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勝強居士訪談錄

                                                    呂勝強居士訪談錄

《「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之四)邱敏捷訪問

一、前言

              筆者為探討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NSC98-2410-H-024-015),乃於2010年1月16日(星期六)上午,到高雄市正信佛青會訪問呂勝強(1952–)居士,這是本研究案的第四次訪談活動。

                回顧筆者與呂勝強居士結識的因緣,係從1982年宏印法師(1949–)於高雄佛教堂舉辦「南部法輪班」開始。在佛教研究上,我們對於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的佛教思想特別關注,是彼此可以討論的法友。

                呂勝強接觸、閱讀導師的著作甚早:1973年,即看《成佛之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翌年,他聆聽宏印法師在淡江大學正智社講的「《妙雲集》的精神與特色」,對導師《妙雲集》得一輪廓。1980年,宏印法師在高雄開辦以宣講《妙雲集》為主的「南部法輪班」,他擔任小組長,1982年高雄佛教堂舉辦的「擴大南部法輪班」則被指派為學員長。1983年至2002年間,曾多次到臺中華雨精舍參禮、請示導師相關法義。現為印順文教基金會推廣教育中心主任。其著作有:《人間佛教的聞思之路》(高雄:正信佛青會,2003年2月初版);編輯《妙雲華雨的禪思》(新竹:正聞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等。

                本次訪談內容,仍以印順學派的形成、學派中各人物與分流僧團之發展特質為範圍。由於受訪者長期研讀導師著作,並不斷跟隨宏印法師的行腳,同時在近數年積極參與推廣導師思想的工作,這些部分就成為請他暢談的重點。

 

二、筆者問:有關藍吉富(1943–)老師2003年發表之〈臺灣佛教思想史上 的後印順時代〉,將弘揚印順導師思想的人物和道場劃分為四:一是釋昭慧(1957–)主導的弘誓弘法團體;二是釋傳道(1941–)住持的妙心寺;三是釋宏印主導的學佛團體;四是福嚴精舍及慧日講堂,並楬櫫「印順學派」之名,您覺得如何?還有哪些是藍老師所忽略的?

呂勝強答:就名稱而言,印順學派當然比印順宗派來得恰當。從世諦流佈來講,有個印順學派被提出,應是順理成章之事。為什麼我這樣講呢?因為佛陀在世的時候,如果就導師的研究,像多聞第一的阿難,跟舍利弗、目犍連,他們是多聞及智慧第一,相偕幫助佛轉法輪,其後發展為比較重論議之一群——論議學派。另外,像頭陀行的大迦葉,持律的優婆離等,亦各有發展。導師認為在五百結集時,很明顯地是由頭陀行大迦葉和持律優婆離的學派主導,他們的風格是比較接近。可以說,多聞者與多聞者共聚,持律者與持律者共聚,大家思想宗風相近,就會形成一個「學團」。「學派」也許可以叫「學團」,名稱是約定成俗。大家思想受導師的啟發,然後各自對導師思想所領會的部分做一些闡揚,這個從歷史上來看,包括佛在世時,是很自然的。藍老師以歷史學者的眼光來做這樣一個分派,這也是事實。   

    藍老師在「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2001年3月30日在中央研究院),提到「印順學」、「妙雲學」。那一天,我也在現場。我有一段報告,大略是:「今天是為導師九十六歲生日祝壽所舉辦的研討會,我有三點感想,事實上我是聽藍老師講的這一席話而引起的。首先,導師人間佛教暢佛之本懷,能夠引導人發心,產生正法的力量。」「中國儒家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就佛法而言,如實應說『天不生佛陀,萬古如長夜。』」其次,我又指出,《雜阿含經》卷六第133經、395經云:「眾生無明所覆,愛繫其首。」(《大正藏》第2冊,頁41下)、「世間常冥,無有明照,唯有長夜,純大闇苦,現於世間。」(同上,頁106下);《增壹阿含經》卷十九說:「如日初出如來出世,除去闇冥,靡不照明。」(同上,頁645上)佛法能讓人心裡產生光明,照耀道路。從《轉法輪經》看出,當佛陀初轉法輪時,佛弟子聽到四聖諦,即得眼智明覺,也就是得到佛法的智慧、光明、正見。所謂「正聞、正信、正行」,這是導師特別常講的,導師辦了「正聞出版社」,它扮演了「啟發我們明亮的眼睛」,從思想引導信仰、力量的功效。「人間佛教」的法源應該來自於佛陀的「四預流支」教誨,從正聞起軔,透過正聞產生內心真正的力量,而不只是「宗教是人們的慰藉」而已。  

