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九章 瑜伽‧中觀之對抗與合流

第九章 瑜伽‧中觀之對抗與合流

第一節 瑜伽與中觀論師

西元四五五年,鳩摩羅笈多Kumāragupta王去世,笈多王朝也走向衰落。由於從北方來的白匈奴──嚈噠Hephtalites,不斷侵入,喪失了西北印度,進而危害中印度。厭噠的入侵,使北印度的佛法,受到了慘重的破壞。北魏的宋雲與惠生,奉使去印度,時為西元五一九──五二一年。那時的乾陀羅Gandhāra,為嚈噠所征服,「已經二世」(1)。唐玄奘西遊,西元六三〇頃,經過北印度,所見佛教的衰落情況,及摩醯邏矩羅──彌羅崛Mihirakula王的滅法傳說,都與嚈噠的侵入破壞有關(2)。笈多王朝外患嚴重,內部也告分裂,東北摩竭陀Magadha,西南摩臘婆Mālava的分立,王朝越來越衰了。然摩竭陀那爛陀Nālandā寺的興建,對佛教的影響極大。依義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說:「那爛陀寺,乃是古王室利鑠羯羅昳底,為北天苾芻曷羅社槃所造。此寺初基,纔餘方堵」(3)。玄奘所傳:那爛陀寺是六王次第興建,才成為八寺合一的大寺。六王是:帝日──鑠迦羅阿迭多Śakrâditya,覺護──佛陀毱多Buddhagupta,如來護──怛他揭多毱多Tathāgata-gupta,幻日──婆羅阿迭多Bālâditya,金剛──伐闍羅vajra,戒日──尸羅阿迭多Śīlâditya(4)

首創者鑠迦羅阿迭多,可能就是鳩摩羅笈多的兒子塞建陀笈多Skandagupta。那時,在梵文學復興,印度傳統宗教復興的機運中,因無著Asaṅga、世親Vasubandhu的宏揚瑜伽大乘,大乘的論學急劇開展,那爛陀寺的建築越大,那爛陀寺論議的學風,也越來越興盛了!玄奘傳說:「五印度境,兩國重學:西南摩臘婆國,東北摩揭陀國,貴德尚仁,明敏強學」(5)。義淨說到:「西方學法」:「多在那爛陀寺,或居跋臘毘國。……英彥雲聚,商榷是非」(6)。摩臘婆是南羅羅Lāṭa,伐臘毘Valabhī是北羅羅,兩國的「風俗人性」相同,是正量部Saṃmatīya流行的地區。弘揚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說的堅慧Sāramati,在這裏(信仰「不可說我」的教區)造論。義淨說:「難陀……在西印度,經十二年,專心持咒。……可十二千頌,成一家之言」;道琳「向西印度,於羅荼國......,重稟明咒」(7)。西印度的羅荼,就是北羅羅。這裏的學風,與摩竭陀是多少不同的(8)。無著、世親引起的重論學風,一直延續下去。

笈多王朝衰落時,王室都崇仰大乘,所以那爛陀寺不斷的增建。西元六世紀初,中印度有伐彈那Vardhana王朝興起。傳到曷利沙伐彈那Harṣavardhana──戒日Śīlâditya王在位(西元六〇六──六四八年)時,以武力統一了中印度,西北印度的部分地區。尊重佛法,獎勵文學,在印度歷史上,是一位難得的名王。戒日王去世,印度又陷於各自為政的局面。玄奘(西元六二九──六四四)與義淨(西元六七一──六九五)在印度所見到的,「大乘佛法」似乎還算是興盛,但已不如從前了。西元六九〇年,波羅Pāla王朝成立,歷代都信仰佛教。達磨波羅Dharmapāla王建立了比那爛陀寺更偉大的超行寺Vikramaśīla,合百零八院為一大寺,但重於「秘密大乘」,講說的大乘論義已成為附庸了。

無著與世親,仰推彌勒Maitreya而創開瑜伽行派Yogācāra,以中印度(後來以那爛陀寺)為中心,引起佛教界的深遠影響。世親以後,除了瑜伽行派的不斷發展,中觀派Mādhyamika也應時而復興起來。瑜伽與中觀二派,相互對抗,又都是內部分化。大乘論義的非常發達,從世親以後到西元七〇〇年,約有二五〇年的興盛。

