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史-遺則的佛窟學

遺則的佛窟學

遺則(『傳燈錄』作「惟則」),『宋僧傳』卷一〇有傳(大正五〇‧七六八中──下)。遺則從「牛頭山慧忠」出家。遺則死於「庚戍季夏」,應為太和四年(八三〇)。慧忠死於大曆四年(七六九),遺則還只有十七歲(依『傳燈錄』也只有十九歲)。所以,遺則雖是慧忠弟子,而是自有所領悟的。他住在天臺山(今浙江天臺縣)的佛窟巖,前後四十年。在當時的「南宗學」,「北宗學」,「牛頭學」以外,被稱為「佛窟學」;這表示了佛窟遺則,有了新的內容。『宋僧傳』敘述他的自悟說:

「則既傳忠之道,精觀久之,以為天地無物也,我無物也,雖無物而未嘗無物也。此則聖人如影,百姓如夢,孰為死生哉!至人以是能獨照,能為萬物主,吾知之矣」!

在這幾句話裏,使我們認清了佛窟學的特色。江東佛學,與老莊原有較多的關涉(如第三章說)。在成論大乘、三論大乘、天臺大乘在江南盛行時,義學發達,佛法與老莊的差異,還多少會分別出來。自南朝滅亡,江東的義學衰落了。不重義學而專重禪心悟入的,是容易與老莊混淆不分的。印度外道,也說修說悟,專憑自心的體會,是不能證明為是佛法的。這所以達摩東來,要以「楞伽經印心」。法融是通般若三論的學者,「虛空為道本」,「無心合道」,雖沿用江東佛學的術語──「道」,而所說還不失為正統的中國南宗。但佛窟遺則不同了!如天地與萬物,聖人與百姓,都是老莊所說的成語。「獨照」,從莊子的「見獨」而來。「萬物主」,也本於老子。偶然運用一二老莊術語,在江東是不足怪的。遺則表示自己的領悟,而全以老莊的文句表達出來,至少可以看出他沈浸於老莊玄學的深度!

「能為萬物主」,是成語,是傳說為傅大士所說的,如說:

「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物主,不逐四時凋」。

傅大士是東陽郡烏傷縣(今浙江義烏縣)人。是一位不佛不道不儒,而又佛又道又儒的不思議人物;與寶誌禪師,同為梁武帝所尊敬。在江東民間,傅大士被傳說為不思議大士,也傳說出不少的偈頌。嘉祥吉藏(五四九──六二三)的『中論疏』卷二,就引用了傅大士的「二諦頌」(大正四二‧二六中)。在江東禪法隆盛中,傅大士與寶誌,受到了民間更多的崇敬。傅大士又與天臺宗發生了深切的關係:左溪玄朗(六七二──七五四)傳說為傅大士六世孫。荊溪湛然(七一一──七八二)是復興天臺學的大師,他在江左──蘇、常一帶弘揚天臺止觀。為了對抗禪宗的達摩西來,而推出了東方聖人傅大士,如荊溪『止觀義例』卷上(大正四六‧四五二下)說:

「設使印度一聖(指達摩)來儀,未若兜率二生垂降(指傅大士)。故東陽傅大士,位居等覺,尚以三觀四運而為心要。故獨自詩云:獨自精,其實離聲名,一心三觀融萬品,荊棘叢林何處生!獨自作,問我心中何所著,推檢四運併無生,千端萬緒何能縛!況復三觀本宗瓔珞,補處大士金口親承。故知一家教門,遠稟佛經,復與大士宛如符契」。

日僧最澄,在德宗貞元末年(八〇四)到中國來。最澄所傳的『內證佛法相承血脈譜』中,「天臺法華宗相承師師血脈譜」,在鳩摩羅什下,北齊慧文前,列入傅大士,竟以傅大士為天臺 宗列祖之一(望月大辭典三九八一)。可見八世紀後半,天臺復興中的江東,傅大士被推崇到何等地步 !從慧忠出家,南遊天臺佛窟巖的遺則,也崇仰於傳說中的傅大士,這就是佛窟學。

