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

第二節 深智大行的大乘

「初期大乘」經部類眾多,法門也各有所重,而同以「發菩提心,修菩薩行,成就佛果」為目的;與「佛法」的修出離行,以「逮得己利」,當然會有眾多的不同。然探究二者的根本差異:「佛法」是「導之以法,齊之以律」,以達成正法久住,利樂眾生為目的;而「初期大乘」,是重「法」的自行化他而不重「律」的。對於「法」,二者也不同。「佛法」是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說,從眾生──人類現實身心中,知迷悟、染淨的必然而通遍的「法」,觀一切為無常、苦、無我我所而契入的。「初期大乘」卻以為這些是世俗諦saṃvṛti-satya說,要依勝義諦paramârtha-satya說。所以如說五蘊無常,「若如是求,是為行般若」,也要被斥為「說相似般若波羅蜜」了(1)。「初期大乘」的依勝義諦說,如『佛說文殊師利淨律經』(大正一四‧四四八下)說:

「彼土眾生,了真諦義以為元首,不以緣合為第一也」。

異譯『清淨毘尼方廣經』作:「彼佛剎土,不知(苦)斷(集),不修(道)證(滅,以上是四諦);彼諸眾生重第一義諦,非重世諦」(2)。文殊師利菩薩是從東(南)方世界來的,那邊的佛法,以了達真諦──勝義諦為先,不如此土的佛法,以緣起(四諦,世俗諦)為先要的。「此土」,是釋尊以來傳統的「佛法」;文殊所宣揚的「彼土」佛法,就是出現於東南印度的「大乘」mahāyāna。依「佛法」說:「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3)。如實知緣起的法住智dharma-sthititā-jñāna,是修道的必要歷程,決不能離世間的如實知,而能得涅槃nirvāṇa的。然在「初期大乘」,無論是利根、中根、鈍根;初學、不退轉(4),都直從與涅槃相當的「甚深處」入門。『般若經』是「初期大乘」的重要經典,充分表達了這一意趣,試引經所說(5)

1.「甚深相者,即是空義,即是無相、無作[願]、無起、無生、無滅、無所有、無染、寂滅、遠離、涅槃義」。

2.「深奧處者,空是其義,無相、無作、無起、無生、(無滅)、無染、寂滅、離、如、法性界、實際、涅槃。須菩提!如是等法,是為深奧義」。

這都是姚秦鳩摩羅什Kumārajīva所譯的。1.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2.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俗稱「大品」。經中列舉種種甚深義,唐玄奘譯本結論為:「如是所說甚深義處種種增語,皆顯涅槃為甚深義」(6)。涅槃是聖者自證的,非一般的意識分別、語言文字所能及的。不可說是「有」,也不等於「無」(7),『阿含經』只以遮離、譬喻,及「微妙」等形容詞為方便來表示(8)。大乘『般若經』中,所說種種深義,都是涅槃的異名。如無生anutpāda,離niḥsaraṇa,滅nirodha,是『阿含經』常用來表示涅槃解脫的。空śūnyatā、無相animitta、無願apraṇihita,是趣向涅槃的甚深觀行,大乘經也就以此表示涅槃。(真)如tathatā、法界dharma-dhātu、實際bhūtakoṭi,在『大般若經』中,類集為真如等十二異名(9)。這些名字,如、法界等,『阿含經』是用來表示緣起法的,但在大乘經中,都作為勝義諦、涅槃的別名。「佛法」與「大乘佛法」的所重不同,依此而可以明了出來。

『般若經』等著眼於佛弟子的修行,所說的甚深義,是言說思惟所不及的。這是以佛及阿羅漢的自證為準量的,如『大般若經』一再的說:「以法住性為定量故」;「諸法法性而為定量」;「皆以真如為定量故」;「但以實際為量故」(10);量pramāṇa是正確的知見,可為知見準量的。與『般若經』同源異流的,有關文殊菩薩的教典,也一再說:「皆依勝義」;「但說法界」;「依於解脫」(11)。這是大乘深義的特質所在,惟有般若──聞慧(音響忍)、思與修慧(柔順忍)、修與現觀慧(無生法忍)所能趣入。由此可見般若波羅蜜在菩薩道中的重要性,對經中所說:「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本性空」;「一切法本不生」;「一切法本清淨」(淨是空的異名);「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也可以理會,這都是「無所得為方便」的般若──菩薩慧與佛慧(「佛之知見」)的境地。

