一般信眾禮敬與供養的對象,可說佛教一般宗教化的開始。釋尊勝過聲聞弟子,也就是佛勝過阿羅漢,漸漸的為佛教界所公認。依佛法的「因果律」,釋尊過去生中的修行,不同於聲聞弟子的修行,才能成就無上的大覺,佛的「本生談」,普徧的流傳起來。傳說的「本生」,雖傳說並不一致,但這是一切部派所共有的。依巴利文《小部》所說,「本生」共有五四七則。其中,天神類六九則,畜生(鳥獸蟲魚)類一一九則,其餘的是人。我在〈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佛在人間》六二頁)中說:「本生所載的菩薩行,……現天身、地獄身是少見的」;這是說錯了,菩薩而是天神身,是相當多的。佛在過去生長期修行中──菩薩,出於佛世,也出於沒有佛、沒有佛法的時代;是人、是天神,或是畜生,對未來大乘的菩薩道,是有一定影響的。菩薩怎麼會是低級的(鬼)神與畜生呢?上座系的說一切有部等,認為這是可能的。《論事》(《南傳》五七‧三六六)說:大眾部系的安達羅派,以為釋迦過去生中,「值迦葉佛時,入決定」。《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下)說:「菩薩為欲饒益有情,願生惡趣,隨意能往」。這與大乘的得無生忍一樣,菩薩有凡聖二階,聖位菩薩能示現生於惡趣的。「本生」,本是印度民間(與神教有關)傳說的先賢聖德,或是民間的神話故事,這些偉大的德行,特別是利濟眾生的施捨一切,都化為如來過去生中的菩薩行。如「本生」所說,過去生中偉大的德行,部派佛教都綜略而稱之為波羅蜜多。《大毘婆沙論》(大正二七‧八九二上──中)說:毘婆沙師立施、戒、精進、智慧──四波羅蜜多;外國師說施、戒、忍、精進、靜慮、般若──六波羅蜜多。還有別說六波羅蜜多,是四波羅蜜多而加聞與忍的。外國師說的六波羅蜜多,與法藏部及大眾部系的說出世部相同。巴利語的赤銅鍱部,別立施、戒、出離、智慧、精進、忍、真諦、決定、慈、捨──十種波羅蜜多。過去生中長期修習波羅蜜多大行,當然能圓成無上的佛果了。說到佛,起初都是現實人間的佛陀,但引起了(大眾系及法藏部等)「佛身無漏」,與(說一切有部等)「佛身有漏」的論辨。依一般人的信仰與理想,引出大眾部等所說:「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如《異部宗輪論》所說(大正四九‧一五中──下)。這樣,佛是壽命無量的永遠的存在;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論事》(《南傳》五八‧四一二──四一三)說:大眾部主張「十方世界有佛」。這些佛菩薩的信仰,是部派佛教中流出的大乘思想的淵源。近於大乘的,是大眾部系,及分別說系中的化地、法藏部等。這類思想的發展,顯然是適應印度民間,而展開的通俗化,出世而又入世利濟眾生的佛法。

流傳於部派佛教的佛與菩薩思想,當然也流傳於(印度)民間。出家(少壯)與在家佛弟子,自然會引發「彼既丈夫我亦爾」的大心,發心修菩薩行成佛,立志在長期(三大阿僧祇劫、或四、或七大阿僧祇劫等)生死中,利濟眾生而圓成佛道。西元前一世紀中,這一學風開始興起,多方面傳出而主要是「般若」。般若重在了達一切法如幻性空;在發菩薩(菩提)心、大悲心、隨分隨力的修行六波羅蜜,「不修(深)禪定,不斷(盡)煩惱」,所以能不同於聲聞果證,而直趣菩提大道。當時傳統的佛教,出家眾是不能去婬坊、酒肆、屠場、伎樂處的,那佛法不能普及。新開展的大乘,如在家菩薩維摩詰,「若至博奕戲處,輒以度人。……入諸婬舍,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大正一四‧五三九上)。以在家身分到這些地方,不是為了舒解自己的情欲,而是為了化導眾生。初期的賢護(善守)等八大菩薩,《智論》明記他們的生處(大正二五‧一一一上),與維摩詰等應有相當的事實依據。又如南印度的善財童子,雖是釋迦本生善財王子(大正二四‧六〇下──六四下)的改寫,但參學所見的,除出家眾六人外,多是在家的──建築師、醫生、語言學者、航海家、法官、國王、外道、家庭婦女等;大乘興起於南印度,普及民間各階層,也應有事實成分。還有適應民間宗教,而有夜遊神(空行夜叉)等。大乘法的普及民間,而有些傑出的菩薩行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乘的如實道,平實而深徹的,為了普及化,在《般若》、《法華》等經中,善男子、善女人也成為「法師」(原語為「法唄[口*匿]」),進行讀、(背)誦、寫、供養(經典)、解說等初學者的宗教行儀。在大乘發展中,有些經典是沒有出家眾在座的,那是更理想化,更天(神)化了!

「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本生」的流行,適應印度民間,所以在甚深廣大的菩薩行,崇高的佛身、佛土觀中,不免受到了影響。㈠、「本生」傳說中的菩薩,都是偉大的個人(或畜類與天神)德行;大眾部系又「律重根本」,方便隨宜,所以初期大乘行者,是重戒而不重律儀的,也就是重德化而不重僧團法治的。大乘經所說的菩薩,在家的非常多,而在現實的印度,獨立特行的出家與在家菩薩,都是沒有組織的,如《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一一九五──一二〇〇頁)所說。大乘佛法的弘傳,還是依龍樹等,從(還在流行發展中的)部派佛教僧團中出家而修學大乘的菩薩比丘,大乘才能更廣大的延續下來。㈡、釋尊容忍民間信仰的(天)神,而「本生」又多天神菩薩,所以初期大乘的菩薩道,是「佛教的人間化,也是天化」。「金剛力士,本是(護法的)夜叉而已,在大乘佛教中,就尊稱為菩薩化身。海龍王、緊那羅王、犍闥婆王、阿修羅王(這些「大力鬼王、高等畜生」的天神),稱為菩薩的也不少;連魔王也有不可思議大菩薩。這些天菩薩,在大乘法會中,助佛揚化,也還是本著悲智行願的精神,助佛說六波羅蜜、四攝等大乘法」(《佛在人間》四一頁)。但在一般信眾心中,這些(像在家人的)天菩薩,是大菩薩,不但勝過聲聞比丘,也勝過人間發心修菩薩行的,終於天上勝過了人間。這樣,印度神(天)教所有的祭祀──護摩、咒術、苦行,也漸漸的觸攝到佛法中來。還有,超現實的佛菩薩,加深了神祕的信仰,他力加持與祈求,都在大乘中出現了。一般都信仰讚歎不可思議的佛菩薩,而不重真正利濟人類,從利他中完成自利的菩薩道。「心性怯劣」,急求自利的,有求生佛國的「易行道」(在家者為多),印度佛教的後期,出家與在家的,一齊修行即身成佛的「易行乘」。正常的菩薩道,偶而說到而已──印度佛教的末日也近了!我說人間佛教,是對佛法的「天化」,清除不符佛法特質的部分,所以說:「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鍊之」(《印度之佛教》序三頁);「不是創新,而是將固有的刮垢磨光」(《佛在人間》九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