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

第三節 方便易行的大乘

「大乘佛法」,還有重信仰與通俗化的一面,對「大乘佛法」的發展演化來說,是有非常重要性的。為了適應慧Prajñā弱信śraddhā強的根性,「佛法」有六念──六隨念ṣaḍanusṃṛtaya法門。遭遇恐怖的,特別是病重而瀕臨死亡邊緣的,可依六念的修行(憶念),能得到心無怖畏。六念是:念佛,念法,念僧,是憶念(信敬)三寶的功德;念戒是憶念自己的戒行清淨;念施是憶念自己所作的清淨布施功德;念天是念六欲天,有信有戒有施的,不會墮落,一定能生於莊嚴的天界(1)

在「大乘法門」中,廣說十方佛與莊嚴的國土。東方妙喜Abhirati世界的阿閦佛Akṣobhya,西方極樂Sukhāvatī世界的阿彌陀佛Amitābha,在眾多的佛世界中,受到大乘行者的特別尊重。「佛法」為信行人śraddhânusārin說六念法門,是為了慧力不足,生怕墮落,沒有現生修證的自信。大乘念佛buddhânusmṛti法門的開展,也是為了佛德崇高,菩薩行偉大,佛弟子是有心嚮往的;但想到長期在生死中利益眾生,又怕在生死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依信願憶念力,求生淨土,能見佛聞法,也就不憂退墮了。念佛法門的廣大發展,說明了菩薩行是甚深廣大的;修菩薩行成佛,是並不容易的。往生淨土而不憂退墮,正與六念,特別是念天意識的共通性。

大乘的念佛法門,眾多而又廣大。除『阿彌陀經』,『阿閦佛國經』,編入「寶積部」以外,眾多的念佛法門,在『大正藏』中,主要是編入「經集部一」。念種種佛的目的,是為了:

一、「往生佛國」:念佛而往生佛國,可以見佛聞法而不斷的進修了。

二、「不退菩提」:念佛的能不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也就不會退墮二乘了。

三、「得陀羅尼」:陀羅尼Dhāraṇī的意義是「持」,念佛能生生世世的不忘失佛法。

四、「懺悔業障」:在「佛法」中,懺──懺摩kṣama的意義是「容忍」,求對方或僧眾,容恕自己的過失。悔是desana的意譯,直譯為「說」:毫不隱瞞的,在大眾前,陳說、發露自己的過失。犯了戒的,內心有罪惡感,內心不得安寧,是要障礙進修的。所以釋尊制律,要弟子們隨犯隨懺,保持身心的清淨(也就是僧伽的清淨),能向上進修。「佛法」的懺悔法,是懺悔當前所犯的過失,而大乘的懺悔,如『舍利弗悔過經』,是在十方一切佛前,懺悔現生的,更懺悔無始以來,過去生中的惡業。所以經中每有念佛可消除多少劫惡業的話,如『觀無量壽佛經』說:「除無量億劫極重惡業,命終之後,必生彼國」(2)

大乘念佛法門,以念佛為主的「易行道」,也是廣大的,如『舍利弗悔過經』所說,十方佛前懺悔,勸請,隨喜,迴向(3);這是多數經所說到的,『華嚴經』的「普賢十願」,也是依此而湊成「十」數的。

一、念佛:這是主要的,如稱佛名號(讚佛),禮拜佛,供養佛;深一層的是觀念佛。

二、懺悔。

三、隨喜anumodana:見聞眾生的功德──善心,善行,不嫉忌而能生歡喜心;「隨喜」是「佛法」所說的。

四、勸請──請轉法輪,請佛住世:釋尊覺得佛法甚深,眾生不容易領受,有「不欲說法」的意思。由於梵天Brahman的勸請,才大轉法輪。晚年,因阿難Ānanda不請佛住世,佛才三月後涅槃了。大乘行者深信十方有佛,所以請初成佛道的說法;請要入涅槃的住世。這是願望佛法常在世間,為苦難眾生作依怙,出發於虔誠的護法心。

五、迴向:迴向pariṇāma是迴轉趣向,將自己所有念佛等功德,轉向於某一目標。『普賢行願品』說:「迴向眾生及佛道」(4)。一切功德,迴向給眾生,與眾生同成佛道。自己所作的功德,能轉給別人嗎?『大智度論』說:「是福德不可得與一切眾生,而(福德的)果報可與。……若福德可以與人者,諸佛從初發心所集功德,盡可與人」(5)!自己所作的功德,是不能迴向給眾生的。但自己功德所得的福報,菩薩可以用來利益眾生,引導眾生同成佛道。這樣的迴向說,才沒有違反「自作自受」的因果律。

