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學探源-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一、種子說的成立 各派都有種子思想,但特別發揮而貢獻更大的,自然要算經部。經部從說一切有部流出,最初建立一味蘊,作為生起五蘊的所依,可說是種子說的胚胎。譬喻尊者,開始使它超出三世實有論,接受過未無體說。後來受著各派思想的激發,才建立起種子說。最引發種子思想的,要算潛在的煩惱與潛存的業力。心不相應行的隨眠、不失法、攝識、無作業,還有無表色,也都是向種子思想前進的。經部師也是從業力潛在的思想,慢慢的走上種子論。《婆沙論》中的譬喻師,還沒有明確的種子說。《婆沙》集成以後出世的龍樹菩薩,在《中觀論》裡,才開始敘到業種相續說。種子說的成立,大概在《婆沙》與《中論》的著作之間。《中論‧觀業品》說:

「如芽等相續,皆從種子生,從是而生果,離種無相續。從種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種後有果,不斷亦不常。如是從初心,心法相續生,從是而有果,離心無相續。從心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業後有果,不斷亦不常」。

業是過去了,但還能感果;為解決這因果不相及而能成為因果的現象,才採用了種子生果的比喻。在比喻與合法裡,都有三事:【圖片

 種子───── 業
 根芽等相續── 心心相續
 果────── 愛非愛果

業雖然過去,但因造業的心(思),接著有其它的心心所法相續生起,到後來引起了異熟果,這叫從業感果。《順正理論》(卷三四)所說的,更要明白:

「譬喻宗說:如外種果感赴理成,如是應知業果感赴。謂如外種由遇別緣,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後位,遂起根、芽、莖、枝、葉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復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於相續中,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於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復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亦非親為因,令自果生,然由展轉力」。

它見到從種生果的現象,悟出了相續傳生的道理。身、口、意三業,都是剎那過去,過去雖是滅無,但還有感果的功能。這能力,是必有,卻難於捉摸的。業在滅時,親生後念的相續心,而給以感果的可能性。這樣展轉傳生下去,遇了外緣,才生起愛非愛的異熟果。約展轉傳生的意義,說業能感果。像有一杯毒乳,從乳演變到醍醐,雖毒乳的形色、味,都已不在,但還有毒性存在。醍醐殺人,也可以說乳毒殺人。心心不斷的相續,成了前業後果的橋樑。這展轉傳生感果的能力,是潛在的,它是從業引起的,通過相續,達到感果的階段。

這業力相續的思想,還不全同後代的種子說。它不但不能同時有果,也不是無間生果,它要經過相續傳生才能生果。世親和上座它們的種子與隨界,已不是如種生果的種子,是說那相續中潛在的能力。後代唯識學上的種子說,顯然是根據這如種相續生果的理論而演化成的。

二、種子的異名 在《順正理論》卷一二、卷三四、卷五一,說到諸師各取種子的某一點,而建立了種子、隨界(舊隨界)、增長、不失(不失法)、熏習(習氣)、功能、意行等種種不同的名字。不失與增長,眾賢雖把它看成經部種子的異名,但依《成業論》的解說,不失是不相應行所攝的別法,依佛說「諸業不失」而建立的。增長,雖不知它的派別,它依佛說的「福業增長」而建立,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功能,是能生的力用,世親與上座都採用它。但依「諸師隨義差別」看來,似乎也有專用功能一名的學者,像上座的專用隨界一樣。意行,也是種子的異名,意義不大明白,或許是隨意識而流行。習氣,已經從煩惱餘習的本義,演變成種子的異名了。世親與上座,雖沒有專用它,大德雖還把習氣解說做煩惱所引。但《順正理論》(卷三四),已說譬喻宗有習氣(卷三四說習氣不說熏習,卷一四與五一,說熏習不說習氣,可知這兩個名詞是一系的)論者。《順正理論》(卷一四),眾賢在抨擊《俱舍論》主時,曾說「又如所執,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可見世親論師也曾用「習氣」。習氣是熏習的餘氣,不再單是煩惱氣分了。種子,是《俱舍論》主所常用的,它繼承古師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它比上座的「舊隨界」,要通俗些,經上「心種」、「識種」、「五種子」的證據也不少。它在唯識學的能力論裡,是勝利者,像細心中的阿賴耶識一樣。

