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金剛經與起信論

金剛經與起信論

達摩以『楞伽經』印心,而所傳的「二入四行」,含有『維摩』與『般若經』義。到道信,以「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及『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融合而制立「入道安心要方便」。在東山法門的弘傳中,又漸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及『大乘起信論』所替代。或者說達摩以四卷『楞伽』印心,慧能代以『金剛經』,這是完全不符事實的。

現存的『壇經』,確曾說到(大正四八‧三四〇上──中):

「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即得見性。……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

『壇經』確乎勸人持『金剛經』;在慧能自述得法因緣中,也一再提到『金剛經』,如(大正四八‧三三七上三三八上)說:

「見一客讀金剛經,慧能一聞,心迷便悟。……(弘忍)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

「五祖夜至三更,喚慧能(入)堂內,說金剛經。慧能一聞,言下便悟」。

然『壇經』所說的主要部分──「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正是道信以來所承用的『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並非「金剛般若」。如『壇經』(大正四八‧三四〇上)說:

「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第一,無住無去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

接著,對這四句(似乎是成語)加以解說。『壇經』是弘揚「摩訶般若波羅蜜」的,弟子神會的『南宗定是非論』(神會集二九七)卻改為:

「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勝最第一,無生無滅無去來,一切諸佛從中出」。

神會這一部分,本名『頓悟最上乘論』,極力讚揚『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廣引『金剛般若經』,『勝天王般若經』,『小品般若經』,而一切歸於『金剛經』,並發願弘揚(神會集二九七──三一一)。神會極力讚揚『金剛般若經』,改摩訶般若為金剛般若;在『神會語錄』中,自達摩到慧能,都是「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而傳法的。這可見專提『金剛般若經』的,不是慧能,是慧能的弟子神會。因此,似乎不妨說:『壇經』有關『金剛經』部分,是神會及其弟子所增附的。

其實,禪者以『金剛般若經』代替『文殊說般若經』,並不是神會個人,而是禪宗,佛教界的共同趨向。以禪宗來說:代表神秀的『大乘無生方便門』,在開示「離念門」時,首先說:

「一切相總不得取,x(疑「所」字)以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離念門」的「看淨」(一切不可得),也是依於『金剛經』的無相。「開智慧門」是以『法華經』「開示悟入佛之知見」為主的。但在『法華經』外,又舉『大方廣佛華嚴經』,『金剛經』為「智慧經」。以『金剛經』為「般若經」的代表,原是北宗所共同的。又如弘忍的再傳,玄賾子淨覺,「起神龍元年(七〇五),在懷州太行山,……注金剛般若理鏡一卷。……後開元十五年(七二七)……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流通法界」(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序)。這都是神會到中原弘法以前,北宗已重視『金剛經』的證據。特別是『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李知非略序」所說:

「秀禪師,道安禪師,賾禪師,此三大師同一師學,俱忍之弟子也。其大德三十餘年居山學道,早聞正法,獨得髻珠,益國利人,皆由般若波羅蜜而得道也」。

三十餘年居山學道的「大德」,是弘忍。從弘忍由般若波羅蜜而得道,說到淨覺「注金剛般若理鏡」,「注心經」;弘忍的「般若波羅蜜」,是被看作『金剛般若經』及『心經』的。這樣,『壇經』說(弘忍)「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原則的說,一切般若部經典,意趣是終歸一致的。『金剛經』闡明無相的最上乘說,又不斷的校量功德,讚歎讀誦受持功德,篇幅不多,是一部適於持誦流通的般若經,非其他大部的,或專明深義的可比。自鳩摩羅什譯出以來,早就傳誦於佛教界了。『金剛經』在江南的廣大流行,與開善智藏有關。據『續僧傳』卷五「智藏傳」,智藏因受持『金剛經』而得延壽的感應,道宣(大正五〇‧四六六中)說:

「於是江左道俗,競誦此經,多有徵應。乃至于今,日有光大,感通屢結」。

智藏卒於普通三年(五二二)。二十九歲時持『金剛經』延壽,為四八六年。以「勝鬘馳譽」的智藏,持誦宣講『金剛經』,從此而江南盛行;到道宣作僧傳時(貞觀年間),流行得更為普遍。天臺智顗,嘉祥吉藏,牛頭法融,都有『金剛經』的疏注。在北方,從菩提流支(五〇八頃來中國)以來,不斷的譯出『金剛經』論,受到義學者的重視。禪者重視『金剛經』而可考的,有武德元年(六一八),住蒲州(今山西永濟縣)仁壽寺的普明,如『續僧傳』卷二〇(大正五〇‧五九八下)說:

普明「日常自勵戒本一遍,般若金剛二十遍。……寫金剛般若千餘部;請他轉五千餘遍」。

『金剛經』的流行,越來越盛,特別是玄宗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詔頒天下,普令宣講」。神會在那時候,也就適應時機,專提『金剛般若經』了。玄宗為『金剛經』作注,足見『金剛經』流行的深入人心,或從北宗禪者重視『金剛經』而來。從佛教界的普遍流傳,南宗與北宗都重視『金剛經』來說,弘忍在東山(六五二──六七五),慧能在嶺南(六六七──七一三),「勸道俗持金剛經」,並非不可能的。『金剛經』終於代表了一切般若經(『文殊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在內),為禪者所重,不只是與最上乘無相法門相契合,更由於長短適中,廣讚受持功德,易於受持。神會推重『金剛經』,甚至說六代傳燈,都是依說『金剛經』見性,那就不免過分誇張了!

道信融合了『楞伽經』與『文殊說般若經』。然東山門下的北宗,多少偏重於『楞伽』,如『楞伽師資記』(大正八五‧一二八九下)說:

「蒙(弘忍為)示楞伽義云:此經唯心證了知,非文疏能解」。

「我(弘忍)與神秀論楞伽經,玄理通快」。

玄賾作『楞伽人法志』,淨覺作『楞伽師資記』,都是以『楞伽』為心要的(『大通碑銘』也說,神秀「持奉楞伽,遞為心要」)。然值得注意的,如神秀五方便──『大乘無生方便門』,廣引聖典,竟沒有引用『楞伽』。原來東山門下,『楞伽經』已漸為『大乘起信論』所替代了。『大乘無生方便門』的主要方便──「離念門」,標「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淨心,頓超佛地」,而引『起信論』的:「所言覺義(者),謂心體離念。……心常住故,名究竟覺」,以「總彰佛體」的「離念」「淨心」。北宗的燈史『傳法寶紀序』,首引『起信』「論云:一切法從本以來,……故名真如」。及「證發心者,謂淨心地,……名為法身」。在這『起信論』文後,再引『楞伽經』說。『楞伽師資記』序也先引『起信論』的真如門,『楞伽經』的五法,『法句經』,然後序述自己對禪悟的見地。法如、神秀,玄賾門下,自承『楞伽』正統的,都這樣的以『起信論』為先要。『宗鏡錄』卷九七(大正四八‧九四〇上)說:

「弘忍大師云:……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門」。

東山法門重視『起信論』的心真如門,神秀才引用心生滅門的本覺(離念心體)。這一情形,南宗下的神會引經,當然重在『般若』、『維摩』、『涅槃』,但也引『起信論』以證明「無念為宗」。如『壇語』(神會集二四〇、二四七)說:

「馬鳴云;若有眾生觀無念者,則為佛智。故今所說般若波羅蜜,從生滅門頓入真如門」。

神秀立「離念門」,慧能說「無念為宗」,這都與『起信論』有關,如『論』(大正三二‧五七六上……中)說:

「若離於念,名為得入」。

「若有眾生觀無念者,則為向佛智」。

離念與無念,在『起信論』原義,可能沒有太大的差別。神秀與慧能的禪門不同,不如說:神秀依生滅門,從始覺而向究竟;慧能依生滅門的心體本淨,直入心真如門。總之,『楞伽經』為『起信論』所代,『摩訶般若經』為『金剛般若經』所代,是神秀與慧能時代的共同趨勢。後來『楞嚴經』盛行,『楞伽經』再也沒有人注意了。如以為慧能(神會)以『金剛經』代替了『楞伽經』,那是根本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