               我的第三個感想就直接跟「印順學」有關係。當時我強調:中國佛教一向重視傳承,中國禪宗講「楞伽師資血脈」,《六祖壇經》就提到在牆壁上畫「楞伽經變相及五祖血脈圖」。現代世界性的佛教也是這樣,密教也是這樣,也就是重傳承。可是我讀到《中阿含經》卷三六第145《瞿默目犍連經》提示「佛陀的教誨」(《大正藏》第1冊,頁653下–656上)。佛陀在《中阿含經》說:「我不立一人為僧團之所依。」我對此感受很深。經上說:「依法不依人。」法味很強時,人的力量就減弱了。自力增強,他力減弱了。但是它並不表示我們自己的傲慢隨之而起,應該是說緣起法的力量,使我們自己知道自己很渺小;認識自我的渺小,「我慢」也就可以逐漸消融。二十年前張曼濤(1933–1981),曾經在一次文化大學的演講中預測:「導師的思想目前是潛流,未來將是洪流。」現在有很多人感受到導師思想是一股巨流。藍吉富老師提到「印順學」、「妙雲學」,有點類似「印順學派」之意味。

                我們整理、探討印順學、妙雲學,最好不要造成排他性,而是透過導師思想所掘發的經論的真理的聲音,即「正覺之音」,予以發揚光大。由於導師思想都是來自佛教原典,這種的聲音變成潮流,且沒有排他性,同時不與傳統佛教起衝突,才是今天「薪火相傳」最大的意義。另一方面,我認為「僧團」不一定要凸顯個人。弘揚印順思想有幾個團體,比如說昭慧法師的弘誓學團、傳道法師的妙心寺,或者是宏印法師所主導的學佛團體,以及厚觀法師(1956–)主導的福嚴佛學院與慧日講堂僧團。

                 除此之外,我覺得新竹永修精舍住持寬謙法師(1956–)在弘揚導師思想上有相當大的群眾魅力。我所知道的,在美國有很多人非常歡迎她;她的DVD,在大陸也有不少人在看在聽。

                還有,桃園楊梅菩提廣講堂住持體方法師(1941–),俗姓劉,原法號「性廣」,後來因為弘誓學院有性廣法師(1962–),所以他另易以「體方」為法號以區別。體方法師是弘揚導師思想中很特別的男眾法師,他原受中國禪門熏習影響,後來看到導師的著作,才把以前的疑團打破,並從而矻矻於宣講導師思想。他主要的弘法對象是面向大陸信眾。我們「印順文教基金會推廣教育中心」(以下簡稱「推廣教育中心」),剛成立時,也曾邀請寬謙法師、體方法師來參與座談會。體方法師在大陸有其影響力,有他獨特的風格。

                體方法師中年出家。他詮釋導師思想的方式跟其他法師不太一樣。去年十一月我跟李祖鵠居士去北京開會,就碰到一位從江蘇、兩位來自山西的體方法師的信徒,他們都來旁聽參加大陸簡體版《印順法師著作全集》出版的座談會(參後)。體方法師推動導師的思想有年,編有一本《解脫之道》,他錄製之DVD,其內涵給人有一種強烈的宗教情操砥礪的指導性風格。對導師思想之弘揚有獨特的展現,他的DVD在大陸散播甚廣。導師的思想在大陸取得較大的推展,他應該是推動者之一;他比寬謙法師之DVD更早到大陸弘揚導師思想,影響不可謂小。

                另外,我特別把李祖鵠居士提出來,這些年在推動導師思想上亦有貢獻。他現在是「美國佛教會」副會長,也是仁長老「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的董事;他在美國另成立慈善基金會,具體資助大陸的貧困學生,並藉此推動導師思想。

                有關這些弘揚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團體和個人,我跟厚觀法師聊過,我們贊同宏印法師所說的「同中存異」、「異中求同」,大家同樣都在弘揚導師思想,百花齊放,每個人的詮釋可以不一樣,各自有他不同的風格和貢獻。弘揚導師思想,不是弘揚導師個人、一家之言;導師把佛教經論裡面的思想掘發出來,那就是整理了佛教思想,使之比較相應於佛陀的本懷。導師有時候說是「純正的佛法」,有些人可能覺得有點刺耳,應該是說「暢佛本懷」,重視整體佛教,提出人間佛教。這也是我們當初成立「推廣教育中心」的宗旨。

 

  三、筆者問:請談談「推廣教育中心」之成立、發展及其運作?