最有意義的,要算上座的舊隨界。眾賢雖批評它:「又隨界言,非聖教說,但上座等擅立此名」(見《順正理論》卷一八);但它的含義,比種子要豐富得多。「舊」,表示這引生後果的功能性,不是生果時新起的。但這是說久久熏習展轉傳來,不像本有論者的本有(《演祕》卷三,說是「新舊師別,舊名隨界」,不免望文生義)。「隨」呢,它引經證說(見《順正理論》卷一八):

「如是補特伽羅,善法隱沒,惡法出現,有隨俱行善根未斷」。

這正與隨眠的隨相同,都是潛在而隨逐的。善心現行時,可以有欲貪等的隨眠;惡法出現時,也有隨俱行的善根。「界」,才是正面說明這能生後果的功能性。界,在佛經上,有重要的地位,像十八界、六界。《雜阿含經》有〈界誦〉;《中阿含》有〈多界經〉;十力中有種種界智力。界是什麼意義?《俱舍》、《順正理論》,都解說做「種族」、「種類」。《俱舍論》(卷一)說:

「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如是一身或一相續,有十八類諸法種族,名十八界。此中種族,是生本義」。

界是生本義,也就是因義,本是佛教界共有的解說。上座他們就把熏習所成,能生後果的因性叫做界。又像《順正理論》(卷七五)說:

「若如實知諸有情類前際無始數習所成志性、隨眠,及諸法性種種差別,無罣礙智,名種種界智力」。

這志性、隨眠、法性,是界的異名,是一切眾生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順正理論》主的目的,雖在說它的種種差別,但界有無始以來數習而成的意義,也是有部共許的。依唯識學的見地來說,這舊隨界與「無始以來界」有關。界是各各類別的,又是能生自果的,與礦「藏」有相同的意義。簡單說,界是種義;分析起來,就有能生,與類別共聚的意義。把它與「舊」、「隨」總合起來,確乎能表達種子說各方面的性質。

三、種子的體相 種子是能生後果的功能,是微細難見的,所以上座說「此舊隨界體不可說」(見《順正理論》卷一八);「然其自體不可記別」(見論卷四五)。它的性質,只能從它的前因、後果,與潛伏流行的所依中表顯出來。上座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一八)說:

「是種種法所熏成界以為其相。……但可說言是業煩惱所熏」。

隨界是從業煩惱熏習而來。但怎樣熏習,還欠缺明確的記述。《順正理論》

又說:

「即諸有情相續展轉能為因性」。

「而自相續展轉相仍猶為因性」。

「能為因性」,是界的作用。它之所以能為因性,是需要展轉。雖可說界也是相續展轉的,但我們應該注意!剎那過去了的東西,它怎能引起很久以後的果報?雖可以想像它的潛在,但它是微細到不可捉摸的。它潛在那裡呢?於是指出那顯而易見的「相續展轉」,或「展轉相仍」,像根莖葉一樣,使它成為前因後果的連索。這本是譬喻者的共義,「根芽枝葉莖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是展轉相續的注腳。見所依的展轉相續,可以想像隨界的隨逐而轉。目的在說明能為因性的相續,但沒法作正面的解說,只能在顯而易見的相續展轉中說。這個說明能為因性的妙方便,後代的唯識學者,雖大談種子,反而有些隔膜了。

世親論師對種子的定義,像《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展轉鄰近功能」(卷四)。

「何等名為煩惱種子?謂自體上差別功能」(卷一九)。

《順正理論》敘述論主的意見,也說:

「即後心上功能差別,說為種子」(卷一二)。

「於相續中,惑所引功能方名惑種」(卷六八)。

種子是功能,是功能差別,這相當於上座的能為因性。能生自果的功能,是前念熏習所引起的;引生了功能以後,展轉傳來。說明它的冥傳相寫,論主常用「相續、展轉、差別」去表示它;也有用「展轉鄰近功能差別」的。這比上座的展轉相續,要進步些。《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展轉鄰近功能,此由相續轉變差別」(卷四)。

「從業相續轉變差別生」(卷三〇)。

相續、轉變、差別,論主自有解說,像《俱舍論》說:

「何名轉變?謂相續中前後異性。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何名差別?謂有無間生果功能」(卷四)。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即此相續,後後剎那異前前生,名為轉變。即此轉變於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勝餘轉變,故名差別」(卷三〇)(《順正理論》卷五一大同)。

