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禪宗的「活水源頭」談修行

從中國禪宗的「活水源頭」談修行

                                               呂勝強(2021/10/20)

拜讀苟嘉陵兄〈我如何看禪宗〉及〈禪宗何以會衰落?〉二篇大作【(美國紐約)般若廣場2021年十月專題:中國禪宗在佛教現代化裡的位置為何?】,不禁思潮湧起,謹略抒一些感想,其間引據近代大德相關精要之論述,以助徵實,敬請方家指正!

 

一、前言                                                             

印順法師在《中國禪宗史》〈第一章〉論及:菩提達摩是中國禪宗公認的東土初祖。達摩來到中國,對當時的中國佛教,在北地並沒有立即引起很大的影響,然而正如播下一顆種子,日漸茁壯繁衍起來,達摩禪對於中國佛教的深遠影響,是認識及理解中國禪宗的重大課題。

 

達摩為南天竺國王子從海道來中國,由南而北,《續僧傳》說:「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禪教」。最初到達中國,是南北朝的南朝劉宋(420478),達摩有一段長時期留在江南,之後才渡江到北魏。

 

二、中國禪宗傳承的「活水源頭」:一經、一論、一壇經

(一)一經:求那跋陀羅於(443年)譯四卷《楞伽經》(全名《楞伽阿跋多羅寶經》

 

1求那跋陀羅傳授四卷《楞伽經》給達摩

跋陀三藏在中國有三十多年(435—468)。達摩「初達宋境」,以四卷《楞伽》印心,在達摩禪的傳承中,弘忍門下就有這一傳說,如《楞伽師資記》(大正八五‧一二八四下)說:

魏朝三藏法師菩提達摩,承求那跋陀羅三藏後

 

2、值得重視的是達摩與《阿含經》的淵源:求那跋陀羅當時另譯《雜阿含經》

《雜阿含經》的漢譯本,是中印度大德「求那跋陀羅(394~468)」於南北朝之南宋文帝元嘉年間所譯,譯主求那跋陀羅對於《雜阿含經》(約有1362部經)之「四念處」自然是相當熟稔。由於跋陀三藏與達摩的師資關係,達摩可能亦有「四念處」之傳承,此外,或許這是達摩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引用《阿含經》的原因(詳如後述)。

 

3、中國禪宗(自達摩初祖到六祖慧能)是一貫的楞伽經傳承

 

達摩來中國傳法,開示道育與慧可的教授,如《續僧傳》卷一六〈慧可傳〉(大正五〇‧五五二中)說: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達摩論》的「藉教悟宗」,宗與教對舉,就是出自於《楞伽經》。

 

達摩禪到了(四祖)道信,道信所傳的禪法,還是依《楞伽經》的,如所制「入道安心要方便」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大正八五‧一二八六下)。

 

《六祖壇經》中記載,五祖弘忍在寺中步廊擬請專人畫「楞伽經變相及五祖血脈圖」,代表初祖到五祖均是以《楞伽經》為師資傳承血脈。

 

《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卷1:「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間,擬請供奉盧珍,畫楞伽經變相,及五祖血脈圖,流傳供養。神秀作偈成已,數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擬呈不得;前後經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

 

(二)一論:有關禪宗「藉教悟宗」及「不立文字」重要的論:《略辨大乘入道四行》

宋初,法眼宗的永明延壽(904975),確認了達摩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與求那跋陀羅之間也有傳授的關係。

永明延壽《宗鏡錄》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二上──中)說:

伏(跋)陀禪師云:藉教明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凡聖一路,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為理入」,這就是達摩為慧可二祖開示的教授:「二入四行論」。

   

《略辨大乘入道四行》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是理入,二是行入」。

    「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若也捨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言教。此即與真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

    「行入者,所謂四行;其餘諸行,悉入此行中。何等為四行?一者報怨行,二者隨緣行,三者無所求行,四者稱法行」。……(略)

 

印順法師對於以上的論文,有精要的解讀:

 

