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自序

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印順導師

正聞出版社

中華民國八十三年七月七版

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自序

大乘佛法的淵源,大乘初期的開展情形,大乘是否佛說,在佛教發展史、思想史上,是一個互相關聯的,根本而又重要的大問題!這一問題,近代佛教的研究者,還在初步探究的階段。近代佛教學者不少,但費在巴利文、藏文、梵文聖典的心力太多了!而這一問題,巴利三藏所能提貢的幫助,是微不足道的。梵文大乘經,保存下來的,雖說不少,然在數量眾多的大乘經中,也顯得殘闕不全。藏文佛典,重於「祕密大乘佛教」;屬於「大乘佛教」的聖典,在西元七世紀以後,才開始陸續翻譯出來。這與現存的梵文大乘經一樣,在長期流傳中,受到後代思想的影響,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變化,不足以代表大乘初期的實態。對於這一問題,華文的大乘聖典,從後漢支婁迦讖Lokarakṣa,到西晉竺法護Dharmarakṣa,在西元二、三世紀譯出的,數量不少的大乘經,是相當早的。再比對西元二、三世紀間,龍樹Nāgārjuna論所引述的大乘經,對「初期大乘」(約自西元前五〇年,到西元二〇〇年)的多方面發展,成為當時的思想主流,是可以解答這一問題的主要依據。而且,聲聞乘的經與律,華譯所傳,不是屬於一派的;在印度大陸傳出大乘的機運中,這些部派的經律,也更多的露出大乘佛法的端倪。所以,惟有重視華文聖典,研究華文聖典,對於印度佛教史上,根本而又重要的大問題,才能漸漸的明白出來!

民國三十一年,我在『印度之佛教』中,對這些問題,曾有過論述。我的修學歷程,是從「三論」、「唯識」,進而研究到聲聞的「阿毘達磨」。那時,我是著重論典的,所以在『印度之佛教』中,以大乘三系來說明大乘佛教;以龍樹的「性空唯名論」,代表初期大乘。然不久就理解到,在佛法中,不論是聲聞乘或大乘,都是先有經而後有論的。經是應機的,以修行為主的。對種種經典,經過整理、抉擇、會通、解說,發展而成有系統的論義,論是以理解為主的。我們依論義去讀經,可以得到通經的不少方便,然經典的傳出與發展,不是研究論義所能了解的。龍樹論義近於初期大乘經,然以龍樹論代表初期大乘經,卻是不妥當的。同時,從「佛法」而演進到「大乘佛法」的主要因素,在『印度之佛教』中,也沒有好好的說明。我發現了這些缺失,所以沒有再版流通,一直想重寫而有所修正。由於近十年來的衰病,寫作幾乎停頓,現在本書脫稿,雖不免疏略,總算完成了多年來未了的心願。

大乘──求成佛道的法門,從多方面傳出,而向共同的目標而展開。從『阿含經』以來,佛弟子有了利根慧深的「法行人」,鈍根慧淺的「信行人」──二類,所以大乘興起,也有「信增上」與「智增上」的不同。重信的,信十方佛(菩薩)及淨土,而有「懺罪法門」、「往生淨土法門」等。重智慧的,重於「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空」,「一切法本淨」,「一切法本來寂靜」的深悟。大乘不是聲聞乘那樣,出發於無常(苦),經無我而入涅槃寂靜,而是直入無生、寂靜的,如「般若法門」、「文殊師利法門」等。直觀一切法本不生(空、清淨、寂靜),所以「法法如涅槃」,奠定了大乘即世間而出世間,出世間而不離世間的根本原理。重信與重慧的二大法門,在互相的影響中。大乘是行菩薩道而成佛的,釋尊菩薩時代的大行,願在穢土成佛,利濟多苦的眾生,悲心深重,受到淨土佛菩薩的無邊讚歎!重悲的行人,也在大乘佛教出現:願生人間的;願生穢土(及無佛法處)的;念念為眾生發心的;無量數劫在生死中,體悟無生而不願證實際的。悲增上行,是大乘特有的。不過初期大乘的一般傾向,重於理想的十方淨土,重於體悟;重悲的菩薩道,得不到充分的開展,而多表現於大菩薩的慈悲救濟。

從「佛法」而發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動力,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佛弟子對佛的信敬與懷念,在事相上,發展為對佛的遺體、遺物、遺跡的崇敬;如舍利造塔等,種種莊嚴供養,使佛教界煥然一新。在意識上,從真誠的仰信中,傳出了釋尊過去生中的大行──「譬喻」與「本生」,出世成佛說法的「因緣」。希有的佛功德,慈悲的菩薩大行,是部派佛教所共傳共信的。這些傳說,與現實人間的佛──釋尊,有些不協調,因而引出了理想的佛陀觀,現在十方有佛與十方淨土說,菩薩願生惡趣說。這都出於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及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到達了大乘的邊緣。從懷念佛而來的十方佛(菩薩),淨土,菩薩大行,充滿了信仰與理想的特性,成為大乘法門所不可缺的內容。