論主的意見,我們只要回憶譬喻者建立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就可以明白。有人專在潛能的見解上去解說,反而難得明了。不論是「後色心起」,或是「因果性三世諸行」,都是說那顯而易見的所依相續,像根、芽、莖的相續一樣。這相續的色心,從前前引生,所以是果;它能引生後後,所以是因;前後遷流,所以叫諸行;這遷流是剎那剎那中間沒有間距的,所以叫相續。這相續的諸行,後後的不同前前,像莖不同芽,花又不同莖。《順正理論》(卷三四)的「由此於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說得再明白不過。我們要注意!所依的相續,不是一味的,有種種的差別,這叫相續的轉變。轉變到最後,有無間生果的功能現起,像臨命終時現起明了的,或重、或近起、或數習的熏習。這無間生果的功能,非常強盛,比以前潛伏不同,所以叫差別。差別,依真諦譯,有殊勝的意義,就是論上說的功力勝前的勝功能。功能,從前心引起以來,在相續展轉的所依中潛流,到最後才顯現出來,這已到感果的前一念了。「鄰近功能」的鄰近,是快要鄰近生果的階段。相續、轉變、差別與鄰近,應該這樣解說!

相續轉變的所依,本是功能性潛渡的連索。所依既然相續轉變,潛流的功能,也在相續轉變,這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不過,先軌範師的「思所熏習微細相續漸漸轉變差別而生」,已經是專依種子而解說的了。

四、受熏與所依 能為因性的功能,是熏習所成的,在所依的相續轉變中潛流的,這自然要討論到受熏與所依。無性《攝論釋》(卷二)說:

「若言依止種類句義,六種轉識或二剎那同一識類,或剎那類無有差別;由異品故,或即彼識或彼剎那有相熏習。……且有爾所熏習異計,或說六識展轉相熏,或說前念熏於後念,或說熏識剎那種類」。

《成唯識論》(卷三)所遮破的受熏異計很多:圖片

      ┌─ 六識受熏
 五蘊受熏─┼─ 色不相應受熏
      └─ 心所受熏
 識類受熏

識事識類前後受(互)熏

單拿經部來說,《成唯識論演祕》(卷三),就說有四計:

「經部師計,總有四類:一、本經部許內六根是所熏性;……二、六識展轉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後;四、類受熏」。

《演祕》所說的,就是在無性三說上再加一個六處受熏。現在先從無性的三說說起。這三說,都是建立在六識受熏上的。第一、六識展轉相熏,《演祕》雖說它是經部的見解,但經部是不許六識俱時的。無性把「三差別相違」,解說為同時受熏,根本還成問題。第二、前念熏習後念,是譬喻宗的本義。它不許有俱時因果,俱有就不能相熏,與唯識瑜伽派不同。那麼,前念熏習後念,是它必然的主張。第三、是熏識剎那種類,這又有識類與剎那類二計。識類,依前人的見解,是在前識、後識之上,假立一一味無別的類性。前心後心不同時,怎能成為熏習?所以建立一貫通前後的假類;是同類,所以就不妨受熏。

無性的三說,在無性、護法的時代,經部師或許有這許多異見,但在無著、世親論師時,這只是同一的六識受熏。無性的三說,是依《攝論》的一頌而來,《攝論》(卷上)說: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二念不俱有,類例餘成失」。

無著論師的本義,我們當然不能穿鑿,但依世親論師的解說,還可以明白。世親《釋論》(卷二)說:

「六識無相應者,謂彼諸識有動轉故。三差別相違者,謂彼諸識別別所依,別別所緣,別別作意;復有餘義,別別行相一一轉故。譬喻論師欲令前念熏於後念,為遮彼故,說言二念不得俱有,無二剎那一時而有俱生俱滅熏習住故。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如是例餘應成過失。……識亦應爾,雖同識法,何得相熏」?

《攝論》敘述了種子六義,所熏四義,證實了唯有阿賴耶識才是受熏者。接著說「六識無相應」一頌,遮破六識的不能受熏。「六識無相應」,《釋論》解說做「謂彼諸識有動轉故」。意思說:六識是忽有、忽無、忽善、忽惡的,欠缺了四義中的「堅」義,所以不能受熏。「三差別相違」,世親《釋論》並沒有說它破同時展轉相熏;不過從六識的所依根、所緣境、作意三種差別,說明六識間彼此相違;相違,所以不能成為受熏者。這不但不是說因「三差別相違」而不能俱時受熏,也不是說因相違而前識不能熏後識。依《攝論》的意思,不論是所依、所緣、作意,或者行相,都要一味相續的,才有受熏持種的能力,這只有賴耶。六識在相續中,忽而眼識,忽而耳識,根、境、作意都不是一味的,彼此相乖,這怎能成為受熏者呢?《成唯識論》的「根、境、作意、善等類別,易脫起故」,就是這個思想。但無性見了下文的前後相熏,望文生義的說:

「若六轉識定俱有者,不應所依、所緣、作意三種各別。以各別故,六種轉識不定俱生。不俱生故,無定相應。無相應故,何有所熏能熏之義」?