瑜伽行派:世親門下,知名的大德不少,主要有安慧Sthiramati,陳那Diṅnāga,德光Guṇaprabha。

一、安慧是南印度人。傳說前生是聽世親說法的鳩鳥,鳩鳥死後,生在人間,七歲就來摩竭陀,從世親受學。安慧為世親的『俱舍論』作釋,名『俱舍論實義釋』。玄奘傳說:為了『順正理論』的難破『俱舍』,所以將『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及師子覺Buddhasiṃha的注釋,糅合而成『阿毘達磨雜集論』,以申張『俱舍』的正理。安慧的門下,如滿增Pūrṇavardhana也有『阿毘達磨俱舍廣釋隨相論』的著述。安慧又有(與『阿毘達磨集論』有關的)『五蘊論釋』,就是玄奘所譯的『廣五蘊論』。這樣,西藏說他傳世親的阿毘達磨abhidharma,可說也有部分意義,其實。安慧的著作,還有依據『瑜伽論』「攝決擇分」,作古『寶積經』釋,就是菩提流支Bodhiruci所譯的『寶積經論』。為世親的『大乘莊嚴經論釋』作廣釋;『唯識二十論釋』,『唯識三十論釋』,現在都存有梵本。安慧作龍樹Nāgārjuna『中論釋』,趙宋惟淨等譯出,名『大乘中觀釋論』。依西藏的傳說,安慧是世親弟子,與德慧Guṇamati同時;玄奘的傳說,安慧是德慧的弟子。安慧屬於世親的學系,是無疑的事實,但西藏的傳說,是不足信的。不但傳說的故事──鳩鳥與七歲就到遠地受學,充滿了神話與傳奇的成分,而安慧的『中論釋』,己評論到清辨Bhāvaviveka, Bhavya的『般若燈論』。清辨與護法Dharmapāla同時,而護法是陳那的弟子。安慧造(『中論釋』)論的時代,一定是在西元六世紀中。安慧是不可能親受世親教導的,所以玄奘說他是德慧的弟子,似乎更合理些。德慧也有『唯識三十論』的注釋與『中論釋』;所作『俱舍論』的部分注釋,就是真諦Paramārtha譯的。『隨相論』,德慧的學風,與安慧的確是相近的。

二、陳那,南印度人,依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出家。傳說不滿犢子部的「有我」說,離開了來親近世親。曾在東(南)方歐提毘舍Oḍiviśa的巖洞中專修;後應那爛陀寺眾的邀請,來那爛陀寺,廣破外道。在那爛陀寺,著作了阿毘達磨的『俱舍論釋』;唯識的『觀所緣頌釋』,玄奘譯為『觀所緣緣論』;般若的『佛母般若攝頌』,趙宋施護Dānapāla譯出,名『佛母般若圓集要義論』。還有有關因明hetu-vidyā的『因明正理門論』,玄奘譯;『因輪決擇論』等。玄奘所譯商羯羅主Śaṅkarasvāmin的『因明入正理論』,西藏傳說也是陳那造的。陳那再回到歐提毘舍,將有關因明的種種論義,匯集而成著名的『集量論』。陳那的門下,護法是南印度人,從世親的弟子法使Dharmadāsa出家,後來從陳那受學。護法曾主持那爛陀寺;在金剛座(大覺寺)說法三十多年。著作有『唯識三十論釋』;『二十唯識論釋』,唐義淨譯,名『成唯識寶生論』;注釋提婆Āryadeva的『瑜伽行四百論』頌,玄奘譯出後二百頌釋,名『大乘廣百論釋論』。護法門下,人才濟濟,如勝友Viśeṣamitra,最勝子Jinaputra,智月Jñānacandra,都有『唯識三十論』的注釋。玄奘去印度時,為那爛陀寺眾尊稱為「正法藏」的戒賢Śīlabhadra,也是護法的弟子,是玄奘求學『瑜伽』的老師(9)。親光Bandhuprabha,可能是戒賢的弟子。戒賢與親光,都有『佛地經』的釋論;玄奘譯的『佛地經論』,作「親光等造」。戒賢還有一位在家弟子──勝軍Jayasena,年青時曾從安慧學。玄奘曾從勝軍修學了二年;『唯識決擇論』可能是勝軍所造的。陳那下護法一系,是重在「唯識」的。陳那的另一弟子,是自在軍Īśvarasena,受學陳那的因明。南印度的法稱Dharmakīrti,精通世間的學問。到摩竭陀來,從護法出家修學。後來從自在軍聽講陳那的『全因明要集』。一用聽受,發覺陳那所說的,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自在軍就鼓勵法稱為陳那的因明作注釋。法稱到處破斥外道,後到頻陀耶山Vindhaya區,專心著作,作了七部量論──『量論評釋』,『定量論』,『正理一滴論』,『因一滴論』,『觀相屬論』,『成他相續論』,『論諍正理論』。法稱的著作,成為量論的權威,得到很多學者的研究與注釋。法稱等,是陳那下重因明的一系。

