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從佛法的流行上說

  佛法的表現,是說明佛法出現在時空中。流行,是說明佛法在時空中的延續、擴展與演變。釋尊的三業大用,映現在佛弟子的認識中,又構成佛弟子的三業勝用。這表現佛法的事用的流行,有一必然而不可免的事實,即不能不有變化----我當然反對把他變成非佛法的。那保存舊有形態的佛教,就使是可能的,也必然為依樣葫蘆的形式崇拜,是我佛的不肖子孫!如我們是黃帝的子孫,如果我們現在的文化、經濟、人口、領土,一切是老樣子,這還有出息嗎?所以,不但不知者可以再認識,錯知者應該修正,少知者應該綜合完成,應該發展而成為大眾共知的佛教,這裡面需要變化。而且釋尊表現佛法的言教與事行,有釋尊不共獨到的深見,也有印度文明所固有的成分。這其中,或是無條件的承襲,或是多少修正而給以新的意義。或是契合於釋尊正覺的本懷,或是為了時地適應而姑且採用的。佛在人間宏法,那就必然如此,不能不如此。這一切中,釋尊特唱的深見[P165]正行,應嚴格的住持,與高度的發揚。因襲印度文明的適應部分,如是姑且採用的,那末時過境遷,雖確為佛口所親說,也應該革新或取消,否則將轉變為佛教發展中的障礙物了!早期的印度佛教,值得我們尊重,他到底去佛不遠。但他不一定比後代流行的佛法,適合於百年千年後的時代,適合於千里萬里外的環境!從這佛法流行的觀點中,怎能以自以為然的佛說或不說,論斷他的是否佛法呢!

  這一極重要的問題,由於一般的缺乏「流行」的認識,引起的誤解不少。如自稱原始的上座佛教者,他們以早期的佛教形態為佛說,佛法,而抹煞以後的正常發展。甚至說:大乘是印度教徒改造佛教的成果。我曾與他們開玩笑說:這算什麼?原始的上座佛教,不也充滿外道的氣味嗎?關於這,我想你們是知道的。尼犍子外道以草木為有生命的,釋尊因此而不許壞生。印度人以樹木為鬼神的村落,因此佛制不得自行砍伐。外道雨季安居,半月半月說戒,佛應當時人的請求,也制為半月誦戒與安居的制度。當時的外道出家,托缽乞食為生,所以佛教也有這種出家的生活方式。從義理說:生死輪迴,解脫涅槃,業力,這不都是奧義[P166]書以來的外道常談嗎?從修行的方便說:不淨觀,數息觀,四禪,八定,三摩地,瑜伽,常時的外道,不都有大同小異的行持嗎!佛稱大雄,得一切智,外道不也有自稱大雄,自稱得一切智的嗎?過午不食為齋,豈不是印度舊有的習俗嗎?佛法,從印度宗教中發展而完成,又宏布佛法於印度,怎能不與印度外道有著深切的關係!如說大乘為外道,怕外道不單是大乘吧!以大乘為非佛說的佛徒,應起來論究這些問題!實則,佛法與非佛法,應重視佛陀獨到的正覺,重視從正覺流出的佛陀真精神,佛陀三業大用的一貫特性。從大乘與學派的佛教,阿含與廣律等而論究起來,大乘佛法的湧現,實為本著釋尊正覺內容而作新的適應。如說:「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這是揭露釋尊自證的本懷,而颺棄初期佛教的方便──苦行外道為主機的適應性。然而佛法不能沒有適應世俗的方便,所以:「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從正覺本懷的宗趣中,攝取了適應樂行婆羅門為主機的方便。從佛法的特質與佛陀的本懷說,從本生談等而來的大乘,是更正確更深刻的開顯了佛法。這本是『阿含經』以來的一貫傾向。可惜自稱上座佛教的[P167]錫蘭學者,不大了解他自己!他是傾向大乘的一流,流入島國,而轉化為狹隘的保守的佛教。他自身早就不大原始了!否則,如北方所傳的說一切有部,不許別有小阿含,以本生談等為「傳說」、「文頌」。如大眾部等,不說王舍城結集論藏,說阿毘達磨即是九部修多羅:這才是代表更原始的思想!

