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藏之研究-第三節 如來藏我

第三節 如來藏我

般涅槃parinirvāṇa四德中,我ātman最為特出,而是傳統佛教所難以信受的。從釋尊說法以來,佛法一貫的宣說無我nirātman;「諸法無我」,是「三法印」的一印,是以無我來印定為是佛法的(與外道說不同)。部派佛教中,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等立「我」。被稱為附佛法外道。然犢子部與說轉部Saṃkrāntivādin,成立「我」論的目的,是為了成立生死流轉,從繫縛到解脫的聯繫,而不是以「我」為真理,為證悟的內容。所以初期大乘的『寶積經』,雖說「聖性」是常、是樂、是淨,還是說無我,如『大寶積經』卷一一二『普明菩薩會』(大正一一‧六三五下)說:

「是性常住,諸法常如故。是性安樂,涅槃為第一故。是性清淨,離一切相故。是性無我,求我不可得故」。

到了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興起,揭示如來藏我的法幢,在佛教、大乘佛教界、可說是劃時代的變化,意義太不平常了!如約因圓果滿的如來tathāgata,說如來涅槃界有「我」德,還可以說我是「自在」義,以佛果的「八自在」來解說。但如來藏說的宏傳者,從如來的常、樂、我、淨,說到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我。從如來而說到我,如來性tathāgata-dhātu就是我,這不能不回憶到釋尊的時代,世俗所說的「如來」,有與神「我」的同樣意義。如來與我,神教所說的梵brahman與我,不是非常類似嗎?佛法漸漸的進入「佛梵同化」的時代。

從如來而說到如來藏,有一系列的相關名詞。如來藏從譬喻而來,有印度神教的神學淵源。如來界──如來性的意義相同,但有佛教的學理意味。依梵文的『寶性論』,知道「佛性」是佛藏buddha-garbha,或佛界buddha-dhātu的漢譯。佛藏與如來藏,佛界與如來界,內容完全一樣。『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上、中)說: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如來藏、佛性,與我是同一的。在世俗語言中,我與眾生sattva是同義詞,所以眾生界sattva-dhātu也與如來藏的意義相同。『不增不減經』,就是依眾生界而立論的,如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不離眾生界有(如來)法身,不離法身有眾生界;眾生界即法身,法身即眾生界。舍利弗!此二法者,義一名異」。

與眾生界同義的法身dharma-kāya,依經上說:法身隨生死流,名為眾生;修菩提行,名為菩薩;離一切煩惱苦迫而得自在,名為如來。「此三種法,皆真實、如、不異、不差」(1),也就是從眾生界──我的立場,說眾生、菩薩、如來法身的無二無別。『大法鼓經』也說:「若勤方便,除煩惱垢,爾乃得我」。「常住安樂,則必有我」。「彼眾生界,無邊淨明」(2)。『央掘魔羅經』說:「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我。……斷一切煩惱,故見我界」(3)。可見我與我界,眾生與眾生界,都就是如來藏、如來界(性)、佛藏、佛性的異名。這是如來藏法門的根本論題,是生死與涅槃的主體;是迷成生死、悟成如來的迷悟所依;是證見的內容。這樣的如來藏我說,在佛法中,的確是初期大乘所不曾見過的。

如來藏,約如來(性)在眾生身中說。眾生身中有如來藏,主要是說明本有如來德性,所以眾生有成佛的可能。『華嚴經』「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也是這個意思。但眾生身中的如來藏,明確的說是我的別名。印度神學中的我,與梵同體,而成為生死中的主體。在如來藏法門中,我與如來不二,依我而可以成佛,也就是眾生的主體。『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六中)說:

「不如實知一法界故,不如實見一法界故,起邪見心,謂眾生界增,眾生界減」。

「一法界」,下文又作「一界」。在如來藏法門中,「界」dhātu是普遍使用的術語,如眾生界,我界,如來界,佛界,法界。界是界藏(礦)、界性,如金礦中有金性,銀礦中有銀性,表示本來如此,只是隱藏而沒有顯現出來。等到經冶鍊而顯發出來,也還是那樣的界性。界是「不失自性」的,『阿含經』說:「法界常住」,「善達法界」;在如來藏說中,界就是如來藏我的別名。『華嚴經』常說「諸法界」,法界與法界,平等不二,所以是「一法界」,「一界」。眾生的界性,如來的界性,平等平等。所以眾生入涅槃,從眾生而成為如來,不是滅去眾生,眾生就是如來:眾生界是不增不減的。如來藏是「俗妄真實」說,所以這不是染淨一如,而是眾生性與如來性,界性的無二無別。經上說:「彼眾生界,無邊淨明」(4)。不過約眾生性說,名眾生界;約眾生位中的如來性說,名如來界。只此「無邊淨明」的「一(法)界」,隨染還淨,而有眾生、菩薩、如來等名稱。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過於恆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

「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修菩提行,名為菩薩」。

「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

眾生界「無邊淨明」,由於無量煩惱所纏縛,成為生死流轉的眾生。眾生的界性,就是如來藏我。眾生,菩薩,如來,界性是沒有不同的。如來法身流轉而成為眾生,是如來藏法門的通義,『不增不減經』以外,還有其他的經說,如(5)說:

1.「雪山有一味藥。……如是一味,隨其流處,有種種異;是藥真味,停留在山,猶如滿月。……一味者,喻如佛性。以煩惱故,出種種味,所謂地獄、畜生、餓鬼、天、人」。

2.「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

3.「生死者,依如來藏。……有如來藏故得有生死,是名善說」。

4.「彼自體變百千億種形色別異,謂地獄色、畜生色、餓鬼色、天色、人色、聲聞色、緣覺色、菩薩色、佛色」。

如來藏我,是眾生身中,有如來那樣的「十力、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6)。不過在煩惱纏縛中,「無邊淨明」還不能顯發,所以成為流轉中的眾生,生死是以如來藏我為依止的。這一被稱為「不思議我」、「大我」、「真我」的法門、對於傳統及初期大乘的佛教界,無疑的會引起震驚,引起懷疑。懷疑的是:印度自有佛教以來,一貫的宣說「無我」,而現在卻說非有我不可。「我」是印度神教固有的,現在佛法也說有我,與印度的神學有什麼差別?對於這些疑問,『大般涅槃經』盡量的用比喻來解說。現在說我,與過去說無我的關係,『大般涅槃經』卷二,舉了舊醫與新醫,治病用乳的比喻(大正一二‧三七八下──三七九上)說:

「我為醫王,欲伏外道,……是故如來於佛法中,唱說無我。為調(伏)眾生故,為知時故,說是無我。有因緣故,亦說有我,……非如凡夫所計吾我。……是故說言諸法無我,實非無我。何者是我?若法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變易者,是名為我」。

經文的意思是:為了破斥凡夫外道的我,所以說無我。凡夫外道的我,「如蟲食木,偶成字耳」,其實並不理解,只是妄執。為了破凡夫外道而說無我,其實不是沒有我。什麼是我?經上舉出了是常、是主等定義,以為這才是真我。經上又舉了苦毒塗乳的比喻:小兒有病,不適宜服乳,所以在母乳上塗了苦味,說乳是毒的,吃不得的。等到小兒病好了,又讓他服乳。這比喻所比喻的,如『大般泥洹經』卷五(大正一二‧八八三下)說:

「如來誘進化眾生故,初為眾生說一切法修無我行。修無我時,滅除我見;滅我見已,入於泥洹。除世俗我,故說非我方便密教,然後為說如來之性,是名離世真實之我」。

先禁乳,後服乳;先說無我,今說有我。上來兩則的用意,是一樣的。過去為什麼不說真我?只為了根機的不適合。一向沒有聽說過,所以如來藏法門,被稱為「方等祕密之藏」,表示了過去沒有公開宣說的事實。如來藏我與印度外道所說的我,到底有沒有關係?『大般涅槃經』是認為有關的。如經(7)說:

「所有種種異論,咒術,言語文字,皆是佛說,非外道說」。

這一見解,是如來藏說者的信念,也可說是大乘共通的見解。印度文化,文化中的善法,連咒術、文字學在內,都是佛說的。這當然是過去佛說過的,不過流傳人間久了,有些不免被誤解了,這才演變為,印度種種的宗教神學。如印度教說有我,現在佛法也說我;外道說是從佛法中來的,佛法說有我,當然會與神教相同。不過外道雖說有我,在理解上不免錯誤了。外道說我,是多種多樣的,如經(8)說:

「凡夫愚人所計我者,或言大如拇指,或如芥子,或如微塵」。

「凡夫愚人說言:一切有我。……我相大如拇指,或言如米,或如稗子。有言:我相住在心中,熾然如日」。

如來藏我,「具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結加趺坐」,當然與外道所說的不同。『涅槃經』又舉刀的比喻:有人只聽說刀,雖說刀而不知刀的真相;有的見了刀,才說有刀。聽說有刀,雖不知刀的真相,到底是從真刀來的,不過沒有親見而只憑傳說吧了!這是說,外道說我與佛法說我,是同一來源,只是外道憑傳說,誤解而沒有真知(9)。依據這一比喻,可見印度神我所說的我,從佛法中來,而不是佛法所說的我,從外道中來;這真是非常巧妙的解說!好在古佛所說,是不能從歷史去證明的。印度神教所說的我,並不只是「大如拇指」,「小如微塵」,……。奧義書Upaniṣad說我是常、是樂、是知,也說周遍清淨,與「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的如來藏我,確是非常相近;特別是如來與如來藏我,梵與我的關係。佛經說:外道所說的我,是從佛法中來的,事關過去佛所說,只可以信仰,而不能從歷史去證明。反之,在現實世界中,印度神教先說有我,釋尊否定他們,建立無我的宗教;到西元二、三世紀,佛教才宣說如來藏我,卻是歷史的事實。所以『大般涅槃經』的比喻與解說,只能說是信仰而已。『楞伽經』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10)。佛教為了適應印度神教文化,為了誘化主張有我的外道們,使他們漸入佛法,所以方便的宣說如來藏我,這也許更符合佛教方便適應的事實!

註解:

[註 16.001]『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下)。

[註 16.002]『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上二九六下二九七中)。

[註 16.003]『央掘魔羅經』卷四(大正二‧五三九下──五四〇上)。

[註 16.004]『大法鼓經』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註 16.005] 1.『大般涅槃經』卷七(大正一二‧四〇八中)。 2.『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大正一六‧五一〇中)。3.『大寶積經』卷一一九『勝鬘夫人會』(大正一一‧六七七下)。 4.『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下);「自體」,異譯『寂調音所問經』作「我」(大正二四‧一〇八六中)。

[註 16.006]『大般涅槃經』卷九(大正一二‧四一九上)。

[註 16.007]『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四一三上)。

[註 16.008]『大般涅槃經』卷二(大正一二‧三七八下)。又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央掘魔羅經』卷二,所說更詳(大正二‧五二五中)。

[註 16.009]『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中──下)。

[註 16.010]『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