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佛法研究佛法-六 釋迦族來自東方

六 釋迦族來自東方

阿夷羅婆提河,即現在的哥格拉河;發源於雪山的北麓,經尼泊爾,東南流入於恆河。在此阿夷羅婆提河以北,雪山以南,有釋迦族。佛教的大師釋迦牟尼,即出於此族的迦毘羅城。釋尊時代的釋迦族,城邑很多,如天邑、黃枕邑、彌留利邑、石主邑等;迦毘羅是其中的首府。當時的釋迦族,是城邦制的國家,一城一聚;都有高度的自治權,總名之為舍夷國。舍夷,或作釋罽搜,釋翅或釋翅提,與釋迦同一語原Sak,是以族名為國名而多少變化他的尾音(舍夷是女聲)。自佛教發揚以後,迦毘羅城的光榮,代表了舍夷國。晉法顯與唐玄奘們,也就總稱之為迦毘羅國了。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法人W. C. Peppa在尼泊爾南境的Piprava(北緯二十七度三十七分,東經八十三度八分),掘得釋迦族所供養的釋尊舍利瓶;古代釋迦族居住的區域,因此得到了更確切的決定。

經律一致的傳說,釋迦族是從別處遷來的。據說:有一位生長在甘蔗園中的懿師摩(異譯作懿摩、欝摩、一摩、聲摩、鼓摩),是瞿曇仙的子孫,所以姓瞿曇。等到作了國王,就稱為甘蔗王。甘蔗王有四位庶子,為王大夫人的讒言嫉妒,逼得與母親姊妹們離開祖國,到處流離。渡過了傍耆羅河,到雪山下,就住下了。造了迦毘羅城,漸漸的繁榮起來,這就是釋迦族起源的故事。他的所以稱為釋迦族,傳有兩種解說:一、如《阿摩晝經》(長阿含經卷一三)說:「聲摩王聞其四子與女共為夫婦,生子端正,王即歡喜而發此言:此真釋子!真釋童子!能自存立,因此名釋」。這是稱讚四子的能力,能自己獨立的生存。釋迦的意義是「能」,父王讚他們能幹,他們就自稱為釋迦族。二、也如《阿摩晝經》說:「到雪山南,住直樹林中(註:釋,秦言立言直)」。直樹,巴利文作Sāka-saṇḍa,與釋迦的音相同。此外,如《五分律‧受戒法》(卷一五)說:「在雪山北(?),近舍夷林,築城營邑」。《佛本行集經》(卷五)說:「以釋迦住大樹蓊蔚枝條之下,是故名為奢夷耆耶」。舍夷,即奢夷耆耶,係一種樹名。釋迦族住居在舍夷林邊,因此得名。此兩說中,第二說應該是更妥當的。如《五分律‧衣法》(卷二一)中說:「瑠璃王嚴四種兵,往伐諸釋。世尊聞之,即於路側坐無蔭舍夷樹下。王遙見佛,下車步進,頭面禮足,白佛言:世尊!好樹甚多,何故乃坐此無蔭樹下?世尊答言:親族蔭樂」。釋尊以枝葉零落的沒有蔭蔽的舍夷樹,象徵被壓迫的釋迦族,這是釋迦族從住處有舍夷林得名的確證。本來因住處有舍夷林而稱為釋迦族,等到釋迦族一天天繁榮起來,這才「因文思義」,稱讚釋迦族的不愧為釋迦(能),產生了「能自存立」的第一說。然從釋迦的語原來說,這實即是阿說迦(Assakā阿溼波的巴利語)的略去前音,這已在前面說過的了。

敘述釋迦族的源流與遷徙的事跡,要算《長阿含‧阿摩晝經》(卷一三),《五分律‧受戒法》(卷一五),最簡要而近於事實。其次,如《長阿含》(卷二二)的《世記經》(異譯有西晉法立等譯的樓炭經;巴利文的長阿含經缺此),《四分律》(卷三一)的〈受戒犍度〉,更進一步的追溯到劫初的王族。等到《佛本行集經》,《眾許摩訶帝經》及《起世經》,《起世因本經》(此二經,也是世記經的異譯),所說的更遠。這些典籍,如《五分律》是屬於彌沙塞部的;《四分律》與《佛本行集經》,是屬於曇無德部的。彌沙塞與曇無德部,都出於分別說系,而《長阿含經》也是分別說系所特別重視的。其他,屬於薩婆多部的《十誦律》,屬於大眾部的《摩訶僧祇律》,都沒有說到。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的假定:關於釋迦族的源流,起初是分別說系的學者所傳說的。分別說系,阿恕迦王時代已經成立;四阿含經的編集,此時也已完成。所以此項傳說,應該在迦王的時代(西元前三世紀)已有了,這真是可珍貴的古說!

