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牛頭宗的形成

牛頭宗的形成

從史實的觀點,道信與法融,法融與智巖,智巖與慧方,都不可能有師承的關係,那為什麼要傳說牛頭六代呢?道信傳法融,是黃梅的傳說,還是牛頭山的傳說?這一傳說,包含些什麼意義呢?六代相承,儘管不完全真實,而牛頭宗的一時興盛,卻是事實。所以牛頭六代相承,是不能不加以研究的!

牛頭六代相承,有顯著的區域色彩。不但傳說中的六代,都在牛頭山弘化,而六代祖師也屬於同一區域的人。如法融、慧方,玄素,都是潤州延陵人,為今江蘇省丹陽縣的延陵鎮。法持、智威,是潤州的江寧人;慧忠是潤州上元人,都是現在的江寧縣。玄素的弟子徑山法欽是崑山(今江蘇崑山縣)人。慧忠的弟子佛窟遺則,是金陵(即江寧)人。牛頭六代及慧忠、玄素的大弟子,都生於這一地區──長江下流的南岸,稱為「江東」與「江左」的地方。這裏,是南朝(三一七──五八八)二七二年的中心地區;金陵是首都的所在地。

這一地區的南朝佛教,是都市的佛教,以「興福」──造寺、造像、布施;及「義學」──宣揚經論為主的。當時的「義學」極盛,主要為「四經」──『維摩』、『大品』、『法華』、『涅槃』;「三論」──『中』、『百』、『十二門論』,形成廣義的南朝學統。那個時代,禪慧的修證,不是沒有,而是並不興盛的。因為禪慧修證,是適宜於山林的(這不是「十字街頭好參禪」之類的動聽詞句,所能改變這一形勢的)。這一地區,以南京(當時名建康)為中心來說,東北二十八里有攝山(又稱棲霞山),南二十五里有牛頭山(青山),在都市附近而遠一些,正是修禪的好道場。如洛陽南的嵩山,長安南的終南山一樣。還有句容縣的茅山,比較遠一些。禪,就在這三處,孕育而成長起來。

在南朝──都市佛教時代,遼東僧朗在齊建武(四九四──四九七)年間,到江南來,住在攝山。『高僧傳』卷八「法度傳」(大正五〇‧三八〇下)說:

「朗,本遼東人。為性廣學,思力該普,凡厥經律,皆能講說。華嚴、三論,最所命家。今上(梁武帝)深見器重,敕諸義士受業於山」。

當時,梁武帝派了十人上山去學,而修學有成就的,僅「止觀僧詮」一人。僧朗與僧詮,都在山禪講兼修,不出外弘化的。攝山的學風,如『續僧傳』卷七「法朗傳」(大正五〇‧四七七下)說:

「初攝山僧詮,受業朗公,玄旨所明,唯存中觀。自非心會析理,何能契此清言!而頓跡幽林,禪味相得。及後四公(朗、勇、辯、布)往赴,三業資承;爰初誓不涉言,及久乃為敷演。故詮公命曰:此法精妙,識者能行,無使出房,輒有開示。故經云:計我見者,莫說此經。深樂法者,不為多說。良由藥病有以,不可徒行」。

僧朗與僧詮的時代(約五〇五──五五五),教禪並重,不到都市去,顯出了山林佛教的特色。僧詮門下有四大弟子──興皇法朗,禪眾慧勇,長干僧辯,棲霞慧布。朗、勇、辯──三位,在僧詮去世後,都出山而重於義學的宣揚,促成了陳代三論宗的興盛。但「禪味相得」的攝山精神,不免沖淡了。被稱為「得意布」的慧布,仍舊住在攝山,繼承了僧詮的門風。慧布不反對向外宣揚經論,而自己卻「攝心奉律,威儀無玷。常樂坐禪,遠離喧囂。誓不講說,護持為務」。他曾一再到北方去,見到了(二祖)「可禪師」,「思禪師」(那時還在北方,就是南嶽慧思);還有與慧思齊名的慧命的師長「邈禪師」,互相論道,受到了可、思、邈師的尊重。如『續僧傳』卷七「慧布傳」(大正五〇‧四八〇下──四八一上)說:

「末遊北鄴,更涉未聞。於可禪師所暫通名見,便以言悟其意。可曰:法師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

「嘗造思禪師,與論大義,連徹日夜,不覺食息,理致彌密,言勢不止。思以鐵如意打案曰:萬里空矣,無此智者!坐中千餘人,同聲歎悅」。

「又與邈禪師論義,即命公之師也。聯綿往還,三日不絕。邈止之,歎其慧悟遐舉,而卑身躬行,不顯其美」。

這是般若師匠,與禪宗、天臺宗先輩的接觸。慧可是楞伽印心的禪;慧思是『般若』與『法華』並重,推重龍樹論的禪者;與重般若三論的慧布(談論「連徹日夜」,有濃厚的清談玄學風格),原有相互契合處,而不是相互拒斥的。江東般若學與楞伽學的關涉,慧布是第一人(不能說誰從誰學)。後來,慧布邀保恭禪師,在攝山成立禪院:「結淨練眾,江表所推」,這可見三論宗本不是單純的義學。

興皇法朗雖將三論宗引入「義學」一流,但還是重於慧悟(得意)的。繼承興皇法席的,是茅山(或作「苞山」,或誤作「荊州茅山」)大明法師(對蘇州永定寺小明法師說)。明師的傳記不詳,略見於『續僧傳』卷一三「慧暠傳」,卷一四「慧稜傳」等。關於當時付囑的情形,如卷一五「法敏傳」(大正五〇‧五三八下)說:

「明即興皇之遺屬也。……明居此席,不移八載。口無談述,身無妄涉,眾目癡明。(受付囑後)……即日辭朗,領門人入茅山,終身不出,常弘此論。故興皇之宗,或舉山門之致者是也」。

明法師,是一位大智若愚的人。他終身住在茅山,茅山成為攝山精神的繼承者。茅山,就是牛頭初祖法融出家修學的道場!法融是由此而到牛頭山的;慧方將法門付囑法持後,又由牛頭回到茅山。牛頭宗的形成,是繼承了茅山的禪風。

興盛了二百多年的江東佛教,終於受了挫折,那就是陳代的覆亡(五八八)。這裡,不再是政治中心(經濟當然也衰退了),而只是大中國的一個區域。起初,煬帝(那時還是晉王)出鎮楊州,天臺宗受到護持而盛極一時(天臺宗的中心在浙東)。天臺的教觀並重,也引發了禪觀的重視。但不久,隋又解體(六一七)而統一於大唐。江東有名的大法師,如嘉祥吉藏,慧日智炬,莊嚴慧因,慈恩義褒,連攝山的保恭禪師,都被隋唐的帝王徵召到長安。這裡的義學,急劇的衰落下來。尤其是武德七年(六二四),江東的五千僧眾,被政府限令:每州僅留一寺,每寺限三十僧。江東的都市佛教,急劇的衰落,這才在固有的『般若』(融合『維摩』、『法華』、『涅槃』)學統上,漸形成重禪的佛教。從法融到慧忠,都是在山中修行,領導修學,到晚年才出山來(南京)弘化,表顯了重心在山林的特色。

般若南宗,根源於攝山,經茅山而移到牛頭山。法融從茅山來,有弘護佛教的熱忱。精通四經、三論,又通世間學問;不以聞思的「義學」為滿足,而求禪心的自證。生活恬淡,慈悲柔忍,能馴伏毒蛇猛獸(慈悲柔忍,成為牛頭的特色。如智巖的為病人服役;法持與智威的以遺體飼鳥獸;智威、慧忠,法融弟子僧瑗,智巖弟子善伏,都有馴伏猛虎的傳說)。法融為江東佛教樹立了新的典型;牛頭禪風,對江東佛教留下了偉大的感召力。『宋僧傳』卷八說:「融醇懿瓌雄,東夏之達摩歟」(大正五〇‧七五七中),可見後人是怎樣的尊仰了!法融的弟子僧瑗,本從常樂寺聰法師學三論,後「詣江寧融禪師,求學心法,攝念坐禪,眾魔斯伏」(大正五〇‧七三一上)。曇璀也在博通大經以後,師事法融:「晦跡鍾山,斷其漏習,養金剛定,趣大能位。納衣空林,多歷年所」(大正五〇‧七五七中)。法融的弟子,多在通達經教的基礎上,轉向禪心的自證。