「達摩所傳授的,具體而明確。「入道」,是趣入菩提道;道是道路,方法。大乘道不外乎二入:理入是悟理,行入是修行。入道,先要「見道」——悟入諦理。佛法不只是悟了,悟是屬於見(理)的,還要本著悟入的見地,從實際生活中,實際事行上去融冶,銷除無始來的積習,這叫「修道」。修到究竟圓滿,名為「無學道」。《楞伽經》說:「頓現無所有清淨境界」,是頓入的見道。「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是漸非頓」,是修道。經說與「理入」、「行入」的意趣相合。理入,是「藉教悟宗」。宗是《楞伽經》說的「自宗通」,是自覺聖智的自證,但這要依「教」去悟入的。什麼是「藉教」?「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這是如來藏(性)說。依此如來藏教說的深切信解,發起「捨妄歸真」的意樂,從「凝住壁觀」去下手。」(《中國禪宗史》,p.11)

 

印順法師還查閱了「四行」的經典出處:

「前三行所引的經文,都出於《阿含經》及《法句》。稱法行所引的「經云」,是《維摩詰經》。「三空」是三輪體空,是《般若經》義。《維摩詰經》及《般若經》,都是江南佛教所特別重視的。達摩傳《楞伽》的如來(藏)禪,而引用《般若》與《維摩詰經》,可能與達摩的曾在江南留住有關。」(《中國禪宗史》,p.13)

按:由於求那跋陀羅與達摩的師資關係,達摩可能亦有「四念處」之傳承,或許這是達摩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引用《阿含經》的原因

 

筆者的淺見,達摩的「二入四行」與印度佛教古老傳承的「佛語具三相(修多羅相應、不越毘尼、不違法相)」相符。

 

印順法師對中國禪宗的觀察與感想:

達摩從印度來,所傳的教授,精要簡明,充分顯出了印度大乘法門的真面目。中國的禪者,雖稟承達摩的禪法,而專重「理入」,終於形成了偏重理悟的中國禪宗。(《中國禪宗史》,pp.12-13)

 

(三)一壇經:即是《六祖壇經》

 

1、《壇經》,尊稱為「經」,是出於後學者的推崇

《壇經》,尊稱為「經」,當然是出於後學者的推崇。為什麼稱為「壇」——大梵寺說法部分,被稱為「壇經」呢?這是由於開法傳禪的「壇場」而來。……當時的開法,不是一般的說法,是與懺悔、發願、歸依、受戒等相結合的傳授。這是稱為「法壇」與「壇場」(壇,古代或通寫為檀)的理由,也就是被稱為《壇經》,《壇語》的原因。」(《中國禪宗史》,p.245)

 

2《壇經》重要經文

「善知識!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法」。

「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善知識!總須自體與受無相戒。一時逐慧能口道,令善知識見自三身佛」。

今既歸依自三身佛已,與善知識發四弘大願」。

 

善知識!眾生無邊誓願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各於自身自性自度。

 

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在自性。見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捨,不可染著。

 

善知識!眾生無邊誓願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各於自身自性自度。

 

遇善知識,聞真法,吹却迷妄,內外明徹,於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在自性,名為清淨法身。自歸依者,除不善行,是名歸依。

 

弘忍弟子曹溪慧能的法門,實際上也還是《楞伽》的如來禪。慧能的再傳弟子馬祖道一,明白的說(《祖庭事苑》,大正五一‧二四六上):

達摩大師從南天竺國來,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

 

印順法師補充說明:

 

「從達摩「理入」的體悟同一「真性」,到慧能的「自性」(原本應為「法性」、「佛性」),達摩門下是一貫的「如來(藏)禪」。如來藏,是說來淺易,意在深徹。所以如來藏的體驗者,淺深不一。淺些的類似外道的神我見(慧忠國師評南方宗旨的話),深徹的是無分別智證的「絕諸戲論」(經說:「無分別無影像處」)。從前黃蘗希運說:「馬大師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場,得馬師正眼者,止三二人」(《傳燈錄》卷九)。曹溪禪的究竟深處,得者實在並不太多。慧能引向簡易直捷,簡易直捷是容易通俗普及的,南方宗旨也就這樣的興盛起來了。禪者重自心體驗,憑一句「教外別傳」,「師心不師古」,對如來經教的本義,自己體驗的內容,也就越來越晦昧不明了!」(《中國禪宗史》,p.8)

 

禪宗得自達摩,達摩以《楞伽》印心。有謂「可惜此經四世而後,變為名相」,並不說禪宗不是楞伽宗義。後來,《楞伽》「不為正系禪宗所依用」,只是道流南土,多少融攝空宗之方法而已。日子一久,不免數典忘祖而已。(《無諍之辯》p.173)