他從六識根、境、作意差別的理由,證明六識不一定俱有。既不定俱有,就沒有相應的意義,因此也不成能熏所熏了。窺基不滿意他的見解,所以有「第八六識,根等許別,行相亦異,又無同喻,非極成因」。所以他又提出「今釋但遮六識體非受熏,……非識恆起,故無熏習,不同無性」,這是窺基的卓見。但它卻把世親、無性的意見,同樣看待,不知世親論師根本沒有這樣的見解。

假使參考有部對經部熏習說的批評,這「三差別相違」的本義,更會明白些。《順正理論》卷五一,經部師建立它的「且業為先,心後續起」。眾賢也用「以業與心有差別故」,與從前業後心的體、類、因三種差別來攻訐,並沒有破它的俱時而有。這雖是旁證,也可以知道不是難它的俱有相熏了。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是總破六識不能受熏。不論那一派,只要主張六識受熏,就在所破之內。「二念不俱有」,才別破經部譬喻師。理由很簡單,前後不能同時有,就沒有能熏所熏的熏習義。不過,經部師是不承認被破的。「類例餘成失」的「類」,在譬喻者的本意,只是一種解說。它以為前識後識同是識,唯其同是識類,所以雖有前後,還是可以相熏。它以「類」說明前念熏後念的可能,並不是與前念熏後不同而另成一派。我們看看《順正理論》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卷一八中,眾賢難破上座的後念六處受熏說,是:

「若此後時相續六處能感果者,與(前念)業、煩惱都不相應,如何熏彼可成隨界」?

這正是從它的前後不俱,難它不能受熏。上座的解說是:

「豈不因果有相應,與彼相同,令成緣故」。

它的「相同」,就是《攝論》的「類」,與「然同識類亦得相熏」。眾賢的批評,先解說「相同」的意義,是「此相與彼相同」,然後用「與彼後時相續六處性類各別」,與「彼相亦無,何有相同」的理由來破它。並沒有把它的「相同」,看成一個抽象而別體的東西。上座用「相同」來解說,也沒有分為兩派。我們轉回來看世親論師的見解,它的「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也只是說前識後識同是識,彼此是同類,所以不妨受熏。世親論師也不過難它色根與色根是同類,也應該相熏!結論還是雖然同樣是識法,又如何可以相熏?依舊免不了二念不俱的過失。後人解說做另一派,說它建立了類性為受熏者。這類性,還有什麼「識類」與「剎那類」,受熏還有什麼「識熏類」、「類熏識」、「類熏類」。經部師的熏習,成為四計、五計,或者還不止。事實上,經部師的受熏與種子的所依,只有三大派:(一)、六識受熏,(二)、六處受熏,(三)、細心受熏。

在種子說的成立裡,引證《中觀論》、《順正理論》,都可以證明譬喻者的本義,受熏與種子的所依,是建立在心心所上的。它主張「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異熟因果是心法,那它的業種相續說,以心為受熏及(業所引起的因性的)所依,是當然的。《順正理論》卷三四,也說它的「內法相續,謂前後心恆無間斷」。同時,它又是有心無所論者,心心相續,就等於心心所法相續;所以青目說它「初心起罪福,……餘心心數法相續生」。

這個思想,在《俱舍》、《順正理》時代,還在流行。在《俱舍》與《順正理論》中,凡是上座與世親論師的色心相續,在眾賢引述的時候,總是把它改為心心相續。《俱舍論》(卷四),一再說「所依身」,「謂名與色」;「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這都不是偏於心法的。但《順正理論》卷一二,雖也在說「名色者何?謂即五蘊」,但又假作世親論師的口吻說:「天愛!非汝解種子性;前心俱生思差別故,後心功能差別而起」,它立刻把種子從五蘊轉到心法上。它在批評上座的隨界時,上座明說「是業煩惱所熏六處」,但一轉也就轉到「如何可執言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最明白的,像: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俱舍論》卷三〇)。