智巖是在舒州𡷗公山,從寶月禪師出家修學的。『傳法寶紀』說:

「釋僧璨……至開皇初,與同學定禪師,隱居𡷗公山。……山西麓有寶月禪師,居之已久,時謂神僧。聞璨至止,遽越巖嶺相見,欣若疇昔。月公即巖禪師之師也」。

寶月禪師早在𡷗公山西麓,不一定屬於達摩禪系(『寶林傳』才說寶月是慧可弟子)。寶月與僧璨相往來,『神會語錄』及『曆代法寶記』,都這樣說。那末長期追隨寶月禪師的智巖,也就必然的有機會接近僧璨了。巖禪師的禪學,可以略見大概。他曾對獵者說:「吾本無生,安能避死」(大正五〇‧六〇二中)?曾從法流水寺璧法師「聽四經三論」;從(大明法師弟子)法敏「周流經教,頗涉幽求」;從道信學「入道方便」的善伏,來親近智巖,智巖「示以無生觀」(大正五〇‧六〇三上):智巖應該是重於「無生觀」的禪者。還有,曾在法敏門下二十五年,被譽為「眾侶千僧,解玄第一」的慧明,也來「諮請禪法」,而且是「一經十年」。親近智巖十年的慧明,「誦思益經,依經作業」。『思益經』與『楞伽經』,禪師們是作為同一性質的(不立階漸)。道宣曾親見慧明,「與其言論,無得為先」(大正五〇‧六〇六下)。從這些來推論,智巖的禪法,與當時融冶了『法華』、『涅槃』的般若學(還有『思益』。大明的弟子慧暠,也講『楞伽經』),是非常接近的。順便說到法聰,這是僧瑗、善伏所親近的法師,事跡如『續僧傳』卷二五「法聰傳」(大正五〇‧六六四下)說:

「法聰,姓陳,住蘇州常樂寺」。

「往金陵攝山栖霞寺,觀顧泉石僧眾清嚴,一見發心,思從解髮。時遇善友,依言度脫。遂誦大品,不久便通。又往會稽,聽一音慧敏法師講,得自於心,盪然無累」。

法聰的「得自於心,盪然無累」,『宗鏡錄』卷九九也有敘錄(大正四八‧九五〇下)。法聰是大明的再傳,學風與法融相近。而死後「施諸鳥獸」,也與後來的法持、智威相同。法融與智巖時代有關的師資相承,列表如下:【圖片

      ┌──────────────────┐
    ┌法敏─┬──────法聰─┐┌──僧瑗 │
 大明─┤   └─┐       └┼─┐   │
    └─────法融───────┘┌┴善伏 │
        寶月───── 智巖─┬─┼─慧明─┘
          _ _ _ _ _ /    └─┤
        僧璨/ ──── 道信───┘

如上所述,牛頭山中心的般若南宗,與楞伽南宗,有過多次的接觸:慧布與慧可,智巖與僧璨,善伏與道信。楞伽系到道信而融合了(文殊)般若,江東般若系也一再與達摩下的禪師有接觸。自稱南宗的兩大系統,在長期的發展中,無疑的會逐漸融合起來。