呂勝強答:「推廣教育中心」的成立是這樣的:2005年6月導師往生,在導師圓寂百日前夕,厚觀法師發起,找到黃崧修莊春江及我等,籌劃成立推廣教育中心,而於2005年9月10日,假福嚴佛學院推廣教育班講堂,厚觀法師特別邀請傳道法師、淨珠法師、惠敏法師、昭慧法師、淨照法師、性廣法師、寬謙法師、悟殷法師、清德法師、體方法師、開仁法師、林建德居士等;而證嚴法師(1937–)沒空出席。請這些對弘揚導師思想素有貢獻者共聚研討,集思廣益。主要是借重法師和善知識們弘揚導師思想的寶貴經驗,一起來推廣導師的思想。

                  推廣教育中心隸屬於「印順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為厚觀法師。推廣教育中心成立後,第一個工作是著手設置專屬網站,藉著網際網路無遠弗屆的功能,弘揚導師「暢佛本懷」的思想。第二個工作是「重視整體佛法」,在無排他性的原則下,宣揚導師「無我宗風」。導師強調「一切為佛教、為眾生」,我們把這個叫「無我宗風」。當然這個大方向是「暢佛本懷」、「重視整佛法」、「沒有排他性」的人間佛教。

                  我們的網站另建構網路讀書會,是有密碼設定的,一般人進不去。我們有幾個重點:把全球各地的「上課及讀書會資訊」,跟導師思想有關的,全部把它整合在我們的網站裡。「網路芳鄰」,如昭慧法師所說,把所有網路相關的資訊放進來,還有課程講義、語音下載,目前僅就與導師思想有關的,在網站中盡量提供讀者方便利用,別人已在流通的,我們就不放。推廣教育中心主要就是提供課程講義、語音下載,作一些佛學問答,提供全球弘揚導師思想的相關讀書會與演講,作些網路芳鄰,人間佛教團體的網路互聯等。

                推廣教育中心將人間佛教團體的網路互連,包括新竹福嚴佛學院、臺北慧日講堂、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臺南妙心寺,佛教弘誓學院與寬謙法師(新竹永修精舍),還有海外馬來西亞的若干道場。我們把網路互連,這是昭慧法師的建議。各地讀書會報導,網路上哪邊有活動,盡量提供最新的。另外,上課的、視訊的,有錄影有影像的課程講義、影音的下載。再者,由印順文教基金會出版的書籍,目前有四本推廣教育叢書:一是厚觀法師的《成佛之道講義》,事實上他也推薦大家去參考昭慧法師的科判。《成佛之道講義》有MP3,都放在我們的網站上;有書有MP3,方便大家使用。二是《印順導師著作導讀篇》,三是《印順導師著作正聞篇》,四是《印順導師著作聞思篇》,由淺入深。後兩本書都有MP3及DVD。《印順導師著作導讀篇》,我們曾共邀一些法師講過十六堂;有些是有影帶及MP3,包括宏印法師等好幾位法師都參與。《印順導師著作正聞篇》除了莊春江老師講一次,宏印法師與厚觀法師在台中的明德女中講過,DVD是由慈濟師兄姐幫忙錄影。至於我在高雄正信佛青會講《印順導師著作聞思篇》,也有DVD。這些在本網站都有。印順文教基金會所作出版、視訊、影音結合的推廣教育的工作,是經實體教學、現場教學以後,再放在網路上。