「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剎那心相續起」(《順正理論》卷五一)。

「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思業為先,後後心生,說名相續」(《順正理論》卷三五)。

這把「色心」轉變為「心心」,決不是偶然的失誤。心心相續受熏,是譬喻者的本義,當時還流行;所以眾賢總是把「色心」轉到「心心」上去。

上座主張「六處受熏」,上面已一再說過。《俱舍論》主繼承先軌範師的見解,也說「名色」或「根身及心」受熏。這六處受熏的思想,是後起的。上座還保持滅定有心的傳統思想,先軌範師已接受有部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的見地。因之,它比上座它們,離譬喻者的本義更遠了。上座,好像已放棄譬喻者無色界有色的思想;那無色界中的有情,一切種子只是隨逐意處。它的六處受熏及作所依說,並不能徹底。先軌範師更放棄了無心定有心的見解,那它的六處受熏,是更難了。於是乎它想出了色心互為種子說,像《俱舍論》(卷五)說:

「故彼先代諸軌範師,咸言二法互為種子;二法者謂心、有根身」。

《成業論》也說:

「有作是說:依附色根種子力故,後心還起。以能生心心所種子,依二相續,謂心相續,色根相續」。

敘述得更為詳細的,像《瑜伽師地論》(卷五一)說:

「云何因緣?謂諸色根根依及識,此二略說能持一切諸法種子。隨逐色根,有諸色根種子及餘色法種子,一切心心所等種子。若隨逐識,有一切識種子,及餘無色法種子,諸色根種子,所餘色法種子」。

略纂說這是「隨順理門經部師義」。它建立了一切種子隨逐色根及心的思想;在平時,當然是六處受熏持種,在無色界與無心定,也不妨五色處與意處受熏,及作種子的所依,不致於再有種子無依之感了。

世親論師在《成業論》裡,接受一類經為量者的見解,放棄了色心互持種子說,倡導細心相續,作為受熏及所依處。這一類經量,達到了大小的交界點。瑜伽派的唯識學,也是從這個思想體系下出來的。先軌範師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是經部而有部化的。像《俱舍論》,大家都說它取經部義以補有部的不足;在另一觀點上看,這是經部的毘曇化,從以經為量,走上法門分別的毘曇門。在這個基礎上,再接受大眾、分別說系的細心說,就到了一類經量者的階段。

五、新熏與本有 種子從何而來?經部的本義,是熏習而成的;上座與《俱舍論》主都這樣說。在這個見解上,習氣與種子沒有多大分別,不過種子是說它的生果功能性,習氣(熏習)是說從它引發而來。但一類經量的見解,就不同,像《成業論》說:

「即前所說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彼彼餘識及俱有法善不善性數熏發時,隨其所應種力增盛,由此相續轉變差別;隨種力熟,隨遇助緣,便感當來愛非愛果。依如是義,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恆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拘櫞花,果時瓤色赤」。

熏,並不是熏成種子,是熏發種子使它的力量強化。心中攝藏的種子,經過六識及俱有法或善或惡的熏發,它就力量增盛起來。強盛到快要成熟時,再加以現緣的助力,就會感果,這是很明白的種子本有論。依它,種子等於唯識學上的等流因,熏發是異熟因。可以說一切種子是本有的,業力熏發是始有的。《瑜伽論‧本地分》的思想,正是這樣。

一類經量的種子本有論,就是經部的毘曇化。依有部的見解,一切法,未來世中早已存在,因緣,只是引發它來現在。這種子本有論者,也想像一切法的種子早已存在,在相續中潛流。不過有部的未來法,從現在流入過去以後,再不能轉到現在。這種子本有論,種子生果以後,還是存在;(在現在)遇到熏發,它還可以生果,這只是三世有與二世無的不同罷了。在此經部、有部融合的基礎上,接受大乘思想,從小有到大有,漸漸的發展起來,在西元五、六世紀,幾乎成為大乘佛教的領導者,這不能不使人驚嘆它的偉大了!

