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導師主張人本理性主義,而否定超越常人的神秘經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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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諍

2016年10月於無錫舉辦的「第二屆佛教義學研討會」中,有人認為釋印順過度主張「人本理性主義」,因而否定超越人間的認識和體驗範圍、境界、能力之存在,印順導師有否定宗教的「神秘現象」嗎?

回應

                                                                                                          釋長叡(2017.06.02)

一、印順導師並不抹煞「神秘經驗」。

(一)《般若經講記》,p.180:

宗教體驗,世間的一般宗教,如耶、回、印度教等,也都有他們的體驗,如上帝、真宰、梵我等。若說他們都是騙人的,決不盡然,他們確是從某種體驗,適應環境文化而表現出來的不過體驗的境地,有淺深,有真偽

 

(二)《中觀論頌講記》,pp.308-309:

法是軌持,軌是規律,或軌範;持是不變,或不失。事事物物中的不變軌律,含有本然性、必然性、普遍性的,都可以叫做法。合於常遍本然的理則法,有多種不同,但其中最徹底最究竟最高上的法,是一切法空性。現觀這真實空性法,所以叫觀法。

體悟真如空性法,聲聞行者在初果;菩薩行者在初地。經中說:『知法、入法,於法無疑』,就是悟達此空真如性。能悟入畢竟空的智慧,稱為『淨法眼』。

聖者體悟諸法的真實,必須如實修行。在正確的實踐中,最重要的是智慧的如實現觀。現觀是超越能所的認識關係而冥證的直觀;近於一般人所說的神秘經驗。佛弟子有了正確的直觀經驗,這才是在佛法中得到了新生命。正確的洞見佛法,現證解脫,名為得道。

 

(三)《我之宗教觀》,pp.3-5:

近代的宗教一詞,由Religion譯義而來。西方學者,依著他們所熟悉的宗教,給予種種的解說。現在,我依佛法的定義來解說。

宗(證)與教,出於《楞伽經》等,意義是不同的。

宗,指一種非常識的特殊經驗;由於這種經驗是非一般的,所以有的稱之為神秘經驗。教,是把自己所有的特殊經驗,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使他人了解、信受、奉行。

如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的證悟,名為;佛因教化眾生而說法,名為

我們如依佛所說的去實行,也能達到佛那樣的證入()。

所以,宗是直覺的特殊經驗,教是用文字表達的

依此,凡重於了解的,稱為教;重於行證的,名為宗

這樣的宗教定義,不但合於佛教,其他的宗教,也可以符合。即如低級的宗教,信仰幽靈鬼神。這種幽靈鬼神的信仰,其初也是根源於所有的特殊經驗而來。

又如猶太教、基督教所信仰的耶和華,也是由於古代先知及耶穌的特殊經驗而來。基督徒在懇切的祈禱時,每有超常識的神秘經驗,以為見上帝或得聖靈等,這就等於是宗。加以說明宣傳,使人信受,就是教。

凡是宗教,都有此二義。

反宗教及自以為非宗教者,不能信解宗教的特殊經驗,以為只是胡說亂道,捏造欺人;或者是神經失常,幻覺錯覺。

不知道,宗教決不是捏造的、假設的。心靈活動的超過常人,起著進步的變化,又有何妨?宗教徒的特殊經驗,說神說鬼,可能有些是不盡然的,然不能因此而看作都是欺騙。

各教的教主,以及著名的宗教師,對於自己所體驗所宣揚的,都毫無疑惑,有著絕對的自信。在宗教領域中,雖形形色色不同,但所信所說的,都應看作宗教界的真實。即使有與事實不合的,也是增上慢──自以為如此,而不是妄語。如基督徒的見到耶穌,見到上帝,或上帝賜予聖靈等,他們大都是懇切而虔誠的。如佛教徒的悟證,以及禪定的境界,見到佛菩薩的慈光接引等,都是以真切的信願,經如法修持得來。這在宗教徒內心,是怎樣的純潔而真實,決非有意的謊言(以宗教為生活的,當然有欺謊的報道)。

 

(四)《永光集》,p.257:

說到宗教體驗,我相信不但佛教,其他宗教與低級巫術,都是有些宗教體驗的,不過淺深、偏正不一吧了。有宗教體驗的,信心十足,但並不等於事實或真理

低層次的宗教體驗,與自己的信仰,自己所聽聞的有關。閱讀(或信仰)什麼,在靜定(精神集中)中就引發什麼體驗,如讀《法華經》的,就會引發「靈山一會,儼然未散」的體驗。現代少數基督徒,把習禪引入自宗,於是靜定中,有見到馬利亞懷抱著孩兒,有見背著十字架的耶穌。

所以宗教思想的淺深、偏正,不只以自己的宗教體驗為準繩,還是要在自己表達出來,求得他人的共識

 

印順導師檢討「神秘經驗」,他認為佛法是「科學而哲學的宗教」。

(一)《般若經講記》,pp.181-182:

龍樹菩薩在《智論》裡,講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時,即以《中論》生死涅槃無別去解說。

大乘的體驗,不妨說是「內在」的。

論到宗教的體驗,有人以為這是一種神秘經驗,既稱為神秘的,此中境界就不是常人所能了解。因之,經驗的是否正確,也無從確論。

現見世間一般宗教,他們依所經驗到而建立的神、本體等,各不相同,如耶教的上帝,印度教的梵我,所見不同,將何以定是非?

依佛法,這是可判別的,

一方面要能洗盡一切情見,不混入日常的計執;

一方面要能貫徹現象而無所礙,真俗二諦無礙的中道,即保證了佛法的究竟無上。

佛法是貫徹現象與本體,也是貫通宗教與哲學,甚至通得過科學的,所以有人說佛法是科學而哲學的宗教。

 

(二)《佛法概論》,p.127:

從古典去考察,佛陀雖採用世俗的須彌四洲說,大致與事實不遠。我以為:現實的科學的佛法,應從傳說中考尋早期的傳說。從不違現代世俗的立場,接受或否定他,決不可牽強附會了事。

 

 [按:由此觀之,談佛法,不應與哲學、科學(文獻學、歷史學、考古學…)打成兩截]

 

佛法跟世間哲學神教的定境世間的道德,有共」與不共」之處。

參見《佛法概論》,p.10:

八正道的最初是正見,正見能覺了真諦法。

知是行的觸角,是行的一端,在正行中,知才能深刻而如實。離了中道的正行,沒有正知,所以佛法的正見真諦,近於哲學而與世間的哲學不同

同時,八正道的最後是正定,是寂然不動而能體證解脫的。這正定的體證解脫,從中道的德行中來,所以近於宗教的神秘經驗,而與神教者的定境、幻境不同

也就因此,中道行者有崇高的理智,有無上解脫的自由,雖說是道德的善,也與世間的道德不同

中道統一了真諦與解脫,顯出釋尊正覺的達磨的全貌。

 

印順導師「神秘經驗」的流弊風險。

《性空學探源》,pp.26:

經中說的知法、現法、入法,正見、正觀、如實知……等,都是現觀的別名。

現觀,是一種親切、直接而明明白白的體驗;是一種直覺到的經驗,不是意識的分別,不是抽象的說明,也不是普通生活的經驗;它是內心深入對象的一種特殊經驗。拿個現代名辭來說,就是一種神秘經驗。

這種直覺的神秘經驗,本來為世界各宗教所共有,而且作為他們的理想境界,所追求到達的目的,不過內容與佛法不同罷了。他們在狂熱的信心中,加上誠懇的宗教行為,或祭祀、或懺悔、或禁食、或修定時,由精神的集中,迫發出一種特殊的經驗;在直覺中,或見神、或見鬼、或見上帝,有種種神秘的現象。

佛法中的現觀,也就是這種直覺經驗。

如聲聞乘的「阿毘曇」,譯為對法或現法;大乘的般若無分別智等,都是這類直覺。

假使學佛法,但著重這直覺的現觀,容易與外道──其他宗教相混,失卻佛法的特質,或不免走上歧途。

因為這種沒有通過理智的直覺,混入由於信仰及意志集中所產生的幻象,雖有其內心的體驗,但不與真相符合,所以這種不正確的境界,是有非常危險性的

得此境界的人,儘管可以發生堅強的自信心,但對身心修養、社會、國家,不能有什麼實際的利益,或者有小利而引起極大的流弊。

 