                 第三個工作是網路讀書會。這是佛教界比較少作的。我們是在2006年3月網站架設完成後,即開始辦網路讀書會。最初辦《成佛之道》第一期,自2006年3月至2007年7月,這一期進行了一年多。2007年9月至2009年1月再辦第二期,同樣為期一年多。辦《成佛之道》第二期的同時,又辦了《如來藏之研究》的網路讀書會,完全依進度表實施。從2006年3月到目前為止沒有中斷,等於是前後已辦了四期。我們的網路是要有密碼才能進去的,欲參加者要先報名。第一期是用推薦的,那時我們是專為訓練讀書的小組長,直接邀請人來參加。而且還每三個月請學員一起到福嚴推廣班去做「實體讀書會」,現場作交流,都是些幹部。第二期是同時兩個班一起辦。從去年3月就開始辦《佛法概論》第一期的網路讀書會,將於2010年7月結束,也是一年多。所以到現在為止,全部已經辦了四期的網路讀書會。參加的人遍佈臺灣、美國、日本、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及大陸等國家。最近一期,大陸方面參加的人士明顯增加,可以說,大陸方面接受臺灣法師或受導師影響的人有逐漸增加的趨勢。

                另外,我們中心的任務是協助「印順文教基金會」相關業務。我們基金會主要的業務有:受理、頒發佛學研究論文之獎助學金;發行導師著作集光碟;典藏導師文物;舉辦推廣教育工作等。此外,也發行一些「福慧隨身書」,小小一本,比較通俗,現在有八本,把導師的一些著作加以摘錄,剪裁成小冊子,就像聖嚴法師(1930–2009)的《正信的佛教》一書,供一般的初學者隨身攜帶、閱讀。這八本是:《生死大事》、《從心不苦到身不苦》、《談修學佛法》、《佛教的財富觀》、《道在平常日用中》、《信心及其修學》、《念佛、吃素、誦經》與《論三世因果的特勝》。

 

四、筆者問:有關印順導師著作在大陸出版情形如何?

呂勝強答:去年11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舉辦一場《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簡體版出版座談會。記得昭慧法師曾在我們「推廣教育中心」的籌備會上,提到一段很有意義的話,她說:「導師思想之推動到處都有阻力,其中以大陸佛教較令人擔心。」這裡面涉及到大陸宗教界、學術界、政治界的諸多因緣,其中有一點:提倡人生佛教或人間佛教當然是大陸佛教協會前會長趙樸初(1907–2000)的心願,但他的老師是太虛大師(1889–1947),所以事實上大陸方面是尊崇太虛大師而非導師。我想這一部分是我們需要理解的,我覺得在弘揚導師思想時不宜過於凸顯導師的地位,以免造成阻力。昭慧法師特別提到大陸在這方面的氛圍,我也曾向厚觀法師建議,後來《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決定授權中華書局出版,這是參照昭慧法師的建議。

                這一次去北京,主辦單位有三,一是北京「中華書局」,它是大陸官方的出版機構,代表出版界;二是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代表學界;三是中國國家宗教局之「中華宗教文化協會」,等於宗教局的化身。現場有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所長方立天教授、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學誠法師,還有來自中國各省的佛教會副會長。此外,北京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樓宇烈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楊曾文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魏道儒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執行所長張風雷教授及宣方副教授、北京大學東方學院的代表、中央民族大學宗教學系的代表、中國政法大學哲學系副主任俞學明教授等都與會。學誠法師等人讚歎導師高深的佛學造詣,並表示《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的出版,將為大陸的佛學研究提供紮實的文獻基礎。該全集共23冊,編輯順序參照《妙雲集》原來的模式與體例,唯他們把其中「批評共產主義」的部分刪掉(不是很多)。我想這符應對岸的政教氛圍,臺灣這邊也同意了,因為不影響佛教思想。另外是有關導師跟基督教辯論的文章,被刪除了,這部分,參與座談會的大陸學者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應該尊重歷史原貌。不過,最重要的是,導師的核心思想都已涵蓋了。

                大陸學者大部分都有機會閱讀導師著作,其中也有不少人見過導師,像方立天教授、樓宇烈教授等人。我簡單提一下與會大陸學者的看法,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所長方立天教授指出,目前研究佛學是離不開印順導師的著作和理論的。北京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樓宇烈教授認為,導師為近代華人「佛學系統研究」的第一人,《全集》的出版才是大陸學者進一步全然紮實了解導師思想的開始,因為以前大概是浮光掠影。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楊曾文教授表示,《全集》的出版可大大增長中國佛教之「軟實力」,提昇當前大陸最缺乏的佛學教育及人才培養之水平。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魏道儒教授分析,導師思想將學術研究與振興佛教連結在一起,人間佛教能夠佛教界與時俱進,理性與信仰的結合可擴大視野,開展佛教為適合中國社會的實踐理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系副主任俞學明教授指明,導師思想可消融學佛與佛學的衝突,提供了方法論上的契理契機,應用於佛陀本懷的如實展現,在不違背科學精神下與社會對話。