以念佛為主的修行,龍樹Nāgārjuna的『菩提資糧論』、『寶行王正論』,都以佛前懺悔等行法,為初發心菩薩及日常的修持法(6)。中國佛教的早晚課誦,及禮懺的「五悔法」,都是這易行道的普及流行(7)

西元前後,「大乘佛法」開始流行,恰好佛教界出現了新的情況,造像與寫經。

一、「佛法」本來是不許造像的,如『十誦律』說:「如佛身像不應作,願佛聽我作菩薩侍像」(8)!所以當初的佛教界,以佛的遺體──舍利造塔供養外,只雕刻菩提樹、法輪、佛足跡等,以象徵釋尊的成道、說法與遊行。念佛也只憶念佛的功德(法身),因為佛是不能從色身相好中見的。如偈說:「若以色量我,以音聲尋我,欲貪所執持,彼不能知我」(9)。但西元前後,犍陀羅Gandhāra式、摩偷羅Mathurā式的佛像──畫像、雕刻像等,漸漸流行起來。這可能由於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的「佛身無漏」,相好莊嚴,影響大乘經(成為「法身有色」說);也可能由於西北印度,受異族(希臘人,波斯人,塞迦人,月氏人)侵入,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適應一般信眾而造佛像(菩薩像)。佛像的興起,終於取代了舍利塔,表示佛的具體形象。

二、寫經:結集的聖典,一直在口口相傳的傳授中。錫蘭傳說:西元前四二──二九年間,比丘們在中部摩多利Mātale的阿盧精舍Aluvihāra,誦出三藏及注釋,書寫在貝葉上,以免聖典的散失遺忘(10)。這是錫蘭的傳說,而在「大乘佛法」初期傳出中,如『般若經』,『法華經』,『阿閦佛國經』等,都說到了書寫經卷,可見「寫經」成為這一時期的學風。佛法本是正法saddharma中心的,但在三寶中,正法缺少具體的形象。自書寫經典流行,經典的書寫lekhana,經書的莊嚴供養pūjana,寫經來布施dāna他人,成為「十法行」的三項。寫經等功德,給以高度的讚歎。對經書「敬視如佛」;「則為是塔」(11),以法為中心的大乘行者,幾乎要以經書(莊嚴供養)來代替舍利塔了!佛弟子──善男子、善女人們,讀、誦、受持、解說、書寫大乘經的,稱為「法師」dharma-bhāṇaka──法唄[口*匿],這是甚深經法的通俗化,「唄[口*匿]者」是以音聲作佛事的。讀、誦、書寫的功德,更有種種的現生利益(12),那是適應世俗,類似一般低級的神教了!

佛像的塑造,當然是使信者禮拜,得種種功德,而重要的是,激發念佛三昧的修行。『般舟三昧經』也說:「作佛形像,用成是(般舟)三昧故」(13)。修念佛三昧,依『坐禪三昧經』,『思惟略要法』,『觀佛三昧海經』等說,都是先取像相,憶念不忘,然後正修念佛三昧的。如修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ṃmukhâvasthita-samādhi成就的,佛現在其前,能為行者說法,答行者的疑問。修行[瑜伽]者因此理解到:佛是自心所作,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14)。自心是佛,唯心cittamātratā所現,將在「後期大乘」、「秘密大乘」中發揚起來。

「佛法」所說的天deva,無論是高級的,低級的鬼天與畜生天,即使是身相莊嚴,壽命長,神力大,享受好,而都是生死流轉中的苦惱眾生,與人類一樣。然從發心修行,究竟解脫來說,人間勝過了諸天。人有三事──憶念、梵行、勇猛勝過諸天,所以「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15)。因此,佛與在家、出家的賢聖(人)弟子,諸天只有恭敬、讚仰、歸依,表示護法的真誠(邪神、惡鬼等在外)!釋尊容忍印度民間信仰的群神,而佛與人間賢聖弟子,勝過了一切天神;不歸依天神,是「佛法」的根本立場!