牛頭山的禪法,有南宗──般若的悠久傳統;禪師們有顯著的區域色彩。面對東山法門的興盛,而有牛頭六祖說,道信印證法融的傳說。這雖沒有古代的明文可證,但了解當時佛教的情勢,牛頭禪形成的真實意義,就會充分的理解出來。弘忍在憑茂山,「法門大啟,根機不擇」,二十四年(六五二──六七五)的弘化,被譽為:「自東夏禪匠傳化,乃莫之過」(傳法寶紀),形成當時的禪學中心。「自菩提達摩天竺東來,以法傳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繼明重跡,相承五光」(荊州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一代一人的付囑說,「相承五光」,在弘忍晚年,成為定論;這是東山門下所同說的。弘忍入滅,弟子們分化各方。六九〇年(天授年),神秀在玉泉度門蘭若開法。長安元年(七〇一)應召入京,被尊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景龍二年(七〇八),玄賾又奉召入京。從六九〇到七二〇──三十年間,為以神秀為中心,禪法盛行中原,東山法門為朝野公認禪法正宗的時代(還沒有進入南北抗爭階段)。在這一時代,牛頭山法持卒於長安二年(七〇二),智威卒於開元十年(七二二),慧忠也在山(約七〇六入牛頭)十多年了。二百多年來成為(南朝)佛教中心的江東,面對東山宗的盛行中原,形成正統,是不能無動於中的。於是推牛頭山法融為初祖,網羅前輩的著名禪匠,成立牛頭五祖說,約在智威晚年,慧忠已在山的時代(七一五頃)。智威晚年,這一傳說──五代說已經形成,所以智威對玄素說:「東南正法,待汝興行!命於別位,開導來學」。智威傳慧忠,慧忠是當然的牛頭六祖了。牛頭六代,也是一代一人的付囑說,是模倣東山法門的(否則,何必將傳承不明的禪師,列成五代、六代呢)。牛頭六代說的成立,是對抗東山法門(弘忍門下)的;是江東(南朝)正統,與北方正宗對立的。不過,東山法門是全國性的,牛頭山是地方性的。時代已進入大統一,有顯著區域色彩的對立,是不能長久維持的。

牛頭宗以法融為初祖,可以看作「東夏之達摩」。但在禪法重傳承,重印證的要求下,達摩禪盛行,幾乎非達摩禪就不足以弘通的情況下,牛頭山產生了道信印證法融的傳說,如李華(約七六〇撰)『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〇)說:

「初,達摩祖師傳法三世,至信大師。信大師門人達者曰融大師,居牛頭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師就而證之,且曰:七佛教戒諸三昧門,語有差別,義無差別。群生根器,各各不同,唯最上乘,攝而歸一。涼風既至,百實皆成。汝能總持,吾亦隨喜。由是無上覺路,分為此宗」。

這應該是牛頭宗方面的傳說。法融「得自然智慧」,並不是從道信得悟的;道信「就而證之」,是道信到牛頭山來,而不是法融到黃梅去,這都是維持了牛頭禪獨立的尊嚴。既經過道信的印證,也就有了師資的意義。但這是「無上覺路,分為此宗」,是一分為二,與弘忍的東山宗,分庭抗禮。相信這是牛頭山傳說的原始意義。

太和三年(八二九),牛頭山為法融建新塔,劉禹錫作記。雖還是一分為二,而多少有了變化,如『牛頭山第一祖融大師新塔記』(全唐文卷六〇六)說:

(達摩)「東來中華,華人奉之為第一祖。又三傳至雙峰信公,雙峰廣其道而歧之:一為東山宗,能、秀、寂,其後也。一為牛頭宗,巖、持、威、鶴林、徑山,其後也」。

「貞觀中,雙峰過江,望牛頭,頓錫曰:此山有道氣,宜有得之者。乃東,果與(融)大師相遇。性合神契,至於無言,同躋智地,密付真印,揭立江左」。

這還是一分為二,法融本來就是得道者。但「密付真印」,又多少有所傳受。牛頭山仰推道信,而想保持江東禪的獨立性,與東山法門對立,實在是不容易的。牛頭的傳說,雖強調法融的獨立性,但承認道信的傳承,就顯得法融的本來沒有徹底了。後來曹溪門下,順著牛頭宗的傳說而加上幾句,牛頭禪就成為達摩禪系的旁支。在大一統的時代,終於為曹溪禪所銷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