 

三、「藉教悟宗」及「不立文字(不隨言教)」與「修道次第」的關係

 

「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若也捨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言教。此即與真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

 

聖嚴法師在其《禪門修證指要》自序中說:

《入道四行》過了二百多年,至(唐)圭峰宗密《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始有「然達磨西來,唯傳心法,故自云:我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之句,到了宋朝,《景德傳燈錄》時,也說:「首從於達磨,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不踐楷梯,徑登佛地。」

 

筆者以為最重要的是,「藉教悟宗」與「不立文字(不隨於言教)」之間,有前後「修道次第」的關係,只有先親近善知識聽聞經教,有了「正見聞慧」才能分辨「法非法」、「了義不了義」,而後才能「依義不依語」的「不隨於言教」。筆者以為,這方可稱得上是真正的「不隨別人的舌根轉,不信天魔外道」的「自依止,法依止」。此乃是釋尊於《阿含經》所教示的「四(預)入流支」的不二法門

 

 

《雜阿含843經》:佛告舍利弗:「如汝所說,流者,謂八聖道。入流分者有四種,謂親近善男子(善知識)、聽正法、內正思惟、法次法向。入流者成就四法,謂於佛不壞淨、於法不壞淨、於僧不壞淨、聖戒成就。」

 

印順法師的解說為:

《雜含》(卷三○‧八四三經)曾說四預流支:「親近善男子,聽正法,內正思惟,法次法向」。這是從師而起聞、思、修三慧,才能證覺真理,得須陀洹──預流果。這是修行的必然程序,不能躐等。然從師而起三慧的修學程序,可能發生流弊,所以釋尊又說四依:「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作為修學的依準。(《佛法概論》,pp.238-239)

 

印度古德譬喻的很好:

「聞、思、修三階段,古人譬喻為:如人學習游泳,起初要抱木棒習游,如聞慧要依文句。漸漸游了一時期,木棒可以有時放下,有時抱著,如思慧的依於文句,或可不依文句。最後不要木棒,也會游泳了,如修慧的依義而不依文句。這三階段,第一階段是聞,一定要依佛所說的教典,或是菩薩所說的。第二階段是思惟,依照經文,卻慢慢地把經義原則化,簡要化,把經文的要義,漸漸提綱挈領,了然明白,當然還不能完全不依經論。到最後,依義而不依經論的文句,如法修習。加行道,到了從思入修的階段。」(《華雨集》第一冊,pp.257-258)

四、太虛大師及印順法師評論中國禪宗衰落的原因(之一)

 

(一)不依聞思修次第,以致躐等偏重行持

 

自身有參禪體驗的太虛大師於1935年,曾在《菩提道次第廣論》序文,評論「中國禪宗,斥除一切經律論義」、「尚淨土者,亦勸人不參禪學教,專守一句彌陀」致使中國佛教「空疏媕陋之既極,唯仗沿習風俗以支持」。

 

印順法師1946年也反省:「隋唐在佛教史上稱為黃金時代…後因種種原因,禪宗獨盛,偏重行持(認為聽聞經教,會障礙開悟),忽略了教理的研究,以致佛教的思想界,一天天貧乏,凝固,而佛教也就一天衰頹一天了!」(《華雨集第五冊》,頁81)嗣於1953年評析「撐持了千年的禪宗,雖曾經隆盛到極點,然禪者專重向上,專重直觀,輕視嚴密的義學,事相的修習,佛教這才從平淡而貧乏,貧乏而衰落起來。」(《教制教典與教學》,頁12

    1967年導師在〈談入世與佛學〉(回應張曼濤有關「太虛大師在現在中國思想史上之地位及其價值」之文章)更痛切深入地指出:

 

中國佛學,千百年來,在專重修持的風氣中,習以成性。不但三藏聖典,束於高閣。就是「學教」的,也是我宗我祖,照本宣揚。望文生義,不求甚解,懶得對聖典痛下聞思功夫。於是法義不明,思想凝固,陳陳相因,佛教越來越空疏,越來越簡陋了。……我覺得,中國佛教的衰落,不僅是空疏簡陋,懶於思維,而且是高談玄理,漠視事實;輕視知識,厭惡論理(因明在中國,早已被人遺忘),陷於籠統混沌的境界。(《無諍之辯》,頁228

 