                 因為他們自己的講法比較客觀,我感覺到的氣氛是:太虛大師對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力,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今天,導師也扮演了這個角色,五十年來對臺灣佛教界與學術界的影響,是有目共睹的。出版簡體版「導師著作全集」,對大陸知識分子又多個管道認識佛教,於大陸佛教發展當有些助力。大陸宗教界也提到,現在是佛教在大陸發展的最好契機。導師的著作在這樣的因緣下出版,意義是重大的。大陸對此的共識是:導師高深的佛學造詣,將為大陸的佛學研究提供紮實的文獻基礎,且導師國際學術成就為當今漢語佛教唯一可以推行全球化之資源。《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的出版,可作為大陸全面認識、研究導師思想可靠而權威的史料基礎,其歷史價值將長遠地對大陸佛教發展的走向帶來深刻的影響。

筆者案:有關《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出版報導,可參見《福嚴會訊》第25期,2010年1月,頁24–25。

 

五、筆者問:談談厚觀法師與「福嚴精舍」與「慧日講堂」之關係及其弘法事宜?

呂勝強答:這些年,我在印順文教基金會服務,偶爾會去新竹福嚴佛學院,我也旁聽過厚觀法師《大智度論》研究所的課,內心有一些感受。厚觀法師是個性比較內向的人,擔任過福嚴佛學院院長,現為慧日講堂住持,今年7月他又要從慧日講堂回任福嚴佛學院。

                厚觀法師兩邊都負有一定的責任。他平常比較沒有辦一些公開性的、學術性的相關活動,除了導師九十五歲那一年,由印順文教基金會主辦的「邁向2000年佛學研討會——印順導師九秩晉五壽慶」,有一本論文集。《印順導師百歲嵩壽論文集》是福嚴精舍出版,導師圓寂的紀念《永懷集》也是福嚴出版。福嚴、慧日僧團和印順文教基金會,厚觀法師可說負有責無旁貸之使命

               福嚴佛學院和慧日講堂的重心應該都是在佛教教育。福嚴佛學院主要在辦理僧才教育,慧日講堂則傾向社會教育性質的佛教通俗性演講。我曾經整理過導師這幾年來的對中國佛教及其復興的看法,他很重視「正聞」,就是「正聞正信」,包括僧俗兩眾。導師八十九歲去普陀山時,人家問他「復興佛教最重要的是什麼?」他說「僧才培養第一」。福嚴佛學院關注在僧才教育,也重視佛經原典之研究,不盡然都是探討導師的思想。

                厚觀法師把很大的心力放在僧才教育上,看他批改作業、授課就知道,投入很大的心力。他最用心的是《大智度論》,目前都在做《大智度論》的專題演講,可能要一直持續七年才告一段落。該課程他在慧日講堂上課已快四年了。導師曾說他一生花最多工夫的就是《大智度論》,可惜他老人家未得把龍樹的思想全部整理出來,厚觀法師計畫在七年內把《大智度論》一百卷全部講完,如此,或可聊補此一缺憾,而厚觀法師也算是克紹箕裘了。他參考導師《大智度論》筆記,還有其他祖師的論點,很精密地作注解、詮釋。我曾寫過〈福嚴課堂一隅〉一文,提到厚觀法師為精研《大智度論》,《大正藏》第25冊都翻爛了。他指導學生編寫講義,在校勘、科判、註釋方面,引用古德及當代歐美著作;課堂上的討論,固然會引用導師的著作,但不會認為導師的解說就完全無誤,而一定以文獻為準。