大乘甚深義,從「佛法」的涅槃而來。但在「佛法」,見法涅槃──得涅槃智的阿羅漢,是「不再受後有」的,那菩薩的修「空性勝解」,直到得無生忍,還是不證入涅槃,怎麼可能呢?我曾加以論究,如『空之探究』(一五一──一五三)說:

「眾生的根性不一,還有一類人,不是信仰、希欲、聽聞、覺想,也不是見審諦忍,卻有『有[生死]滅涅槃』的知見,但不是阿羅漢。如從井中望下去,如實知見水,但還不能嘗到水一樣(12)。……(絕少數)正知見『有滅涅槃』而不證得阿羅漢的;不入滅盡定而有甚深涅槃知見的,正是初期大乘,觀一切法空而不證實際的菩薩模樣。……有涅槃知見而不證的,在崇尚菩薩道的氣運中,求成佛道,利益眾生,才會充分的發揚起來」!

「大乘佛法」的甚深義,依於涅槃而來,而在大乘法的開展中,漸漸的表示了不同的涵義。起初,菩薩無生法忍所體悟的,與二乘的涅槃相同,『華嚴經』「十地品」也說:「一切法性,一切法相,有佛無佛,常住不異。一切如來不以得此法故說名為佛,聲聞、辟支佛亦得此寂滅無分別法」(13)。「般若」等大乘經,每引用二乘所證的,以證明菩薩般若的都無所住。二乘的果證,都「不離是忍」(14),這表示大乘初興的含容傳統佛法。然菩薩是勝過二乘的,菩提心與大悲不捨眾生,是殊勝的。智慧方面,依般若而起方便善巧upāya-kauśalya,菩薩自利利他的善巧,是二乘所望塵莫及的;『華嚴經』「入法界品」與『維摩詰經』,稱之為不可思議解脫acintya-vimukta。發展到二乘的涅槃,如化城一樣,「汝所得非(真)滅」(15)。這如一時睡眠;只是醉三昧酒(16),佛的涅槃才是真涅槃呢!「大乘佛法」的甚深涅槃,與「佛法」不同;簡要地說,大乘是「生死即涅槃」。

「佛法」的緣起說是:依緣有而生死流轉,依緣無而涅槃還滅,生死世間與涅槃解脫,同成立於最高的緣起法則。不過敘述緣起的,多在先後因果相依的事說,這才緣起與涅槃,不自覺的對立起來。「緣起甚深」,「涅槃甚深」,是經、律中一致說到的,也就以緣起為有為saṃskṛta,以涅槃為無為asaṃskṛta(17),意解為不同的二法了。「大乘佛法」中,空性、真如、法界等異名的涅槃,是不離一切法,即一切法的,如『般若經』說:「色(等五蘊)不異空,空不異色(等);色(等)即是空,空即是色(等)」(18),『智度論』就解說為:「涅槃不異世間,世間不異涅槃」(19)。涅槃是超越凡情的,沒有能所相,沒有時空相,沒有數量彼此差別相(近於某些神秘經驗),是不能以心思語言來表示的。「佛法」重在超脫,所以聖者入涅槃的,不是人類的祈求對象,不落神教俗套,但不能滿足世俗的迷情。「大乘佛法」的涅槃,可說是超越而又內在的,不著一切,又不離一切。從涅槃、真如、法界等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可說,所以說「不二法門」,「一真法界」。『維摩詰經』說:「一切法亦(真)如也」(20)。『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說:「一切諸法悉歸法界」(21)。『大般若經』說:「如是等一切法,無不皆入無相無為性空法界」(22)。以譬喻來說:「如種種諸穀聚中,不可說別」(23)。「萬川四流,各自有名,盡歸於海,合為一味」(24)。「如種種色身,到須彌山王邊,皆同一色」(25)。這是在般若智證中,超脫名相而不可說是什麼的,一切等於一,所以『佛說如幻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二‧一四二下)說:

「一切諸佛皆為一佛,一切諸剎[國土]皆為一剎,一切眾生悉為一神[我],一切諸法悉為一法。是一定[空?]故,故名為一;亦非定一,亦非若干」(26)

「一」,還是相待而立,對種種說。眾生心境是無限差別,所以說不二,說是一,而其實是非定一,也非若干的,不妨說「不一不異」。大乘行者的超越修驗,結合了佛菩薩普化無方的信心,一切是一,更表現為一與多的互相涉入,如『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七(大正一〇‧四二三中)說:

「是以一劫入一切劫,以一切劫入一劫,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剎入一切剎,以一切剎入一剎,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法入一切法,以一切法入一法,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眾生入一切眾生,以一切眾生入一眾生,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是以一佛入一切佛,以一切佛入一佛,而不壞其相者之所住處」。

一,是平等不二;平等就不相障礙,於是劫[時間]、剎[國土]、法、眾生、佛,都是一切在一中,一在一切中:相互涉入,各住自相而不亂。「佛剎與佛身,眾會[眾]及言說[法],如是諸佛法,眾生莫能見」(27):這樣的境界,對眾生來說,只能存在於理想信仰之中。

在大乘興起中,般若法門得到最大的發展,如般若部教典的不斷傳出,現存的「上品般若」有十萬偈,可以看出般若法門流行的普遍。『般若經』重於菩薩行,以般若攝導六度萬行,趣入一切智sarvajñā地,特別是空義的闡揚。「空」,本於『阿含經』的無我我所空,是各部派所同說的。『原始般若』部分,並沒有說到空,只說離、無所有、無生、無所得等。「下品」──『小品般若』才說「一切法空」;「須菩提為隨佛生,有所說法,皆為空故」(28)。所說「一切法空」,還是總說而不是別名。「中品」──『大品般若』,取「阿含」及部派所說,依大乘義而為種種空的類集。如「中品」「前分」說七種空;「後分」說十四空;「中品」集成時,更總集為十六空,又進而說十八空,如『大般若經』的「第三分」與「第二分」。「上品」──『大般若經』「初分」,更增說為二十空(29)。由於『般若經』的成立種種空,又在經中處處廣說,於是『般若經』義,傾向於空的闡揚,也影響了其餘的大乘經,似乎「空」是『般若經』的心要了。其實,『般若經』所說的空(性),是深奧處,與無生、真如、法界、涅槃等同一內容。所以稱之為空,固然是修行重在離妄執,脫落名相的體悟,也是形容聖者心境的了無住著,無所罣礙。「佛法」的空,是這樣而受到修行者的重視;在大乘『般若經』中,大大應用而發揚起來。『般若經』說空,著重於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自性空svabhāva-śūnyatā。種種空的所以是空,是「本性爾故」,所以可說「本性空」是一切空的通義。(勝義)自性是真如、法界等異名,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〇(大正八‧二九二中)說:

「云何名為無為諸法相?若法無生無滅,無住無異,無垢無淨、無增無減諸法自性。云何 名諸法自性?諸法無所有性,是諸法自性,是名無為諸法相」。

自性空,不是說自性是無的,而是說勝義自性(即「諸法空相」)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自性是超越的,不落名相的無為(涅槃)。但在經中,也有說世俗自性是虛妄無實──空的,說無自性niḥsvabhāva故空(30)。在大乘論義中,無自性空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然以『般若經』來說,空,決不是重在無自性的。『般若』等大乘經,是以真如、法界等為準量的。菩薩的空相應行,是自利利他的,體悟無生而進成佛道的大方便。