  還有,從根源的佛法,到流行的佛法,因了時地人的關係,必然的在分化而又綜合,綜合而又分化的過程中。從起初的,混然未畫的一味佛法,到重重分化,「分分皆金」,可以說各得佛法的一體,但也可說各有所偏。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各有新的適應,對佛法各有他的取捨輕重。這流行中的佛法,後起者對於以先的佛法,抉擇他,綜合他,推演他。永遠的流行,就永遠在這樣的過程中。眾生的根性不一,認識的佛法也不能一律,只能作到根本的同一。大體一致,而不妨含攝得多樣性(世間是緣起的,緣起法就必然如此)。彼此間,可以有新義,可以有針鋒相對的異義(或者一是一非,或者各說一邊,或者都不對),但求能根本的見地不錯,這一切都不妨是佛法。舉例說:孔子是儒學的大成[P168]者,但孔子以後,儒分為八。如荀子重禮樂文章,說性惡;孟子重性與天道,說性善。可以說各有所偏,但都不妨是儒學。難道儒學或孔學,一定要孔子說過的嗎?佛法表現於佛陀的三業中,也表現於佛弟子的流行中,佛法決不即是佛說。這點,過去的佛弟子,早已說得明白:「佛法有五人說」;「一切微妙善語,皆是佛法」;「入佛法相」,名為佛法。雖然因此而佛法在不斷的流行中,構成龐大的聖典,後來或不免變質。但這只怪我們的了解不夠,怪得誰呢?古代的佛法與佛說,本來不一定要出於佛口。只要學有淵源,合於佛法不共世學的大原則,就夠了。這無論是標為佛說,或弟子說,應作如理的尋思,本不能無條件的引用為權威的教證,不妨加以抉擇的,所以說「智者能取能捨」。

  佛法,本來不限於佛說,所以「大乘非佛說」,可說是似通非通的話!修菩薩道,成無上正等覺,這是任何佛弟子所不能否認的。如錫蘭傳來的『解脫道論』,說到菩薩以慈悲心,修習圓滿十波羅蜜多;依此而圓滿四處──諦、施、寂、慧,而圓滿定慧,而圓滿佛地。以慈心修十波羅蜜,豈不是與聲聞行不同?如[P169]以為這是說種種大乘經非佛口親說。這有什麼意義?『阿含』與廣律中,不也一樣有非佛說的嗎?我們知道,初期集成的『阿含經』,原有一合理的意見,即佛法是不限於佛說的。佛弟子間的自相問答,或與外道辯論,甚至傳說的梵天、帝釋等說,既無釋尊在場,也不曾經過釋尊的審定,都編集在『阿含經』中。淺狹的聲聞佛教者,相信他們的經律是佛說,是王舍城結集的聖典。不知道『阿含經』中,即含有佛涅槃後的教說。如『增壹阿含經』中,那羅陀比丘為文荼王說法。在他們的傳說中,這也不能不承認後起的增編!佛時的弟子,佛後的弟子的教說,編入契經中,這本是『阿含經』以來的一貫作風。

  這種開明而合理的原則,不久即被歪曲,以為佛法都是釋迦親說的,什麼都得加上「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處」。於是乎,不能如舍利弗那樣的,於七日中以種種文義,稱性發揮佛說的一字一句,還是等於佛說。不能如初期聖典那樣的,坦白的說是佛弟子說。必需解說為「佛所加持」的,「佛所印定」的,「佛所預記」的。這因為,在習俗的觀念中,以佛法與佛(口親)說為同一。這種情[P170]形,不但大乘經的編集者如此,『長阿含經』中,也即有這種明顯的例子。如『梵動經』、『大本緣經』,明明為佛與弟子共相議論的集成,卻解說為:先由弟子共論,佛再為他們說。由於習俗的以佛法為佛說,非看作佛所親說,不足以起人信仰,所以聲聞法中,明明為佛弟子集成的摩呾理迦與阿毘達磨,也得高推為佛說。聲聞學派中,大眾系的多聞部、施設部,分別說系的法藏部、飲光部(其實各部都有這些事),明明為佛二三世紀成立的,必說部主是佛的及門弟子,新從雪山來,從阿耨達池來,傳布他們所親聞於佛說的佛法。混佛法為佛說,引起種種非歷史的傳說,但這早就是聲聞學者的常套,大乘學者不過繼承這種作風而已!這些,在聲聞法是佛說,在菩薩法中,難道即不是佛說嗎!

  或者以為:大乘經所說的佛說,菩薩說,缺乏歷史的價值。其實,印度就是不重視歷史的民族。釋尊的創教,本崛起於印度的(沒有教主的)民族宗教中,樹立人格感召的聖者的宗教。但他流行於印度,受印度文化的特性影響,所以除南方的錫蘭,北方的罽賓區的佛教,略有事跡可尋而外,佛教又重復陷入民族的[P171]形式,淡褪了歷史的痕跡。部分的聲聞經,與一切大乘經(起初還依傍史實,後來即索性不在乎),已是佛教流行中佛教時代意識的表現,是佛教界──一部分或大部分人的共同心聲。這如印度教的典籍,四吠陀而後,又流出梵書、奧義書、隨聞經等一樣;僅能推論他為編集於何時何地,屬於某些學派的集出,決不能看作個人的作品,看作某人的偽撰。神教者以為這一切是神意所啟示的,佛教即解說為一切是佛說的。集成於印度文化中的佛教聖典(阿含與廣律,也不能例外),如連他的性質都不明白,想以是佛說與非佛說來衡量他,懷疑大乘經為一切是後人的懸想產物,說他缺乏歷史的價值,豈非天大的笑話!