釋迦族出於懿師摩王族,從別處遷來,這是一致的傳說。依《佛本行集經》(卷五)等說:懿師摩王住於褒怛那城。懿師摩即阿溼摩的音轉,褒怛那即「阿波(的)布和城」,這都已說過。釋迦族的故鄉,在阿溼摩的褒怛那。他屬於東方系,還可以提出種種的證據。

一、《雜阿含經》一〇二經(卷四)說:「爾時,世尊入王舍城乞食。次第乞食,至婆羅豆婆遮婆羅門舍。時婆羅門手執木杓,盛諸飲食供養火具,住於門邊。遙見佛來,作是言:住!住!領群特!慎勿近我門!……佛為說偈言:……不以所生故,名為領群特;不以所生故,名為婆羅門。業為領群特,業為婆羅門」。婆羅豆婆遮婆羅門,呼釋尊為領群特,並且拒絕他進門;他以釋尊為卑劣不潔的民族,是明白可見的。釋尊為他說「領群特及領群特法」,凡思想行為的不道德,即是領群特(經中所說很多)。婆羅門(淨行者)與領群特,應以思想及行為(業)去判別,不能從種族去分別。婆羅門從種族(血統的,職業的)的立場,自以為高貴而呵斥釋尊為領群特,釋尊卻從道德的立場去答覆他,這是經文的大意。在別譯《雜阿含》二六八經(卷一三)中,也有此文,但領群特一詞,卻譯作旃陀羅。依包達耶那派《法經》的意見,旃陀羅族是首陀羅男與婆羅門女的混合種,多從事皮革屠宰等職業,為一卑賤不潔的階級。所以領群特與旃陀羅,譯名雖然不同,但被視為卑賤不潔的階級,卻是完全一致的。此經,在巴利文系的聖典中,被收在《經集》一之七。關於領群特一詞,又別作Vasalaka。考毘舍離城(異譯毘耶離),巴利文常作Vesālī;但也有作Vasalaka的,如律文七百結集中「毘舍離諸跋耆比丘」的毘舍離。所以巴利文的Vasalaka,即是毘舍離。婆羅門稱釋尊為Vasalaka,意思是毘舍離人。依後代的解說,毘舍離的意義是「廣嚴」,並無卑賤的意味。這與婆羅門口中的毘舍離,帶有卑劣不淨的意義不合。毘舍離,即今Besarh村,在北貝哈爾的Muzaffarpur區。正統的婆羅門學者,對這一帶的民族,無論在血統上,文化上,素來是輕視的。所以「毘舍離人」本意很好,但在婆羅門口中說起來,就有點輕視誣辱的意味。這如東夷的本為仁人,在從前中國人的口中說起來就有點鄙視一樣。釋尊是舍夷國的釋迦族人,這是沒有問題的。他與毘舍離一帶民族,有血統與文化上的共同性;婆羅門這才稱釋尊為毘舍離人,釋尊也不否認。漢譯的旃陀羅,是毘舍離通俗的意譯,一望而知的知道是賤族。至於領群特一名,大抵是指領群的特牛。牝牛vasā與毘舍離的聲音相近;釋尊的教化眾生,如領群的大牛一樣。譯者的譯作領群特,或許如此。總之,領群特一名,在婆羅門口中,是意味著種族的卑劣。

二、《長阿含‧阿摩晝經》(卷一三)說:婆羅門子阿摩晝,在佛面前說:「彼釋(族)廝細,卑陋下劣」。釋尊反指他「是釋迦奴種」,等他理解血統的已有混合,然後又為他解說,「滅其奴名」,恢復他的尊嚴。婆羅門的輕視釋迦族,確為當時的事實。又像《中阿含‧婆羅婆堂經》(卷三九)說:有兩位婆羅門族而從佛出家的比丘,被他的同族痛責:「汝等捨勝從不如,捨白從黑。……汝等所作大惡!極犯大過」!這也是種族貴賤論的謬見在作怪。