                另外,厚觀法師是印順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最近幾年的暑假,他都到美國巡迴演講。從2005年開始,參加仁俊長老的「佛法度假營」,等同是佛法夏令營。特別最近四年,福嚴佛學院的法師們輪流到德州玉佛寺做專題講座,那裏每年都有規劃一個「佛教書院」的密集課程。至於巡迴演講也不少,譬如到舊金山矽谷,那兒有個「菩提學會」;或者到洛杉磯、密西根、波士頓等,這些都以福嚴和慧日僧團的法師為主,我有時候會跟著去。此外,厚觀法師曾到馬來西亞佛學院作《大智度論》的演講,偶爾也受邀至香港弘法。

                厚觀法師自日本東京大學返回臺灣後,接任新竹福嚴佛學院院長約七年,再到臺北慧日講堂任住持。在推動導師思想的方面,有「福嚴推廣教育班」,從2001年到現在,已經8年多了,共辦了19期。福嚴推廣教育班主要是推廣印順導師的思想,講授內容以印順導師著作為主。諸如介紹《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中觀今論》、《成佛之道》、《空之探究》等,都跟導師思想有關,也都有MP3和講義流通。

                慧日講堂則辦有「慧日佛學班」,深淺課程均有,到現在已經第8期了,有初級班、中級班、高級班,都是福嚴佛學院的老師來開講,以導師思想為主。其中,高級班是由厚觀法師主講《大智度論》,上課學員約有三百多人,樓上樓下都有(現場有視訊設備)。每個禮拜六下午,講兩個小時,討論一個小時。。

               從我成長的經驗來看,能做為佛教推廣的在家幹部,實務上,都要長期打基礎培養出來,僧教育也是這樣,點點滴滴、百年樹人。弘誓佛學院慘澹經營,慢慢有更多人才培育出來,厚觀法師也是這樣,他在學生身上花很多時間栽培。福嚴佛學院的學生從各道場來,結業後又回去自己的道場了,並不專屬於「福慧僧團」。這在組織人才的養成,確有其利弊。不過佛法說:「十方來十方去」,就整體佛教來說,僧才培育不管學成後往哪裡發展,都是件好事。

 

六、筆者問:印順導師思想,曾有來自佛教界之若干挑戰與批判,您如何看待這些挑戰與批判?作為印順導師追隨者和弘揚者,您會怎樣回應這些挑戰與批判?

呂勝強答:我以前讀導師的著作有個感受,要廣學多聞,應用佛法。讀導師的著作就好像具備一些基本功夫。早期我在高雄正信佛青會時,由於會裡設有一個「佛教的生命線」——「觀音線」(專門輔導青少年),為了「將心理諮商與佛法結合應用」,曾大膽的嘗試,為「觀音線」諮商志工講了八堂「佛法與心理諮商結合」的課,題目是:「生命互動的光輝與喜悅」,我把導師的思想與我自己整理的資料,搭配老莊與一些心理諮商理論,自我防衛機轉等相關心理學的素材,做為上課教材。那時候,我有個看法,以導師所提供的佛法基本經論及卓特看法,回頭看經論原典,可以具備抉擇的功夫,進而跟所有的宗教哲學對話。以前看了不少(印度外道)奧修的書,曾經與跟隨奧修法門學過的人談論(許多人以為該法門與佛法相近),知悉奧修思想的錯繆。另外,對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ti,1895–1986)的思想,1994年寫過專文——〈克氏的宗風與佛法〉,臺灣有些學佛的朋友,也讀他的東西。佛教界第一個寫佛法與克里希那穆提的比較研究的,可能是我。傅偉勳教授(1933–1996)早年研究生死學,1995年,來高雄文化中心演講的主題,即是介紹「克里希那穆提的學風」,他自己也修學克里希那穆提的法門,胡茵夢曾推動過克氏思想。傅教授來高雄演講,我問他修得如何,他說約有八成火候。他在其絕筆之作《道元》(東大書局)一書僅略為評析一小段(約一千多字),對此談得比較整體的,可能是我寫的那一篇,個人認為,克氏的宗風有「文殊法門」之一些風貌。我的論點均列有出處,哪本書第幾頁都引出來,我對克里希那穆提的思想,提出一些「比較宗教」的討論和商榷,我在寫這篇文章的「前言」,特別提到:「鑒於一九九O年以來,臺灣興起一陣之『新時代精神運動』思潮,許多人,包括佛教徒,閱讀了《賽斯書》、《靈界永生》、奧修及克里希那穆提之相關著作等,引起筆者之注意,尤其是後二位作者的著作。奧修的系列叢書還包括《佛陀法句經》及《般若心經》等『相似佛法』之著作,使一般佛教徒有所混淆,但是奧修的著作終究比較明顯可以看出其係屬『印度婆羅門』傳統思想。但是克里希那穆提之相關著作,則與一般婆羅門思想不同,值得重視。筆者以為:由於現今資訊媒體之發達,悲智雙運的人間佛教有必要與世界性之宗教哲學交流,並予以適當回應。」導師的思想可以提供比較宗教、哲學及思想對話的基礎。透過導師思想,我自己就覺得有信心,覺得有抉擇力。如果說導師思想要面對不同的挑戰,身受導師思想啟發者,可以多學習多努力。