大乘以真如、法界為準量,即一切而超越一切,不可說、不可示、不可分別,一切是無二無別的。但在菩薩修行中,又說六度、四攝、成熟眾生、莊嚴國土,在眾生心境中,不免難以信解。『般若經』「方便道」中,一再的提出疑問,總是以二諦來解說,也就是勝義諦中不可安立,依世俗諦作這樣說。這是以眾生心境、佛菩薩智境的不同來解說。然一切本性空,一切本來清淨,眾生也本來如此,為什麼會生死流轉,要佛菩薩來化度呢!「佛法」依緣起,成立生死流轉、涅槃還滅;從眾生現實出發,所以沒有這類疑問。大乘經重在修證,出發於超越的證境,對生死流轉等說明,不太重視。偶然說到的,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五分)卷五五六(大正七‧八六七下)說:

「佛告舍利子:如無所有,如是而有,若於如是無所有法不能了達,說為無明。愚夫異生於一切法無所有性,無明、貪愛增上勢力,分別執著斷常二邊,由此不見不知諸法無所有性。不見不知,……於如實道不知不見,不能出離三界生死;不信諦法,不覺實際,是故墮在愚夫數中。由斯菩薩摩訶薩眾,於法性相都無執著」。

凡夫的生死流轉,根源在無明avidyā,這是「佛法」所說的。依『般若經』說,無明不能了知一切無所有性,由於不知而起執著,不能出離生死。所以菩薩以般若而不起執著,不執著而能得解脫。這不外迷真如而有生死,悟真如而得解脫的意思。「初期大乘」經說,大抵如此。如『維摩詰經』說:「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31)。從心行的善與不善,層層推求,到達「依無住本立一切法」,而「無住則無本」。無住,古德或解說為無明住地。然無住的原語為aniketa,無明住地為avidyā-vāsa-bhūmi,梵文不同,古人是望文取義而誤解了!無住應是一切法都無住處,如虛空一樣,一切色法依此而有,而虛空卻更無依處。所以「依無住本立一切法」,就是「不動真際建立諸法」。依勝義超越境地,立一切法,說明一切法,真是甚深甚深,眾生是很難理解的!

「般若波羅蜜」,在菩薩修學中,是最重要的。「中品」──『大品般若經』初,勸學般若,如要學任何法門,都「應學般若波羅蜜」。因為修學般若,一切法門在般若──空相應中,都是成佛的方便upāya。所以在說明大乘──摩訶衍mahāyāna的內容時,舉出了「六波羅蜜」,「十八空」,「百八三昧」,「四念處……八聖道分」,「十一智」,「三三昧」,「十念」,「十力」,「四無所畏」,「四無閡智」,「十八不共法」,「陀羅尼門」(四十二字母)等法門。「四念處……八聖道分」,「十智」(十一智中除如實智),「三三昧」,「十念」,都是聲聞修學的法門,但菩薩與般若相應來修習,「以不可得故」,都是成佛的方便了。經上說:「菩薩摩訶薩以一切諸法不可得故,乘是摩訶衍,出三界,住薩婆若」[一切智](32)。依據這一意義,般若以無所得為方便,般若是大方便,離般若就一切都不成其為(成佛的)方便了。然菩薩的利益眾生,在世俗事中,不能說般若都無所得就夠了。方便有多種意義,對般若的「體真」,而論悲願利濟的「涉俗」,方便與般若是同樣重要的。『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九下)說:

「智(般若)度菩薩母,方便以為父,一切眾導師[佛],無不由是生」。

般若與方便,是成佛的兩大因素,而且是相助相成的,所以說:「無方便慧縛,有方便慧解;無慧方便縛,有慧方便解」(33)。沒有方便的慧──般若,是要證實際而成小果的;沒有般若的慈悲方便,只是人天善業,對佛道來說,都是繫縛。只有般若與方便的相資相成,才能實現大乘的不思議解脫。這樣,如『須真天子經』「偈頌品」,廣泛的對論,什麼是「智慧」[般若],什麼是「善權」[方便],以說明二者在菩薩行中的重要性(34)。在菩薩利他行中,「方便」受到重視,所以『大樹緊那羅王經』,在以三十二法淨六波羅蜜外,又說「有三十二法,淨方便波羅蜜」(35),成為七波羅蜜說。『華嚴經』為了滿足十數,說了多種的十波羅蜜(36)。然西晉竺法護,姚秦鳩摩羅什,東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在所譯『華嚴』的「十地品」中,都沒有說到在方便以上,更加願、力、智而成的十波羅蜜。六度加方便、願、力、智,成為一般定論的十波羅蜜,是屬於「後期大乘」的。