三、佛滅百年,毘舍離舉行「七百結集」,這是佛教史上有名的事件。有耶舍比丘,遊行到毘舍離,對「毘舍離諸跋耆比丘」的作為,大大的不滿,引起了爭執。結果,被跋耆族的比丘擯了出來。耶舍得到了波利邑比丘一百二十人的贊助(五分律卷三〇),往西方去召集西方的比丘到毘舍離來集會,公決是非。當時跋耆系比丘,也四出活動,爭取同情。跋耆比丘的說辭中,有值得注意的話:「大德!彼波夷那,波梨二國比丘共諍;世尊出在波夷那,願大德助波夷那比丘」(四分律卷五四)。《十誦律》(卷六〇)說:「毘耶離比丘是有法語;阿槃提、達嚫那、婆多國諸比丘不是法語。一切諸佛皆出東方,長老上座莫與毘耶離中國比丘鬥諍」。「佛出東方」,「佛出波夷那」,這是毘舍離諸跋耆比丘(即波夷那比丘)的所以自信為更能窺見釋尊真諦的地方。當時東方系比丘《五分律》(卷三〇)作「毘舍離諸跋耆比丘」;《四分律》(卷五四)作「毘舍離跋闍子比丘……波夷那比丘」;《十誦律》(卷六〇)與《僧祇律》(卷三三)作「毘舍離諸比丘」。波夷那比丘,是毘舍離一帶的跋耆族比丘,確實無疑。《五分律》說耶舍「往波旬國」Pāvā,此波旬即是《四分律》波夷那的異譯。《長阿含‧遊行經》(卷三)說:釋尊在臨入涅槃那一天,曾在波波城受純陀最後的供養。此波波城,在西晉白法祖異譯的《佛般泥洹經》(卷上),東晉失譯的《般泥洹經》(卷上),即作波旬國。波旬的地點,在從毘舍離到拘尸那城的中間,離拘尸那不遠。經中說釋尊為了拘舍彌比丘相爭,離開他們,去看阿那律等三比丘。阿那律們所住的地方,《中阿含》(卷一七)的《長壽王本起經》,說是般那的蔓闍寺林,般那也即是波夷那的異譯。同樣的事實,《增一阿含經‧高幢品》(卷一六)的第八經,說在跋耆國的師子園。這可見波夷那即波波,是跋耆族的一城。波夷那比丘們,當時領導跋耆族系的比丘,以毘舍離為中心,發揚佛教東方系的特色,與西方比丘對立。釋尊為舍夷國的釋迦族人,為無可懷疑的事實。而毘舍離的跋耆族比丘,偏要說釋尊出於波夷那。上面說到的婆羅豆婆遮婆羅門,要稱釋尊為毘舍離人。如不是釋迦族與東鄰的毘舍離一帶民族,有血統與文化上的共通性,是決不會有此事跡的。考毘舍離的貴族為離車,而釋迦族中也有離車,如《五分律》卷一一說:「時釋種黑離車女喪夫」,可知釋迦族與毘舍離,實有血統上的關係。至於西方的波利邑比丘(異譯作婆多國、波羅利邑),有人以為是波吒釐城,這是不對的。西方系比丘,波利國比丘以外,都從西方來。《五分律》(卷三〇)提到摩偷羅的阿臘山,阿臘脾(在舍衛與拘舍彌之間,屬於憍薩羅國),拘睒彌;《四分律》(卷五四)說到僧伽賒(即西域記的劫比他),阿吁恆河山(即阿臘山);《十誦律》(卷六一)有摩偷羅,阿槃提,達䞋那(即德干高原);《僧祇律》(卷三三)說到摩偷羅,僧伽舍(即僧伽賒),羯鬧耆(即法顯記的罽饒夷,西域記的羯若鞠耆),舍衛,沙祗。這些,都在恆河上游與閻牟那河流域及西南一帶。波利邑,論理是不應該在東方的。《五分律》說:佛在毘蘭若邑吃了三個月的馬麥,販馬者是從波利國來的(卷一)。又說波利國比丘,要到舍衛城安居,趕不上,就在娑鞞陀(即沙祗)安居(卷四)。又(卷二二)說:波利比丘到舍衛城來,半路上被盜(卷四)。有估客從波利國到拘舍羅(卷二〇)。波利國在西方,也明白可見。在此東西二系的對立中,釋迦族是屬於東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