如導師所說的,中國佛教末流的空疏貧乏,既是「望文生義,不求甚解,懶得對聖典痛下聞思功夫,法義不明」,自然對於聞思經教也就「籠統混沌」,導致「無往而不圓融」與「無事而非方便」之流弊。

 

(二)定慧不分

 

    筆者於1999129參訪導師時,他舉了一個事例,批評「定慧不分」的狀況:

 

定與慧是要分別的,中國的「禪」,……定與慧混在一塊,它的思想有後期的,我們中國早期傳來講「禪」的經典,也有好多,不止是「小止觀」,翻譯出來的,也不少,是嗎?如《瑜伽師地論》,就是《大智度論》也多少有一點,講的都差不多,不同於中國後來所講的禪,但是我們現在麻煩的很,什麼都是禪,不講般若,一講修,都叫禪修、修禪,這還是受中國佛教的影響。

 

……禪宗、密宗可以把它弄到一塊去,我讀一首頌給你聽啊!現在《六祖壇經》有這樣個頌子:「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禪宗修的有這個經驗,密宗修的也有這個經驗,「風」就是「息」,丹田這個名詞是中國話,印度佛教也有這個名詞,……我們(靜坐時)呼吸上下也通的,這個息會向下,修禪定的人很多都有這個這個經驗,「風火相擊」的時候,火(發熱)到下面的時候,到達「海底」,這個「海底」,就是我們人大便與小便中間的地方,經過這裡轉到背後脊骨這個「脈」,密宗裡說修「寶瓶氣」、「拙火定」、通中脈,傳承不同、名稱不同,其實這個路子是差不多的。什麼叫做「風火山相擊」呢?背脊骨一節一節的畫出來像山一樣,慢慢上去,通了,身體起的一種輕安,就說「真常寂滅樂,菩提(涅槃)相若是」,菩提就是這個樣子!這若是從基本佛法如佛教大小乘經典、論典來講的話,這是什麼?(呂勝強)編著《人間佛教的聞思之路》,頁128~130

 

導師以上所引「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之偈頌,最早出現於西元一00四年左右宋朝所輯之《景德傳燈錄》卷5(《大正藏》第51冊,頁240a2-5),後來也編入「宗寶本」《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大正藏》第48冊,頁357b6-8),但查最古之敦煌本壇經並無此偈。就年代推估,筆者以為,以上中國禪宗「定慧不分」之情形,可能離六祖慧能(卒於西元七一三年)約三百年之宋朝初年時才形成的一種趨勢。

 

五、略談印順法師對於中國禪宗及其修行宗風的看法

 

由於嘉陵兄於大作中提及印順法師對於中國禪宗判攝為「真常唯心系」等相關看法,筆者以為判教可以不經由歷史分類,譬如龍樹菩薩以「四悉檀」判攝一切佛法,也可依此判攝一部經的不同內涵如《雜阿含經》。不過其中可能的偏失之處都可是可以提出來討論。

 

佛教史是世間緣起的事實(存在於人間的史實、文字、制度」)。筆者以為,佛教的史實、文字、制度,刻印著無數古德的道跡,是活生生的緣起樣本。透過緣起的內容,經由「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法則來挖掘事實真相是什麼,所以就世俗的名稱來說它是「歷史」,但就佛法而言它卻是「真理的樣本」。

 

(一)印順法師對於中國佛教各宗在修行上的看法

/佛法是救世之光/九、中國佛教各宗之創立

佛陀在世時,應機說法。雖解脫一味,而重於「己利」之聲聞,重於「利他」之菩薩(如彌勒),發心與趣果有別,實開分宗之始。法必因機設教,隨方異宜,故宗派之發展,實勢所必至也。昔佛滅百年,少數之耆年上座,多數之青年大眾,即啟異說於毘舍離。及其發展所至,聲聞與菩薩分流。聲聞既十八異執,菩薩亦空有異趣,顯密分宗。此皆各得佛法之一體,因時因機而善用之,則固無礙於大般涅槃。昔於錫蘭劫波利村,進證二果之求那跋摩遺文偈云:「諸論各異端,修行理無二。偏執有是非,達者無違諍」,誠乃見道之言也!(《佛法是救世之光》,p.115)

 

(二)印順法師讚揚中國禪宗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偉大貢獻

 