印順導師認為:「佛法的方法,可說是信仰與理智的合一,一般知識與特殊體驗的合一。」印順導師是強調正信智信而不迷信的基本立場。

(一)《性空學探源》,pp.26:

佛法的現觀,與外道的不同,是正覺,在乎特重理智,是通過了理智的思擇

佛法中,在未入現觀前,必先經過多聞、尋思、伺察、簡擇種種的階段;這一切,此地總名之曰「思擇」。思擇,是純理智的觀察。在思擇中,得到一種正確的概念之後,再在誠信與意志集中之中去審諦觀察,以達到現觀。

所以,佛法的方法,可說是信仰與理智的合一,一般知識與特殊體驗的合一。從現觀去體驗空性之前,必先經過分別智慧的思擇,所以阿含中說:「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

從聞而思,從思而修,從修而證,這是佛法修行的要則,絕不容踰越躐等;踰越,就踏上了錯誤的歧途。

 

(二)《印度佛教思想史》,pp.21-23:

中道行,是正見為先導的聖道的實踐。聖道的內容,釋尊隨機說法,有種種組合,主要的有七類,總名為三十七菩提分法。其中根本的,是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正見是正確的知見;

正思惟是正確的思考,引發出離的意願;

正語是正當的語文(及書寫文字);

正業是正當的身體行為;

正命是正當的經濟生活;

正精進是離惡行善的正當努力;

正念是純正的專心一意;

正定是純正的禪定。

聖道是以正見為先的,這是說:人生世間的無限苦逼,相對的改善或徹底解脫,惟有從正確的理解問題去解決,不是憑傳統信仰想像,或某些神秘經驗所能達成的。

 

(三)《華雨集》(第四冊),p.42:

我不否認神教的信行,如去年有一位(曾參禪)來信說:「否則,……乃至奧義書、耆那教諸作者聖者就是騙子了」!

我回信說:「不但奧義書、耆那教不是騙子,就是基督教……其至低級的巫術,也不完全是騙人的。宗教(高級或低級的)總有些修驗(神秘經驗),……如有了些修驗,大抵是信心十足,自以為是,如說給人聽,決不能說是騙子。……不過,不是騙人,並不等於正確,否則奧義書、耆那教也好,何必學佛」?

「初期大乘」的神化部分,

◎如看作《長阿含經》那樣,是「世界悉檀」、「吉祥悅意」,那大可作會心的微笑

◎如受到「方便」法門功德無邊(佛經的常例,越是方便,越是功德不可思議)的眩惑,順著世俗心而發展,那是會迷失「佛出人間」,人間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

 

(四)〈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華雨集》(第四冊),pp.35-37:

六 契理而又適應世間的佛法

佛法在中國,說圓說妙,說心說性,學佛者必備的正常經濟生活,是很難得聽到的了!依正見而起正語、正業、正命,然後「自淨其心」,定慧相應而引發無漏慧,所以在五根(信、精進、念、定、慧)中,佛說慧──般若如房屋的棟樑一樣,是在先的,也是最後的。

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依正見而起信,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

依慧而要修定,定是方便,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樣的重禪定,而眩惑於定境引起的神秘現象。佛弟子多數是不得根本定的,沒有神通,但以「法住智」而究竟解脫,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有正見的,不占卜,不持咒,不護摩(火供),佛法是這樣的純正!

正見──如實知見的,是緣起──「法」的又一義。

世間一切的苦迫,依眾生,人類而有(依人而有家庭、社會、國家等),佛法是直從現實身心去了解一切,知道身心、自他、物我,一切是相依的,依因緣而存在。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續中,沒有不變的──非常,沒有安穩的──苦,沒有自在的(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無我。

世間是這樣的,而眾生、人不能正確理解緣起(「無明」),對自己、他人(他眾生)、外物,都不能正見而起染著(「愛」)。以無明,染愛而有造作(業),因行業而有苦果。三世的生死不已是這樣,現生對自體(身心)與外境也是這樣,成為眾生無可奈何的大苦。如知道「苦」的原因所在「集」(無明與愛等煩惱),那從緣起的「此生故彼生」,理解「此滅故彼滅」,也就是以緣起正見而除無明,不再執著常、樂、我我所了,染愛也不起了。

這樣,現生是不為外境(及過去熏染的)所干擾而解脫自在,死後是因滅果不起而契入「寂滅」──不能說是有是無,只能從一切苦滅而名為涅槃,涅槃是無上法。

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脫生(老病)死為目標的。這是印度當時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實知緣起而大覺,不同於其他的神教。這是佛法的本源,正確、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覺。修學佛法的,是不應迷失這一不共世間的特質!

