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三冊-三 修定的四種功德

三 修定的四種功德

「心性本淨」,是從修定──修心的譬喻來的。在佛法開展中,雖已轉而為義理的重要論題,但與定samādhi,與修行──瑜伽者yogaka,始終是有深切關係的,所以要略說修定。為什麼要修定,修定有什麼功德?經論中說:有「四修定」:一、為了「現法樂」(住);二、為了「勝知見」;三、為了「分別慧」;四、為了「漏永盡」。為了得到這四種功德,所以行者要修禪定。

一、為得「現法樂」:現法是現生(不是來生)的。修習禪定的,能得到現生的安樂,這不是一般欲界所有的喜樂。如修得初禪的,能得「離(欲所)生喜樂」;修得二禪的,能得「定生喜樂」;修得三禪的,能得「離喜妙樂」;修得四禪的,能得「捨念清淨」。四禪雖沒有說到樂,而所得的「寂靜樂」,是勝過三禪的。禪jhāna心與輕安prasrabodhi相應,能引發身心的安和、調柔、自在。明淨的禪心與輕安相應,為欲界人類所從來沒有的;對照於人世間的麤重憔惱,禪定中的「現法樂」,成為修行者的理想之一。不但一般修得禪定的俗人,就是得禪定的聖者,也有時常安住禪定而得「現法樂住」的。從初禪到四禪的「現法樂」,不但是心的明淨、輕安,身體也隨定而得輕安,所以經上說:「身輕安、心輕安」。禪是身心相關的,所以佛說四禪,立「禪枝」功德;如再向上進修,四無色定是純心理的,所以就不立「禪枝」(也不說是現法樂住)了。四禪的「現法樂」,與身體──生理有關,所以如修行而偏重於禪樂,那就不是多在身體上著力,就是(即使是聖者)不問人間,而在禪定中自得其樂(被一般人指為自了漢)。

二、為得「勝知見」:得勝知見,又可分三類:一、修光明想ālokasaṃjñā:這本是對治惛睡所修的。睡眠是闇昧的,惛睡中每每夢想顛倒;睡眠重的,到了起身時刻,還是惛睡不覺。修光明想的,多多修習,在睡眠中,也是一片光明,不失正念,不會亂夢顛倒,也會應時醒覺,起來精勤修行,如「覺寤瑜伽」所說(大正三〇‧四一三上──中)。在修定中,如修光明想,能依光明相而見天(神)的形色,與天共會、談論,進而知道天的姓名,苦樂,食,及天的壽命等,如『中阿含』(七三)『天經』(大正一‧五三九中──五四〇下),『增支部』「八集」(南傳二一‧二四一──二四六)所說。『中阿含』(七九)『有勝天經』所說,能生光天、淨天、遍淨的,也是由於「意解作光明(天,也是光明的意思)想成就遊」(大正一‧五五〇中──五五一下、南傳一一下‧一八三──一九〇)。這樣,修光明想成就的,能見天人,生於光天、淨天。二、修淨想śubhasaṃjñā,也就是「淨觀」:為了對治貪著物欲,釋尊教出家弟子修不淨念aśubhā-smṛti,也就是不淨想、不淨觀。觀想尸身的青瘀、膿爛,……枯骨離散;如修習成就,開目閉目,到處是青瘀、膿爛,……枯骨離散。貪欲心是降伏了,但不免引起厭世的副作用。「律藏」中一致說到,由於修不淨觀,比丘們紛紛自殺。釋尊這才教比丘們修持息念ānâpāna-smṛti,也就是「安般」,「數息觀」。不過,不淨觀有相當的對治作用,所以沒有廢棄,只是從不淨觀而轉化為淨觀。依白骨而觀明淨,如珂如雪,見「白骨流光」,照徹內外。這樣,依不淨而轉為清淨,開展出清淨的觀法,如八解脫aṣṭau-vimokṣāḥ,八勝處aṣṭāv-abhibhv-āyatanāni,十遍處daśa-kṛtsnâ-āyatanāni中的清淨色相觀。八解脫的前二解脫,是不淨觀,第三「淨解脫身作證」是淨觀。八勝處的前四勝處,是不淨觀;後四勝處──內無色相外觀色青,黃,赤,白,是淨觀。十遍處中的前八遍處──地遍處,水,火,風,青,黃,赤,白遍處,都是淨觀。如地遍處是觀大地的平正淨潔,沒有山陵溪流;清淨平坦,一望無際的大地,於定心中現前。水,火,風,也都是清淨的。觀青色如金精山,黃色如瞻婆花,赤色如赤蓮花,白色如白雪,都是清淨光顯的。淨觀是觀外色的清淨,近於清淨的器世間。光明想與淨色的觀想,是勝解作意adhimokṣa-manaskāra──假想觀,而不是真實觀。是對於定心的增強,煩惱的對治,而不是引向解脫的勝義Paramârtha觀慧。如專在色相──有情(佛也在內)與國土作觀,定境中的禪心明淨,色相莊嚴,與禪定的「現法樂」相結合,不但遠離解脫,更可能與見神見鬼的低級信仰合流。三、發神通:五通pañcābhijñā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境通。修得第四禪的,依方便能引發五通,這是超越常情的知見。如天眼通,能見近處的,也能見非常遼遠地區的事物(因定力的淺深,所見也有近遠不同);能見一般所見的,也能見一般不能見的微細物質;能見物體的外表,更能透視而見到物體內部的情況;能見前面的,也能見後方的;能在光明中見,也能在黑闇中見,這由於一般是依光明想為方便而引發天眼的。天耳通能聞遠處及微弱的聲音;他心通能知他人內心的意念;宿命通能知自己與他人的宿世事(知未來事,是天眼通,但未來是不定法,所以一般是不能絕對正確的)。神境通有「能到」(往來無礙,一念就到)與「轉變」──大能作小,小能作大,一能作多,多能作一等諸物的轉變。以上所說的光明想,淨觀,五通,都是依禪定而起的「勝知見」,在宗教界,一般人聽來,真是不可思議。但在佛法中,這不是能得解脫道的主體,沒有這些,也一樣的可以得到究竟的解脫。所以,如偏重於求得「勝知見」,那就意味著純正佛法的低落!