「方便」在「大乘佛法」中的重要性(更影響到「秘密大乘佛法」),是應該特別重視的。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經題下注「一名不思議解脫」。『華嚴經』的「入法界品」,『智度論』稱為『不可思議解脫經』;「四十華嚴經」題,也作「入不可思議解脫境界」。解脫vimukti是「佛法」的修行目標,「大乘佛法」稱為「不思議解脫」,形式與方法上,應有某種程度的差異;差別的重點,就是方便。一、菩薩道是依釋尊過去的本生Jātaka而形成的。在本生中,修菩薩行的,不一定是出家的。如善財Sudhana所參訪的善知識(菩薩),多數是人。出家的,有比丘,比丘尼。在家的,有仁慈的國王,法官,航海者,醫師,製香師,語言學者,數學家,長者,優婆夷,童女等;也有方便示現殘酷嚴刑的國王,愛欲的淫女,愚癡的「服樹皮衣」的外道仙人,「五熱炙身」的苦行婆羅門。也有不是人的,如一頭四手的大天(神);眾多的夜天,是女性的夜叉yakṣa。有的是出家,有的是在家;有的是人,有的是鬼神:這樣的菩薩而修菩薩行,當然與「佛法」不同了。二、「佛法」中,在家是可以證果的,但住持佛法,屬於出家僧。不涉政治,不事生產,表現謹嚴拔俗的清淨形象。為了維護僧伽的清淨,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有些人是不能隨便接觸的,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遵守傳統制度,與社會保持適當距離,對佛法的普化人間,似乎有所不足。「大乘佛法」的菩薩,以不同身分,普入各階層,從事不同事業,以不同方便,普化人間。理想的「大乘佛法」,與謹嚴拔俗的比丘生活,說法利生,作風上顯然不同。就是現出家相的文殊菩薩,不在僧中雨安居vārṣika,而在「王宮采女中,及諸淫女、小兒之中三月」(37),也與傳統的出家生活不同。這一大乘的方便風格,正是受了流行這一地區,重「法」而不重「律」的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的影響。雞胤部Kukkuṭika主張,衣、食、住一切隨宜;北道部Uttrāpathaka說有在家阿羅漢。南方大乘──「文殊法門」,「入法界品」所表現的解行,就是在這種部派思想上,適應地域文明而發展起來的。「原始般若」應用否定的、反詰的語句,本與「文殊法門」相近。「般若」流入北方而大成,雖同樣的著重於勝義的體悟,而改取平實的語句,且引用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等術語。「文殊法門」在南方,充分的發展起來。「入法界品」善知識的種種方便,不妨說是集當時「文殊法門」的特性,而以善財童子的參學,表示出大乘方便的特色。三、菩薩的示現殘殺,示現淫欲,示現為鬼、畜、外道、魔王,那是大菩薩利益眾生的方便,姑且不論。修學菩薩道的作風,也與「佛法」不同,如『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中)說:

「(此土所說)一切言說,皆是戲論,是差別說,呵責結使說。世尊!(文殊來處)寶相佛土無有是說,純明菩薩不退轉說,無差別說」。

此土釋尊的教說,的確是差別說。有苦有樂,有邪有正,有雜染也有清淨。「結使」,使就是隨眠anuśaya。釋尊總是呵責煩惱kleśa,以煩惱為生死的原因,勸弟子捨斷煩惱,以無漏智得解脫。文殊國土的「無差別說」,是「皆依勝義」,一一法到究竟處,是一切法不生,一切法清淨,無二無別的如、法界,是沒有差別可得的。這才能不著煩惱又不離煩惱,不著生死而不離生死。文殊所代表的不思議解脫,如『諸法無行經』說:勝意比丘持戒、得定,少欲知足,修頭陀行,這是「佛法」中的比丘模樣。喜根比丘不稱讚少欲知足,嚴持戒律,但說諸法實相──貪、瞋、癡性即法性;說貪欲、瞋恚、愚癡──一切法無障礙。如偈說:「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於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若人無分別,貪欲、瞋恚、癡,入三毒性故,則為見菩提,是人近佛道,疾得無生忍」(38)。這就是一般所說的煩惱即菩提,文殊法門是著重於此的(39)。說得平實些的,如『般若經』說:「若人已入正位,則不堪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何以故?已於生死作障隔故」(40)。菩薩是要長期在生死中度眾生的,如入正位──入正性離生,斷煩惱而證聖果,那就多也不過七番生死,不能長在生死修菩薩行了。所以說「菩薩不斷煩惱」。但不斷煩惱,只是不斷,而猛利、相續煩惱,能造作重大罪業的,還是要伏除的。只是制伏了煩惱,淨化了煩惱(如馴養了猛獸一樣),留一些煩惱,才能長在生死,利益眾生。這樣,對菩薩修行成佛來說,如有善巧方便,煩惱是有相當意義的。『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九中)說:

「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若見無為入正位者,不能復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初期大乘」佛法,著重於勝義法性的契入,所以能不離煩惱、不著煩惱,於生死海中利益眾生,以圓滿一切智──無上菩提。本著這樣的慧悟,攝化眾生,也就處處可行方便。對於傳統的「佛法」,是有衝擊性的,所以佛教界有「大乘非佛說」,及聲聞法是「小乘」hīnayāna的相互對立。

深廣的菩薩大行,是「大乘佛法」的主要部分,而究竟圓滿的佛果,也多方表顯出來。十方諸佛的淨土,清淨的程度是不一致的。有讚揚某佛與佛的淨土;也有說某佛比其他佛與佛的國土更好。抑揚讚歎,無非是「為人生善」,引發人的信心而已。佛果,是修菩薩因行所成的,是「大乘佛法」的通論。人間成佛的釋尊,由於本生Jātaka等傳說,修廣大因行,怎麼成了佛,還有多種不理想的境遇?依此而引出方便示現的化身nirmāṇa-kāya,真實的法身dharmakāya──二身說。然「初期大乘」經,說「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處,還是人間的釋尊。如『華嚴經』說:「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始成正覺」(41)。以佛的神力,見到了「華藏莊嚴世界海」;見到了「佛身充滿於法界,普現一切眾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恆處此菩提座」(42)。佛名毘盧遮那,又說:「或名釋迦牟尼,或名第七仙,或名毘盧遮那,或名瞿曇氏」(43)。這顯然釋尊與毘盧遮那不二;修行圓滿而成佛,毘盧遮那與釋迦牟尼Śākyamuni,是同一佛而隨機所見不同,所以古有「舍那釋迦,釋迦舍那」的通論。『首楞嚴三昧經』的意趣,與『華嚴』相近。東方的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說:「如彼釋迦牟尼佛壽命,我所壽命亦復如是。……我壽七百阿僧祇劫,釋迦牟尼佛壽命亦爾。……彼佛身者,即是我身。……我壽七百阿僧祇劫,乃當畢竟入於涅槃」(44)。照明莊嚴自在王如來與釋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釋尊的壽命那麼久,還是「畢竟入於涅槃」,與傳統所說,前佛涅槃,後佛繼起說相合。西方的阿彌陀佛,壽命無量無邊,還是「然後般泥洹者,其廅樓亘[觀音]菩薩便當作佛」(45)。說得突出些的,如『妙法蓮華經』卷五(大正九‧四二下)說:

「我成佛以來,甚大久遠!壽命無量阿僧祇劫,常住不滅」。

「諸善男子!我本行菩薩道所成壽命,今猶未盡,復倍上數」。

『法華經』開權顯實,會三乘歸一乘,說法者是釋尊。接著,顯示釋尊的法身,成佛已經很久很久了!一則說:「常住不滅」;再者說:「壽命今猶未盡,復倍上數」──有數量是有盡的。成佛以來甚大久遠的,當然不是王宮誕生,伽耶Gayā成道,拘尸那Kuśinagara入滅的;燃燈佛Dīpaṃkara授記,也只是方便說。這樣,大通智勝Mahâbhijñā-jñānâbhibhū如來教化十六王子,現在成佛,也是方便說了!佛的究竟實義,顯然的不可思議!但到底是常住不滅呢,還是有盡而後佛繼起呢?不過,『法華經』還是說本行菩薩道而成佛的。