  說起缺乏歷史的價值,『阿含經』與廣律,早就包羅得這種成分,而且是不少。舉幾則顯見的例子來說吧!這對於大乘是否佛說,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的正確認識。去佛不久,由於佛法在口口相傳中(初期聖典還沒有編集完成),各處的比丘們,都在傳說他的「親聞佛說」,或「展轉傳來」的佛法。不知道他所傳的,到底是否佛說(這已是混佛說與佛法為一),於是有以經、律、法相、戒──[P172]四事,集眾公決的勘辨真偽法(見於摩得勒迦)。在史實考證的觀點,這已太嫌不夠,不可避免的會以佛弟子說為佛說的(這可能是極合佛法的,也可能多少變化的)。依廣律說:如大家確信這展轉傳來的真是佛說(佛法),而不知在那裡說,那末,不妨說在王舍城的竹園說,舍衛城的祇園說,或六大城隨說一處就好了。如不知為誰說,那末,比丘,即不妨說是為阿難說;國王,即不妨說是為頻婆沙羅王說,為波斯匿王說;長者,即不妨說是為須達多說。『阿含經』與廣律中的說處與聽眾,一部分的來源,就是如此。特別如本生談,誰能精確的考定,佛在那裡說,為誰說?菩薩往昔行因的所在地,廣律說,這是過去的事情,說是迦尸國的波羅奈就得了。有關的國王,說是梵授王就得了。事實上,這只是老和尚們(「先軌範師」、「耆舊諸師」)的傳說如此!這可見,初期的聖典,自稱王舍城結集的原始聖典,早就如此。大乘經無非繼承這種作風,發展得更成為民族宗教型的聖典罷了!生活於印度文化中的印度的佛弟子,他們能契會這種精神,所以信受一切大乘經為佛說,而不被限於「佛說」而自拘的。印度佛教的開展[P173],是怎樣的自由而活潑!在中國,在錫蘭,一般都不能理解這種印度文化特性,以佛說為佛口親說。於是乎,是呢,全盤接受;不是呢,根本取消。再不能有深確的認識,不能把握核心,不能抉擇取捨而作新的適應了。近代的中國佛徒,愚昧而動搖,連老祖家風都神聖視之,想他們在全體佛法中,抉擇佛法的真實,頂天立地的殺活自由,真是過分的奢望了!你們是大乘佛教的信解者,我不能不告訴你們大乘經的性質是什麼!

  在古代流行的佛法上看,大體上有守舊與創新的兩派。有注重歸納、演繹的,也有注重直覺的。他們所採的態度,不外推演、抉擇、攝取三類。推演是根據舊說,加以分析或引申的;這裡面,就有舊說所不曾說破的,略說而沒有廣說的東西。抉擇,是從不同的舊說中,分別他的了義不了義,假名說實相說,真實與方便,正確與不當。這抉擇的狂風,常颺棄了那些輕浮不實的,現實所不需要的東西。抉擇的巨浪,常使佛教的重心轉易,代以新的時代(三者中,抉擇才真是革命性的)。攝取,這或者是在自宗的根本見地上,貫攝了佛法內別宗的見解;[P174]或是在佛法的見地上,融攝了世俗的學術、風俗或者其他,這出入可大了!這三者,都可以用,也應該用。因為固有的佛法,需要詳明、發揮。佛法是一味而普應的,是隨眾生的根性所及而影現的,這自然需要抉擇他的真義,抉擇佛陀的本懷,使影像的佛法,更逼近本質的佛法。佛法需要面面充實,不能因學者的分化而割裂。他需要新的適應,怎麼可以不講求攝取?這都可以是佛法,但推演、抉擇、攝取得不當,都可以成為錯誤的。這三者,作大體的分別:抉擇是時代的開創者,振古復興,更非此不可!惟有抉擇,才能使我們有生氣,把握固有的精粹,颺棄那些糠粃。但用得不當,就會黑白顛倒,成為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現象。至於推演的窮精微,融攝的極廣大,是出現在抉擇而確立某一根本思想系以後。他是發展,但如不保持基本的原則、精神,不照顧一貫的體系,那推演勢必走上繁瑣、纖巧、枝離、衰老;融攝更可怕的走上邪正不分,是非不辨。看來是不斷的創新,其實是畸形的病態發展,加速的滅亡。我所說的佛法流行,就是從變的觀點,從史的演化去觀察。歷史需要考真偽,但這與古董的鑑別不同,特別是[P175]因為佛法是無限錯綜、複雜的大流行。就是偽作(其實多是時代意識從無意識中形成的),其中並非沒有思想上的淵源,有他的時代背景,也就是某一時代一部分人思潮的敘述。所以,並不能就此斷定他的是不是。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看出他前後的一貫性,種種中的共通性;看出他的演化傾向,是向上,或者停滯,或者墮落。我們要從佛法的流行中,探索他的精髓,使他在新的時代中流行!

  惟有在這樣的觀點下,才能說「大乘是否佛說」,大乘的開展是否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