 

六、印順導師不贊同神學式的整理純哲學的佛法研究。

〈大乘是佛說論〉,《以佛法研究佛法》,pp. 197-199:

〈從大乘的內容看大乘〉

釋尊的三業大用,菩薩的本生談,經長期的融合而使他普遍化,綜合為一般菩薩的大行,與一切諸佛的妙果。

我覺得,大乘的真價值,大乘的所以可學,不在世間集滅的解說,卻在這菩薩的大行。菩薩學一切法,有崇高的智慧。度一切眾生,有深徹的慈悲。他要求解脫,但為了眾生,不惜多生在生死中流轉。冷靜的究理心,火熱的悲願,調和到恰好。

他為法為人,犧牲一切,忍受一切,這就是他的安慰,他的莊嚴了!

他只知應該這樣行,不問他與己有何利益。那一種無限不已的大精進,在信智、悲願的大行中橫溢出來,這確是理想的人生了。

菩薩比聲聞更難,他是綜合了世間賢哲(為人類謀利益)與出世聖者(離煩惱而解脫)的精神。他不厭世,不戀世,儘他地覆天翻,我這裡八風不動;但不是跳出天地,卻要在地覆天翻中去施展身手。上得天(受樂,不被物欲所迷),下得地獄(經得起苦難),這是什麼能耐!

什麼都不是他的,但他厭惡貧乏。他的生命是豐富的,尊貴的,光明的。

他自己,他的同伴,他的國土,要求無限的富餘,尊嚴,壯美;但這一切,是平等的,自在的,聖潔的。

所以,我說菩薩是強者的佛教;是柔和的強,是濟弱的強,是活潑潑而善巧的強。他與聲聞行者,似乎是很不同的。

有人說: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到尼采的超人論,看來不同,而尼采卻真是叔本華精神的繼承發揚者。

大乘佛教,仰宗釋尊的大雄,從聲聞佛教中透出來,也實在如此。這其中,從獨善的己利行,到兼濟的普賢行,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這像《淨名經》,《華嚴》的〈入法界品〉,表顯得特別明顯。

說到佛果,我在《印度之佛教》說過,從現實人間的釋尊,到萬德莊嚴的法身佛,也是從本生談的啟發而來。大眾系已經成立,不是大乘學者新創。大抵現證法性以前的菩薩(般若道),常人是可以隨分行踐的。成聖以上,可以看作人生的終極理想。

好在大乘行者,在無限不已的前進過程中,不急求斷惑而證實際(後期佛教,聲聞的急證思想復活,這才使大乘逆轉)。

我以為大乘學者,

◎不該專在判地位,講斷證上下工夫,或專在佛果妙嚴上作玄想。這是神學式的整理,僅能提高信願,而不能指導我們更正確深刻的體解法相,也不能使行踐有更好的表現

◎也不該專在事理上作類於哲學的研究,他使我們走上偏枯的理智主義,或者成一位山林哲學者

大乘經不可不讀,自然要會讀。大乘經是行踐中心的;讀者應體貼菩薩的心胸,作略,氣象。有崇高的志願,誠摯的同情,深密的理智,讓他在平常行履中表現出來!使佛法能實際而直接的利濟人群。自然,初學者作一期的專修,調伏自己,淨化自己,充實自己,也是必需的。

其他,關於內外、天人之際,我想另外討論。

還有,大乘經中的人物敘述,時地因緣,是不必把他看為史實的。這些,不是理智所計較的真偽,是情意所估計的是否,應從表象、寫意的心境去領略他(與大乘論不同)。

 

七、批評印順導師重視「人本」的人,是否反省自己崇尚「天神化」的結果,反而容易走回「神佛不分」的老路?

批評印順導師重視「理性」的人,是否反省自己「太過感性或不夠理性」?

 

聞思隨筆版主:常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