註解:

[註 8.00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三(大正八‧五四六下)。

[註 8.002]『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七六中)。『寂調音所問經』(大正二四‧一〇八一下)。

[註 8.003]『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中)。

[註 8.004]『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一(大正八‧三七二上)。

[註 8.005]1.『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七(大正八‧五六六上)。2.『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七(大正八‧三四四上)。

[註 8.006]『大般若波羅蜜多經』 (第二分)卷四四九(大正七‧二六九上──下)。

[註 8.007]『雜阿含經』卷九(大正二‧六〇上)。

[註 8.008]『雜阿含經』卷三一(大正二‧二二四中)。『相應部』(四三)「無為相應」(南傳一六上‧七七──九七)。

[註 8.009]『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初分)卷三(大正五‧一三中)。

[註 8.010]『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二分)卷四六〇(大正七‧三二七上);卷四六二(大正七‧三三六中);卷四六三(大正七‧三四〇中);卷四七三(大正七‧三九四中)。

[註 8.011]『大般若波羅蜜多經』(「那伽室利分」)卷五七六(大正七‧九七五上)。『濡首菩薩無上清淨分衛經』卷下(大正八‧七四六上)。『佛說決定毘尼經』(大正一二‧四一上)。

[註 8.012]『雜阿含經』卷一四(大正二‧九八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七〇──一七一)。

[註 8.01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六(大正九‧五六四下)。

[註 8.014]『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七(大正八‧二七六上)。

[註 8.015]『妙法蓮華經』卷三(大正九‧二七上──中)。

[註 8.016]『無極寶三昧經』卷上(大正一五‧五〇七下);『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大正一六‧四九七下)。

[註 8.017]『雜阿含經』卷一二(大正二‧八三下)。

[註 8.018]『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二二三上)。

[註 8.019]『大智度論』卷一九(大正二五‧一九八上)。

[註 8.020]『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一四‧五四二中)。

[註 8.021]『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四二三下)。

[註 8.022]『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分)卷四七二(大正七‧三九一上)。

[註 8.023]『入法界體性經』(大正一二‧二三四下)。

[註 8.024]『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一一上)。

[註 8.025]『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一(大正八‧三六九下)。

[註 8.026]『清淨毘尼方廣經』(大正二四‧一〇八〇中──下)。

[註 8.027]『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三(大正一〇‧六八下)。

[註 8.028]『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五(大正八‧五五八下)。又卷六(大正八‧五六二中)。

[註 8.02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〇章(六八六──六八八、七一五──七二六)。『空之探究』第三章(一五五──一七〇)。

[註 8.030]參閱拙作『空之探究』第三章(一八〇──一八六)。

[註 8.031]『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下)。

[註 8.032]『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六(大正八‧二六一上)。

[註 8.033]『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五下)。

[註 8.034]『須真天子經』卷四(大正一五‧一〇九中──一一〇上)。

[註 8.035]『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卷二(大正一五‧三七七下──三七八上)。

[註 8.036]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三章(一一〇二──一一〇三)。

[註 8.037]『文殊師利現寶藏經』卷下(大正一四‧四六〇上──中)。『大方廣寶篋經』卷中(大正一四‧四七四上)。

[註 8.038]『諸法無行經』卷下(大正一五‧七五七上──七六〇上)。

[註 8.039]參閱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一二章(九二八──九四〇)。

[註 8.040]『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八‧五四〇上)。

[註 8.041]『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大正一〇‧一中)。

[註 8.042]『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大正一〇‧三〇上)。

[註 8.043]『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一二(大正一〇‧五八下)。

[註 8.044]『首楞嚴三昧經』卷下(大正一五‧六四四下──六四五上)。

[註 8.045]『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卷上(大正一二‧三〇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