三、為得「分別慧」:修學禪慧的,依佛法說,要從日常生活中去學。如穿衣時知道自己在穿衣,乞食時知道自己在乞食,行路時知道在行路,談話時知道在談話,起善念知道是善念,起不善念知道是不善念,受時知道是受,覺想時知道是覺想。平時心寧靜明了,那進修禪慧,也就會順利而容易達到了(這所以說「依戒得定」)。人類的知識是外向的,特別是現代,科學進步得非常高;生理組織,心理作用,都有深入的了解,但就是不能知道自己。在語默動靜中,做事,研究,歡笑或忿怒中,都不能知道自己。等到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做錯)已經遲了;有些連自己說過做過也都忘了。『中部』(一五一)『乞食清淨經』說到:要修入「大人禪」的,應怎樣的觀察思惟,才能知已斷五蓋而入禪;才能知五取蘊等而修三十七道品,為明與解脫的證得而精進(南傳一一下‧四二六──四三二、大正二‧五七中)。深入禪定而定心明淨的,出定以後,有定力的餘勢相隨,似乎在定中一樣,這才能語默動靜,往來出入,觸處歷歷分明,不妨說語默動靜都是禪了。這是修定者所要得到的;在初學進修中,這就是「守護根門」,「飲食知量」,「覺寤瑜伽」,「正知而住」的「正知而住」了,如『瑜伽論』(大正三〇‧四一四上──四一七上)說。

四、為得「漏永盡」:漏āsrava是煩惱,有二漏,三漏,四漏等安立,這裏是一切煩惱的通稱。生死的根源是煩惱,所以只有淨除一切煩惱,才能證無學,得究竟的解脫。定力也能伏斷煩惱,卻不能根除煩惱,「諸漏永盡」,是要依智慧的。觀一切行無常,無常故苦;無常苦故無我我所,無我無我所就是空śūnyatā。經上說:「空於貪,空於瞋,空於癡」。契空(無相、無願)而淨除一切煩惱,才能得涅槃解脫。無常、無我我所──空慧,要依定而發,所以說:「依定發慧,依慧得解脫」。雖然有的慧解脫阿羅漢prajñā-vimukti-arhat,是不得四根本定的,但也要依近分定(或名「未到定」),才能發慧而斷煩惱。所以修定──修心,對轉迷啟悟,從凡入聖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方便。

四修定中,前二是通於世間的,外道也能修得;如佛弟子依慧而得解脫,那前二也是佛弟子修得的方便。不過,如偏重前二行,不免有俗化與神化的可能!四修定行,如『增支部』(南傳一八‧八〇──八一),『阿毘達磨集異門足論』(大正二六‧三九五下),『成實論』(大正三二‧三三五下──三三六上),『瑜伽師地論』(大正三〇‧三三九上)等說。

順便要說到的,修定──三摩地與修心,含義相同,三摩地與心,成為一切定的通稱。在「佛法」中,定有種種名字,如一、禪那──禪,譯義為「靜慮」。二、三摩地,譯義為「等持」;三、三摩缽底samāpatti,譯義為「等至」;四、三摩呬多samāhita,譯義為「等引」,這三名,古人每泛譯為「定」。三摩地古譯為三昧,但在「密續」中,三昧大抵是三昧耶samaya的簡譯,這是不可混雜的。五、(善)心一境性cittaikâgratā,稱定為心,是依此心一境性而來的。六、八勝處的勝處abhibhv-āyatana;七、八解脫的解脫vimokṣa;八、十遍處的遍處kṛtsnayātana;九、四無量的無量appamāṇa,都是定學。論定學,不外乎九次第定──四禪,四無色定,滅盡定,而「佛法」重在禪,釋尊就是依第四禪而成佛,依第四禪而後涅槃的。因為在定學中,禪是身心調和,四禪以上是偏重於心的;禪是寂靜與明慮最適中的,初禪以前心不寂靜,四禪以上心不明了(一直到似乎有心又似乎無心的境地)。在「佛法」中,禪是殊勝的,三摩地是泛通一般的。所以在定學的類別中,如「有尋有伺」等三三摩地;「空、無相、無願」三三摩地;電光喻三摩地,金剛喻三摩地,都是通稱為三摩地的。也就因此,在「大乘佛法」中,菩薩所修的定,如般舟三昧等,或依修法,或依定心功德,或約譬說,成立更多的三摩地,如『般若經』的百八三昧等。修得三摩地,有止śamatha也有觀vipaśyanā。說到觀,有世俗的事相觀(如觀五蘊),假想觀(如觀不淨);勝義觀(如觀空無我),所以三摩地一詞,含義極廣。這些,對於定學的理解,是不可不知,不可誤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