「大乘佛法」興起,由於「本生」的傳說,菩薩也有是天、鬼與畜生的,而有(高級與低級的)天菩薩在經中出現。如「娑伽度龍王十住「(地)菩薩,阿那婆達多龍王七住菩薩」(16),有『海龍王經』與『弘道廣顯三昧經』,這是(畜生)龍Nāga菩薩。『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是(鬼)緊那羅kiṃnara菩薩。『維摩詰經』說:「十方無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17),那是魔māra天菩薩了。重要的是(鬼)夜叉yakṣa,經中有金剛手Vajrapāṇi,或名執金剛Vajradhara,或譯金剛密跡力士,從手執金剛杵vajra得名。帝釋Śakradevānām indra也是夜叉天,是夜叉群的大王。經律中說到一位經常護持釋尊的金剛力士,在『密跡金剛力士經』中,是發願護持千兄──賢劫千佛的大菩薩(18)。經常隨侍釋尊,所以沒有聽說過的佛事、佛法,如如來身、語、意──三密trīṇi-guhyāni,就由這位金剛密跡力士傳說出來。

『華嚴經』以毘盧遮那佛Vairocana為主,依「十地品」說,是與印度的大自在天Mahāśvara,同住色究竟天Akaniṣṭha而成佛的。毘盧佛的兩大脇侍,文殊Mañjuśrī與普賢Samantabhadra菩薩,其實是釋尊人間與天上的兩大弟子的合化:文殊是舍利弗Śāriputra的梵天化,普賢是大目犍連Mahāmaudgalyāyana的帝釋化(19)。與色究竟天成佛,綜合起來,表示了佛法與印度天神的溝通。『華嚴經』法會開始,十方菩薩以外,有無數的執金剛神,無數的主城神、主地神,一直到大自在天,都來參與法會。參與毘盧遮那佛法會的,當然是大菩薩。善財Sudhana童子參訪的善知識,有不少的主夜神,都是女性的夜叉。圍繞師子嚬呻Siṃhavijṛmbhitā比丘尼的,在十地菩薩以上的,有「執金剛神」,與「坐菩提道場菩薩」(也就是「普賢行地」)相當(20)。夜叉天身相的菩薩,在『華嚴經』中,地位非常高,與「秘密大乘佛法」是一脈相通的。大力鬼王與高等畜生天的菩薩化,與鬼神等結合的咒術等世俗信仰,也就不免要融入佛法。

「大乘佛法」的天菩薩,勝過人間(聲聞)賢聖;在天上成佛,適合世俗迷情,而人間勝過天上,佛出人間的「佛法」,被顛倒過來了。佛、天的合流,已經開始。「初期大乘」特重文殊菩薩,稱為「諸佛之師」。與文殊有關的教典,多為天子說法(21)。不過,「初期大乘」的天菩薩說,為天菩薩說的,還是菩薩道的深智大行,佛果的功德莊嚴,與後來以普賢菩薩(金剛手等)為主,適應低級天的法門,意境還是不相同的。「大乘佛法」在深智大行的主流下,通俗普及,以信為先的方便道,也在發展中。高深與通俗的統一,似乎是入世而又神秘化,終於離「佛法」而顯出「大乘佛法」的特色。

註解:

[註 9.001]『雜阿含經』卷二〇(大正二‧一四三中──一四四上)。又卷三〇(大正二‧二一八中)。『增支部』「六集」(南傳二〇‧四六──五二)等。

[註 9.002]『觀無量壽佛經』(大正一二‧三四二下)。

[註 9.003]『佛說舍利弗悔過經』(大正二四‧一〇九〇上──一〇九一中)。

[註 9.004]『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四〇(大正一〇‧八四七上)。

[註 9.005]『大智度論』卷六一(大正二五‧四八七下──四八八上)。

[註 9.006]『菩提資糧論』卷四(大正三二‧五三〇下──五三一中)。『寶行王正論』(大正三二‧五〇四中──下)。

[註 9.007]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三章(一一三三──一一四一)。又第九章(五七〇──五七六)。

[註 9.008]『十誦律』卷四八(大正二三‧三五二上)。

[註 9.009]『瑜伽師地論』卷一九(大正三〇‧三八二中)。『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若以色見我」偈,大意相同。

[註 9.010]『島史』(南傳六〇‧一三四)。『大史』(南傳六〇‧三七八──三七九)等。

[註 9.011]『妙法蓮華經』卷四(大正九‧三〇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正八‧七五〇下)。

[註 9.012]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〇章(六四二──六四三)。

[註 9.013]『般舟三昧經』(大正一三‧八九九下)。

[註 9.014]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一章(八四二──八四八)。

[註 9.015]『增壹阿含經』(三四)「等見品」(大正二‧六九四上)。

[註 9.016]『大智度論』卷四(大正二五‧九二中)。

[註 9.017]『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上)。

[註 9.018]『大寶積經』(三)『密跡金剛力士會』(大正一一‧五二下──五三上)。

[註 9.01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八章(四六五──四七二)。

[註 9.020]『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七(大正一〇‧三六四上──中)。

[註 9.021]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二章(九三五──九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