三、德光,摩偷羅Mathurā或說秣底補羅Matipura人,從世親修學大乘。留意於僧伽的清淨,特重毘奈耶,有『毘奈耶分別文句注』,『律經』與『律經釋』等,是依『根本說一切有部律』的。玄奘門下,不滿意德光而有所譏刺(10),然從佛法來說,是一位末世難得的律師。

中觀派:龍樹系的中觀派,早期傳入我國的,知道龍樹,提婆,羅睺羅跋陀羅Rāhulabhadra的次第傳承。如依梁真諦所傳,羅睺羅跋陀羅已與如來藏說相結合;其他的傳承,就不知道了。據西藏所傳,與世親同時代,中印度有名叫僧護Saṃgharakṣa的,據說是從羅睺羅蜜多羅Rāhulamitra的弟子龍友Nāgamitra處受學的;而羅睺羅蜜多羅就是羅睺羅跋陀羅的弟子。僧護與世親同時(推定為西元三六〇──四四〇年),當然不可能是西元二世紀中,造『修行道地經』的僧護。羅睺羅蜜多羅與龍友,事跡不詳,在西元三‧四世紀間,龍樹學顯然是相當衰落了!

僧護有兩位著名的弟子,佛護Buddhapālita與清辨,清辨或譯為「分別明」。

佛護,南方人,從中印的僧護受學,著有『根本中論釋』。後來,回南方去弘法。佛護的弟子蓮華覺Kamalabuddhi,再傳弟子月稱Candrakīrti,南方薩曼多Samanta人,在南方出家,從蓮華覺受學龍樹宗義。曾任那爛陀寺座主,是一位卓越的中觀學者!他注釋龍樹論,如『根本中明句論』,『六十如理論釋』,『七十空性論釋』;又注釋提婆的『四百論』──『瑜伽行四百論廣釋』。又依『十地經』,作『入中論』(於六地中廣破瑜伽學派),有法尊的譯本。這一學系,後為西藏學者所推崇。

清辨,生於南印度王族。出家後,來中印度,從僧護聽受大乘經及龍樹的論義。回到南方,造『中論』的注釋,名『根本中般若燈論』,唐波頗蜜多羅Prabhākaramitra譯,名『般若燈論釋』。清辨又造『中觀心論』與注釋『中觀心思擇燄論』;『大乘掌珍論』,玄奘譯,藏譯本缺。清辨在南印度,常隨比丘有一千多人,法門是相當興盛的(11)!弟子三缽羅多陀Sampraduta,再傳室利崛多Śrīgupta。室利崛多的弟子智藏Jñānagarbha,歐提毘舍Oḍiviśa人。著『分別二諦論』;在東方──藩伽羅Baṅgala地方,宣揚清辨的宗風。後來有觀誓Avalokitavrata,著『般若燈論』的『廣釋』。

佛護與清辨,不知道龍樹的『大智度論』,『十住毘婆沙論』,只是依龍樹『中論』等五論,提婆的『四百論』等頌文,研求弘揚,可稱為後期龍樹學。因為對立破的意見不同,漸分成二系,後來稱佛護系為「隨應破派」Prāsaṅgika,清辨系為「自立量派」Svātantrika。

近於「隨應破派」的中觀者,還有寂天Śāntideva,為南印度的搜羅史吒Saurāṣṭra王子。為了避王位而到東印度,在般遮摩僧訶Pañcama-siṃha王處協助國政多年,才到那爛陀寺,從勝天Jayadeva出家。勝天是護法以後,繼任那爛陀寺座主的,所以寂天應該是西元六‧七世紀間人。據說:寂天從文殊Mañjuśrī聞法,編集了『學處要集』,『諸經要集』,『入菩薩行論』(頌)。寂天在那爛陀寺,平時表現得很懶散、懈怠,所以並不受人尊敬。但在一次誦經大會中,寂天誦出了『入菩薩行論』,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這才引起會眾的尊崇。後來,寂天到羯陵伽Kaliṅga去住。末後,他捨棄了出家身分(過在家人生活),修秘密行。寂天的『入菩薩行論』,以發心、六度、迴向為次第。『學處要集』與『諸經要集』,也是以行持為目,廣引大乘經,也引「阿含」與「陀羅尼」來說明。在論師們專心思辯論諍的時代,顯然的表示了厭倦煩瑣思辨,而重視實踐的學風。寂天的思想,也還是屬於中觀派的。這三部論,我國趙宋時都己譯出。『學處要集』,法護Dharmapāla、日稱等譯,名『大乘集菩薩學論』,題作「法稱造」。『諸經要集』,就是法護,惟淨等譯出的『大乘寶要義論』。『入菩薩行論』,天息灾譯出,名『菩提行經』,題作「龍樹集頌」。三部論都譯出,竟沒有傳出寂天的名字!也許是寂天的思想,誘導學者重於實行,為學眾所接受,而義理方面,沒有獨到而不成學派的關係吧!