「大乘佛法」,是從「對佛的永恆懷念」而開顯出來的。於十方佛前懺悔,發願往生他方淨土的重信菩薩行,明顯的與此相關。悲願行菩薩,願在生死中悲濟眾生,及大菩薩的示現,也是由此而引發的。直體「一切法本不生」的重慧菩薩行,也有密切的關係。「空」、「無相」、「無願」、「無起」、「無生」、「無所有」、「遠離」、「清淨」、「寂靜」等,依『般若經』說,都是涅槃的增語。涅槃是超越於「有」、「無」,不落名相,不是世俗「名言」所可以表詮的。「空」與「寂靜」等,也只烘雲托月式的,從遮遣來暗示。釋尊入涅槃後,不再濟度眾生了,這在「對佛所有的永恆懷念」中,一般人是不能滿足的。重慧的菩薩行,與十方佛、淨土等思想相呼應,開展出「一切法本不生」的體悟。「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來寂靜」,涅槃不離一切法,一切法如涅槃,然後超越有、無,不落名相的涅槃,無礙於生死世間的濟度。所以「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為通曉從「佛法」而「大乘佛法」的總線索。

由於「對佛的懷念」,所以「念佛」、「見佛」,為初期大乘經所重視的問題。重慧的菩薩行,「無所念名為念佛」,「觀佛如視虛空」,是勝義的真實觀。重信的菩薩行,觀佛的色身相好,見佛現前而理解為「唯心所現」,是世俗的勝解觀(或稱「假想觀」)。這二大流,初期大乘經中,有的已互相融攝了。西元一世紀起,佛像大大的流行起來;觀佛(或佛像)的色身相好,也日漸流行。「唯心所現」;(色身相好的)佛入自身,經「佛在我中,我在佛中」,而到達「我即是佛」。這對於後期大乘的「唯心」說,「如來藏」說;「祕密大乘佛教」的「天慢」,給以最重要的影響!佛法越來越通俗,從「觀佛」、「觀菩薩」,再觀(稱為「佛教令輪身」的)夜叉等金剛;「天慢」──我即是夜叉等天,與「我即是佛」,在意義上,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所以,「原始佛教」經「部派佛教」而開展為「大乘佛教」,「初期大乘」經「後期大乘」而演化為「祕密大乘佛教」,推動的主力,正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在大乘興起聲中,佛像流行,念佛的著重於佛的色身相好,這才超情的念佛觀,漸漸的類似世俗的念天,終於修風、修脈、修明點,著重於天色身的修驗。這些,不在本書討論之內;衰老的我,不可能對這些再作論究,只能點到為止,為佛教思想發展史的研究者,提貢一主要的線索。

本書的寫作時間,由於時作時輟,長達五年,未免太久了!心如代為校閱書中所有的引證──文字與出處,是否誤失;藍吉富居士,邀集同學──洪啟嵩、溫金柯、黃俊威、黃啟霖,為本書作「索引」;性瀅、心如、依道、慧潤,代為負起洽商付印及校對的責任。本書能提早出版,應該向他們表示我的謝意!近三年來,有馬來亞繼淨法師,香港本幻法師;及臺灣黃陳宏德、許林環,菲律賓李賢志,香港梁果福、陳兆恩、胡時基、胡時昇諸居士的樂施刊印費。願以此功德,迴向於菩提!中華民國六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印順序於臺中華雨精舍。

凡 例一、本書所引經名,如名為『佛說某某經』的,「佛說」二字,一概省略。二、古譯的經文,有的與後代譯語不同,如支婁迦讖的譯文中,「法身」是「法界」的異譯,為了免讀者的誤會,寫作「法身(界)」。凡本書旁加小字的,都是附注。不過,如小注在()號中的,是原注。三、南傳佛教,自稱上座部,或分別說部。其實是上座部分出的分別說部,從分別說部所分出的「赤銅鍱部」,今一律稱之為「銅鍱部」。南傳的『律藏』,為了與其他部派『律藏』的分別,稱之為『銅鍱(部)律』。四、本書引用藏經,如日本『大正新脩大藏經』,今簡稱『大正』。『卍續藏經』,簡稱『續』,但所依據者,為中國佛教會之影印本。『縮刷大藏經』,簡稱『縮刷』。日本譯的『南傳大藏經』,簡稱『南傳』。五、本書所引『南傳大藏經』,並譯為中文,以便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