六、種子的起滅 起滅,不是說剎那生滅,是說功能的發生與消失。譬喻者的種子說,本出發於業力熏習說;處處說善不善性的熏發,引起後後的異熟果。這善惡的種子,由善惡熏習而來,像《順正理論》(卷一二)說:

「此中意說不善心中,由善所引展轉鄰近功能差別以為種子,從此無間善法得生。善心中不善所引展轉鄰近功能差別以為種子,從此無間不善法生」。

善不善種是由善不善所引起的,它能引生善不善果。無記種是否是無記所引的功能呢?依經部師善惡業感異熟果的見解,主張善不善為因緣而生無記。這善不善所引的功能,既能引生自果,又能生無記;這都是因緣,也是異熟因果。眾賢曾這樣的詰問它:

「若上座許唯自相續生起決定得為因緣,云何復許善不善法為因緣生無記異熟?非善不善隨界為因可生無記,相續異故」。

《順正理論》雖說「若謂無記熏善不善故,善不善為無記因」,但這是否上座的意見,還是眾賢的假敘,也不能判明。就是善不善思所引起的功能,可為生起無記的因緣,但無記色法又從何種功能生起呢?這是相當困難的。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改造有部的思想,承認三性諸法種子的本有,與業力熏發而感異熟果。二、擴大熏習的界限,不單是善惡思心所能熏。後代的唯識學者,都曾走過這兩條路,或者還折衷過;但到極盡思辨的護法唯識,還不免有困難存在。

論到它的消失,《俱舍論》(卷三〇)有這樣的話:

「於此義中有差別者,異熟因所引與異熟果功能,與異熟果已,即便謝滅。同類因所引與等流果功能,若染汙者,對治起時即便謝滅。不染汙者,般涅槃時方永謝滅」。

這已許可一切諸法的種子,都由熏習而來。它的異熟因感果就消失,等流因要到對治或涅槃;這和攝論的有受盡相、無受盡相相同,它是擴大熏習的範圍了。

七、種子的微妙 種子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是存在的,有作用的,它在五蘊中屬於那一蘊呢?隨眠、攝識、不失法、增長、無作業,這些具有種子意味的東西,一般都把它歸納在心不相應的行蘊裡。經部學者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乎上座說(見《順正理論》卷四五):

「隨眠以何為體?若彼隨眠,以彼為體,是隨彼法功能性故。或此通用四蘊為體,功能隨逐心心所故。此相應性,亦不相應」。

他說隨眠的自體,就是欲貪等,就是心心所,所以是相應的;但並沒有心心所的作用,所以又不相應。《俱舍論》主的見解,多少不同些,《俱舍論》(卷一九)說:

「然隨眠體非心相應非不相應,無別物故。煩惱睡位,說名隨眠;於覺位中即名纏故」。

這只是言語的變化,其實還是一個意思。種子與所依相續,是沒有別體的,可也不能說完全相同,這叫不一不異,像《順正理論》說:

「功能差別種子,與彼善不善心為有別體,為無別體?此無別體」(卷一二)。

「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卷一四)。

《瑜伽論》卷五二,隨順經部的思想,說得更為明白:

「非析諸行(因果性三世諸行)別有實物,名為種子,亦非餘處。然即諸行如是種性,如是等生,如是安布,名為種子,亦名為果」。

這到賴耶攝藏諸法種子的思想裡,就成為賴耶與種子的不一異了。薩婆多部只許法體與作用的非一非異,卻不能同情經部的見解,它要從假實的觀點來批評:「非舊隨界可說猶如補特伽羅,瓶等假有,亦非實有如色等法,是故不應執此為有」。它還可以從總別的見地來攻難:「若言是總,種體應假,假為實因不應正理。若言是別,如何可執無記色種為善不善諸法生因」?假使說種子在一心中,那就要問:「又於一念一心體中,無有細分,如何能牽愛及非愛俱相違果」?或者說「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一心多界理不成故」。這當然是有部學者的意見,種子論者老實可以斥責它的不懂得微妙。不知道這邊看不妨是無記,是一味,那邊看又不妨是善惡,是種種。它無別物,不妨說假有;它有作用,不妨說是實有。總之,種子是非常微妙的。微妙,一切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

種子論者,雖懂得這巧妙的解說,但它思想的本質,總覺得要有些實在才有作用。它建立自己的種子論,可以微妙解決,但對於別人,卻未便如此籠統。《俱舍論》主,對犢子系的不可說我,非要它說出個究竟,到底是假、是實。護法也要責問識類,你到底是假、是實,是善惡,還是無記。在我看來,微妙的,也就是困難的。在思想上覺得非有些實在性不可的學者,它們的困難,可說無法解除;除非它困難慣了,不再覺得它自己的困難。假使不理解這點,那你就不能理會《中觀論》破斥種子的頌文:

「若如汝分別,其過則甚多;是故汝所說,於義則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