無著、世親以來,以中印度,主要是以那爛陀為中心的「大乘佛法」,也可說是相當的隆盛。在知名的大德中,依多氏『印度佛教史』所載,有一反常的現象,那就是幾乎沒有摩竭陀人。最多的是南印度人:瑜伽行派中,如安慧,陳那,僧使,德慧,護法,法稱;中觀派中,如佛護,清辨,月稱,觀誓,寂天。如加上龍樹,提婆,龍叫Nāgāhvaya或譯龍猛(12),重要的大乘論師,無著、世親以外,幾乎多數是南印度人了。摩竭陀以東,及東南歐提毘舍(今Orissa,『大唐西域記』屬南印度)的,瑜伽行派有法使,優婆塞月官Candragomin與無性Asvabhāva;中觀派有室利崛多,智藏,寂護,師子賢等。時代遲一些的,瑜伽、中觀的綜貫者,多在東方,這是後來中觀與「秘密佛法」結合的重要原因。德光是中印度(偏西)的摩偷羅人,在迦溼彌羅弘法,波羅王朝時期,北方的迦溼彌羅與烏仗那Udyāna,佛法還在流行,但已多數是秘密行者了。在這三百年中,在家優婆塞而主持佛法,可能出身於婆羅門族的,也多起來了。如法顯(西元五世紀初)於巴連弗邑Pāṭaliputra,見「大乘婆羅門子,名羅汰私婆迷」,「舉國瞻仰,賴此一人弘宣佛法」(13);『方等泥洹經』(與『大般涅槃經』前分同本),法顯就是在此地得到的。 西元七世紀上半,玄奘在礫迦國Ṭakka,見「七百歲婆羅門,……停一月,學經、百論、廣百論」(14); 從(西印度人)「居士勝軍論師,……首末二年,學唯識決擇論」等(15)。瑜伽行派的月官,無性,都是在家優婆塞(16)。大乘菩薩道,本重於在家者的遍及各階層,普化人群。在家而弘法的人多了,在印度,不免受到印度的傳統文化──印度神教的影響。「秘密佛教」中,更多的以在家身分主持教法,應該是與此有關的。

註解:

[註 24.001]『洛陽伽藍記』卷五(大正五一‧一〇二〇下)。

[註 24.002]參閱拙作『北印度之教難』(『妙雲集』下編九『佛教史地考論』三一一──三二一)。

[註 24.003]『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上(大正五一‧五中)。

[註 24.004]『大唐西域記』卷九(大正五一‧九二三中──下)。

[註 24.005]『大唐西域記』卷一一(大正五一‧九三五下)。

[註 24.006]『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大正五四‧二二九上)。

[註 24.007]『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大正五一‧六下──七上)。

[註 24.008]真諦三藏是優禪尼Ujjayainī人,毘鄰伐臘毘。真諦所傳的唯識學,有溝通如來藏說的趨向,也介紹正量部,疑與西部學風有關。

[註 24.009]窺基傳說,護法年三十二就死了。然從護法的不少著作,濟濟多士的不少弟子,及玄奘與義淨,都說他著有『雜寶聲明論』二萬五千頌的事實看來,窺基的傳說,是不宜採信的!

[註 24.010]『大唐西域記』卷四(大正五一‧八九一中──下)。

[註 24.011]多氏『印度佛教史』(二〇六)。

[註 24.012]龍叫,就是『楞伽經』「偈頌品」所說的龍猛。多氏『印度佛教史』,說龍叫闡明「唯識中道」,其實是如來藏說。『印度佛教史』作者多羅那他,屬「覺曩巴派」,是依『如來藏經』、『入楞伽經』等真常唯心論,自稱唯識中道。

[註 24.013]『高僧法顯傳』(大正五一‧八六二中)。

[註 24.014]『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大正五〇‧二三二上)。

[註 24.015]『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四(大正五〇‧二四四上)。

[註 24.016]本節人地事跡,多參考多氏『印度佛教史』第二三章──二六章(寺本婉雅日譯本一九一──三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