「中國禪宗」,自達摩至六祖,還都是「藉教悟宗」,而且是以《楞伽經》印心,但後來因受南中國文化及老莊思想的影響,才發展演變為「不立文字、不重經教」。然而,導師也讚歎「中國禪宗」曾在中國佛教史上,有著「為千年來國族生命之所繫」的偉大貢獻:

 

然當其盛世,禪者風格之雄健夭矯,雖「龍象蹴踏」,「天馬行空」,曾不足喻其萬一。禪者信「自心作佛」,「直下承當」;於本淨心性之「妙用恆沙」,「本自具足」,確能見之切而信之篤。若印證於印度佛教,則禪者之風格,且凌駕從小向大(雞胤部),從空入中(如世間樂見比丘)之先導者而過之。作興人才,陶鑄賢聖,而後有自信、有理想,重道學、薄文章,謹嚴樸實而勇於革新之南中國精神鬱然而興,導達中華,為千年來國族生命之所繫。此國族精神之新生,求之於八百年來(黃巾亂起至宋平北漢)之北方經學,南方玄學,並不可得,而唯得之於三百年來(自唐中宗至宋初)日見弘大之南禪。(《佛教史地考論》,頁70 ~ 71

 

(三)印順法師對於中國禪宗「疑情」在修行上的肯定

 

導師雖曾指陳禪宗有「定慧不分」之失,但禪宗參話頭修行步驟中的「疑情」,其中所含涉「不肯定」、「不執著」之意涵,導師卻肯定它與中觀之「無自性見」有相互發明之處,導師說: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筆者參訪台中華雨精舍)

 

問:禪宗的參話頭是屬於定學或慧學?就聞思修證的修學次第而論,此種修行法門有無利弊?

 

答:「看話頭」是禪宗修行的一種方便,與一般修行方法是有不同,但不同並不是就不對,是有一點得失。為什麼呢?平常我們佛法講止、觀,止為定,觀是慧,止是制心一處,心凝在一點,慧是觀察,如以「緣起性空」來觀察,或以「外境是空」來觀察(唯識之方法)。而你若問禪宗,他們自己是不承認這叫做定、慧的,什麼定啊!慧啊!他們認為這都是空幻、閒家計。

    「參頭話」是怎麼樣呢?譬如參「念佛者是誰」、「誰是主人翁」,誰、誰、誰在念佛,他的心就在「念佛是誰」這個念頭上,驀直參下去,什麼也不管(不分別),最後打成一片。打成一片的時候,是什麼境界呢?如出家人上殿的時候,一面口在念而心裡面還是「念佛是誰」,吃飯的時候,心裡也是一樣,完全與境界打成一片。這個方法,就真正佛法來講即是「定」,那麼我說它不同的地方在那裡呢?凡是定都是肯定的,心繫念在一點上,如觀想「觀世音菩薩」也可以成定,心心念念在觀世音菩薩上,慢慢心會定下來而顯現出觀世音菩薩相來,你絕對心要定在一點上,這都是肯定的。但它(禪宗參頭話)卻不是這樣,它教我們打成一片的方法,並不是肯定的,原則上還有一個否定的作用在那裡,可是它並不說出來,它不是說:「不是的!不是的!」但你不能把它看住一定是這樣。這是我的解釋,我看話頭也沒成功,不過,據我的理解它這個方便是有一個得失。

    它打成一片,但不是肯定,他要有一個「疑情」出現,如果將疑情打成一片,這時還不算開悟,疑情激起時,人好像混沌沌的、渾幌幌的,走路也不知道是走路,吃飯也不知道吃飯的滋味,你吃我也吃,你睡我也睡。此時,若遇到某一種因緣(其實這個因緣並沒有什麼關係)恰巧,碰上了,使他內心起了一種震動,這個疑情就脫落了,禪宗的名字就叫做「桶底脫落」,境界就顯出來,這就是「本參」啦!最初他們用這個方法與以前修定修慧不同,但這個方法是一個特性。

    中觀家說「緣起無自性」,對一切現象不執相,若以為這件事情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那就糟了!這就是「自性見」。我們看的、聽的,處處都是這個樣子,其實,它是種種關係所現,隨時會改變,例如你過一個月再來,我看到你,好像跟以前是一樣,其實不知道已經變了多少,拿現在的話說:「說不定細胞都變了」。「自性見」我的解釋是「常識中的絕對實在感」,理解也好,思想也好,直覺中這個實在感若能夠打破,這才真得佛法的益處。所以禪宗參話頭之「不肯定」、「不執著」在這一點上,這應是參禪真正的功德,中國禪宗史上用參話頭的方法,也有好幾百年了,它的特點在此。所以我們修行都不能執著,愈肯定愈容易執著,假如修「空」,又執在「空」上,這也是不對的。(呂勝強,《人間佛教的聞思之路》,頁100~102,〈印順導師開示摘錄〉)