                過去面對學界、教界各方面對導師的質疑和批評等,提出反駁、使力最大的,以昭慧法師為主。我也有寫過〈如石法師評論印老文章之反思〉一文,而且事先已經答應仁俊長老要登在「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發行的《正覺之音》。後來,因為知悉昭慧法師要回應,基於佛教倫理,我則改在美國紐澤西州「同淨蘭若」的課堂上報告,另外再集成文章,而沒有在臺灣的雜誌上公開發表,不過也算盡點心力。

                如石法師寫了好幾篇有關密教的文章,如實而言,西藏佛教的歷史觀,他們認為佛陀住世時,已經都把所有經典宣講結集出來了,現在看到的經典都是佛陀當年講的,尤其是密教部分。對於中觀,他們的理解也不一樣,有點像「他空派」。我曾經跟友人一起參訪過西藏薩迦派的貢噶旺秋老師(他也是達賴喇嘛的老師之一),他也證實了以上看法。達賴喇嘛曾說藏傳佛教,涵蓋了一切佛教的教法,他說他們是傳承「說一切有部」的戒律,但是相對來說,他們卻缺了《阿含經》這一部分的教法(這又是最關鍵的,例如對「護摩火供」的看法);而對南傳佛教的理解,可能還要再加強。從《阿含經》來看,可以了解他們有很多看法與佛陀之教法是不太相應。

                我關心達賴喇嘛能不能向佛陀學習。西藏人民說他是「正法明如來的再來,觀音菩薩的化身」,但是,佛陀當年怎麼面對千年傳統印度種姓文化,達賴喇嘛面對西藏的種族文化,是否能夠跳脫?怎麼跟佛陀學習?先前達賴喇嘛基金會的交流學生,來中山大學就讀,我們就討論過,他們的歷史觀是不合乎史實的。三年前,我講《印順導師著作聞思篇》時,曾借用傅偉勳教授的「批判的繼承、創造的發展」的理念,解析導師〈釋迦的真諦〉一文:當年佛陀面對那個時代,批判了什麼?批判的繼承了什麼?創造發展了什麼?這樣才能知道佛陀的真精神在什麼地方。如石法師對導師的評論,有待商榷處不少。

                我受導師影響,以「學尚自由,不強人從己」為座右銘,以前我的好朋友學現代禪,我並不反對,我只是保持關心,並建議他要「廣學多聞」,多參考不同法門。多年來我對自己有一砥礪:人家批評導師時,我盡量內心要平靜的,最重要是,批評的內涵及理由是什麼,而不立即情緒反應。我曾與昭慧法師討論過,有時要「霹靂金剛」對應,有時候「菩薩低眉」更有說服力。

 

七、筆者問:您在導師生前,有數次參禮導師的經驗,可否談談您請教導師的問題有哪些?當時導師的教示如何?