『宋僧傳』卷一〇「遺則傳」(大正五〇‧七六八下)說:

「善屬文,始授道於鍾山,序集融祖師文三卷,為寶誌釋題二十四章,南遊傅大士遺風序 ,又無生等義。凡所著述,辭理粲然。其他歌詩數十篇,皆行於世」。

遺則自己的作品,傳入日本的,『智證大師請來目錄』(八五八)中有: 無生義,二卷佛窟 還源集,三卷佛窟 佛窟集,一卷

『傳教大師越州錄』(八〇五)中,『無生義』僅一卷。二卷本,可能經過弟子的補充。在遺則的著作名稱中,可看出與傅大士的關係。傅大士傳有『還源詩』十二首,遺則有『還源集』。又傅大士的『獨自詩』:「推檢四運併無生」,「本願證無生」;遺則有『無生義』。遺則的禪學,與傳說中的傅大士,最為一致的,是「妙神」說。如『宗鏡錄』卷九(大正四八‧四六一下)說:

「傅大士稱為妙神,亦云妙識」。

遺則的『無生義』,一再的說到「妙神」、「妙識」,如『宗鏡錄』卷八(大正四八‧四五九下說:

「無生義云:經云持心猶如虛空者,非是斷空,爾時猶有妙神,即有妙識思慮。……經言:若識在二法,則有喜悅;若識在實際無二法中,則無喜悅。實際即是法性,空(性)識即是妙神,故知實際中含有妙神也。華嚴經性起品,作十種譬喻,明法身佛有心」。

「大師言:雖有妙神,神性不生,與如一體。譬如凌還是水,與水一體,水亦有凌性。若無凌性者,寒結凌則不現。如中亦有妙神,性同如,清淨則現,不淨不復可現。乃至如師主姓傅,傅姓身內覓不得,身外覓不得,中間覓不得,當知傅姓是空。而非是斷空之空,以傅姓中含有諸男女。故言性空,異於虛空;佛性是空,諸佛法身不空」。

又,『宗鏡錄』卷三九(大正四八‧六五〇上)說:

「無生義云:若無有妙神,一向空寂者,則不應有佛出世說法度人。故知本地有妙神,不空不斷。師子吼云: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智慧即是妙神」。

傅大士說「妙神」、「妙識」,遺則也一再說非有「妙神」不可。在譬喻中,並引「傅姓」為喻,更可見關係的密切。遺則(與傳說為傅大士說)的「妙神」、「妙識」,就是微妙的心,神是心的別名。如鄭道子的『神不滅論』(『弘明集』卷四)。范縝作『神滅論』,蕭琛與曹思文,都作『難神滅論』。梁武帝也『敕答臣下神滅論』(『弘明集』卷九)。梁武帝曾立『神明成佛義』(『弘明集』卷九)。『大乘玄論』卷三,傳說古來對「正因佛性」的解釋,有十一家。「第六師以真神為正因佛性;若無真神,那得成真佛」?依嘉祥吉藏說:「真神」等「並以心識為正因」(大正四五‧三五下──三六上)。所以遺則的「妙神」,也是江東固有的。但就名詞,就知道是中國(老莊)化,而不是依經論名句而說的了。這是通俗的,特別是在家學佛者所常用的。傅大士的偈頌,傳說在民間,契合於以玄理見長的江東人士,深合江東人的口味。所以遺則的佛窟學,在形式上(歡喜用玄學的術語),內容上,更與玄學相融合。

遺則是江東禪學更玄學化的一人,而並不只是他一人。如「有物先天地」(本於老子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是玄學。無論玄學者怎麼解說,這是道體的開展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一說。太極生兩儀,而四象,八卦,又是一說。道在天地萬物以前,天地萬物壞了,而道體不變。這種思想,嚴格的說,是不屬於佛法的。然「有物先天地……能為萬物主」,正傳誦民間,被看作最深徹的禪學。遺則的悟入,就是這種玄學化的禪學。與遺則同時,有「馬素弟子」(馬素被稱為馬祖,後人誤以為馬大師,所以『傳燈錄』作道一弟子)龍牙圓暢,如『宗鏡錄』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五下)說:

「龍牙和尚云:……道是眾生體性。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滅。喚作隨流之性,常無變異動靜,與虛空齊等。喚作世間相常住,亦名第一義空,亦名本際,亦名心王,亦名真如解脫,亦名菩提涅槃。百千異號,皆是假名,雖有多名而無多體。會多名而同一體,會萬義而歸一心。若識自家本心,喚作歸根得旨」。

「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滅」(與南方宗旨的形滅而性不滅說相近,但南方宗旨約個人說),正與傳說的傅大士頌意趣相合。牛頭中心的禪學,玄學化的程度更深,形成廣義的江東禪學,而逐漸融化於曹溪南宗之中。

這裏,要說到兩部論:一、現存燉煌本的『無心論』(斯坦因本五六一九號)一卷,作「釋菩提達摩製」。這部論,假設和尚與弟子二人的問答,以闡明無心,體裁與『絕觀論』相同。這是一部牛頭禪的作品,從無心而引入真心,如(大正八五‧一二六九下)說:

「雖復無心,善能覺了諸法實相,具真般若,三身自在,應用無方(原作「妨」)。……夫無心者即真心也,真心者即無心也」。「問曰:今於心中作若為修行?答曰:但於一切事上覺了無心,即是修行,更不別有修行。故知無心即一切寂滅,(寂滅)即無心也」。

說到這裏,弟子忽然大悟,於是「而銘無心,乃為頌曰」,可說是「無心銘」,如(大正八五‧一二六九下── 一二七〇上)說:

「心神向寂,無色無形,睹之不見,聽之無聲。似暗非暗,似明不明。捨之不滅,取之無生」。

「大即廓周沙界,小即毛竭不停。煩惱混之(弗)濁,涅槃澄之不清。真如本無分別,能辨(原作「辯」)有情無情。收之一切不立,散之普遍含靈。妙神非知所測,正覺(原作「覓」)絕於修行。滅則不見其壞(原作「懷」),生則不見其成。大道寂號無相,萬象窈號無名。如斯運用自在,總是無心之精」。

偈頌,是相當玄學化的。從無心而真心,又說到「妙神」,「無心之精」,與遺則(及傅大士)說相合。如以『無心論』為遺則所撰,我想也是不妨的。

二、『寶藏論』,傳說為僧肇所造。僧肇(三八四──四一四)是羅什門下傑出者,所作的『肇論』(內含四篇論文),適應當時,以老莊來通佛法,是難得的作品(第四「涅槃無名論」,以九折十演,推論那言說所不及的涅槃,玄學氣味重了一點)!在江東,特別是三論宗發揚「關河古義」,僧肇與『肇論』,更受到當時的推重。也許為了這樣,『寶藏論』被託為僧肇所作。『寶藏論』分三品,不但應用玄學,如「離微」等,簡直是離佛法的成說而自成一家。開端倣『老子』(大正四五‧一四三中)說:

「空可空,非真空;色可色,非真色。真色無形,真空無名。無名名之父,無色色之母。為萬物之根源,作天地之太祖」。

禪者造了個動聽的故事:僧肇是被殺的。死前七日,寫了這部『寶藏論』。臨死說偈:「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這都與事實不合。『寶藏論』不但是玄學化的,佛法的成分太稀薄了。然而玄與禪融合了的禪者,卻非常欣賞這部論。日僧圓珍來中國,在大中年間(八五三──八五五),在「福越臺溫并浙西等傳得」的經籍中,有『寶藏論』一卷,「肇公」作;與佛窟學的『還源集』,『佛窟集』,『無生義』,同時傳入日本。『寶藏論』就是遺則那個時代,那個區域的作品。