 

(四)印順法師對於大乘三系修行的看法:三系是適應眾生的方便不同,而歸宗於法空性的現證

厚觀法師曾請教印順法師:

(一)厚觀曾請教印順法師:大乘三系哪一個法門最了義?如果修學的是不了義的法門,能究竟成就嗎?

 

導師說:我雖然推崇龍樹菩薩的中觀,但其他祖師也有他們不同的看法。每一種法門都是為了適應不同的眾生而有不同的施設。哪一個法門最高?最好先把這個問題放一邊,應注意「每個法門都有他完整的修學歷程」,重要的是:我們「是否已經修到這個法門的最高層次了」?如果還沒有的話,說別人的法門低,自己的法門高,沒有多大意義。就如有幾座山高聳入雲霄,在山下的人看不見山頂,只是諍論哪一座山比較高、哪一座比較低,這都是戲論!即使修學的法門不怎麼了義,但他如果能修到那個法門的最高處,離究竟了義也相差不遠了!

 

真常唯心系,雖立近似神我的如來藏說,但在修學過程中,佛早開示了『無我如來之藏』(《楞伽經》)。修持次第,也還是先觀外境非實有性,名觀察義禪。進達二無我而不生妄想(識),名攀緣如禪。等到般若現前,就是『於法無我離一切妄想』的如來禪,這與虛妄唯識者的現觀次第一樣。所以三系是適應眾生的方便不同,而歸宗於法空性的現證,毫無差別。(《成佛之道(增註本)》,p.393)

 

六、結語:印順法師為何寫《中國禪宗史》

印順法師所讚揚的中國佛教風貌及輝煌的原因為:(一)古德們「從禪出教」所發揮宗教的真正偉大力量。(二)「知識份子的加入佛教」對於佛教及社會之影響力。

至於印順法師評論傳統中國佛教,是為了讓中國佛教的復興能有轉機:(一)從「大乘菩薩正常道之立場」評論中國佛教之偏失。(二)對於中國佛教不重視「四預流支」聞思經教,評論其偏失。

 

印順法師出家於臨濟法脈,但繼承虛大師「不為一宗一派之徒裔」之精神,宏揚的是整體的佛教、純正的佛法。

 

印順法師師固然因為「求佛法的真實,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而說「我是中國佛教徒。中國佛法源於印度,適應(當時的)中國文化而自成體系。佛法,應求佛法的真實以為遵循,所以尊重中國佛教,而更(著)重印度佛教(並不是說印度來的樣樣好)。」(《華雨集第五冊》,頁53 ~54)但實際上,導師常以「中國佛弟子」、「中國人」之身分發聲,「護教護國之情」溢於言表,這可以從「撰寫《中國禪宗史》」以下事例獲知:

 

我不是禪者或禪學研究者,我為什麼寫《中國禪宗史》?胡適以神會為禪的革命者,『壇經』的寫作者,否定了六祖的地位,也否定了達摩禪的一貫性。憑我對中國佛教的一點感情,使我放下自己所要探求的佛法,而從事初期禪宗史的研究。我的見解,不一定為傳統的禪者所同情,但透過新的處理,到底肯定了達摩禪的一貫性,六祖與《壇經》的關係,與神會應有的地位。我想不只是寫出來,也要取得人的同情,取得人的尊重,才能改正世間學者有關佛教史實的誤解與歪曲。(《華雨集第五冊》,頁235 ~236

 

民國五十九年,我寫了一部《中國禪宗史》。傅偉勳《關於佛教研究的方法與迫切的課題》中說:「我們中國學者,還得仰賴常盤大定……數不清的日本行家的著作,從梁任公,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的撰著,必須引用柳田聖山等人的研究成果)……」這部書,我曾參考日本學者的著作,但「必須引用柳田聖山等人的研究成果」,卻是未必!這本書引用的資料,中國人說中國事,我不覺得要參考外人的。(《永光集》,頁244 ~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