呂勝強答:略提兩個禪宗史的重要看法:一是,導師在《中國禪宗史.自序》說:「馬大師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場,得馬師正眼者,止三二人」(頁8),意思是說馬祖道一門下得正法眼者似不多,因此有人說導師輕視禪宗。其實,這句話出自《景德傳燈錄》,不是導師自己的說辭。二是,「如來藏,是說來淺易,意在深徹。所以如來藏的體驗者,淺深不一。淺些的類似外道的神我見」(頁8),這是說,有一部分禪宗行者,類似外道,這也不是導師講的,而是唐朝古德慧忠國師(677–775)的所見所聞,慧忠國師是六祖的再傳弟子。導師只是把古德的話,做些詮釋。其實,導師也讚歎中國禪宗「參話頭」法門中在「疑情上」的「不肯定」、「不執著」功夫,類似中觀的無自性,導師說這是參禪的真正功德,這點我沒看到中國的祖師這樣分析過,以上可參見拙作《人間佛教的聞思之路》之〈印順導師開示摘錄〉一節。我在論文裡曾提到,導師不是一味的批評中國禪宗,他讚歎中國禪宗曾是「千年來國族生命之所繫,此國族精神之新生,求之於八百年來(黃巾亂起至宋平北漢)之北方經學、南方玄學,並不可得」(《佛教史地考論》,頁70–71),而開百世之風的就是慧能。導師該讚歎的還是讚歎,只不過,導師是從「菩薩正常道」的立場,對於「不立文字」引來的偏頗不良影響,有所批評。

筆者案:宋.道原纂《景德傳燈錄》卷九云:「(黃蘗希運)說:『馬大師下有八十八人坐道場,得馬師正眼者,止三兩人』」(《大正藏》第51冊,頁266下)。

 

八、筆者問:印順文教基金會與大陸其他單位互動如何?

呂勝強答:美國印順導師基金會提供一筆資金給大陸貴州大學。前年,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正式成立「印順思想研究室」,將研讀導師思想納入正式學分制,在大陸是首創之舉。他們的圖書館由美國印順導師文教基金會贊助,並提供獎學金、助學金。印順文教基金會受委託審查他們的論文,以便核發獎學金,也算是學術交流。該書院張新民院長寫過中國禪宗方面的專書,張院長宗教情操很高,在貴州有一定聲望。我們每年都會與他們進行學術交流,該書院是大陸第一個研究導師思想的學術單位,雖然其學術水平不能同北京等地相比擬,但總是個好的契機。

 

九、結語

    綜上可知,呂勝強居士對於印順導師、導師的嫡傳門下,以及弘揚導師思想的有關道場、僧團、組織、人物、活動等,都有相當的接觸,故言談間如數家珍,傾囊分享。本訪談記錄,對於我們進一步瞭解印順學派,無疑是有莫大助益的。

    依其觀點,取名「印順學派」要比「印順宗派」為宜為當。從印順導師思想流佈的事實及其社會影響之宏敷廣大而言,印順學派自然、已然形成,那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但他也呼籲弘揚印順思想的學團,對外要避免「排他性」或「與傳統佛教衝突」。至於對學團內不同的人物或道場的個別發展,則需採取「同中存異」、「異中求同」彼此尊重的態度及和諧共榮的立場。在他看來,「暢佛本懷」,關照整體佛教的「人間佛教」永續發展,才是今天弘揚、推廣導師思想的終極目標。

    談話中,呂氏提到新竹永修精舍住持寬謙法師、桃園楊梅菩提廣講堂住持體方法師等,在晚近不約而同地孜孜於弘講導師思想,這在討論印順學派時,是不宜將他們略過的。

    在厚觀法師綜理下,這幾年,印順文教基金會致力於導師著作的光碟發行、獎勵有關之佛學研究論著,推廣導師思想的多元化工作等,目前已有可觀的具體成果。該基金會旗下的推廣教育中心提供了一分的績效,其網站服務、網路讀書會、佛法教學MP3與DVD等,皆極具開創性與實用性,頗利於導師思想的流播、遠傳。

    福嚴精舍與慧日講堂,是導師極重要的道場,這兩處道場的經營在導師晚年及圓寂後,主要由厚觀法師來承接、住持。據呂氏的觀察,福嚴佛學院重在僧才教育,慧日講堂則持續扮演社會教育性質的通俗化佛法演講。厚觀法師本人在《大智度論》的研究與教學,以及指導佛學院學生撰寫專題的工作上,有令人敬服的一面。

    大陸方面接觸、研究導師著作與思想,在最近四、五年來,呈現漸趨熱絡之勢。前年貴州大學正式成立「印順思想研究室」,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起頭。去年,簡體字版《印順法師佛學著作全集》在大陸隆重出版、發行,此舉對於弘揚、推廣導師思想,應是可以預期的。

[本文徵得邱敏捷教授同意轉載]

(摘自《「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pp061-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